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二九(1)


  回廊边,杨桃还在给糍粑换水。流水哗哗,仍旧掩不住杭九枫的动静。杭九枫不怕雪家人听见,大着声音要杨桃将糍粑照顾好,回头给独立大队做军粮,一餐吃饱了,连续打三天三夜恶仗,也不觉得饿。杭九枫跨过门槛时,带来一股冷冰冰的风。雪大奶和爱栀有些不敢认,瞅着竖在面前的一身新军装说不出话来。杭九枫故意将那顶缝出八只角的帽子正了正,又将吊在屁股后面的乜子(注:乜子,一种土制手枪,每次只能发射一颗子弹)移到小肚子上。因为得意,杭九枫说起帮阿彩戒鸦片的事,说这是雪家第二次主动请他上门。阿彩毫不 客气地骂他,别一副小人相,得志就猖狂。杭九枫没有计较阿彩,他对满屋的人说,哪怕将来更加出息,当了更大的官,自己还是离不开狗皮和芒硝。说话时,他已经凑上来,抓起爱栀身上的雪狐皮大衣。杭九枫看得很认真,不知不觉中腾出一只手,伸进爱栀怀里。爱栀正想扭动身子躲开那只手,杭九枫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他可以从杭家的大白狗皮上取下一块最好的皮,天衣无缝地补上去。杭九枫要爱栀脱下雪狐皮大衣,他带回去补好了再还给她。杭九枫说,要在往日,他可以住在雪家干这活。现在不行了,这种事只能抽空做,他的主要精力要用在为天门口的新政权出谋划策上。

  爱栀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坚决地说:“不!”

  杭九枫伸出手想要硬扯。阿彩也在一边帮忙。

  爱栀终于发作了:“你这样子,像条癞皮狗!”

  杭九枫很失望,没想到雪茄从武汉娶回来的妻子,也是个满肚子大粪的臭皮囊。按照杭九枫的习惯,他不会对爱栀骂的那句癞皮狗无动于衷。有人骂他一句,他一定要回敬三句。有人说他是吃屎长大的,他一定会反过来说对方上下三代都是将锅碗筷子摆在厕所里。骂对骂,打对打,一报还一报,这是杭九枫的天经地义。所有人都以为杭九枫要说最难听的话时,他却出其不意地笑了笑。“我和往日不一样,更与你们不一样。若是心里想骂,我会带人为你们喊口号!”杭九枫挥动手臂强调说,“我喜欢喊口号,喊口号比骂人还痛快!”

  看着杭九枫昂首阔步地走开,雪大奶将引狼入室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明明是阿彩的过错,她却怪自己老了嘴馋,如同吃了去死一样。言语当中,连爱栀怕冷,桃花开了,还将雪狐皮大衣穿在身上都怪罪到了,就是没有责备阿彩的意思。爱栀明白雪大奶为何这样,她一点也不委屈。

  “像杭九枫那样的人,今日将手伸到女人上衣里,明日就会将手伸进女人的裤子里,往后,再好的衣服也是小事了,不进到女人的肉里面,他是不会罢手的。”

  阿彩听得面红耳赤之际,院子里轰地传来一声巨响。

  杨桃突然失手,缸里的糍粑跟着大缸一起掉下回廊,摔得粉身碎骨。雪家人都从屋里跑出来,看着白花花的糍粑雪一样堆在水凼里,半天没人做声。放在往年,大年初一摔了碗,砸了镜子,也不会太当真。而今日,本来想像力就比别人丰富的雪家人,免不了将对今后的担心发泄在杨桃身上。雪大奶最先开口,她的话分量虽然不轻,却也算不上恶毒。雪大爹也将憋在心中的意思用难听的话说了出来。

  话最多的还是阿彩。她说,雪大爹刚才还说让杨桃夜里给他咬咬脚。照这样子,谁还敢使唤她,说不定她比老狼还凶,一口咬下去,半只脚掌就没了。阿彩的话就像杭九枫想给独立大队的人吃了打大仗的糍粑那样实在:以杨桃的身价,就是卖得最好,也只能赔上这些糍粑,还欠着一只缸钱。闻讯赶来的伙计与王娘娘都想帮忙。阿彩喝住他们,只让杨桃一个人做。她怕人多脚臭,就算糍粑捞起来了,雪大奶也不会再烤着吃。回廊边的水凼里全是糍粑,杨桃扶着青石条,不敢落脚。阿彩火气更旺了,口口声声说,杨桃如果喜欢水凼里的臭味,往后天天让她喝水凼里的水。杨桃好不容易扒出一个可以站脚的地方,刚刚捞起几块糍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阿彩怒不可遏地问杨桃,是不是觉得水缸应该摔,糍粑应该倒进臭水凼里,夜里应该由她阿彩为杨桃咬咬脚。杨桃将一捧糍粑扔进木桶里,哭喊着:“你们不要奈何不了冬瓜,找瓠子出气!”见杨桃敢顶嘴,雪大奶心里的火抢先冒出来:“小东西,想搞暴动,也得选准地方!”杨桃一发不可收,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你们怕独立大队,怕杭九枫,怕所有搞暴动的人!躲在家里怕有屁用,换了我,就去投政府军。放着现成的活路不走,躲在屋里欺负一个当丫鬟的,这样的日子还过得好吗?”

  杨桃的话越说越多。雪大爹越听脸色越青。站在水凼中间,说着想说的话的杨桃没有料到,向来斯文有加的雪大爹,会抬起踩在青石条上的右脚,猛地踢过来。竟然踢在她毫无准备的胸口上。挨了一脚的杨桃,在水凼里打了一个滚,又爬起来,阿彩还在骂她不该将糍粑弄碎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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