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申凤梅                   第十五章




    黑头的病经过多方治疗,有了一些好转,他已能拄着棍多多少少地走一点路了。
他是个心躁的人,就这么刚能走几步路,他就再也躺不住了。于是,他就这么一拐
一拐的走着,那眼神看上去仍有病态,呆呆的,痴痴的,可他还知道看戏,每天都
要去剧院或排练厅看戏。因为怕他再摔跤,每天都让那个小保姆跟着他。
    黑头出门后,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是从不拐弯的。他总是表情呆滞的、一脚
硬一脚软的在街上走着,从家门口直接走到剧院的门口。有戏了,他就进去看,没
戏了,他就再直直地走回来。
    这天,他又像往常那样,直直地朝剧院走来。可待他在那小保姆的搀扶下,一
个台阶一个台阶艰难地来到剧院门口时,看大门的老头却给他摆摆手,大声说:
“老黑,没戏,今儿没戏。”
    黑头不理他,仍直直地往里走……
    这时,那老头拽住他,再一次摆摆手,大声说:“没有戏!”
    黑头这才站住了。他怔怔痴痴地站在那儿,嘴里呜呜啦啦地说:“……没戏?”
    那老头又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没戏!”
    这次,黑头像是听明白了。他扭过身去,又是直直地往回走……当他回到剧团
大院的时候,却没有回家,又直直地朝排练厅走去。当他一瘸一瘸的来到排练厅门
口时,见门是关着的,他就扒着门缝儿往里看……此时,又有人走上来告诉他说:
“今儿不排……”
    黑头怔怔地立在那儿,人像是在梦里一样,说:“不、不。不怀(排)?无无
无话不怀(为啥不排)?!”
    他就那么站了片刻,脸上的黑气就下来了!

    大梅病了。
    连演了一百场之后,她就累病了。过去,有点小病什么的,吃点药也就熬过去
了。可这次不行了,她一天数次腹泻,有两次竟然在演出时拉在了舞台上!这样熬
了有十几天,拉得她成了“一风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剧团一回来,
大梅就去了医院。
    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多,连挂号也得排队,大梅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排队挂号。
可她没排多久,就被人们认出来了,不断地有人走过来关切地说:“大姐,你,你
怎么来了?身体不舒服?你先看吧……”
    大梅说:“不,不,排吧,都很忙。”
    那些人就死拉活拽地非让大梅到前边来,大梅也就不再谦让了。待她进了诊室,
医生一看是她,忙站起来,赶快拉把椅子让她坐下,而后,问了病情,仔仔细细地
给她检查了一遍,接着,在让她做了一系列的化验之后,医生很严肃地对大梅说:
“大姐,你这病不轻啊,住院吧。”
    大梅一听,像烫住了似地,忙说:“住啥院哪?我不住院,我又没啥大病,你
给我开点药就行了。”
    医生很严肃地说:“糖尿病还不算大病?你真得注意了!你还不光是血糖高,
你的心脏也有问题,另外,你还有慢性肠炎……”
    大梅笑着说:“我知道机器老了……毛病慢慢就出来了。不要紧,你给我开药
吧。”
    医生恳切地说:“我看还是住院吧?”
    大梅说:“开点药,开点药就行了。”
    医生再一次嘱咐说:“我再说一遍,你可真得注意了!”
    大梅说:“我注意,我一定注意。”
    从医院出来,大梅回到家,她把药放在桌上,四下里看了看,诧异地说:“哎,
人呢?”
    一会儿工夫,黑头回来了。
    他直直地从外边走回来,就那么往摆在门口的椅子上一坐,不动了……这把藤
椅是大梅特意让人给他订做的,就是让他走累的时候好坐下来歇一歇。可每次把藤
椅搬出来的时候,黑头就一定让小保姆把那条皮鞭也取下来,拿到外边,放在他的
手边上。
    大梅从屋里走出来,见老黑回来了,就随口说:“我说呢,这人上哪儿去了?……”
说着,她走到黑头跟前,拿着一支烟,说:“哥,练练你的手,给我点支烟。”
    黑头铁着脸不动,看上去气呼呼的……
    大梅站在那儿,诧异地问:“哥,你是咋啦?”
    不料,黑头抓起那条皮鞭,劈头盖脸地朝她打来,一下子就把那支香烟打掉了!
    那小姑娘刚要上前劝阻,大梅给她使个眼色,说:“小慧,你别管。”
    大梅站在那里,不躲不避,又拿出一支烟来,笑着说:“哥,好哥,给咱点支
烟呗?”
    黑头更气了,他扬起那只好手,又是一鞭抽下去,一下子把烟给她打掉!接着,
他嘴里呜哩哇啦、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大篇:“今儿没戏?咋连戏都不排了?剧团不
排戏?干啥吃的?!”
    这时,大梅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着说:“哦,我知道了。今儿没戏,也不
排戏了,歇哩。是休息哩。哥呀,人都才回来,不得洗洗衣服,歇几天?”
    黑头抬起头来,迟疑了一会儿,嘴里仍呜哩哇啦地说:“休。休息?我、我、
我咋不知道?……”
    大梅忙说:“怨我。怨我。让我通知你,我忘了。”
    黑头喃喃说:“忘,忘了?”
    大梅说:“可不,一回来就忘了。你看我这记性?”说着,大梅从地上拾起那
支烟,递给黑头,说:“哥,给咱点一支吧?”
    黑头仍固执地问:“歇、歇几烟(天)?”
    大梅说:“七天。”
    黑头嘴里“噢”了一声,这才接过烟来,用那只好手拿着火机,那只半瘫的手
抖抖嗦嗦地点烟,两只手总是配合不好,一次一次的……终于,还是凑在了一块,
把烟点着了。
    大梅笑着说:“好,好,有进步。再练一段,等你彻底好了,就能上戏了。好
好练吧,你这手,还得练哪。”
    看老黑成了这个样子,大梅心里清楚,他永远上不了舞台了。这么想着,她心
里突然有些凄凉……
    大梅安置好老黑,就到剧团办公室来了。她心里清楚,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了,早早晚晚的,也会有那么一天……有些事,她想跟老朱谈谈。
    进了办公室,大梅见只有老朱一个人在,就对他说:“老朱啊,我不能再这样
唱了……”
    朱书记听了,一惊,说:“怎么了,老申?你的身体查得咋样?”
    大梅说:“身体也没啥大不了的。问题是,我不能这样老霸着舞台呀!你也看
出来了,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老这样下去,剧团以后咋办呢?!
得让年轻人上啊!得有人接班哪!”
    朱书记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说:“老申,你说得对。不过,一时半会儿,
怕观众不认可呀!出去演出,你也都看着呢,你不出场,观众不认哪!”
    大梅说:“得想办法,得赶快把他们带出来……尽快让观众认可。你说呢?”
    朱书记说:“你说得都对。到底是老同志呀!这样吧,你带一带吧,你亲自带
带他们……”
    大梅说:“行,我带。另外,必要时,也可以让他们挂我申凤梅的‘戏牌’!”
    朱书记开玩笑说:“你不怕砸了牌子?”
    大梅说:“只要能把他们带出来,我不怕。”
    大梅说完,站在那儿,迟迟疑疑地,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像是无法张口的样
子……
    朱书记看出来了,就问:“老申,你还有啥事?有事你说。”
    这时,大梅叹了口气,说:“说起来,我本不该张这个嘴。净给团里添麻烦。
可我那口子,他是个戏筋。他一辈子都迷到戏上了。离了戏他活不成。我想,出去
演出时能不能让我带上他?”
    朱书记默默地望着她,好久才说:“老申,你拖着个病人,也不容易呀!行啊,
老黑虽然有病,也是团里老人了。就带上他吧。”
    大梅迟迟疑疑地说:“我还有个要求。如果可能的话,让团里也给他开一份演
出工资吧……”
    这一次,朱书记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很勉强地说:“要说,这也不算过
分……”
    大梅赶忙解释说:“朱书记,你领会错了,我是那种贪钱的人么?我只是想让
他心里好受些。至于这份工资,由我来出,仅仅是让团里转给他,让他觉得他还有
用,不是个废人……不过,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哇。”
    朱书记点点头说:“明白了,老申,我明白了。”
    大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没走多远,刚一拐弯,崔买官突然从旁边闪了出来,
拦住她说:“师姐……”
    大梅一惊,说:“你怎么跟鬼样?吓我一跳。”
    崔买官可怜巴巴地说:“师姐,你还记恨我吧?”
    大梅看了他一眼:“记恨。”
    崔买官悻悻地说:“师姐呀,说来说去,我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一直记着。”
    大梅气呼呼地说:“我记恨你,是你把功夫丢了!你想想,一个演员,把功夫
丢了,你是个啥?!”
    崔买官很委屈地说:“师姐,嗓子倒了,也不能怪我呀?我不想唱么?这团里,
谁都看不起我,谁也不让我上台,我,我成个啥了?……”说着,他两手捂着脸,
哭起来了。
    大梅叹口气说:“买官,不是我说你,这人哪,该吃啥饭是一定的,不能这山
望着那山高啊!”
    崔买官说:“师姐,我虽说造了几天的反,当了几天革委会副主任,那也是上
头号召的呀!我从小学艺,也不识几个字,我知道啥?”
    大梅说:“算了,买官,你别再说了。人哪,这一辈子,说来说去,得把心放
正!”
    崔买官求告说:“师姐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冲咱从小在一块学艺的份上,你
就再帮我一回,让我跟团吧。我哪怕打杂哩?!”
    大梅说:“好,我给你说说。”
    可是等大梅走后,崔买官却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着牙恨恨地说:“再来
文化大革命,还打你小舅!哼!

    当天下午,在排练厅,大梅把几个重点的年轻演员召集在一起,对她(他)们
说:
    “……是时候了,你们都看见了,我一天天老了,身上也有病,应该把舞台让
出来了。我不想让,可我必须让,如果不尽早让你们上台,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
跟书记、导演都商量了,戏由你们主演,我给你们打下手,尽快让观众熟悉你们……
戏是唱出来的。就这出《收姜维》,我唱了几万遍才唱到目前这种样子,你们必须
勤练功、多登台……”
    几个年轻人都很高兴,一个个跃跃欲试,他们当然希望有机会能多登台,那是
每一个青年演员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大梅说:“今天,咱先把戏扣一扣,然后再排一排角。好,开始吧。阿妮,你
先来……”
    阿娟迟迟疑疑站在那里,好半天不动……
    大梅又叫了一声,说:“阿娟,你怎么回事?!快点。”
    阿娟也哭起来了,她哭着说:“申老师,我心里一直有愧,我一直等着你报复
我,你要是真的报复我了,我心里也许会好受此……”
    大梅诧异地说:“你这闺女,我报复你干啥?”
    阿娟流着泪说:“文革的时候,我,我年轻,不懂事,头。头一个上去批判你,
还……”
    大梅一听,马上制止她说:“你别说了,不用说了,以后也别提了,我不怪你,
那时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好啦,排戏吧!”
    几个年轻演员站好位置,开始排戏了……
    阿娟哭过之后,心里好受些了,她再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大梅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排练厅的舞台下边,有一个人像卫士一样,直直地在那儿站着,那是黑头……

    当天晚上,排练厅门口突然又传出了大叫声!只见崔买官站在门口处,高声叫
道:“抓贼呀!快来抓贼呀!”
    剧团的人都跑出来了,人们披着衣服,一个个很诧异地说:“干啥呢?这又是
干啥呢?!”
    这时候,崔买官拿出一把明锃锃的钥匙,把门打开了,他开门之后,用力地把
门推开,大声说:“看,大家看!满口仁义道德,一屋子男盗女娼!”
    此刻,有些好事的就真的进去看了……可是,他们又很快地退了出来。退出来
的人,仿佛都很鄙视地看了崔买官一眼!匆匆走了。
    人们来了,又走了……一个个都不说话。崔买官愣愣地站着,说:“咋回事?
咋回事?出了这样的丑事也没人管了?!”
    这时,有人问他:“老买,那锁是哪儿来的?”
    买官支吾着说:“啥?”
    有人说:“锁?问你那锁是哪儿来的?!”
    买官不好意思地说:“锁?”
    “对,锁?!”
    买官说:“我买的。咋?!”
    有人问:“你买锁干啥?净成吃萝卜淡操心!”
    有人就挖苦他说:“滚吧,赶紧滚吧!你说你这个人,咋说你呢?有空干点正
事吧,以后别再弄这事了……”
    买官被人说得一头雾水!他扭过身来,走进排练厅一看,“哧溜”一下,也慌
忙退出来了!出了门,他很狼狈地追着人解释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龟
孙知道!……”
    在排练厅的舞台上,苏小艺和王玲玲两人相拥在台沿处坐着,幕布上贴着一张
放大了的结婚证书!
    买官狼狈透了,他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说:“日他娘,好事都让
他占全了!”

    剧团又出外演出了。这次去的第一站是舞阳,他们在舞阳演了七天,而后到了
临平。临平是个大县,戏迷也多,一听说是大梅的戏来了,售票处门口,人们早早
地就排起了长队……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演出开始后还不到十分钟,就出乱子了!在剧院门外的
大街上,突然,有几百人骂骂咧咧地从剧院里拥出来,他们气愤地拥到了售票处窗
口,使劲敲打着玻璃窗,一个个高声叫道:“退票!退票!……”人们像疯了一样,
只听“哗啦!”一声,售票处的一块玻璃被人挤破了!
    售票处里边的人先是不理,而后一看情况不好,慌忙锁上小门跑掉了!
    这么一来,更是惹恼了那些观众,只听“咣当——哗啦!”一声,有人把售票
窗口的玻璃全都砸碎了!……
    这时,人们像一窝蜂似的围在剧院门外,闹嚷嚷地高叫着:“退票!退票!骗
子!大骗子!……”
    人们越说越气,剧院门外的人越围越多……
    剧院里边,座位上却空空荡荡的,只有很少的一些人在看戏……
    剧院外边呢,愤怒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到处都是乱哄哄的,眼看就要闹出大事
来!
    这时,崔买官刚好从剧院旁边的大门里走出来,他本来是想看热闹的,却一下
子被愤怒的群众围住了!人们乱嚷嚷地说:
    “拉住他!不能让他走!他就是剧团的人……”
    “就是他!不能让他走!不能走!”
    “问问他,为啥骗人?!”
    “问问他,大梅到底来了没有?!”
    “不用问,她根本就没来!净骗人哩!”
    立时,崔买官一下子被群众团团围住了……最初,崔买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脸都吓白了,嘴里连声说:“不是我。不是我……”片刻,当他明白过来后,
却又以领导的口气说:“哎,各位,各位,听我说,听我说……”
    于是,人们又嚷嚷道:“别吵!别吵!让他说,就让他说!”
    此时,有一个年轻的大个子一把抓住崔买官的衣领子,质问道:“你老老实实
告诉我,申凤梅到底来了没有?!”
    崔买官先是很气愤地去掰那年轻人的手,说:“你松手!”
    众人喝道:“不能松!不能松!一松他就跑了!”
    那年轻人说:“他敢?!你先说,你是剧团的人不是?!”
    崔买官说:“是。怎么了?”
    那年轻人说:“那我问你,申凤梅到底来了没有吧?!……她根本就没来,是
不是?!”
    崔买官却迟疑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来了吧?可能来了。我也说
不清……”
    听他这么一说,人们越加气愤:
    “放屁!人既然来了,为啥不演出?!卖豆腐的搭戏台,架子不小!”
    “骗子!净骗人!”
    有人叫道:“王八蛋!给鳖儿砸了!净胡弄人哩?!”
    此时,崔买官反道又不阴不阳地说:“各位,各位,我实话实说,你们说的这
些情况我是一概不知。我只是个跑龙套的,啥家也不当。你们要有啥意见,找领导
说吧!去找领导……”
    听他这么一说,等于是火上浇油!人们像是炸了窝的蜜蜂,“嗡!”的一下,
齐伙子往剧院里冲去……
    “走哇!找他领导退票去!”
    “走,打他个鳖儿!”
    “给龟孙们砸砸!看他还骗人不骗了!”
    顿时,在一片“嗡嗡”声中,剧院旁边的大门被冲开了!接着,人群像乱蜂一
样地往后台上拥……
    这时,站在台口处的导演苏小艺刚傻傻地问了一句:“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顷刻,他的眼镜就被人们打掉了!……
    剧团的一些年轻人,由于气盛,没说上几句,就跟人打了起来,这么一打,台
上就更乱了!到处都是愤怒的人群,人们乱砸乱打!
    正在后台化装间准备后半场演出的大梅,听见人声,急忙从里边走出来问:
“咋回事?咋回事?”
    这时,青年女演员阿娟哭着说:“申老师,不好了,拥上来好多人,要砸场子!”
    申凤梅赶忙说:“走,看看去……”
    当申凤梅等人赶到前边时,人已经黑压压地拥上来了!一个老演员吓得团团转,
他拍着两手对大梅说:“老天,这一砸,剧团的家业可就完了呀!”此时,大梅也
不理他,只扭头看了看后边挂着的一排戏装……突然之间,她手捂着胸口倒在了地
上!
    阿娟低头一看,刚要说什么,只见倒在地上的大梅伸出手朝她的脚上使劲掐了
一下!低声说:“快!快喊!就说我被人打倒了……”

    阿娟一下子明白了,她直起腰,立时高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申老师被
打倒了!申凤梅昏过去了!快来救人哪!申凤梅被人打昏了!……”
    此刻,后台上到处都是呼救声:“申凤梅被人打昏了!快打电话!快去打电话!
快救人哪!……”
    在这紧要关头,那拥上来的人群一下子都被镇住了,谁也不敢再往前冲了……
过了一会儿,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见大梅真的来了!一个个都知道背了理了,他
们见事不好,慢慢地出溜出溜地退到了剧院外边……嘴里却喊着:“找领导去!找
他领导!”
    听说大梅被人打倒了!一时,在剧院门外的大街上,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
    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开进了剧场!紧接着,维持治安的警察也赶到
了……
    当一些不明情况的演员哭着喊着把大梅送上担架,往救护车上抬时,大梅微微
地眨了一下眼,小声、狡黠地说了一句:“别哭。别哭。我装的,我是装的……”
说完,又赶快把眼闭上了……
    大街上,人们眼看着大梅被响着警笛的救护车拉走了,一个个都默默地散去,
谁也不敢再闹事了……
    有人小声议论说:“是谁打大梅了?是谁呀?”
    有人就说:“乱糟糟的,谁知道呢?”
    有的说:“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有的说:“老天爷呀,大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事就闹大了!”
    有人说:“赶紧走,赶紧走吧!”
    夜深了,空空荡荡的剧院门前的台阶上,仍拄着拐杖站立着一个人,那人是黑
头……他一直在那儿站着,整整站了半夜!
    第二天,全团演员集中在一起,在后台上开会……
    这时候,只见黑头拄着一根棍,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团里的演员都十分诧异
地望着他……大梅看见他来了,刚要上前去扶他,却被他“嗷!”的一声喝住了!
    此刻,黑头一步步地走到大梅跟前,甩手把那只棍子一扔,扬起那只好手,朝
大梅脸上打来,只听“啪!”的一声,大梅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众人忽一下全站了起来,一个个诧异地说:“咋回事?这是咋回事?”
    有人要上前劝阻,说:“老黑,老黑,你怎么能打人哪?”
    大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说:“别动,别管,你们都别管,让他打吧,他是
个病人。”
    紧接着,黑头的第二下又打在了大梅的脸上……
    会场上,朱书记想上来劝解,说:“老黑,老黑,别激动,你别激动,有啥话
咱慢慢说……”
    只听老黑头嘴里呜呜啦啦地说:“不样(唱)?卖了报(票)为啥不样(唱)?!
这不是押(砸)牌子么?!……”说着,就又扬起手打大梅……
    大梅仍直直地在那儿站着,嘴里说:“朱书记,你别管,你们都别管。他是个
病人,让他打我几下出出气吧。”
    黑头扬起手,一巴掌又一巴掌,他一连打了十下……最后一下由于用力过猛,
他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梅又赶忙扶住他……
    黑头又一下把她推开,指着她骂道:“你说,你狗日的是个夏(啥)?”
    大梅说:“我错了,师哥,是我错了。”
    黑头仍不依不饶地问:“你是个夏(啥)?!”
    大梅说:“戏。我是戏。”
    黑头呜咽着说:“唱艺(戏)的,报报、报(票)都卖出去了,你不唱?你是
个啥东西?!怪不道人家说你是骗、骗子!……”
    面对黑头,全团人都默默地,肃然起敬……
    事后,在剧院台阶上,导演苏小艺拉住他,连声解释说:“老黑,我给你说,
这事不怪大梅。这事怪我。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嘛……这个,这个,主要是想培
养年轻人,让年轻人多一些演出机会,再一个,大梅身体也不好,腿还肿着,所以,
是我不让大梅上场的……”
    然而,老黑却顿着拐杖、气呼呼的喝道(吐字不清,说的半清不楚):“我不
管你这这那那,挂了牌,卖了票,就得上场!爬、爬爬、爬也得给我爬到台上,死
死死也得给我死到台上!……”
    苏小艺忙说:“那是,那是。咱重演一场,咱向观众道歉……”
    谁知,就在当天晚上,黑头找人写了一张字,而后,黑头就独自一人拄着拐,
站在了剧院外边的台阶上,他胸前的身上挂着一张大纸,纸上写着:
    “越调剧团申凤梅郑重向观众道歉!”
    立时,台阶前围了很多人看……
    片刻,听到消息的大梅匆匆走来了。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扶住老黑,而后,站
在了他的身边……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一个个感叹说:“啧啧,看看,到底是大演员,
就是有气魄!”
    有人竟然说:“我问了,那不怨人家大梅。是团里领导坏,压制人家硬不让人
家上场!”
    过了一会儿,导演苏小艺匆匆赶来,说:“大梅,行了,该上场了……”
    大梅应了一声,这时,她突然发现老黑的身子有点抖得厉害,忙靠近他问:
“哥,你没事吧?”
    老黑摇摇头,摆摆手,示意她上场……
    苏小艺也上前扶住黑头,对大梅说:“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大梅匆匆赶回剧场时,又回头嘱咐说:“他兜里有药!”
    不料,待大梅一走,老黑便出溜到地上去了……
    苏小艺急叫:“老黑,老黑!……”
    可老黑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是个十分凄惨的夜晚。
    大梅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家,家已经不是家了,没有了那个人,家还
能是家么?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悲凉、孤寂的气氛……
    内室的正墙上,挂着蒙有黑纱的遗像,那就是她的老黑;桌上的那盏长明灯,
成了她的伴夜人!
    还有那条皮鞭,皮鞭仍在床头边的墙上挂着,可人呢?她的人呢?!大梅已经
哭不出泪了,可她的心仍在哭,哭那个把她打成“戏”的人……那条皮鞭黑着一条
影子,那影子在黑暗中竟显现出了一份温热。她默默地把那条皮鞭从墙上取下来,
贴在脸上,心里说:“哥,你再打我一回吧,打吧,我的哥!”大梅就这样,躺躺,
坐坐,再躺。躺的时候,她就想,托个梦吧,老黑你就不能给我托个梦么?
    半夜时分,大梅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老黑的遗像……
    屋子里很空,很静;大梅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而后又慢慢地走回到内室……
站在老黑的遗像前,大梅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来,说:“哥,给我点支烟。”
    没有人回答,那人没有回答,那是个硬性人哪!大梅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眼里
有了泪,可她仍说:“哥,给咱点支烟呗。”
    最后,大梅自己在长明灯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慢慢地出溜到了桌前的地上,
她就那么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吸烟……
    慢慢地,大梅像是看见了什么:

    ……夏夜,大梅正躺在蚊帐里睡觉(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烫了头发!)她睡
着睡着,突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什么黑黑地东西慢慢地朝她压过来,恍榴
间,她猛地睁眼一看,只见老黑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子,正朝着她的头发伸过来!她
惊慌失措地坐起身来,往后退着,说:“哥,你这是、这是……?!”
    黑头沉着脸厉声说:“谁让你去烫头的?啥样子?!以后还咋演戏?!绞了!”
    大梅慌忙说:“绞。哥,我绞。你让我自己绞……”
    老黑望着她,默默地放下了那把剪子,片刻,说:“这好看么?”
    大梅说:“我也不知道,净年轻人撺掇的……”
    老黑说:“这屈屈乱乱、杂毛六狗的,啥样子?!再说了,演戏时,你咋勒头?
咋上装?!”
    大梅说:“我剪。我明天一定剪。”
    幻觉二:
    ……一根棍子忽地一下扫在了大梅(年轻时)的腿上!大梅一下就摔倒了。这
时,黑头(年轻时)厉声说:“爬起来!再走!”
    大梅(年轻时)含着泪又走,没走几步,那棍子再一次地扫在腿上!大梅又一
次栽倒在地上……
    黑头(年轻时)再次吼道:“起来!”
    大梅又走……
    黑头(年轻时)举起那根棍子,用足全身力气,像是要横扫的样子!然而却没
有扫,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地上……可大梅(年轻时)吓得一屁股坐下了,惊魂未定
说:“师哥,你能打死我?”
    黑头冲冲地说:“打死你?!哼,你记住,打死了,我自然偿命。打不死,你
可就是戏了!”
    大梅(年轻时)说:“戏?”
    黑头(年轻时)说:“戏!”
    幻觉三:
    ……田野里,下着大雨,黑头(年轻时)背着大梅(年轻时)深一脚浅一脚在
走,人走过去,地上留下的是一行一行、两个两个、深深浅浅蓄满泥水的大脚窝;
大梅手里举着两片大桐叶挡雨,桐叶抵挡不住雨滴,雨水“叭叭”响着,全溅到了
两人的脸上……
    大梅趴在黑头的背上,说:“哥,你冷不冷?”
    黑头说:“不冷,你呢?”
    大梅勾着头羞羞地说:“我,我还热呢。”
    往下无语……
    大梅问:“哥,那是啥草?”
    黑头说:“节节草。”
    大梅说:“哪个棵?”
    黑头说:“灯笼棵。”
    大梅说:“哪个哪个……?”
    黑头说:“蜜蜜罐。”
    大梅说:“哪个哪个哪个……”
    黑头说:“驴尾巴蒿。”
    大梅感叹说:“多好啊。”
    黑头问:“啥好?”
    大梅说:“草,草好。”
    黑头说:“草有什么好?”
    大梅说:“草平平和和的,没那么多事。”
    黑头问:“戏不好么?”
    大梅叹了一声,说:“戏也好……”
    片刻,大梅又说:“哥,你累不累?”
    黑头说:“不累。”
    大梅说:“你累了就言一声?我下来……”
    黑头说:“要是累,我早把你扔了。”
    大梅撒娇说:“你可不能扔,要是扔了,你就没这个师妹了……”
    黑头说:“可不,我背的是个‘角’呀!”
    幻觉四:
    ……一个土台子,四周只挡了些简单的幕布,大梅(年轻时)匆匆从土台子上
跳下来,往庄稼棵里跑,她刚要蹲下,却见黑头(年轻时)和另一个演员在里边的
庄稼棵里站着,她两手捂着小肚,急的直想哭……
    黑头却满不在乎地说:“解吧,解吧,都是干这一行的……”
    大梅急了,说:“你背背脸。”
    黑头说:“好,好,背背脸。”
    说着,黑头脱下身上穿的布衫,迎风张起来给她挡住,把脸也扭过去了;另一
个艺人却笑着提裤子跑出去了……
    幻觉五:
    ……河滩里,黑头高声喊:“站住。你给我站住!”
    大梅跑了几步,停下来说:“我不站,就不站!”
    黑头说:“敢不站?我打飞你!”
    大梅站在那里,说:“打吧,我就不站!”
    黑头大步走上前去,把一双黑臭黑臭的鞋仍到她面前,说:“闻闻。”
    大梅哭着说:“不闻。我就是不闻!”
    黑头上前按住她的头,说:“闻!”说着,硬把大梅的头按在了那双臭鞋上,
说:“敢?!”
    终于,大梅的脸贴在了那双臭鞋上……
    大梅哭了……
    黑头说:“你也别嫌脏,它真治病!”
    ……这一切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可她的这个人呢?她的这个恨不够的人
哪?!这么想着,大梅泪如雨下……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慢慢站起身来,身子倚在
桌上,两眼盯着黑头的遗像,默默地说:“哥,你这一辈子,爱戏都爱到骨头里了,
可你从没有大红大紫过,你亏呀!你太亏!哥呀,说实话,多少年来,你……你从
没把我当女人看,我,我也……已经不是女人了!我的哥呀,我六岁学戏,裤裆里
夹砖头,走的就是八字步啊!……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是戏,我是戏呀!
我的哥,生前,我没给你生下一男半女,现今你去了,身后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
我……可这也怪你呀!罢了,罢了,不说了。谁让咱是戏哪?!我不怨你,你也别
怨我。这都是为了戏呀!我的哥……你活着的时候,这话我是不敢说的,我怕伤了
你的心,现在你去了,我又能跟谁去说呢?……”
    更深夜静,谁家传来了小儿的啼哭声,那哭声是多么亲切呀!……
    大梅独自一人坐在小桌前,桌上放着半瓶酒和一小堆花生豆;大梅面前一只酒
杯;对面也放着一只酒杯……
    大梅端起酒,说:“哥,我知道你好喝酒,我陪你喝两盅。”说着,她把杯里
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她又说:“哥,我还会划拳哪,划两个?来吧……”接着,
大梅伸出手,高声喊道:“一只孤雁!二木成林!三星已晚!四顾茫茫!五更上路!
六神不安哪!我的哥呀,你干吗要撤下我一个人呢!”喊着,大梅脸上泪如雨下……

    送走亲人的第三天,大梅又按时参加排戏了。
    那天,当大梅匆匆走进来时,参加排练的演员已全部到齐了……人们一眼就看
见了大梅臂上戴着的黑纱,因此,谁也没有说什么。
    然而,大梅仍像往常那样,缓缓地走到那个小黑板前,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
上写道:
    误场者:申凤梅
    而后,她扭过脸来,先是对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哑着嗓子说:“对不
起,我迟到了。我向各位道歉!”
    众人不忍再去看她,一个个眼里含着泪,都把脸扭过去了……
    突然,王玲玲跨前一步说:“申老师,你的脚怎么肿了?!”
    立时,演员们全都围上来了……
    大梅说:“没事,我没事。腿有点肿,老毛病了。排戏吧。”
    那天,排的是《七擒孟获》,大梅的喉咙哑了,她唱不准了,不得不一次次的
重复……后来,人们看她实在是站不住了,就派人把她背了回去。
    可是,大梅只歇了两天,就又上路了。
    这时,她的腿还没有好,走不成路。于是,团里就派青年演员小韩专门照顾她。
赶车那天的早上,在天桥上,赶车的人多,大梅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实在是走不动
了,小韩怕赶不上车,一急,干脆背着申凤梅往天桥上跑……
    大梅不忍心让他受累,就说:“孩儿,不慌,咱不慌,慢点,别捧着你的……”
    小韩背着大梅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走着,小韩说:“申老师,不是我
说你,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还去演出哪?你只管不去!”
    大梅说:“孩儿呀,西安那边,‘牌’都挂出去了。你说我不去行么?”
    小韩说:“那也不能不顾人的死活。谁让他挂的?谁让挂的谁去演!”
    大梅说:“你这孩儿,咋说这话?唉,都有难处哇。不挂牌吧,眼看着卖不上
座,全团一百多口子,工资咋发哪?”
    小韩说:“反正天塌砸大家!也不能就这么折腾你呀?!”
    大梅说:“这孩儿,饿你三天,看你还说大话?!”
    好不容易上了车,大梅坐下来休息了几个小时。可到了西安火车站,一下车,
大梅就又走不成路了,可她仍对小韩说:“孩儿,你让我自己走走试试……”说着,
她独自一人扶着站台上的栏杆走了几步,摇摇晃晃的,仍然是走不成!
    小韩急了,说:“眼看着你走不成嘛。来吧,申老师,我还背你吧。”
    大梅小声嘟哝说:“咋就走不成了哪?”
    ……又是上台阶,下台阶,爬天桥;在天桥上,大梅说:“孩儿呀,这一趟我
可真是拖累你了。”
    小韩说:“申老师,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背背你,这算啥呢?我是心疼你老啊!
你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还一身的病,凭啥还出来演出呢?!你是国家一级演员,工
资又不少拿?!”
    大梅说:“孩儿呀,你不理解呀。明儿,我得好好给你说说……”
    小韩说:“问题是,你就是来了,路都走不成,能上台演出么?!”
    大梅说:“说了,只让我演半场。”
    第二天,在西安大剧院的后台上,有人正在帮大梅上装……
    这时候,眼看就要上场,大梅仍是走不成路,有两个人架着她,大梅说:“不
慌,不慌,让我再走走试试……”大梅试着走了几步,仍是反厌歪歪的,几乎要跌
倒的样子……
    这时,导演苏小艺焦急地搓着两只手说:“大姐,咋样?如果真不行……只好
给观众解释一下了。”
    有人说:“那、那、那……‘牌’可是早就挂出去了呀!”
    此刻,突然有人跑来说:“快,快,该上了!该申老师上了!……”
    顷刻间,众人都望着申凤梅……
    此时此刻,申凤梅在两人的搀扶下,再次走了几步,当锣声响起时,大梅突然
推开两人,神色一凛,陡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大步冲上台去!
    等她上了台之后,出现在观众面前的竟是一个潇洒大方、气度不凡的“诸葛亮”!
    一板唱过,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
    然而,当演出结束时,观众最后一次起立鼓掌!台上,大幕徐徐拉上了;可大
梅仍在舞台上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有人很诧异地叫她:“申老师,该下场了。”
    大梅还是站着,一声不吭……
    片刻,女演员王玲玲上前来扶她,大梅才低声说:“唉,我。老毛病又犯了,
又、又那个上了……”
    玲玲急了招呼说:“快,端水,端水!”
    众人这才明白了,立时,用一块大白布把大梅圈起来围在了舞台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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