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文集                   栖 凤 楼



二十一
   
74
  《城市绿林》借那个俱乐部拍影片中的部分场景。其中一场戏是潘藩所饰的当代民
间好汉与一位赃官在按摩室里语带双关、互相试探的智斗,导演请“赛麻姑”跑龙套,
以她本来的面目出现。没想到“赛麻姑”在镜头面前十分松弛、自然,这给潘藩留下了
深刻印象。于是在剧组撤出俱乐部以前,潘藩便插空跟“赛麻姑”套磁,互留了呼机号
码,说是以后要保持联系。
  这天潘藩得闲,他便呼了“赛麻姑”,“赛麻姑”给他回了电话,他便在电话里说:
“今晚上请你吃个饭,不知道肯不肯赏光?”“赛麻姑”在那边笑嘻嘻地很老练地问: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您的意思是要‘单打’呢,还是也可以‘双打’?”潘藩不
禁问:“什么是‘单打’?什么是‘双打’?”“赛麻姑”大有嘲笑他“大明星怎么连
这话也不懂”的语气:“哎呀……‘单打’就是一对一嘛,‘双打’就是你也带上朋友,
我也带上朋友,咱们一块儿乐乐!”潘藩忙说:“只要肯赏光,怎么‘打’都行啊!
‘团体赛’也没关系!……”
  潘藩的想法,并不是要跟“赛麻姑”“桃色”一下。他因为跟老豹失却了联系,正
愁对这个大都会里的潜龙卧凤的进一步探究没了渠道,在那俱乐部拍戏时,听了俱乐部
经理几句介绍,又在拍戏的实际接触中感受到“这个女人不寻常”,而他要进一步拍好
《城市绿林》这部戏,把握此类民间存在的神髓,跟“赛麻姑”接触,引她讲述出她自
己以及她朋友们的命运遭际,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赛麻姑”还愿带些其他人来,
那更好了!
  “赛麻姑”她们那个俱乐部里面,就有很高档的潮州菜和韩国烧烤餐厅,想必请她
和她的朋友们到高档场所吃高档菜肴并不会产生惊喜感激的效果,所以潘藩决定请他们
到崇格饭店,以别具一格的家常菜和文化氛围来促使他们敞开心扉。于是他给哈老板打
电话,谁知这天总打不通,好像是那边电话出了问题。他便干脆亲往预定。谁知他一到
门前,便看到一派大兴土木的扩建景象,不仅原有的门面已然拆毁,隔壁一家书店什么
的也都正在合并改容,并且他注意到,在蛇皮布的围栏上挂了个施工单位的责任牌,落
入眼里的第一行竞是“施工项目:天益滋补食疗火锅城”,令他吃了一惊……急忙绕到
里面,迎面见到正在监工的哈老板,也不及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怎么回事儿?你
怎么不崇格啦?”哈老板笑嘻嘻地说:“不是我不崇他了,是他不宠我了啊……”潘藩
便说:“怎么不宠你了?你这崇格饭店,文化圈里小有名气了嘛!最近文化界多少的创
意,产生在你这饭馆里啊!你怎么能轻易地就改了名儿呢?”哈老板坦然地说:“欢迎
你们继续赏光啊!不过,咱们实话实说,凭做你们文化人的生意,我能赚几个钱?你们
演艺圈的还好一点儿,像前些时候雍老师在我这儿张罗的什么‘比较文化学会’的聚餐,
酒水在内我算他们四百八一桌他们还吐舌头,最后我让到三百六一桌……主菜有基围虾、
石斑鱼和水鱼煲,末后还有甜食和果盘……如今进料是什么价儿!您帮我算算!说实话
我赔倒没怎么赔,可一个鏰子儿的赚头也没有……老这么着经营下去,您说我图个什么?
不如到文化部去办个食堂!……如今干我们这一行,说穿了你就得瞄准那公款消费……
那些个公务员爷们儿嘴刁着哪,你没点新鲜花样他们还懒得进门儿,这不,琢磨了半天,
决心改这么个火锅城……一般的火锅他们也不稀罕,他们不都挺惜命,讲究滋补养生什
么的吗?所以我今后就搞点号称滋补食疗的火锅,让他们来这里提神养气……他们吃完
说起来也无非是吃了个火锅,广州那边叫‘打边炉’,算是很平民化的,报销起来也没
什么心理障碍对不?……”潘藩说:“哎呀你就是瞄准公款你也还叫崇格有什么关系
嘛……”哈老板说:“那问起我来,我怎么说?照实说?多半会让他们嗓子眼儿噎着……
所以莫着改了……我现在这名儿是专门请人测算过的,我属虎,是金命,‘天’是乾位,
恰好含金……天让我受益,谁还能妨碍我赚钱?……”潘藩叹口气说:“林奇他要是再
来,心里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滋味了啊!……”对此哈老板显然已经想过,回应说:“林
奇他前些天来过一趟,我这些个计划还没成形儿呢……不知怎么搞的,他没呆几分钟,
我眼错不见,又忽然走了……给他做好的菜端出来早没了影儿……他是个好人、圣人,
那没得说,可咱们俗人不能照他那个活法依葫芦画瓢啊!……他再来咱们一定还照菩萨
那么供着,可他来了要是不满意,或是从此不来了,咱也没办法是不?……”潘藩想再
说点什么,嗓子眼儿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于是潘藩只得另选了孔乙己酒家,请“赛麻姑”他们来聚聚。
  既是打破“单打”格局,潘藩也准备另邀自己方面的熟朋友来作陪,首选是吉虹。
他先把电话打到王府饭店,这才知道吉虹早已退了房。他打到吉虹自己的那个单元,没
人接听。本想打到闪毅那儿,那是一定能打听出吉虹踪迹的;可一想到闪毅很可能出现
的心理反应,也就作罢。于是又想到了电视台前些时采访过自己的小妞春冰。春冰一定
会欣然赴宴。可随即就想到春冰说不定把纪保安勾来;他对那个动辄对人说教的小官僚
实在是不“感冒”!……又想到了几位漂亮女性,却都要么联系未果,要么他最后又觉
得容易横生枝节,妨碍他套出“赛麻姑”等的身世秘辛……到头来决定还是“单刀赴
会”。
  ……孔乙己酒家的店堂设计得蛮有特点,是仿绍兴的旧式木结构建筑,一派灰瓦、
白墙、赭柱、纸窗的素雅情调……他提前先到,不一会儿“赛麻姑”和一位走路不大灵
便的男子来了,“赛麻姑”跟他介绍说:“这位……您叫他旺哥就行啦!”他听了吃了
一惊;可看“赛麻姑”那表情,又不像是开玩笑;于是落座后,他爽性问“赛麻姑”:
“旺哥……是您的……?”“赛麻姑”格格格笑,望着旺哥,说:“你是我什么?兄弟?
丈夫?情人?……你自己交待!”旺哥憨憨地笑着说:“那都不是……是朋友!……”
潘藩从旺哥一出现,就觉得他那相貌神态都很像一个人,这时忍不住说:“你真像魏鹤
龄!”旺哥和“赛麻姑”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便解释说:“我说的是电影
界的一位老前辈,如今已然作古了,可他演的片子还经常在电视上放……像三十年代他
跟赵丹、周璇演的《马路天使》,他在那里头演个卖报的小贩;还有解放以后跟白杨演
的《祝福》,他演贺老六……”“赛麻姑”和旺哥却对他提到的老演员印象模模糊糊的,
旺哥说:“我哪儿比得了人家!我是个拾破烂的!”潘藩没把这话当真,以为“拾破烂
的”不过是谦极之词罢了。他又问“赛麻姑”:“你干吗非让我叫他旺哥?你知道我刚
拍完的《栖凤楼》那故事?你这不是又糟改了我也糟改了他吗?”“赛麻姑”听不懂他
的话,几句问答过去,他相信来的二位确实从来不知道也不关心什么《栖凤楼》的拍摄,
这才释然。确实,旺哥算不得什么冷僻的称呼,这巧合并不怎么离奇。
  他们正喝着茶,忽然“赛麻姑”站起来,招呼起两位走过来的男女;潘藩才知道真
是要打场“团体赛”,只是他这边未免太势单力孤一点了……“赛麻姑”跟他介绍来人,
指着一个年纪怕已花甲但看上去还挺健壮,穿身未免显得太老派的对襟褂子的男子说:
“您就叫他王师傅吧!”又指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说:“您就管她叫……欧姐也行,
欧嫂也行!”这可把他弄胡涂了,“姐”和“嫂”分明意味着两种概念,怎么会“都行”
呢!他衡量新到的二位,觉得这回该是两口子无疑了吧,谁知都落座以后,听“赛麻姑”
问他们的那些个话和他们各自的回答,又分明不像……“赛麻姑”跟他说:“我们的人,
都到齐啦!”他这才忙说:“我没约别的人……就咱们五位聚聚……真是幸会!”……
点菜的时候,他跟他们介绍说:“这儿的荷叶排骨很有特色!”“赛麻姑”便跟着嘱咐
服务员:“这回可别弄得太咸了!”他这才恍然,“赛麻姑”本是此处常客……只是这
样的四个人,并非两对夫妻,老少差不多是三辈了,他们是怎么凑在一处的?“赛麻姑”
怎么不找别人,偏约这三位来跟他见面?……他觉得这民间社会里,真是隐伏着无尽的
奥妙!……
  ……要了花雕,锡壶烫好,服务员给每位斟到搁了话梅的锡杯里,先就着几样小菜,
边吃边聊……潘藩便先从“赛麻姑”上镜头毫不紧张赞起,把气氛先活跃起来……
  席面上,活跃的只是两位女士,“赛麻姑”和欧嫂的酒量竟都了得,话也多,笑得
也极烂缦;潘藩便试着插进她们的话里,问她们哪儿的人?来北京多久?看电影和电视
多不多?觉得在北京生活容易不容易?……
  欧嫂便大声说:“我打哪儿来?我祖奶奶许是从关外来的吧?我打一生出来就没离
开过北京!……”又代王师傅说:“他也如是!我们都算老北京吧?可如今老北京差不
多都蔫啦……”又指着“赛麻姑”和旺哥说:“如今是他们外地‘盲流’乱北京!您瞧,
他们这些个外地来的社会闲杂人员,哪个不比俺们正经北京人混得滋润!……”潘藩便
说:“其实我也是外地‘盲流’……我是南京人……”欧嫂便笑说:“您可别往我们堆
裹扎!您是上等人!我们可都是‘五鸡子六兽’!……”潘藩问:“什么叫‘五鸡子六
兽’?”欧嫂笑得更厉害了,她的笑声很放肆,惹得别桌的一些食客朝她侧目;她说:
“可见咱们不是一个群儿里的!……‘五鸡子六兽’就是不入流的命儿!……您问我是
干什么的,您猜得着吗?我是个耍大熨斗的!哈,听不懂吗?……懂啦!他,王师傅,
原来是扫厕所的,现在蹬‘旅游三轮’……您没坐过?那您该坐坐!他蹬得可顺溜啦!
整个儿一个骆驼祥子还阳!……旺哥嘛,他自个儿说没说?甭看他坐这儿西服领带,人
模狗样的,他是个破烂王、泔水王!……也就是咱们‘赛麻姑’,那活计香一点儿!……
文词儿叫什么来着?‘日式指压’?她那手指头,倒没少压迫当官儿的跟大款们,可她
自个儿……怎么说呢?让不让我说?……嗬,跟我瞪眼呢!……”她就没再说下去。
  潘藩真希望他们哪位能说说自己的身世。可王师傅只是低着头喝酒吃菜,旺哥虽不
时朝他很随和地憨笑,也只是简单地说:“嘿嘿,我一身的臭味儿,也是这几天才消尽
了吧,这西服……说实话,我也还是刚觉着穿起来不那么别扭呢……”只有欧姐说自己
多点儿,但听来并不怎么曲折;“赛麻姑”竟是点水不露,就连一再地问她原籍哪里,
她都总用“您猜猜看”、“您那么聪明都猜不出来吗”、“跟您猜的差不多吧”……之
类的话滑脱过去;越是这样,潘藩就越想探究“赛麻姑”的底细;他忍不住又问“赛麻
姑”:“他们怎么都能听你招呼?真是招之即来啊!……”“赛麻姑”只是笑说:“我
有人缘呗!”潘藩还是不得要领。于是潘藩便讲起他正拍的《城市绿林》的梗概,试图
让他们相信,他对民间的“绿林”好汉实在是充满了亲近的愿望……谁知旺哥听了意问:
“啥叫绿林?”
  ……都吃完荷叶排骨了,还是一无所获。潘藩有点急躁,他想了想,便干脆问他们:
“你们听说过老豹这么个人吗?”他注意到,旺哥望着“赛麻姑”,“赛麻姑”只顾吐
骨头;王师傅喝了酒脸红红的,朝他望,可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欧嫂正面回应他:
“你说谁?老什么?哪儿的?”看那模样似乎不是装傻……
  潘藩便进一步问:“那你们认识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叫富汉的吗?”
  还是欧姐积极地回应:“他姓什么?”
  潘藩却答不出。实在也是,他从未问过富汉姓什么。
  看来这些人跟老豹、富汉什么的都不沾边。
  干笋酸辣汤上来了。这时“赛麻姑”方笑吟吟地跟潘藩说:“潘先生今儿个真给面
子!说实话过我眼皮儿的人多了去了,能这么着跟我们这些个下九流的人一桌子平平等
等说说笑笑的名人可真不多见……我也就不瞒潘先生了!今儿个我愿意跟潘先生亲近亲
近,那是我有个私心……我不能总干这个‘日式指压’对不?如今我自己攒了几个钱,
旺哥再帮补我一把,我想自己开个美容院……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单这么着告诉您我的
雄心壮志吧:我那美容院的顾客,一律都打前门进、后门出,为什么呢?我前门派个人,
用那宝丽来一次成像的照相机、给顾客拍张照;等顾客在我的美容院享受完了服务之后,
出我那后门之前,再用那样的机子给拍张照,两张照片我都免费送给顾客……说不定我
都给照两张,我美容院还留一份底儿……我那什么意思?……对,用文词儿,就叫做
‘判若两人’!……我就是要那么个效果!如果一进一出两张相片差别不大,那我宁愿
不收他钱!……今天为什么来亲近潘先生,就是为了请您多帮忙,多关照!……因为我
知道,你们拍电影电视,有那特别棒的化妆师,您能不能帮我请到他们,抽空来给我请
的美容师博,上上课;他们要愿意来我的美容院兼职,哪怕每位一个星期来一次,我也
要念弥陀佛……还有服装师,我这美容院不光管人身上的那层皮儿,也管衣装,一直管
到帽子领带首饰鞋袜皮带钱包挎包手包手绢香水什么的……反正你进来是个打蔫的,出
去的时候保管让你光彩照人!不年轻十岁也漂亮十分!……还有,就是希望潘先生您,
还有您那演艺圈文明界的朋友们,都来捧捧场,我免费为你们服务一次,再赠送金卡、
银卡,以后来就享受八折、九折的优惠……今天这儿的四位,都是未来美容院的元老,
旺哥他是董事,我是总经理,欧嫂和老王都是部门经理……”
  潘藩听到这儿开怀大笑起来。“城市绿林”真叫厉害啊!他没能逮住他们,反倒被
他们逮住了!他端起酒杯,说:“来来来,为咱们的美容院,干这一杯!”……
   
75
  奶奶又在里边那屋给她的老战友通电话。这回又是为一篇谁写的回忆录,奶奶觉着
里面几个关键的地方与她亲知的史实不符,并且撰写者的某些口气也令她感到未免大自
吹自擂,所以很详细地在电话里核对那段史实,并交换对那整篇文章基调的看法。纪保
安从偶然飘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体味到一种复杂的况味。他悟出,每一个生命个体,
他的记忆储存里,都一定会有他独特的敏感区与痛楚点;然而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即使
他并不想歪曲与隐瞒什么,他所提供出来的文本,还是很难得到在同一时空里生存过的
人们的欣然认同。因此,究竟什么是历史呢?除了最原始的那些资料外,所谓事后的回
忆,该怎样评估其可信度与史料价值呢?……他还从奶奶有时是很急迫动情的语调里,
感受到一种从历史中走过来的老人的独特心态,就是亟欲对历史负责,而有时这种责任
竟比对现实中可即刻投入操作的责任要沉重得多,也更难得到确认与施展……不过,仅
仅是这样地听了一两耳朵,他便对奶奶更增添了尊重与敬畏。不管怎么说,奶奶的个体
生命与历史中那巨大而坚实的核心部分,与一个时代澎湃的主潮是联系融汇在一起的……
这让他感到深深的骄傲与羡慕……
  纪保安又在奶奶家和父亲相会。他们父子间的关系真是微妙。因为纪保安的生母已
去世多年,父亲的续娶妻子是个比纪保安大不过十岁的女子,所以纪保安基本上不去父
亲那个家,过春节时去一下,也仅是相互以礼相待,全然没有亲情的温馨。但纪保安经
常在奶奶家跟父亲见面。在奶奶这里即使相互间意见相左,甚至争执得很伤感情,但也
许是血管里毕竟流动着有传承关系的血吧,总还是笼罩着一种“自家人”的特殊气氛。
  此刻也是如此。奶奶在里屋打电话,纪保安和父亲各自坐在客厅一角,纪保安在看
一本杂志,父亲在看一张报纸。
  父亲近来总是眉头纠结,牢骚满腹。他年过六十五,不得不从原有岗位上退下来,
但余热甚炽,不甘就此“袖手”,经过一番努力,总算又被安排为系统所属的培训中心
的双主任之一;对此,纪保安本来很为父亲欣慰;组织上本已明确,中心的工作,主要
由另一年轻的主任操持,但父亲到任后,竟很快便大权独揽,跟那年轻干部关系自然也
就趋于紧张;这倒也罢了,谁知父亲权欲高涨,他又提出来,今后本系统的副处以上的
干部,一律需经过中心培训,获得由他签署的“上岗准许证”,才能上岗;这下他就跟
系统的党委和组织部门顶牛了,因为任命和考核处级以上干部的权力,应属于党委特别
是组织部门;培训中心并非党校,怎能替代党校的作用呢?党校也不能越过有关组织部
门决定干部的任免啊!对此不仅纪保安对父亲诚恳进谏,奶奶也提醒父亲“你要多想想
‘培训’两个字,不要一天到晚迷恋那‘中心’两个字”!
  但纪保安父亲固执地认为真理在自己的手中。他认为现在的党委和组织部门都不能
让他放心。他更认为这几年所提升起来的新干部大都有问题,比如纪保安在那个部里升
为处长,他就认为并不恰当!他能有如此这般的严正态度,还能说是有私心吗?当然他
认为问题更大的是那位倚重纪保安的副部长,把那么大的权力交给那么个小县城里提上
来的爱摆弄电脑的“老大学生”,“政治成熟”这条最重要的标准岂不是扔到字纸篓里
去了吗?!
  纪保安父亲所翻看的那张报纸的“文摘”版上,摘了野丁所写的一篇关于林奇的文
章中的近两千字内容。
  其实野丁和林奇的关系,这些天已经有所变化。野丁那篇文章,登出已久。但该报
“文摘”版的编辑哪知道文章作者与所歌颂者关系已然淡化乃至趋于恶化,只是觉得该
文颇具热点效应,所以积极摘登。纪保安父亲听说过林奇的名字,知道是个作家,却从
未注意过其观点倾向。现在读了这篇文摘,忽然眼亮心热。野丁以其煽情的文笔,先列
举了商品经济大潮中的种种负面现象,诸如贩毒嫖娼、拐卖妇女儿童、白日抢劫、夜市
“三陪”、索贿行贿贪污腐败、崇洋媚外丧失国格、假货猖獗、黄毒泛滥……然后,在
这一派污浊的背景上,凸现出林奇执真理之旗、扛战斗之枪、唱神圣战歌、横扫俗世堕
落颓风的英雄形象,写得气势磅礴、悲怆动人……纪保安父亲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
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禁击节赞许,拍案称奇,看罢遂问纪保安:“这位林奇,你
一定是认识的咯!你怎么不跟他多交往交往?……真该马上请他到我们中心讲几次大课!
你有他的地址电话吗?”
  纪保安便对父亲说:“林奇当然认识……野丁这篇文章,是他写的《林奇评传》的
开篇部分,我全文读过的……可您难道没感觉到,他并没把林奇所追求和坚持的东西写
明白吗?其实,我倒是了解的……”
  父亲一听就感到逆耳。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林奇,他头脑很清醒嘛!他反对堕落、
坚持崇高,在当前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纪保安便耐心地跟父亲介绍了一番他所了解的林奇,告诉父亲林奇从郄·格瓦拉的
崇拜者,发展到狂热的“红卫兵”,又发展到立即消灭一切私有财产的乌托邦的实践者,
再发展到现实的全面否定者,以及视俗世芸芸众生皆为“臭鱼烂虾”的孤独的“超人”
式英雄……他说:“是的,他对现实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对当前市场经济中的负面现
象的批判,是合理而且也及时的;但他哪里只是批判负面现象,他其实是根本不承认市
场经济有正面作用的——他是根本否定市场经济的!……”
  可是这话并不能说动父亲。因为说到头,他父亲心里,也一直对市场经济持怀疑的
态度……
  纪保安继续说:“……当然,林奇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没有公务职责的人,他可以
对现实持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可是,您得知道,在他的思想里,不仅现在搞市场经济
是一种背叛,而且……他认为早就背叛他了!……他是把自己和所有伟人并列的……他
就亲口对我说过:远了不说,从一九七二年就完全不对头了,怎么能跟美帝国主义握手
言欢,承认世界革命者的公敌所盘踞的地方是一个合法的国家呢?!还有那个分明是帝
国主义工具的联合国,怎么能去争取恢复什么‘合法地位’呢?!一个对世界革命者来
说分明是非法的机构,它里面怎么会有革命者的‘合法地位’?!……他至少是从那时
候起,就冷眼看世界、看中国、看现实了……”
  父亲听不懂他讲的那些个意思,只是觉得他忤逆太甚,便断喝道:“给我闭嘴!你
说一千,道一万,我反正是不能听你的!……我看这个林奇很好!现在需要的就是他这
样的不忘革命的一代新人!……从你的嘴里,我几时听到过‘革命’的字样!满耳朵只
有‘生产’……甚至只有‘科学技术’……什么‘微观电子’……”
  纪保安纠正说:“是‘微电子技术’……”
  这一句更惹得父亲暴怒:“用不到你指导我!……我还就要请林奇到‘中心’讲
课!”
  纪保安便说:“您请呀……只怕林奇根本不吃您那请呢……”
  父子俩正顶撞着,奶奶打完电话回到客厅,倒也见怪不怪——这几乎已成她这客厅
里的家常便饭了——老人家边落座在沙发上边说:“好啊,你们有那么多的力气争论,
那就先给我争个水落石出——今晚上是跟四嫂一起包饺子,还是烙韭菜合子吃?……填
饱了肚子,你们再接着争这个林啊什么的好了!……”
   
76
  林奇正在自己家中他那间“静室”跌坐。
  那是一间只有八平米的屋子。他把整个屋子的六个面——四面墙壁和屋顶特别是地
板,都漆成了浅蓝色。这间屋子不放任何家具。只在屋子当中搁了个一米见方的大鸭绒
坐垫。他便跌坐于那个垫子上,背对着有窗的那面墙。这屋子的门关上后,门背后也是
与四壁一体的浅蓝色。此时窗帘已拉上。窗帘也是浅蓝色。
  他按自己的方式跌坐。双手并不合十,也不是摊放在膝盖上,而是回放于肩下,两
手的中指正按在肩沿。这若被俗人看见必会以为古怪。可是这姿势强烈地体现出他独立
不倚的精神境界。到目前为止,他尊重人类的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同
时也不以中国固有的道教和儒教(如果算得上是宗教的话)为敌;但他个人并未被其中
任何一种所彻底征服。是的,他曾是马克思、铁托,尤其是格瓦拉的崇拜者,持无神论
的立场。但他现在感到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便是为芸芸众生中尚可救药者创建一种
超越现有宗教的新的神圣信仰。他以为于他自己而言,这也并非放弃了无神论立场。因
为他本人并不需要神,但他认为俗世众生需要一个像样的神,他将向他们提供这样的神。
  在他所面对的那面墙上,挂着整个屋子里除那坐垫以外唯一的东西——一幅干笔油
画,画的是一个人的肖像。你可以认为那是他的自画像,也可以认为是另一现代人的画
像。那确是他的手笔。
  每回刚跌坐在那浅蓝色小屋的坐垫上,林奇便陷于深深的痛苦中。世人不仅普遍堕
落,而且接踵背叛。真人在哪里?真人烙守信仰,决不妥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现
在除了我,世上还有几个真人?
  那也是浓酽的寂寞。没有够资格的对话者。
  然而,他总是通过凝视那壁上的画像,逐步地达到平静。
  这个世界是为真人而存在的。不需要很多的真人。凡非真人的庸人、懦夫、孱头、
下流坯……应当统统予以清除!是的,这世界应当是清洁的。一个澄明的蔚蓝色世界。
每个真人都是健壮的、美丽的、睿智的、无私的。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做私有财产。他们
一起劳作,一起休息。不需要太多的产品。关键是那产品必须新鲜、朴素、洁净、有益。
他们一起过着高尚的生活。在他们的精神生活中只有高雅的成分,容不得半点庸俗。他
们不需要奇形怪状的高楼,只需要坚固实用的平房。不需要五彩斑斓的服饰,只需要遮
耻御寒的衣衫。不需要汽车高速公路,只需要良马黄土通道。不需要电子视听文化,只
需要经过精选的少数读本。尤其不需要电脑,而格外需要服从和遵守纪律的训练……当
然,那也就意味着不需要无聊的纷争,而需要完美的领袖和至圣的箴言。
  他从平静的憧憬,又逐步进入一种神妙的欢愉。每到这时,他便感到四壁、天花板
和地板都化解为一派蔚蓝的天宇,而他自己则升腾飘浮在宁静肃穆的纯粹中。至少这堕
落的人类还拥有他这样一个真人!这肮脏的世界还有他发出的光芒!
  ……那是他每回从事这种“心灵行为”创作的高潮:感到自己在银河星系中庄严旋
转,猛地达到一种极度的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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