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文集                  春雨淅淅


       

   一下雨,庄上就能开会了。整个一个冬天没下雪或雨,整个一个冬天也就没开会。
老晃子真是急得要命。他到中庄去的时候,还专门问过支书,“还不开会呀?”
    支书对他还挺尊重,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大声说:“没看见都忙着吗?又没下
雨!”
    老晃子七十多了,聋,跟他说话要大声说,支书跟不聋的人说话声音也很大。
    “不是要整党了吗?开展批评?”
    “整党也不能影响经济!嗯,农村!”支书说完,跳上拖拉机,突突几下,消失
在一股粗壮的烟尘里了。他正在往县城倒腾花椒面儿,搞活经济。
    老晃子就很失望。
    老晃子当然就是共产党员,党龄还怪长,淮海战役的时候他就是了。那时节,他
在队伍上当炊事员,有一回他到前边儿去送饭,人刚到,一颗炮弹落到他的旁边,
把他的一条腿给炸瘸了,他走起路来就一晃一晃的,“老晃子”便这么来的;他的聋,
也是那回炮弹震的,你跟他说半天话,他能听见个一句半句的,你话题转了,他还
按起先他听见的那个话题说。他是老资格了。他从队伍上转业回来的时候,胸前的
奖章、纪念章好几排,民政部门让他当个脱产干部,弄个乡长或民政劭理的干干,
他不干,他把胸前的那些金属制品拍得叮当响:“老子南征北战,连个安生日子也
不让过啊?”
    他就当了农民。他后来寻思过来了,也没这里那里地去要求落实政策。他唯一
的嗜好是喜欢开会。经常开会是在党的一种标志,一种身份,一种荣誉,不开会算
什么共产党员?而且开会也怪好听,“干啥去?”“开会去!”“干啥去?”“送
粪去!”听起来两股劲儿。庄上偶尔开个什么会的时候,他就在主席台的桌子旁边
坐着,尽管开会的内容他不一定全听见,但并不妨碍他不时地说一声,“嗯,很重
要!”每开一回会,特别是党里的会,不管听懂没听懂,他都能激动好几天。有一
回,他晚上开会回来,老伴儿问他,“开的什么会?”
    “保密!”可他自己又忍不住,还想说说,“先党内后党外,嗯,逐级传达!要
不,你先早知道一天吧!”
    “啥事儿呀?还保密!”
    “林彪改名字!”
    “改成啥?”
    “林贼!”
    “正好好的,叫林贼多难听?”
    “他三叉骨摔断了!”
    “那可怎么过?”
    “和他的儿子轮流过(林立果)。”
    “他哪有那么多儿子?”
    “他老婆一群(叶群)!”
    “嗯,那是得叫林贼!.”
    “保密啊?”
    “保、保!”
    这两年没怎么开党内的会,净开专业户什么的致富会去了。老晃子觉得有点受
冷落,心很急。
    这时候好了,他的那条伤腿疼起来了,天阴了,下雨是肯定的了,他就从家里
出来了。
    他刚走到半路,雨果然就下了,尽管下得晚了些,但雨下得不错,渐渐沥沥,
不紧不慢,全都滋润到地里了。那些枯黄的麦苗儿就顶着晶莹的水珠儿抖索着、惊
喜着,这春雨真是好东西啊!真痛快!喝、喝!
    老晃子径直朝支部办公室走去。
    书记确实准备召开会议,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早,尽管知道老晃子喜欢开会,
但对他这次格外积极不请自到,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书记很年轻,弟兄们也很多,前两年上边号召注意吸收万元户加入党组织的时
候和入的党,这两年干部时兴年轻化,他就当了书记。往常他要讲个什么话的时候,
他那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就在会场的周围转,巡逻一样,转得人心里直发毛。党内的
会,他们也在附近转,偶尔在窗口那里闪现一下。这会儿,书记的弟兄们冒着小雨
在院子里出现了,会就开始了。
    书记开始念文件。
    老晃子聋,但“要发扬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精神”他是听见了的,他就开始酝酿
给书记提意见,他很有批评精神。
    那个连长姓什么来着?淮海战役快开始的时候?老晃子那时还不叫老晃子,他
耳还不聋,腿也不瘸,在连里当炊事员,还当着连部的党小组长。那天,支前的民
工送来一大盆煮好的狗肉,晚饭的时候,连长煎饼卷狗肉吃了不少,可晚上开完了
会,连长又偷偷跑到炊事班了一大碗。第二天早晨他起来做饭,发现狗肉少了,便
挨个问:“谁偷吃狗肉了?”待问到连长的时候,连长嘿嘿着:“昨晚上开完了会,
饿坏了,就吃了一点儿!”
    “饿坏了干嘛不吃馒头,单吃狗肉?
    “嘿嘿……”
    “你在党小组会上作检查!”
    连长还嬉皮笑脸:“这么点小事儿,算了吧!”
    “不行,你老老实实作检查!”
    连长就在小组会上检查了。可检查得很不严肃,惹得别人嘻嘻笑,他就生了气:
“你要在党员大会上作检查!”来的时候,他吃力地对老晃子说:“咱偷吃狗肉不
对,等仗打完
    可没等检查,仗打响了,连长负了重伤。当人们把连长抬下了,我再作……”
话没说完,连长牺牲了。
    老晃子哭了:“连长    我不该呀!”
    他后悔了好长时问,可指导员却说:“你做得对!”
    书记的嘴唇不动弹了,文件念完了。
    老晃子想起了连长的事,表情很激动:“我来说两句。”
    书记和蔼地说:“好、好!”
    “上年,你盖了五间大瓦房是吧?”
    “啊?啊!”“上梁的时候,你放了好儿百块钱的鞭炮是吧?那火鞭接起来太
长,提溜不起来,你借了建筑公司的大吊车提起来放!乒啊乓的好威风啊!你作为
一个共产党员像话吗?庄里还有多少吃不上饭的,你知道吗?你做花椒面儿往里掺
高粱面儿、地瓜面儿,
    搞活经济就这么搞啊?”
    老晃子聋,说话声音高低自己掌握不住,别人听着却像吵架似的。这时候,四
个脑袋在窗口上集聚了一下,别的党员就来劝他:“哎,老晃子!要和风细雨,嗯?
既要解决问题,又不能搞乱了!”
    “现在是讨论整党的意义,还没到批评那一步呢!”
    老晃子看着他们的表情就很纳闷:怎么跟劝架似的?开党内的会嘛,又不是吵
架!
    书记一直很和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何况老晃子叔是早就有准备的,
现在说出来不是更好吗?”说完朝老晃子笑笑,老晃子也朝他笑笑。
    老晃子开完会出来,雨还没有停,书记的那四个兄弟中的一个拿着雨伞突然朝
他跑来,也可以看成是惯性的作用,没停住,地又很滑,结果就将他撞倒了。马上
很快将他扶起来,直向他道歉:“给您送雨伞来着,跑得急了点儿,把您撞倒了,
真是对不起!”
    老晃子摔得不轻。七十多岁的老人是随便可以摔的吗?他倒下去的那会儿,以
为这下完了的,不想还能活。又很快被他提起来,血液不能马上回升,他就头晕目
眩。他趔趔趄趄地好不容易站住,见人家直道歉,而且还是为了给他送伞,他能说
啥?他就比先前晃得更厉害地离去了。
    老晃子在回去的山路上蹒跚地走着,春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他浑身都湿透
了,他觉得心里挺凉,身上也不知什么地方很疼。麦苗儿们却顶着晶莹的水珠笑着
一般,这而好哇!尽管下得晚了些,但毕竟是下了。老晃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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