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五零(2)


  焕然一新的麦香出来时,脸上充满迷人的潮红:

  “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

  搔首弄姿的麦香不仅让董重里觉得诧异,就连朝夕相处的傅朗西也颇感意外。她身穿的绣花缎面袄子,从样式到花色与常天亮所说鬼魂的穿戴完全一样。“这衣服是从哪里来 的?”“你不要多心,是我在闲聊时对梅外婆说,我穿这样的袄子一定很好看,没想到她就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不是瞒你,我想等熬过肃反再对你说。”

  “常天亮说得那样清楚,你怎么就不记得哩!”

  “是你说的,常天亮的鬼话听不得!”

  傅朗西要麦香穿上旧衣服去见五人小组。被绣花缎面袄子衬得空前妩媚的麦香哪会答应。

  说什么她也不相信,单凭常守义的一句话,自己与傅朗西的夫妻恩爱就会变成天地苍茫。

  董重里很茫然。绣花缎面袄子上齐整的叠缝宛如锋利的刃口。麦香在前面走,一个在这条街晃荡多年的女人突然美丽无比,让整条街上的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美丽的麦香一进小教堂,就声明自己这些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幸好有傅朗西的耐心开导,她才明白了许多道理。

  五人小组的人说起话来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要成立恋爱研究会?”

  麦香不怕这种审问:“我没有成立你们说的这个会。”

  五人小组的人说:“不要说我们没问的话,我们只想了解你成立恋爱研究会的目的。”

  麦香还是否认:“树都没栽,哪来的果子?”

  五人小组的人说:“也好,你说说恋爱的目的吧!”

  麦香很愿意说恋爱:“哪个做男人的不想娶自己心爱的女人?哪个当女人的不愿意嫁自己心爱的男人?不让人恋爱是不行的,只有让人恋爱,才能真正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依你所说,苏维埃是黄牯卵子皮外的肉,武装割据更是多此一举了?”

  五人小组毫不犹豫地让人用绳索勒住麦香的双手押往后山。

  麦香慌了,不停地挣扎:

  “我还有话要说,你们不能不让我把话说完。”

  五人小组不再理睬麦香。半路上,麦香猛然倒地往山下滚。山坡上的荆棘一丛连一丛,绸缎做的袄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被撕下来的布条挂在荆棘上,宛如一束束开在冬季里的奇花。麦香滚一阵,跑一阵,又滚一阵,又跑一阵。终于还是被押解的人追上来按在地上。在荒草掩盖下,远处的人还以为麦香被痛打了一顿。

  押解她的人将拳脚舞得呼呼响,却都砸在旁边的树桩上。最后,麦香让押解她的男人转过身去,自己将身上裸露的白肉,用衣服掩好,才回到小路上。一进作为牢房的草棚,麦香就要求见小曹同志,她说五人小组傲慢轻狂偏听偏信,分不清哪是人话,哪是鬼话,她要向小曹同志反映这些天发生在天门口的种种离奇怪事。自己从小就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刚刚熬出头丈夫就被马鹞子杀了,好不容易才同傅朗西结婚,沾的是革命之光,恋的是革命之爱,研的是革命之究,却在一夜之间成了糊里糊涂的革命对象。这种事说是马鹞子做的还有人相信,张主席派小曹同志来,小曹同志派五人小组来,最终连麦香都不得好死,岂不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尽情叫喊的麦香很快被人用布条勒住了嘴。

  那些人还忿忿地说,多嘴的女人最讨厌。

  想同小曹同志说话的麦香,连五人小组的面都没能再见。五人小组也不想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使用酷刑,好言相劝又没有效果,立即行刑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董重里没有去杀人场。五人小组的权力还不足以使他们在各项工作上对董重里发号施令。他们要求董重里去现场督阵,董重里拒绝了。他说:“都是你们决定的事,我就不必去了!”董重里的身体也确实出了毛病。阵风吹过为行刑队准备的那桶酒,刮起来的酒气让他难以忍受,差点将五脏呕出来,先是吐饭,随后吐渣,往后就只有水,最后喷在地上的东西,不是绿的胆汁,就是红的血水。

  以常守义为首的三个人全被押到杀人场。常守义第一个被处决,这使他心中掠过一丝得意:活到最后一刻,终于有机会超过杭家,成为天门口的头号英雄。

  随后,舒张流畅朴实无华绝不拖泥带水的杭九枫,手起刀落砍向杭天甲。一旁的麦香借力般突然咬断了布条,就像夏季的洪水从天堂倾入西河,用足了力气大骂起来。慌乱之中,麦香骂的是谁,骂了些什么,没有一个人听清。杭九枫收起大刀,再次跪在杭天甲面前,不间断地磕了一串头。天上的蛾眉月弯成一把柯刀,嚓嚓有声地不断砍碎那些耸立与铺陈的云彩。

  那个手持矛子的男人还在犹豫:“我怕漂亮女人!”

  五人小组厉声斥责:“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

  自知死到临头的麦香,骂得更凶了。

  “难怪女人有上下两张嘴,若是光有上面一张嘴,莫说让男人喜欢,要想不让男人用耳光扇死都难!”

  听到杭九枫的声音,五人小组马上要他来行刑。

  “不行,杭家有家规,不能用利器惩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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