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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范英明穿一身西服,坐在C市月季皇后西餐馆一张靠玻璃墙的仿木纹餐桌前,静等妻子方怡的到来。A师在演习中的失利原因,在下周的整顿中,很快就会集中到他身上,结果实难预料。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潜在的极大危险,激起了范英明男人的血性,他决定不仰仗任何支持独自承担一切。经过两天反省,范英明不得不承认朱海鹏这种破釜沉舟式的亮相,需要过人的胆识和弥天大勇。他甚至感到朱海鹏已经在全面超越自己。他渴望在二十四小时内,和方怡达成协议,带着这张协议,走进师会议室,坦然面对急风暴雨。这种心理,使玻璃墙外车水马龙的都市夜景只能引得他心烦意乱,脸上似乎不停地在跳出结束吧结束吧快点结束吧这样一些单调而躁动的音符。
  方怡迈进餐馆的玻璃大门,就看见了范英明棱角分明的脸部的侧影。十年前,她就发现范英明的男人魅力从这个角度迸发得最为充分,而朱海鹏那张脸,这个角度就不能久读。或许正是这面部侧影的耐不耐读,使方怡当年选择了范英明。方怡下意识地站下了,目光盯在范英明的脸部,像是沉入了往事。
  这是一个有高贵的气质、合适的身材并极具内在才情的成熟的女人。一袭雪青的职业套裙装,并没有遮掩住她身上那种常被传媒称作性感的魅力,或许因了这种恰到好处的遮掩,使这种魅力较之袒胸露背更加令人无法抗拒。她像是深知自己引人注日,并没过多停留,径直走到范英明的对面坐下了。
  “英明,”方怡微笑着说,“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第二次以丈夫的身分,正式请我吃饭。第一次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
  范英明说:“这会是最后一次了。”把这一晚谈话的主题定了下来。
  方怡低头看了一会儿桌面,微仰着头说:“要是我改变了主意呢?也是最后一次?”
  范英明很干脆地回答:“不能再变了。龙龙跟着你。主要矛盾解决了,其他的就好办。”
  方怡淡淡一笑,右手以优雅的姿势轻轻敲打着桌面,“你们演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一点。爸爸七分夸朱海鹏和C师,三分骂A师不争气,一分也没提到你。已经有一种说法,说你应负主要责任。”
  侍应生把西餐端了上来。
  范英明拿了刀叉,切着猪排说:“表面上看,我该负全部责任。”
  方怡叉了一块苹果沙拉,眯着眼睛看,“这是我临时改变主意的原因之一。这个时候,别说办这事,只要把我们的婚姻现状公开,对你就算是落井下石了。”
  范英明一伸脖于,吞下一块牛排,“我会连自己的利益都考虑不清楚吗?这事必须解决,越快越好。”
  方怡冷笑一声,“你不是个自讨苦吃的人。爸爸年底就要退了,军师级领导班子明年上半年会有重大调整。人一退,茶就凉,你应该知道的。我希望你进入师班子后,再商量解决这件事。你我应该永远是朋友吧?”
  “方姐。”邱洁如一身名牌青春休闲装,打着招呼走了过来,弯腰说:“早看见你了,不是认出先生是团长姐夫,还不敢让你看见我们呢!”调皮地朝方怡眨眨眼睛,转身看着正襟危坐的范英明,灿烂地一笑,“想不到范团长还这么浪漫。”
  唐龙立在一旁,向方怡、范英明点头示意。
  范英明僵硬地一笑,“偶尔吃顿饭,竟叫你们碰上了。”
  邱洁如说:“方姐,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方怡微笑着,“是不是唐龙欺负你了?”
  “他敢!”邱洁如斜一眼唐龙,“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负的人吗?这是正经事。听说你们公司就要发行集资股了,我想求你帮忙买一点。”
  方怡略感惊奇,身子向后一仰说:“能不能上市,什么时候上市,都不一定。股市几年几个风波,姐姐可不愿让你们那点小体己一套套个三两年,到时连嫁妆都没法买。”
  邱洁如说:“唐龙让买,准错不了。”
  方怡问:“你准备买多少?”
  邱洁如说:“当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我们也不想借钱,把手里剩下的八万块闲钱投到你们昌达公司就是了。唐龙说这八万块买了你们的集资股,一上市,能变成一辆法拉利跑车。没这辆跑车,我们的事说变就会变。”
  “这么严重呀?那我只好成全你了。”方怡转过脸看着唐龙说:“法拉利一辆一百三十万,你真的这么看好我们公司的前景?是不是在压宝呀?”
  唐龙看一眼石像一样端坐的范英明,狠了心说道:“方姐,我研究过你们公司的全面情况,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你们公司的薄弱点在销售,我要毛遂自荐主管这个部门,你们公司的纯利润能提高三个百分点。”
  方怡点点头,不由得另眼看了唐龙,“部队能人不少,朱海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他不是来求职。你真不想在部队干了?”
  邱洁如说:“没劲。这次演习,人家一动真格的,就把我们‘师指’给一锅端了,再耗下去也没意思。你拉我衣服干什么?我说的是实情嘛。”
  唐龙说:“范团长和方姐在吃饭,咱们先走吧。这场合能谈军事秘密?”
  邱洁如点头笑着,跟着唐龙走。唐龙压低了嗓音怪道:“怎么能当着范团长的面说这些?”邱洁如伸手捂了嘴,偷眼往后看。
  “唐龙,”方怡站起来扬手招呼说:“你要赢了法拉利,昌达请你来做助总。”
  唐龙扭头说:“君子一言,我会找你的。”
  范英明哼了一声,“四不像。这种愿你也敢随便许。只能纸上谈兵的人太多了。”
  方怡接道:“你是太职业化了。你要不变,恐怕连个兵都当不好了。这样一个时代,人才辈出。朱海鹏这几年的变化真大,一点也看不出曾是个放牛娃。”
  范英明怪笑道:“我知道你早后悔了。早了结不是很好?完全可以破镜重圆嘛。”
  方怡腾地站了起来,倒竖柳眉说道:“你以为我不敢?你太狭隘,太……”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把餐巾朝桌上一甩,撇下范英明出去了。
  范英明呆了片刻,掏出两百元朝桌上一放,追了出去。外面,早是华灯初放的夜景。方怡走到一辆白色奔驰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范英明奔跑过去,拉开车门,探头说道:“你认为真有必要这么拖下去吗?”
  方怡无奈地熄了发动机,把头朝方向盘上埋了片刻,又抬起头,“自从我脱了军装,我就知道你我总会有这一天。五年了,你以为我多想这样耗下去?我们俩有些地方太像了,你刚愎自用,我自以为是,都不是省油的灯。”
  范英明坐进车里,尽量平静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前年你提出来,我就该答应你。再拖下去,要生恨的。”
  方怡眼含泪花,扭头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赶离婚的时髦?你错了。龙龙的脚落下终身残疾,我是有责任。你爸你妈知道我不愿再生,甩脸色,我能忍。可你也这么干了。我不是一个不能忍的人。好了,追究这些也没意思。我的脾气你也知道。说不谈这事就是不谈。你要么回你的家,要么跟我一起回军区。你有两个来月没回来了。”
  范英明耸耸肩道:“还有什么意思?”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
  方怡打开车窗,伤感地说:“那个家你去不了几次了,如果上帝无情,你也喊不了几年岳父了。”
  范英明侧身道:“你在说什么?”
  方怡长吁了一口气,“听说爸爸晕倒的事吗?”
  “听说了。”范英明脸色微变,“不是犯了低血糖吗?”
  方怡捋捋披肩长发,“二姐打来了电话,爸爸做CT,肝部有问题,三○一的专家认为十有八九是肝癌。”
  范英明脸色大变,“不可能,不可能。”
  方怡道:“上次做的是胃部,肝在片子边上,看不太清,还得催他再去拍拍肝部,好确诊。可他这几天又好好的,无法劝他。他一直把你当儿子看,三个女婿,他认为你最有希望继承他的衣钵。我还想劝你演一段恩爱戏给他看呢。”
  范英明两眼空洞地看着车顶,不言语。
  方怡说:“我昨天已请了个保姆,下一步想把小龙接过来,熟悉熟悉好过渡;另外,一旦爸爸不久人世,也好让他享享天伦之乐。你是自己回去,还是跟我走。”
  范英明犹豫片刻说:“我也想找爸爸谈谈。”
  黄兴安、刘东旭和高军谊已经先一步到了方英达的家。他们是来摸方英达对演习的真正态度的。
  黄兴安只把半个屁股欠在沙发上,挺直了上身说:“我们确实有轻敌思想。可常少乐违反演习规矩在先。”
  方英达道:“A师不是你黄兴安的,C师也不是常少乐的,一个师长,连这支军队的性质也弄不清吗?这次演习之所以能举行,就是因为这种思想作怪:认为A师是我发迹的地方,曾是我的A师。”
  “是是是,”黄兴安点头道,“我们当然也存在布防上的漏洞,C师才钻了空子。”
  高军谊接道:“一团当时推进太快,导演部曾提醒过的,可,可能范团长一时考虑不周,有点急于求成,才露出了破绽。”
  刘东旭说:“下午到晚上,我都在一团。范团长也注意到了可能的脱节,也请示过。在协调上也存在问题。首长刚才的批评,算是一针见血。这应该是整顿的重点。”
  方英达站起来道:“这次你们输在哪里,你们并不清楚。你们应该认识到,你们输在观念陈旧、暮气沉沉上面……记什么记?”
  保姆小英看见方英达生了气,忙在厨房门口大叫:“方爷爷,方爷爷,你快来。”
  方英达走过去问:“什么事?”
  小英怯生生地说:“我看你生气了。姑姑交待过,千万不能让你生气。你别生气了。”
  方英达一脸无奈,搓搓手,严肃地说:“小英同志,我要给你宣布两条纪律。第一,不要翻看我的东西;第二,家里有客人,你的任务只是端茶倒水。再违反,就送你回家。”
  小英撅着嘴,赌气走了出去。
  方怡关好车门,看见了蹲在房前台阶上的小英,弯腰问道:“我爸在家吧?”
  小英说:“姑姑,你说的任务俺完不成。我劝他不要生气,他跟我生气。他一生气我就生气,我一生气,他一生气就要送我回家。”
  方怡问:“他和谁生气?”
  小英说:“来了三个校,星星比爷爷的多俩,像是都怕爷爷,屁股不敢把沙发坐满。爷爷生气说‘记什么记’,吓得一个红脸把本儿都戳烂了。”
  方怡转脸看着范英明:“来找家长告你的状吧?”又对小英说:“好了,你先休息吧,明天咱们再商量怎么和爷爷斗。”
  走到门厅里,方怡熟练地挽了范英明的胳膊,小鸟依人样地把头靠在范英明肩上,跨进了客厅。几个人停止了谈话,都把目光盯在他俩身上。范英明大窘,推开了方怡。
  方怡夸张地哇了一声,笑着说:“黄叔叔,刘叔叔,高叔叔,真是稀客。”走过去从冰箱里拿出几罐饮料说:“你们尝尝,新配方的可乐。”转身过去拍拍范英明的肩,像是拍打灰尘,“英明,你为你们首长服务服务,我出了一身汗,先上去洗洗。”
  范英明只好提了水壶续了一圈水,找个沙发坐下了。
  方英达接着说:“你们要认识到,A师有今天的失败,不是偶然。这个碑一定要立。立这块碑,是为了保证A师在实战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楼上传来方怡甜甜的声音,“英明,英明,你上来一下,怎么没有凉水了。”
  范英明红着脸,站起来上楼。
  几个人端起茶杯喝茶,似乎是想借此调整一下情绪。黄兴安刚张了嘴要说什么,看见范英明又悻悻地下了楼,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像咽茶水一样咽下去。范英明面部肌肉一扯一扯,挤着几丝笑,又给三个客人续了一遍茶水。
  黄兴安哭丧着脸央求着:“老师长,我们一定会本着你的指示精神,认真整顿。立碑的事,我们希望首长再考虑考虑。A师是全区第一主力师,这次失手,上上下下已经受了很大震动,真要立个碑,压力太大了。”
  方英达仍不松口:“不要再说了。这点压力A师能够承受。整顿工作要做细致。如何走科技强军之路,C师已摸索出一些经验了。这方面,你们A师条件要优越得多。”
  方怡又在楼上喊起来:“英明,你把浴巾给我拿过来。”
  范英明站起来,一步三个台阶上了楼,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方怡这么一喊,演习的话题就无法再谈了。
  刘东旭站起来说:“方副司令员,我们不打搅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方英达欠欠身子,说:“我就不送了。”
  范英明憋了一肚子火上了楼,忍不住举起拳头,对着浴室门砸去,半途中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方怡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脾气,范英明早有了解,今晚这种即兴发挥,可算登峰造极了。范英明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转身,看见了方英达的书房门开着,便走了进去。
  两面墙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图书。书页间露出的半截半截的卡片,表明这些书并不是什么装饰品。两排英文、俄文图书新旧参半。如果不是窗两边墙上悬挂的那些房间主人戎马生涯的照片,置身其中,只能把主人想像成一位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写字台的右上方,摆着一个相框,那个微笑着的年轻女大尉,用一对杏眼中绵绵泄出的无限幸福,注解着这个家庭曾经让人艳羡的历史。仔细一看,在墙上悬挂的十几幅照片里,女大尉,竟是惟一的女性,这种单一似乎与房间主人色彩斑斓的生命流程极不相符,但它却在有力地证明着方英达在情爱方面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骑士般的执拗。这些场景,范英明早已谙熟,他进这个房间,只是想压一压胸中的怒火。走到书桌前,他却被方英达书桌上的一摞书吸引住了,不由得坐下来翻看起来。这是几本装帧精美的英文书,内容都是关于高科技与局部战争方面的。
  方英达上了楼,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下,走了进去。
  范英明放下书,站起来恭敬地喊一声:“爸爸,你的,你的胃病好点没有?”
  方英达伸手示意,“坐下说。有些痛,很快就会好的。”
  范英明指着书桌道:“你要注意身体。”
  方英达神色凝重地说道:“A师的现状让人担忧。你在基层,有些比我看得清,有些就不如我看得全面。一个主力甲种师,竟对付不了一个装备有战场微波监视系统的乙种师的一个团,出乎我意料之外。”
  范英明站起来道:“我有很大责任。不过,那天的情况,是个意外。A师是立足于演习,C师是想出风头。”
  方英达摇摇头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这两年,我没少到A师,面上的文章已经做足了,微机显示屏都在亮,到处都在嘀嗒。可是,演习时却只能依靠地图作业。演习中,不敢使用新装备,名义上是说怕损坏价格昂贵的新装备,实际上怕是根本不懂这些新东西,心理上惧怕,惧怕失去控制权!再这么下去,A师就成清末的八旗兵了。”
  范英明道:“基础训练上,A师没有放松。”
  方英达说:“我清楚。你带一团,不足一昼夜推进一百多里,二团去救‘师指’,一个半小时走了二十多公里,都可以参加马拉松比赛。可这有什么用?单凭人多势众和匹夫之勇,是很难打赢高技术局部战争的。军、师一级主官,能看懂这些原著的,凤毛麟角哇。”
  范英明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方英达,“我们一团,也没有几个人能啃动这种原文专著。”
  方英达紧接道:“眼睛不要只盯在你的一团上。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人,要随时做好挑重担的准备。要努力使自己成为复合型指挥官。”
  这时方怡穿着睡袍,梳着头发倚在门框上插话说:“这么说,英明能逃过这一难了?”
  方英达问:“什么难?”
  方怡道:“冒进争功呀。”
  方英达道:“如果就演习论演习,应该给范英明行政严重警告处分,应该给朱海鹏行政记大过处分,应该给楚天舒撤职处分。这就看陈军长是怎么整顿了。”
  方怡央求着:“在这种节骨眼上,你就忍心看陈皓若惩治你的爱将?”
  方英达不在乎地说:“我的档案里,处分也有七八个。英明,那天和你在河滩说话的是不是朱海鹏?”
  范英明说:“是他。如果给他个记过处分,他就会决心脱军装了。他这也是给你们出个难题。你们给的答案不合他的意,他就要来个道不同不相与谋。”
  方英达脸一沉,“怪不得他敢迟迟不来见我。”
  大院里响起低沉的熄灯号声。
  方怡走到范英明身边,伸鼻子嗅嗅,“你去洗个澡,换洗衣服在床上放着。头发酸臭酸臭的。”
  范英明起身走出了房间。方英达欠欠身子,像是还想问范英明什么事。
  方怡甜甜地一笑,“爸爸,你是想问点朱海鹏的情况吧?问我好了,我比英明清楚。”
  方英达嗔怪道:“就你鬼!我的部下,你难道比我还了解吗?”
  方怡拉一把转椅想坐下,迟疑一下,走到方英达身后,给方英达捶着背道:“看你的什么部下了。朱海鹏去年死了妻子,只剩个老娘和小女儿在老家相依为命。你们的政策又不允许带老娘随军。忠孝不能双全,朱海鹏就想脱军装了。”
  方英达说:“我有点官僚了。说下去。”
  方怡道:“从他捅这么大的娄子看,我猜他是铁了心要走。他不来见你,是因为他不在你的军区。演习结束当天,他就回家尽孝去了。”
  方英达站起来认真看着方怡道:“小三,你什么时候又对朱海鹏感兴趣了?好像关系……”走过去掩了房门,“可不能……”
  方怡道:“老爸,你别紧张,这决不是什么桃色事件。我对他感兴趣不是一两天了。要是你们部队的形势短时间没有大的改观,明年春天,你的爱将朱海鹏将会出任我们昌达公司的总经济师。公司董事会已经专门研究了引进朱海鹏的专项报告。”
  方英达摇摇头。
  方怡问道:“老爸是怀疑小三的眼力呀还是怀疑朱海鹏的能力?我认为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了。”
  方英达说:“朱海鹏去当一个有两三亿资产大公司的总经济师有点屈才。这个人,一旦再有战争,会比你老爸有出息得多。这件事我不答应。决不能放走朱海鹏。”
  方怡自信地笑了,“爸爸,我也不说你一个中将这么夸奖一个上校合不合适。现在是和平时期,你又无法把朱海鹏冬眠起来。所以,我必胜利。你可以开出巨大数额的空头支票,但你付不出朱海鹏现在就需要的现金。”
  方英达再摇摇头,“小三,你到底不是男人,你也太小看老爸了。”
  方怡娇甜地一笑,“爸爸,咱不争了,谁赢都不出咱方家的门。你早点休息。记着,一周内你必须抽出半天时间去医院查体。要是你失信,我就敢一个月不让你看见龙龙。”说罢,出了书房下楼去了。
  范英明穿好外套,把脏内衣裤装进一个袋子内拎上,准备连夜往部队赶,一出卧室,就碰上换了睡衣、准备洗澡的方英达。
  方英达说:“早点睡吧,明早我还想和你谈点事情。”拉开浴室门进去了。
  范英明只好又回到卧室,盯住床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去拿了床头柜上一个相框,对着儿子亲一口。然后,范英明打开衣柜,拉出几个被褥,在地板上又搭出一个地铺。范英明正拿一个床单想法把中间隔开,方怡进来了。
  方怡关上门,背靠上去,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嘲道:“打堵墙不是更好吗?看一眼都不想看了。”
  范英明把床单朝地板上一摔,瞪着眼睛说道:“够了够了,我看够了你的戏。你不是要的这种效果吗?”
  方怡咬着指头,眼睛里浸出泪光,喃喃道:“吵了几年,就是没个完。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做了几千日夫妻,你数过了吗?”
  范英明哀叹一声,顺势坐在床沿上。
  方怡流着泪说:“我真的就那么讨厌?我们总是还过过几年美好的生活,这些说忘就能忘个一千二净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在最后的一段,我们还要相互伤害。”
  范英明揪揪头发,开始整地铺。
  方怡冲过去,夺了被子,抓住范英明的手,仰着狂放的脸,泪眼看着范英明的脸,呢喃着:“这张床,这张床的美好你真的忘完了吗?你真的连,连我的身子也厌恶了吗?”猛地转身扑到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范英明看了一会,右手试着一伸一伸,终于伸过去,伸过去变成一把梳,梳着方怡的黑瀑布一样的头发。

  A师的演习检讨会完全陷入就事论事的怪圈之中。条桌会议把人与人的距离缩短到蹙眉、冷笑、不友好的眼神都能尽收对方眼底的程度,全部的矛盾都在这里白热化了。军长陈皓若一人端坐在条桌的一端,两边以黄兴安、刘东旭为首,按职、衔依次就座。因副师长秋天刚去了国防大学学习,加上赵中荣的参加,两个阵营恰恰分在两边。左一排依次坐着黄兴安、高军谊、赵中荣、简凡等,右一排依次坐着刘东旭、政治部田主任、范英明、三团团长王仲民等。
  二团团长简凡担任主攻,一出手就针针见血,“A师蒙受奇耻大辱,我认为是因为一团的抢功冒进引起。司令部已派人查清,蓝军当晚行动路线,完全在演习计划中属于一团的防区之内。抓住了主要矛盾,这次整顿的目的就明确了。”
  高军谊接着助攻道:“一团前突太快,当时导演部就注意到了,并两次进行提示。可一团并没有改变原定计划。问题已经很清楚。”
  赵中荣当了二传手,耷拉着脑袋说:“如果是团与团间的对抗演习,一团的行动敏捷是优点,应该嘉奖。可这是一个师在演习。”
  三团长王仲民接道:“既然是一个师演习,把责任归为一团不合适吧?二团、三团如果协作得好,也能完成演习任务。要说检讨,应该先从演习方案检讨起。我们团作为预备队,安排的位置离主战场太远了。”
  黄兴安道:“不要扯远了,要抓主要矛盾。”
  简凡又一次强攻道:“我有一个疑问,想请范团长解释一下。一团这次冒进,有点特别,恰恰在你们团突然冒进的时候,C师的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也调试成功了。这是不是大巧了?”
  刘东旭严肃地说:“简团长,虽然这是一次检讨会,但不能没原则。如果没有根据,这么说就过分了。检讨的目的是为了把部队建设得更好。批评的目的是为了团结。”
  简凡说:“我当然有根据。二团攻到河谷时,范团长正好和朱海鹏在一起。朱海鹏出现也太巧了。我当时判断蓝军可能有阴谋,请求一团配合行动,范团长一口拒绝了。这些反常,不能不让人放在一起考虑。”
  范英明终于开口了:“这次演习的失利,一团应负全部责任。一团的责任应由我一人来负。至于简团长的疑问,我无法解释。组织上可以调查清楚的。如果整顿的目的只是找演习的失利原因,用不着二团三团一起陪绑。我的错误,组织上可以做降职、撤职处分。”
  赵中荣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范团长像是有些抵触情绪。没必要过分夸大自己的失误嘛。你要真犯了这么大的错,方副司令当天就撤你的职了。”
  范英明说:“那好。我也帮二团找点失误。如果二团不是那么慌张地去救‘师指’,楚夭舒的主力恐怕也找不到‘师指’。”
  简凡生气道:“这是什么逻辑,见死不救的,倒有资格指责舍己救人的。二团是与一团没法比,二团损失一个营,一团抓了一个半连的俘虏嘛。”
  王仲民说:“‘师指’当时并没危险,二团为什么摆出救人的架势,这倒是个疑问。”
  简凡急了,“王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皓若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喝道:“够了!太不成话。你们都该洗洗脑子。整顿工作暂停。等传达过军委扩大会议精神再搞。”一个人大步朝外面走去。
  赵中荣慌忙站起来,追上陈皓若问:“军长,明天还去不去C师?”
  陈皓若走向黑色奥迪,“你没听见?整顿暂停,回军部。”
  检讨会的场面,确实出乎陈皓若的意外。如果演习取得了所谓的圆满成功,庆功会又是一番怎样的场面,陈皓若不难想象。部队肯定存在着大问题,可这个问题根源在哪里,一时竟看不清楚。难道是在歌舞升平的生活里泡得太久了吗?如果明天就来了真的战争,这支部队是继续铸造常胜军的辉煌,还是表现得不堪一击?这关系部队存亡的问题,根本无法从这样一场演习中找到答案。是生还是死,这个问题显得空前醒目起来。


  C师呈现出的是一番尝到甜头后的景象。尽管上级对演习的最后评价尚难断定,但这并不妨碍几千人获得扬眉吐气的感觉。自师长常少乐到普通士兵,都在用行动表达着对前几年选择的卧薪尝胆道路的不悔。用更文学的手法来表述,那就是他们品尝到了成就感的回味无穷的滋味。从蔬菜大棚到养殖场,到处都能听到欢快的小调。训练场上,号子和喊杀声,似乎也突然间像吃了兴奋剂一样雄壮了几分。借此东风,C师准备一鼓作气,依靠自身的能力,把C3I系统也建立起来。演习结束一周,一卡车定购的电脑被运到了师部门前。
  常少乐像一位老农民看滋滋生长的庄稼一样,叼着烟卷,蹲在台阶上,看着卸货的一群士兵。江月蓉一身戎装,指挥战士把微机往大楼里面抬。
  常少乐喊过来一个中尉,“你整个车,去县城搬个几十箱饮料回来。”
  江月蓉打趣道:“铁公鸡也拔毛了。”
  常少乐笑道:“物有所值,为什么不?事实胜于雄辩,全师再不会有人说这是糟蹋钱了。”
  江月蓉道:“这个自动化指挥系统建立起来,你们师的战斗力还能提高三成。不过,放在世界范围内一比,只能算小康。”
  常少乐说:“海鹏说这只能算温饱。咱这个师电子通信能力太差,雷达只有六七部,电台不过两百部,差远了。美军一个陆军师,有七十部雷达,近三千部电台。要是我有这么多东西,敢跟任何一个师叫板。”
  接朱海鹏的绿色越野吉普穿过一片蔬菜大棚,向师部驶来。江月蓉的眼睛开始追随那个小绿点。
  常少乐偷眼看到,笑笑,换了一副面孔说:“海鹏来不了啦。方副司令大发雷霆,要‘陆院’追究他的责任。”
  江月蓉神色大变,转过身问道:“是真的吗?早上你不是说你们军长在A师发了火,已经取消了整顿?”
  “当然是真的。”常少乐去帮助战士抬箱子。
  江月蓉跟过来问:“那他不是只能转业了?”
  常少乐忍住笑,“转业?太便宜了。我看恐怕要让他复员。”
  江月蓉叹口气,“这也是命。那他不是连C市也待不下去了吗?”
  常少乐笑了,“江总,你看看那是谁?”
  江月蓉脸一红,说道:“你还是他的朋友呢,尽咒他出事。我要告你的状。”
  朱海鹏一脸倦意,拎着一个鸽子笼走了过来,老远就说:“老常,你真是催命鬼,你总该让我回‘陆院’打整一下。”
  常少乐笑着,“《国际歌》怎么唱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演习还是个悬案,这时不借东风开船,等风向一变,我下野你下台,只能抛锚了。我这个人,等不得。伯母的病怎么样?”
  朱海鹏说:“演习前一天发的病,听说很吓人,我到家已经大好了。听司机说,方副司令只是骂了A师,没点我们的错,这是个好兆头。”
  江月蓉从朱海鹏手里拿过鸟笼,看着两只白鸽子说:“丫丫呢?长漂亮了吧?”
  朱海鹏咧咧嘴,“就那样,一个丑丫头。”
  江月蓉问:“海鹏,你带着鸽子干什么?搞什么新式武器?”
  不知不觉中,江月蓉竟把“海鹏”叫出口了。
  朱海鹏道:“丫丫这个丫头,迷上了养信鸽,非要让我带两只不可,说是这两只已经成功飞过四千公里,让我平安到达后,放一只回去报信,说比信走得快。另一只呢,叫我养着,再回家时放回去,说让它在路上和我做个伴儿。”
  江月蓉感叹道:“多懂事的孩子。我家银燕从来只会想她自己。”
  朱海鹏说:“银燕才多大,钢琴都练到六级了。将来银燕肯定比丫丫有出息。”
  常少乐咂咂嘴,“果真是只谈女儿。你们快去后山放鸽子吧。上午只有粗活。有我钉着就行了。”
  江月蓉拎着鸽笼朝后山走,朱海鹏也只好跟了过去。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真的要下决心脱军装。”
  朱海鹏道:“恐怕别无选择。”
  江月蓉问:“要是上边肯定了你在C师的试验,你还是非要离开C市不可吗?”
  朱海鹏根本没细想江月蓉的用意何在,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有个眼力很好的朋友说我作为中国军人,早生了五十年。这话让我想了很多。越想我越觉得悲观。”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觉得舞台大小?”
  朱海鹏道:“我只能有限度地影响一个师的历史,而影响不到全局。”
  江月蓉抿抿嘴,“野心不小。”
  “月蓉,”朱海鹏道,“你千万不要认为我信仰什么不想当元帅的上校不是好上校。是我的思想无法找到盛放的现实空间。不是这次演习,我这些年的心血,仍流不到明处。常师长再支持我,毕竟只是一个乙种师呀。现在建的这个系统,在C师这个空间,不过只能加快一些军用文书、报表的传递,从实质上,仍属小儿科。靠一个师生产自救搞高科技,动不了大手术。所以,我想我在军队的发展空间已经没多大了。”
  江月蓉含情地瞟了朱海鹏一眼,“要是命运安排你指挥一个军区的兵力呢?”
  朱海鹏笑道:“那得先等你当了总参谋长。”
  江月蓉蹲在半山坡上的一片草丛里,从鸽笼里捧出一只鸽子,举过头顶说:“你快点飞吧,丫丫在等你呢。”
  白鸽子站在江月蓉的掌上,咕咕叫着,脖子一神一伸,扑棱棱直飞起来,在空中画过一条银亮的弧线。江月蓉就势跪在地上,痴迷地看着鸽子,神情奇异。突然,鸽子在空中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朝山坡上坠落。江月蓉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鸽子坠落的方向狂奔。朱海鹏开始并没在意,喊一声:“山上,别跑——”接着就感到不对劲儿,江月蓉几个趔趄,最后竟连滚带爬地扑向远处。
  朱海鹏拎着鸽笼追到,只见江月蓉泪流满面地一手托着鸽子一手轻轻地捋着鸽子的羽毛,朱海鹏不敢问别的,蹲下来关切地看着江月蓉。
  江月蓉吃力地一笑,抹一把眼泪说:“银燕这个名字是她爸起的。他是一个优秀的试飞员。银燕周岁生日那一天,他就这样栽了下来。三年了,我不敢看见飞机。”
  朱海鹏把江月蓉扶起来,接过鸽子,说:“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他该满足了。”他抬眼望着蓝天,幽幽地说:“丫丫的妈,是一辆卡车带走的,她去城里给娘抓药。可我总不能怕车吧?月蓉,鸽子会重新飞起,我们要相信它。鸽子鸽子,你要听懂了,就飞个样子给月蓉看看。”
  鸽子似通人性,脖子一扭一扭,似乎在说:看我的。一振双翅,高高飞起,带着哨声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折向北方。
  朱海鹏伸手拍了一下江月蓉,一语双关地说:“我们应该比鸽子更坚强。回去吧。”
  江月蓉涨红了脸,指指身上沾的斑斑点点的黄色泥土,羞怯地一笑:“你先去,我到师招待所换换衣服。常师长那张嘴,看见了不知会嚼出什么舌头。”
  朱海鹏脸一热,拎了鸽笼就走。
  江月蓉喊道:“鸽子给我,我拿到招待所找点东西喂喂它。”
  朱海鹏下山时,看见一辆白色的卧车向师部驶来。这辆车与他有什么关系,将对他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这时谁也不清楚。他在细品的只是和江月蓉走近后,心里莫名的充实。
  方怡毫无疑问已经走入这个社会变化最快、最富朝气和活力的领域,并在这样的领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了。在与父亲争夺朱海鹏的秘密战争中,方怡充分运用了主动出击等攻击性战法。白色奔驰500直奔常少乐而去,在距常少乐不足半米远的地方戛然止住,一个问候随着飘出车窗:“常叔叔,果真是你,想吓你一跳也吓不住。”
  常少乐故作惊讶地叫一声:“小三呀,敢开车撞常少乐的,也只有你方小三。大经理光临,是不是准备赞助一批电脑呀?”
  方怡道:“小三小三叫得多亲热!一百台电脑的大买卖,怎么就想不到小三了?赞助几台不是不可以,先买一百台昌达电脑,否则兔谈。”
  常少乐咂咂嘴,“长着伶牙俐齿的铁算盘,常叔叔斗不过你。你这个大忙人,来我这山沟沟里有何贵干?”
  方怡撇撇嘴,“心里想着我是夜猫子进宅吧?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常少乐问:“大资本家到军营找人谈生意?”
  方怡说:“算是一笔交易吧。朱海鹏在吧?”
  常少乐眼珠子一转,道:“朱海鹏正在C师搞项目,我得知道这笔交易对我们这个项目是利是弊。”
  方怡笑道:“怪不得爸爸夸你常麻秆长进了。我来找朱海鹏商谈关于他前途和命运的大事。”抬腕看看表,“常叔叔,他在师里呀在团里?我耽误不起时间。”
  常少乐讨价还价说:“咱们换个情报,这样更合你的脾气。怎么样?”
  方怡眯着好看的丹凤眼,“不就是想知道我爸怎么夸你嘛。他说你年届半百变法,露了点大器晚成气象,不再是那个当不了师长就撂挑子的愣头青了。我是在客厅偷听的,绝对可靠。现在该你交货了。”
  常少乐心里暗喜,嘴上却说:“我知道我是枣核解板,不是大材料。不是问这个。”
  方怡抬眼望见了朱海鹏,转身上车,“常叔叔,你可欠我一笔债哟。”一踩油门,去拦截朱海鹏。
  常少乐摇头自语道:“这种闺女顶仨儿。”
  方怡刹了车,看着朱海鹏说:“看什么看?不认识了?快上车,跟你商量个事。”
  朱海鹏迟迟疑疑不肯上车,问道:“什么事?”
  方怡说:“关于你前途和命运的大事。”
  “神神秘秘的。”朱海鹏上了车,“电脑价格大战正酣,你跑这儿干什么?”
  方怡慢慢开着车,“没看错你,能一心十八用,快成精了,电脑价格大战也没跑出你的视野。”
  “你来得真及时。”
  “我去车站接你,路上堵车,才让C师先接走了。又去了一趟‘陆院’,所以比你晚到半个小时。”
  “是不是又让我当义务救火队队长?”
  “佩服,真佩服你没有好奇心。一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行程;二呢,搅得一个集团军上下不安宁,也不向我打听红墙内对你的态度。”
  “你会说的。”
  方怡叹一声:“这叫一物降一物,没法。你这次弄险,时候赶巧了,我老爸跟起码五个核心人物夸你有超前意识,和军委建军思想正好一致。”
  朱海鹏淡淡地说:“你老爸做得对。”
  方怡猛一踩刹车,扭头道:“还有呢!你还得收获个记过处分。”
  朱海鹏道:“也在预料之中。我身为军区演习观察组副组长,搅黄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演习。”
  方怡长吁一口气,“下午我还有个谈判,不和你磨嘴了。你这些品性,怕是你妈遗传的。”
  朱海鹏直起身子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方怡得意地一笑,“你终于起了好奇心。我要不要告诉你呢?”
  朱海鹏拉开车门说:“我不听了。”
  方怡伸手把朱海鹏拽住,“好好好,我斗不过你。我派人给你带了三刀块钱,想让你好好尽尽孝,谁知人到你家,你刚走。你老娘一分钱也没留。”
  朱海鹏问:“直说了吧,你想让我干什么?”
  方怡道:“你老家的不动产,价值不足一万元,留着修故居嫌早了些。我想让你借遭受非议的机会,脱掉军装,到我们公司当总经济师。要是受不了女人领导,做出公司董事会认可成绩,我当你的助手。”
  朱海鹏认真打量了方怡,“我承认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恐怕有不菲的待遇吧?”
  方怡说:“四室一厅房子,迁移老太太户口,小丫丫进最好的小学读书,一辆六缸皇冠或者奥迪,年薪第一年十万,正式签合同后二十万。”
  朱海鹏拍拍脑门,“我值这么高的价吗?”
  方怡说:“房子不是送,车子是配的,第一年加年薪加迁移户口等,公司付出二十万。董事会采纳过你去年提出的救火方案,对你的评估是:如由朱海鹏出任总经济师,本公司纯利润可望净增一到两个百分点。本公司去年利税后纯收入为八千二百万。就按一个百分点算,这是拿二十万买八十万的交易。很合算。”
  朱海鹏沉思良久道:“方总,真心实意地说,这是一个能彻底把我从俗务中解救出来的一揽子计划。不谦虚地说,本人入贵公司,公司纯利肯定能净增三个百分点以上。但坦白地说,我感到有点突然,不敢贸然答复,请你给我一个月考虑时间。”
  方怡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婚前好友,以后一起走的路会很长。只要你离开部队后第一选择是昌达公司,你可以考虑三年。”
  朱海鹏说:“谢谢贵公司信任。”
  方怡伸出手道:“握个手吧。没记错的话,我们有十年没握过手了。”
  朱海鹏看着白奔驰渐渐远去,心里后悔道:“该劝劝她不要轻易放弃范英明。”
  江月蓉穿着一件火红的毛衣,出现在常少乐面前,发现朱海鹏不在,心里多少有点怅然。
  常少乐笑嘻嘻道:“军装这次没有脏嘛。”
  江月蓉已经发现了白色奔驰,没接常少乐的话,问道:“来了贵客,你也不去迎接?”
  常少乐说:“是方家小三,不知来找朱海鹏密谈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江月蓉问:“谁是方家小三?”
  常少乐道:“方副司令当军长时,三个女儿都跟着他。老伴文革中死了,几个女儿都有点野小子气。”
  江月蓉冷笑一声,“早不是野小子了。如今是C市商界女强人。和总裁一起接儿子,蛮有女明星的味道嘛,样子挺风流的”
  常少乐顺嘴说道:“十五六岁就不野了。风流嘛,也倒真风流。二十四五岁时,迷得范英明、朱海鹏这种数量级的人物都五迷三道。”
  江月蓉边开一个箱子,边说:“朱海鹏还有这种经历?”眼睛不时朝车里甩出眼风。
  常少乐也不知江月蓉为啥要开箱子,过来帮着忙说:“海鹏在家娶媳妇,恐怕与方小三选了范英明有关。”
  江月蓉清清楚楚看见方怡拉了朱海鹏一把,强笑了笑,说:“到底是女强人,什么事都敢干。”又把箱子封好,一捂头说:“常师长,我有点头疼,回去吃点药。”
  常少乐看看白奔驰,看看地上的微机,看看江月蓉的背影,猛拍一下脑袋,嘟囔道:“真糊涂!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
  “师长,”一个参谋从楼里跑出来,“方副司令员电话。”
  常少乐忙跑了过去。
  参谋说:“他已经挂了。”
  “为什么挂了?”
  “方副司令发了脾气。”
  “为啥发脾气?”
  “我说朱主任不在,他就发了脾气。”
  常少乐吼一声:“立正!你连这个事都复述不清吗?从头说,简单点说。”
  参谋立正站好:“九点二十分,梁秘书打电话到值班室问朱主任在不在,我按你的指示,告诉他说朱主任不在。十点钟,方副司令亲自打电话让找朱主任,我刚说不在,他就说让你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朱主任。”
  常少乐一跺脚,大步走进办公楼。
  朱海鹏返回来看见大楼前空无一人,自己一个人上山去了。方怡的一番话,确实不能等闲视之。是走是留,该考虑了。若留在部队,以眼下中国的物质基础,很多计划只能是纸上谈兵,自生自灭。美国一架B'2战略隐形轰炸机,造价高达五亿美元,有了这种飞行半径达两万公里的战略性武器,才有美国现代高科技战争理论的高度。在这方面,根本无法与美国同行公平竞争。留下来,实际上等于放弃了在商场上一搏的绝高起点,昌达的总经济师宝座,决不会空着等他三年。但走?容易吗?朱海鹏需要认真想想。
  方英达急于找到朱海鹏,是因为秦司令员和周政委回军区后,第一个常委会就是要听他汇报集团军演习的情况,他想在开会前听听朱海鹏的意见。十点多,他走出办公室,对梁平说:“你等常少乐的电话,不要打给他。演习的事还没个结论,他竟敢这样干!”
  军区在家的常委已到了六个。方英达坐下后,会议就算开始了。
  一头花白的秦司令员说道:“老方,听说你最近晕了两回,你也太玩命了。”
  周政委接道:“老方,我和秦司令来这里时间不长,形势逼人,咱们军区工作上不能落后,你的身体就显得更加重要。”
  方英达说:“暂时还见不了马克思,不过是血糖低点,胃炎犯了,这最后一班岗,我还能顶下来,请你们两位班长放心。”
  秦司令员道:“我和周政委在北京,就听说集团军的演习出了点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让A师立一个耻辱碑?”
  周政委补充说:“还有违抗演习命令的事。”
  方英达说:“事情说简单很简单,一个乙种师的加强团,装备一个全军一流的战场微波监视系统,没按演习计划,竟把一个甲种师当猴耍了,吃掉A师一个营,打掉了师指挥部。”
  秦司令员问:“A师这次演习,是不是带了全部先进的装备?这些年在A师身上,投入可不小哇。”
  魏参谋长道:“微波监视系统甲种师今年才开始陆续装备,C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方英达说:“朱海鹏主持设计,钱是C师用菜和猪羊鸡换来的。违抗演习命令是实,但若没这个高科技的监视系统,想违抗命令也不能。”
  秦司令员眼睛炯炯放光:“用南泥湾精神自觉搞科技强军,思路不错,效果也有了,这也符合初级阶段的中国国情、军情。”
  周政委接道:“大方向是符合军委扩大会议精神的,应该充分肯定,引导得好,可以有力促进全区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重点工作。但也不能不注意里面的自由主义和极端民主化倾向,违抗命令就是这种错误倾向的表现。对这件事要一分为二看待,主要责任人应该负责。”
  方英达忧心忡忡地道:“A师暴露出的问题,更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几十年没打仗了,以往在训练上也表现得生龙活虎,可硬是对付不了一个犯规的团。所以,我认为处理这件事情要相当慎重。这个演习本来有做戏给我们这些人看、讨个欢喜的意图,从本质上与C师做的事有矛盾。深一点说,是新旧观念的冲突。若单从一场演习看,错在C师。若从如何才能打赢一场战争上看,错就在A师。”
  秦司令员道:“分析得很有道理。”
  梁平进来对方英达耳语一番,方英达站起来走出党委会议室,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起话筒说道:“你竟敢欺上了。我不听你解释,下午我要见到朱海鹏。你要做好挨板子的准备,同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压了电话,神情肃然地走向会议室。
  江月蓉因看见方怡拉扯了朱海鹏,看什么都觉得灰头灰脸起来。回到招待所自己的房间里,慵懒地朝床上一躺,辗转反侧的样子表现了情场失意时女人惯常呈现的风景。能眼睛盯住天花板思忖时,江月蓉苦笑了一下。这苦笑似乎解释着这样的心理活动:朱海鹏是你的谁?你犯的哪门子的酸!三年了,这么过不是很好吗?男人嘛,谁能抵挡得了方怡这种女人。这时候,她已经忽略了朱海鹏做出的是下车的姿态,只觉得一个刚刚忘情地拍了她肩膀的男人,转眼间就能和另一个女人打得火热,很跌份儿。躺了一会,江月蓉意识到这样思想都很无聊,站起来,准备以若无其事的姿态重新投入工作。这些年,她正是狂热地工作以填补丈夫去世留下的巨大空间。走到房间的一面穿衣镜前,上衣的火红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想起来自己三年都没有穿红衣服了,仿佛这时才明白自己已从内心背叛了在丈夫灵前的誓言。她极其厌恶地把红毛衣外套剥了下来,狠狠地摔到床上。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
  朱海鹏把江月蓉当成红颜知己期待已经有些时候了。江月蓉今天第一次叫他“海鹏”,让他感到开端良好。放鸽子的一幕,让朱海鹏一步跨进江月蓉心灵的深层世界中了,再看这个女人身上保持的对男人世界的距离,就觉得如口嚼橄榄,回味无穷。忠诚、坚贞、赤诚、热烈,这些好女人的味道,纷纷涌向舌尖,争先恐后让他品尝。面对方怡大手一挥抛出的巨大的现实诱惑,朱海鹏心里多少有点乱,在山坡上走了好久,仍理不出个头绪。他来找江月蓉,目的就是想借这个女人如水的沉静,帮他作出取舍。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江月蓉会给他一张冷冰冰的脸和如同陌路的眼神表情。
  朱海鹏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江月蓉没表示请朱海鹏坐下的意思,生硬地说:“谢谢,我很好。”
  朱海鹏没太在意,不请自坐,仰脸看看江月蓉一身感受不到暖和的白套装,关切地说:“昨天下过雨,很阴冷,把外套穿上吧。”
  江月蓉竟顺从地套上了红外套,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真是跟总理一样的大忙人呀!生意是一桩接着一桩,真替你累得慌。”
  朱海鹏叹一声:“真是多事之秋,你还要讽刺挖苦,乱得很。”
  江月蓉浅浅一笑,“保尔重会冬妮娅,心里自然是要乱一些的,我能理解。”
  朱海鹏恍然大悟似的说:“这些老皇历你也翻到了。也用不着瞒你,当年我曾被动地做了几天备选驸马,后来在常人看是一败涂地。就按这种说法,我这个七尺男人总还知道个覆水难收吧?”
  江月蓉心情突然莫名放晴,紧追不舍,“不是还有个破镜重圆吗?人家不嫌吃回头草,你还讲究什么?”
  朱海鹏严肃起来,认真说:“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和范英明是对手,但更是淡如水的朋友,就是他后院红杏出墙,我也会视而不见。朋友妻,岂可戏?方怡找我,是谈一宗冰冷的交易。”
  江月蓉给朱海鹏剥了个桔子,关切地问:“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海鹏道:“她给我准备一个新空间,要我脱军装去当她的总经济师。铁算盘已经打出了结果,每年付我二十万,从我身上榨八十万。关键是她能把我老娘变成C市人。这恰恰是我最无能的地方。我若在部队,不足千元的工资也无法养活老娘和丫丫。可这么做了,我实在又不甘心。所以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江月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说道:“商品时代了,能做一个大商巨贾也不错。可是,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不是已经融进了这身军装了吗?你心里乱,我能理解。五年前,有朋友劝我脱军装,开个计算机公司,主营软件,我也犹豫过。我看等一等再给方小三回话,如果你在部队上升空间不再存在,那就从商。”
  朱海鹏兴奋地伸出手,“谢谢你的支持,就定下这个方针吧。”
  江月蓉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放在朱海鹏张开的手里。
  常少乐推开半掩的房门,正好看见两个人拉着手,知场面不免尴尬,干脆双手捂眼,大咧咧走进,嘴里道:“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江月蓉脸颊绯红,说道:“你看见了就知道这不过是握个手而已。”
  常少乐笑道:“头不疼了吧?一握手肯定就不疼了。你们快收拾东西,车已经备好了。”
  朱海鹏问道:“怎么回事?”
  常少乐说:“方副司令一定要在今天见到你,一个小时内打了仨电话。梁秘书说秦司令和周政委昨天一到家,就提出开常委会,专题研究演习风波。我看八成风向要变。”
  江月蓉忙去卫生间把泡在盆子里的军服拎出来,找个塑料袋装好,手脚麻利地往箱子里装小东小西。
  朱海鹏原地转着,一仰头说:“常师长,一定要按那天说的方针办。力保你这杆大旗不倒。”看见江月蓉碰掉一包东西,弯腰一拣,看清是开了口的一包高级卫生巾,江月蓉忙夺了塞进衣服里,合上箱子。
  常少乐说:“海鹏,反正我的领导责任也跑不了。我也想通了,如果这样的事也不让干,我就早一点解甲归田。那方针改一改,把你洗干净留在部队更好。”
  朱海鹏边下楼梯边说:“可惜无法洗清楚天舒。你不要为我担心,方家三小姐已经为我留了后路。要是有调查组来,让楚天舒把责任都推给我。”
  常少乐问:“方小三给你一条羊肠小道?”
  朱海鹏说:“总经济师。干得好,方小三还准备禅让。转告楚团长,别为后路担心。”
  江月蓉打开车门,刚要放鸽笼,只听空中传来一阵鸽哨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鸽子凌空飞来,叫一声:“海鹏,像是那只鸽子。”话音刚落,白鸽子跌落车顶摔在地上。
  朱海鹏抢先一步捧起鸽子,看见鸽子右翅膀上有伤,说:“汽枪打的。”
  江月蓉慌忙找了绳子扎住鸽子的翅膀止血,抱着白鸽子,一脸悲伤地上了车。
  常少乐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朱海鹏说:“常师长,你就别送了。”
  常少乐道:“政委不在,我也不敢不奉诏就闯宫。时间来得及,我送你们到县城,请你们吃顿饭。海鹏,吉凶未卜,你要见机行事。”
  两辆轿车相跟着,驶向盘山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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