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木凸                  


                                   96

    黄克莹嫁的第一个男人,是郑洞国部队里的上尉军需。那时候,她在泥城桥再
往北的一家豆制品作坊里做生活。上尉军需经常亲自开一辆小军用卡到弄堂里来车
热气腾腾的豆腐干百页结。有时候豆腐干还没有做好,他就搬一张板凳坐在作坊大
门口,不吃香烟不吃茶,只是捧一碗滚烫的豆腐花,一小口一小口稀哩哩稀哩哩地
啜,啜得极其耐心,并极其耐心地看着;看她在一只只大缸旁边弯腰曲背地忙。作
坊水门汀地上都是水。她们赤脚穿木拖板。他说他喜欢听这种由她们肥厚的脚板底
下发出来的啪哒啪哒声。特别喜欢看她穿木拖板啪啪啪啦走路的样子。他说她走得
特别好看,轻巧快当,腰一扭一扭的,总让他想起老家小镇上照相馆里那位永远也
接近不了的老板娘。有一次他带给她一双从老家寄来的绣花鞋垫。叫她笑弯了腰。
他面孔红红。后来他带给她半磅绒线。说是专门到法大马路兴圣街上那家最有名的
“金源茂京广杂货店”里买来的。她又笑煞,说,侬要么不要送,要送,索性送个
够。半磅绒线够我做啥用的?后来他带她到宋和记去吃牛肉面。也是开了军车去的。
脸红许久,才在台子底下悄悄把手放到了她腿面上,突然间用力捏她一大把。捏牢
还不松手。她还不敢叫出声音来,只是懂懂地倒吸一大口冷气,尔后把牙齿咬得铁
紧。到晚上褪下裤子一看,一大块乌青块像一块黑色的胎记一朵紫花。后来这样的
乌青块就越来越多。但她还是跟他一道出去。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还要跟他出
去。有军车坐,并不能算一个硬档理由。因为开车来拉豆腐干的上尉军需腌腊店小
开大饭店的采买,络绎不绝。也许是因为只有他敢如此放肆。那一向她真的很希望
有人对她这样放肆一下。她实在烦透了在无穷无尽的水缸旁边没完没了地弯腰曲背。
既然腿已经被他捏过,总不好意思再跟别人一道出去吃牛肉面。反正牛肉面的味道
总归是一样的。再说每每捏过以后,他总还会轻轻地替她揉上一会儿。无论是捏,
还是揉,都能带给她在那无穷无尽的水缸边所绝对得不到的激动和心慌。要知道当
时的她毕竟只有十六七岁。有一天的下半天,天上正落着点小雪。远房姑妈还在睡
中觉。夜里麻将搓得太晚了。那只肥白的老猫盘起了身体,也在鸟笼下头打瞌(目充)。
她没睡,正独自在阁楼上津津有味地复习昨天晚上陪姑妈搓的几圈麻将中悟到的一
点门道。他来了。没有开军车。也没有穿军服。穿了件老怪的中式棉袄。一双小方
头皮鞋。等她听到脚步声,他人已经到了阁楼扶梯下了。过去,她从来不让他上她
的阁楼。她借住在姑妈这儿。姑妈拢共就这么一间带阁楼的前楼房间。阁楼上随便
有点什么样的动静,姑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让他上阁楼,布帘一拉,他肯定不老
实。不让他拉布帘,又肯定办不到。至今还是独身的姑妈心气老高,从来不跟男人
七搭八搭。她不想让姑妈觉得她不正经。她还想在这儿住下去。可那天还没有等她
趿上鞋皮,他已经爬上阁楼来了。她有点紧张。他也有点紧张。后来他就掏出一只
小巧的粉红色的绒布袋放在她面前。她的心顿时怦怦地乱跳起来。她认得这样的小
布包。她在曹家渡那种兼卖金首饰的小店里看到过。他们都是用它存放金戒指的。
她不知道他今天要给她一枚金戒指。她早就想要一枚金戒指。但她没有向他提出过。
只是有一次路过一家小店,她指着橱窗里的陈列品,对他讲过,有一枚盘丝金的戒
指,“样子老崭(好)的”。他指着那个小布包,慌慌地说,盘丝金的。她慌慌地
说,是(口伐)?他慌慌地说,侬戴戴试试看。她慌慌地说,不用试。我晓得老崭的。
后来就不说话。后来他就去拉布帘。吊布帘的那些个钢圈圈在那根细长的铁棍子上
快速滑动。她觉得它们当时发出的沙啦沙啦声,足以吵醒前后左右全部邻居,更不
用说平常相当警醒而又长期被失眠症困扰的姑妈了。但一直到布帘全部拉上,姑妈
却还是闷头钻在被窝洞里不作任何反应。
    “嫁给我。”他说。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心猛地在胸口里膨胀起来。
    “嫁给我。”他又咕哝着向前挪动半步,同时小心翼翼地从小布包里捡出那枚
金戒指。她挣了一下,也退了一下。最后,金戒指明晃晃黄灿灿地放在了她手心里。
她已经无处可退。半个身子骤然倒在了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然后他站了起来,启
动那双硕大无比的手,开始解他那根既宽又长的军用皮带。她确实是痉挛了一阵。
她没想到过要嫁给他的。没有。虽然她还是有点看上他本有的强壮和厚实。还有那
种总让她心惊肉跳而又能引出她无名兴奋的粗野。但毕竟他是个北方侉子。她怎么
可能想到要去跟一个北方佬过一辈子呢?他把裤子脱了之后,就坐在了她身旁,只
是低声地对她说:“你也脱了吧。”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哦,没人教过她此时此
刻应该怎么回答。可以怎么回答。
    “要我帮你脱吗?”
    “不!”
    她记得她当时是惊叫过那么一声的。她记得自己的脸色是苍白的。后来他强行
脱去了她的外衣,把她抱下床,抱进放马桶的那个角落里。那里同样挂着一块布帷
帘,围出了一小块只供她和姑妈解手净身的地方。
    “剩下的,你自己在这儿脱。我不看。”
    说完,他光着下身,很雄武地走开了。一开始,她双手抱住自己半裸的上身,
并没有脱,只是怕冷似的很颤了那么一阵子。她觉得姑妈无论怎样也应该听到了一
板之隔的上方所发出的这些骚动。姑妈会来喝斥这位“丘八爷”的。姑妈是南市青
龙慈善会的人。青龙会属苏北帮。三山六水一支香。手掐八卦好心肠。刨花水梳头
滑脱丝光。咸鱼炖炖豆腐汤。她走路低着头。说话让着人。到摊头上买十块油氽臭
豆腐干,也从来不肯多舀人家一小勺子辣伙浆。她平常最看不惯那种黑吃黑的事。
总是关照克莹,你到上海辰光不长,自家心里一定要拿得牢主张。俗话讲得好,鬼
再厉害,也怕人一口正气。可是今天她为什么不起来喝斥?他上楼时,走得楼梯板
咚咚响。我现在在马桶间里怕得索索抖。所有这一切,她明明都听见了,为什么还
要把头闷在被窝洞里,一声不响?就算侬一个单身女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见识过
这种只发生在男女之间的尴尬事,不好意思当面开销他,侬也可以在下面房间里咳
嗽,拍台子,掼东西,吓吓他嘛。为啥还那么沉得住气,为啥还按兵不动、见死不
救?!忽然间,聪明的她想到,姑妈是故意的,故意放他一码来欺侮我。她不希望
我住她的阁楼。她希望有人早早地带了我走。说不定……说不定今朝这件事,还是
他们两个事先在哪个茶馆店小酒馆里商量安排好的。那只金戒指还是她陪他去买的。
    哦……她忽然觉得,如果连自己的姑妈都嫌弃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跟他走?好
赖他肩膀上还扛着一条杠杠两颗星。每个月总有几十块光洋进账。
    于是,脱。
    第二天,他又开了辆军车来。今朝是来接她走的。不过今朝他没有上楼,笃笃
定定坐在驾驶室里等着。她在阁楼上收拾行李。姑妈在扶梯口转来转去转了好大一
会儿,转到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去教训教训她,便慢慢吞吞爬到阁楼上,低声斥责
道:“那个当兵的赤佬只拿出一只不到三钱重的金戒指,叫侬脱裤子,侬就真的脱
了?我以为侬肯定要犟过他头。结果……结果……侬呀侬这个女小囡,真是呒轻头
(没骨气)。”
    她没反驳。
    还值得反驳吗?
    好在,北方人有北方人的实在。事后,那个上尉军需真的娶了她。
    结婚后,他帮她做了三件旗袍。买了三双高跟皮鞋。烫了三次头发。郑洞国奉
命开拔去东北。他当然要跟着走。家眷理该也应一道走。五百辆十轮卡轰轰响。十
六铺码头挤满直驶塘沽港的军船。北火车站临时实行军管。招商局和民生轮船公司
的船也全部被包租。兰心大戏院日夜加演劳军场。“大光明”“美琪”“百乐门”
天天鞭炮响。进进出出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的全部是马裤呢笔挺的校官和金光闪闪
的将军。最忙的当然还要算淞沪警备司令部机要室作战室和专管军运的那些部门首
脑。
    她在他开拔的前一天突然失踪。对此,他早有预感。但事到临头,还是极其想
不通。三件旗袍三双高跟皮鞋,用三根大条子顶下来的三间老式弄堂房子,这一切
都不算个啥。他只是舍不得她本人,舍不得关起门来以后,会像一条滑唧唧的小白
鱼似地那样扭动的她。永远像新娘子那样的羞涩和呻吟。当然,最舍不下的还是,
她还没有替他生个一男半女。一点都没给他留下什么,就突然不见了,霎那间这个
“家”就全完了,就什么也没什么了。妈妈的,你这个上海女人也不能这么欺侮我
这个北方佬嘛!
    但他没有去找。他知道,偌大个上海要藏起个把人来,就是出动全上海的巡捕
包打听,也别想找得到。况且他连调动一个排的人的权力都没有。他明知她不会再
躲到姑妈家去的。但还是在一个多雾的早晨,派了两个勤务兵,悄悄地去把她姑妈
家兜底砸了一个过。抄走两只黄铜汤婆子,一对百子戏莲高白瓷掸瓶,三本半正庄
书局出的《七侠五义》,两对乐源昌铜锡店卖的蜡烛台,四斤半桂圆肉。一块英国
板丝呢裤子料。而且还从这位独身至今的老姑妈睡的老式双人棕棚床底下抄出满满
一铁箱子专谈房中术的古今书籍,计有《玉房秘诀》、《素女经》、《玄女经》、
《阴阳合》各一本,《天下至道谈》半套。等等等等。后来仔细再翻翻,大多数尚
属一般性医书,如《墨娥小录》、《千金要方》、《温病条辨》、《国药汇通》等
等。甚至还收着一本民国十五年出的《育儿大全》。这,他就大不明白了,正经连
男人都不想嫁的人,偷偷地看什么《育儿大全》呀!操,这些鸡巴老娘儿们真他妈
的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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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后来又嫁给了葛家老大葛少临。老二叫葛少清。老三叫葛少晓。还有两
个女儿叫亦嫦亦娥。“临清晓”,这三个字出自《红楼梦》。都说少不看红楼。老
不看三国。葛家的老头子十五岁时就看过《红楼梦》。不到十八岁就在百老汇路上
一家专做进出口生意的公司账房间里做练习生。虽说只是练习生,因为聪明能干,
一旦机会到来,老板就让他正式管账。有一次老板要试试他,就偷偷地从账房间里
拿走了一百块现洋。一百块,在现在人看来,不算啥。可在当时,一间中等大小的
新式弄堂房子,每月的房租只有六元四角七分八厘。怀揣一块光洋,就可以带上一
个朋友,随便走进哪一家馆子店,适适意意吃上一桌四菜一汤或五菜一汤的和菜,
还包括酒水。五十年代五元钱就可以在北京吃一顿“全聚德”。七十年代花八十元
买一张火车卧铺票,就能从上海一直睡到最遥远的乌鲁木齐。所以这整整一百元的
缺口,当时真差一点把他吓昏过去。讲,不敢。赔,又不舍得,也赔不起。只好凭
做账的本事,暗底里一点一点把它轧平。到年底,这一百块缺口,果然被他“妙手
回春”,做得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老板惊呆了。老板害怕了。只有十七八岁,
居然就有这么大的本事。再过几年,本事更大了,经验更丰富了,心真的野起来,
想从公司里“密”一点钞票,谁还防得住?查得出?老板不敢再用他了。客客气气
请他吃了一顿饭,在一只白信封里装了两个月的薪金,就把他给辞了。
    从此给他的教训:做人不能太有本事。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不是显得侬比人家
有本事,而是让所有的人感到侬可靠。让别人觉得侬可靠,最重要。于是开始把所
有的心计都用在摆平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上。也就是说,千方百计去让别人感到侬
“可靠”。于是他下定决心,即使手指头被轧在门缝里了,也绝对不叫一声痛。既
不要叫痛,也不要相信有谁会来帮你抚抚痛。当然也不要忘记自己曾遭受过的每一
点痛楚。叫喊是无能;忘记,也是无能。不能靠自己的努力去抚平伤痛并得到别人
的信用,更是无能的无能。加倍的无能。于是咬紧牙关。于是只指望自己。于是凭
着这点硬功夫,四十岁那年,他终于攒够了钞票,在静安寺附近,一个叫同钟里的
弄堂里,为一家老小顶下了一幢新式里弄房子。而且还用上了抽水马桶。
    葛少临有肺病,结婚最晚。他跟黄克莹结婚时,老二和老三的老婆都已经生过
小人了。全部住在这幢房子里。老三夫妻两带他们的三个小囡,住二楼大房间。老
二夫妻两带他们那三个小囡,住三楼小房间。老夫妻两住亭子间。黄克莹进门前,
老大在楼下客堂间里搭铺。后来就跟老夫妻两对换了一下。黄克莹和老大住亭子间。
老夫妻住楼下客堂间。客堂间里又用一扇屏风隔成两小间。屏风里厢是老夫妻住的
地方。屏风外头摆一张八仙桌,依然是全家吃饭的地方。白天屏风收起来。到夜里
再支。当时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晚上就跟老两口睡。大女儿出嫁时,小女儿偷
偷地从阿姐的陪嫁里剪下一粒钮扣一小块布。藏着。以便将来自己出嫁时拿出来做
证据,要二老按同等规格为她陪嫁。老二经常跟老三寻吼势(找岔儿)。因为弟弟
住的房间比他大。心里挖煞(难受)。觉得老的偏心。实际上,老头子根本不管这
些事。偏心的是老阿太。老三听话,娶了她娘家侄女。当然要给大房间。后来,阿
太对这位侄女,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好。道理很简单。侄女现在是为葛家生小
人,生下的小人姓葛。而女儿是为外姓人生小人。生的小人不姓葛。其实她自己也
不姓葛。但几十年来一张嘴总是这种口气:“阿拉葛家人怎么怎么……”女儿回娘
家来,老娘连擦桌子布也要藏起来,怕她往婆家带;而那位侄女吃饱了早饭去文具
店上班,老娘还要拚命追到弄堂口,偷偷地塞一只双酿团给她当小点心。这位侄女
喜欢吃糯食,讲起话来也是糯答答嗲悠悠的。每天早上帮老阿太梳头。梳得光溜溜
滑答答。老阿太精神好,每天夜里在佛龛面前念经,要念到深更半夜。这位侄女兼
三媳妇就陪她到深更半夜。前年冬天,三媳妇大老远地到公馆路的“西万兴”糕团
店买回来两块猪油白糖桂花年糕,放在饼干听里,夜里蒸一蒸,给老阿太当夜点心。
老阿太心里老开心的,吃的时候咽得太匆忙,一团糕梗煞在喉咙管里,一口气没能
回得上来,又掉了一跤,当场噎死在楼梯板上。
    偏心眼的老阿太噎死以后,有气一直不敢声张的老二就联合了有病的老大和出
嫁在外的那个阿姐,向老三夫妻两发难。一口咬定,是那位“侄女”为了黑吃老阿
大多年积蓄下来的那点私房钱,故意要“噎死”老人的。(传说老阿太还藏有一只
碧玺莲花,传说是慈禧大后的随葬品。重三十八两七钱。前清那时候,一两碧玺值
到两万多元。民国以后这东西逐渐地不那么值钱了,一天大跌价。但跌到今朝,一
两也要值到三四百元。扣掉中间人或拍卖行必须要拿走的那份回扣,假如真有这么
一朵“莲花”在,拿出去变换成钱,也足够再买这样一幢弄堂房子了。)
    全家人围牢老三夫妻,要他两交出这朵碧玺莲花。交得出,大家就还在一道太
太平平过日子。不交出,对不起,这场财产方面的骨肉官司就随便怎么样也逃不脱
了。到了法院,就不光要讲讲碧玺问题,还要讲讲老阿太是怎么死的问题了。论财
产的“骨肉官司”可能就要变成论刑事的“人命官司”了。
    都在气象局里做资料员的老三夫妻,在这爿屋头顶下过日子,多年来靠的就是
老阿太的呵护。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心慌意乱只知道大哭大叫,把自己房
间里所有的箱子柜于都搬出来,把所有的抽屉都开开来,让这几位哥哥姐姐阿嫂姐
夫搜查;又扑到瘫在床上的老阿爹跟前,求老阿爹转过身来说一句公道话。别人不
清楚。只有他清楚:老娘这一辈子到底有没有藏着那么值钱的一只古董。只有他出
来讲一句话,才最有份量。
    但老头子就是不作声。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最后,老三被逼得没办法了,连哭带喊叫了一声:“我走。我给你们腾地方。
你们要的不就是我夫妻两住的这间房子吗?给你们。统统给你们。”老三明白,啥
“碧奎莲花”,啥“骨肉官司”“人命官司”,统统都是假的,要他夫妻两让出三
楼这间大房间,才是真的。
    老三一家搬走了。
    老二夫妻两搬进了这间敞亮的大房间。在老三故意留下来的一大堆垃圾货里,
他发现了一大包老鼠药。蟑螂药。
    黄克莹问自己的男人:“侬是老大,又有病,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这间大房
间都应该让给我们这一房住才合情理。”
    少临说:“算了算了。太平点。”
    黄克莹又说:“我们不住,也应该让给阿爸住。”
    少临瞪大了眼睛,骂道:“让给谁住;关侬啥事体?侬给我放灵清点!”
    黄克莹只好躲到阳台上去咬牙齿。她不想再逼自己的男人。少临这一向疾里一
直带着血丝。她知道他已经吵不动了。同时她也知道,就是没有病,少临也不会跟
老二去争房子的。他住惯了眼前这间亭子间。求个太平。保住自己。他在一家琴行
里做调琴师。技术不算最好。调一架琴,可拿七元到八元。但现在请他去调琴的人
家越来越少了。他还要吃药治病。还要积一笔钞票,把女儿送到维也纳去学钢琴。
这次他之所以硬下心肠帮老二去轰老三,并不是他自己想住大房间。住什么样的房
间对他来说早已经无所谓了。只因为老二对他许过这样的愿,只要侬帮我这个忙,
我帮侬从药房里拿药。不要侬钞票。老二在沪西一家药房里做调剂师。这种瑞士新
药,专治肺痨。无论是正货还是水货,价钱都相当贵。而且需要长期服用。假如自
费吃下去,送女儿去维也纳的梦就可能永远只能是个不醒的梦了。现在他只有靠在
老二身上。他太想在不花自己钞票的情况下治好这已经纠缠自己十几年的病。太想
把女儿送到维也纳去。真的。虽然他觉得非常对不起老三夫妻两,但也只能如此了。
(有时他这样想想,又觉得心安理得了:侬老三住大房间的辰光,也没有为我这个
有病的大哥想一想嘛!为啥要我现在来可怜侬?!)

    老二这个人,阴。整天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长头发从耳朵后面包下来。这一
向,他一直背着自己的老板,在做自己的西药生意。(利用老板的进货销货渠道,
利用老板的银行信用和在同业中的信誉,办自己的“地下药房”。)其实他在经济
上已经蛮兜得转的了,完全可以独立出去公开领一张执照自己开一家药房放开手脚
去赚。在住房问题上,也完全用不着跟做小职员的阿弟争老辈人留下的这间房间,
完全有这个实力到外头去顶一套公寓房住住。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这样暗做,他
觉得有劲。不花自己的钱,却又能赚到别人口袋里的钱。聪明的脑袋使他常常能占
到许多别人占不到的便宜,也为自己报了许多必报的“仇”。这常常使他神清气爽、
踌躇满志,却也使他常常拘困于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上,而做不成真正的大场面。对
付女人也是这样。他喜欢女人,但又不想破财去勾搭那些必须用钱去开路才能勾搭
得到的女人。也不想费特别大的功夫,去勾搭那些特别“遥远”的女人。他觉得那
样做太费精力,太不合算。所以他总是只从已经来到他身边的女人身上着手。不管
她是谁。
    不久,黄克莹就发现,这个老二经常在她房门口偷听偷看。那时候,少临因为
肺部出现空洞(两只),已经住到澄衷疗养院去“等死”了。“等死”这说法,出
自老二。他这个人讲话有时候特别恶。但有时又不能不承认他讲得特别准确。)黄
克莹一个礼拜去看少临三次。有女儿要照看,不能天天去。当然,按名分,她是应
该天天去的。少临隔壁病床上的人的太太就是天天去的。少临也非常希望她能天天
去。但是每当克莹真的对他说,我明天还来,好吗?他总是连忙回答,不要了不要
了。侬已经老辛苦了。真的老辛苦了。在家陪陪阿爸陪陪女儿吧。可是当克莹第二
天真的不去了,他又怨恨,自卑,失望和沮丧。
    不知道为什么,黄克莹也不太想天天去。
    澄衷疗养院的路不大好走。澄衷疗养院后头一根大烟囱有八九层楼高(?)。
澄衷疗养院周围的河浜里长满千丝攀藤的浮萍。几幢水门汀的住院楼,四四方方,
冷冷清清。一只只小窗口呆呆的像死鱼眼睛。十几棵黄杨,六七棵棕榈,都充满着
一股浓痰的腥气。
    不到澄衷疗养院去,做啥?
    家里本来有一只收音机好听听申曲独脚戏。但老二一上班,就把插头拔掉,把
收音机锁进他自己的衣橱里。理由是怕她们不会用,触电。实际上是不舍得让她们
用。家里新装了一只电话机。但只要电话铃一响,他总是抢先奔过去接电话。假使
是某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打进来的。他马上装出一副女人腔,跟人家招讪,一旦问
清楚对方是找黄克莹的,马上恢复男人腔,破口大骂。侬晓得她男人住医院不在家
打电话来吃豆腐?勿二勿三,搞啥名堂?!想到这里来“拓”(占)便宜,装错样
头哉!后来就再没有男人打电话来找黄克莹。后来她实在寂寞无聊,便从《新闻报》
广告栏里找了个线索,花了十二元五毛钱报名费,去王家宅一家绒线编织学校学织
绒线。被他得知。第二天他就赶到王家宅,把这笔报名费讨了回来。他说,这种地
方侬好去的?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有。还是少去去为好。不要让大哥在医院里不放
心。有一段时间,他索性不上班,就是去上班,也过一个钟头就溜回来巡视一番。
她去小菜场买小菜,稍微回来得晚了一点,他就会在后门日,把着小菜篮,没完没
了地盘问。算账。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受不了了,就大声地问他,我是侬啥人?是
侬老婆,还是侬阿嫂?要侬这样管?!他一本正经答道,侬是我葛家人。我就要管!
    是的。葛家人。黄克莹嫁到葛家来的时候,这幢新式里弄房子已经很旧了。老
头子已经走不动路了。小小的天井里已经堆满了旧木板。还有几只让黄克莹一看就
要心烦的大水缸。大缸曾用来养水浮莲。腊梅。也曾贴过这样的对联:“皓月描来
双燕影寒霜映出并头莲”。横批“蓝田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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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最讨厌晚上不洗脚不洗屁股就上床的人。一过九点半(他决不允许有人在
这以后才上床),他就会挨着门地催促检查。大声地叫嚷:“汰脚汰屁股。汰脚汰
屁股。”连他十六岁的女儿和三十八岁的女佣人也决不放过。当然不会放过黄克莹。
只是在她门口喊叫,声音没有那么粗亮,腔调也不像对别人那样生硬。敲敲门,问
一声:“侬认过了吗?”他为瘫在床上的老父亲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为他洗脚洗
屁股。他不愿让家里其他女人为他做这件事。他在搬动老父亲时,就像掼一只烂冬
瓜。好在,不管他怎么对待老人,老人都不作声。开水烫破了皮,也不作声。
    在这以后,到熄灯,有半个小时时间,他必定要集合了全家人,为他包装散装
的药片药丸,按他规定的数额分装到一只只药瓶里去。他希望家里老老小小每个人
每天都为他尽一点义务。报答他在外头辛辛苦苦赚钞票养活大家。他倒并不在乎侬
在这半个钟头里能为他装多少,他只要这一点心意。
    这种时候,他总坐得离她很近。有意无意用他的脚在凳子底下去碰她的脚。有
时还轻轻地在她脚面上踩一下。会意地看看她,笑一笑。有一次突然相当用力地踏
她一脚,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或者还要哈哈一笑。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给大
家讲一点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怎么听弹词开篇才能听出名堂经来(其实在这
方面,老头才是真正的专家)。比如弹同名家蒋六仙到底是男还是女,或者深入讨
论一下他(她)到底会不会是“雌孵雄”(二性于)。又比如肺热阴虚的人为啥性
欲特别强特别喜欢近女色为啥又特别容易死得快。比如比如比如……嗓门宏亮,底
气十足,讲到得意的时候,他一定会连人带嘴巴都凑近过来,两只手或一只手就有
力地按到黄克莹的膝盖头上,哈哈哈哈……捏一把。但从感觉上来说,却比那位上
尉军需差点劲。他捏不出乌青块。力道不足。
    后来就发现他偷看她洗澡。不止一次。她把门缝都堵住。他又剔开。她觉得再
不换门上的锁,要出大事了。就连换了三次房门锁。三次,他又换了回来。最后他
发脾气。谁让侬换房门锁的?换锁为啥不跟我打招呼?侬现在厉害了。是不是?有
本事侬搬出去住。走呀。走侬的。
    她真想撕破面孔,跟他辣辣地大吵一场。并且真的搬出。她收集报纸上租房广
告,也到电线木头上去寻找。他发觉后就阴笑地对她说,要搬,好啊。那样子,大
哥的住院费、药费、营养费、特护费,我就不管了。侬自己想办法去付账。账单就
在你弟媳妇的五斗橱抽屉里放着。侬统统拿走。大哥肺上已经烂出三只空洞了。现
在正在烂第四只。侬这个样子一闹,正好帮他烂下去。五只六只七只八只。好得很
嘛!侬走呀!
    后来有一天夜里。是夏天。热。她睡不着。她心烦。她必须烦。这一向她总喜
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脱光,只剩一点胸衣和白色的紧身内裤,四肢八叉地躺在床
上,撩开蚊帐,让自己正对着那隐隐约约在窗外云缝里游戈的小月亮。她不知道为
什么要脱光自己;但她就是要脱光自己。让月亮照着自己。她甚至希望(渴望、切
望、贪婪地恶毒地盼望)对面人家的阳台上真出现那么一两个、甚至三四五六七八
个人,向她投来千百种锐利的火爆的粘稠的无所顾忌的(哪怕是强取豪夺般的)但
又必须是很陌生的窥视逼视。(实际上,对面阳台上真冒出一点什么动静,她却又
赶紧放下蚊帐,赶快躲进暗处去了。)到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刚睡着。门锁咔嚓一声
轻响,把她昏然惊醒。开始,她一愣,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门被轻轻地
推开,一条黑影轻轻地轻轻地移到了她的床前。她看不清楚。也不敢动弹。那黑影
走到床前很近很近的地方,便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半裸的她,还在粗粗地喘气。她冒
冷汗。全身发木。脑袋也发木。想叫,叫不出声。想动又不敢动。当那个不速之客
把黑黑的脑袋慢慢伸进蚊帐里来的时候,她几乎完全吓晕了过去。一抖一抖地抽搐
起来。他却在那里深深地吸着……吸着她帐子里的气味。吸着。吸着。吸着。然后
就把手伸了过来。

    她没有动弹,甚至都没有把张着的腿合拢来。她忍住厌恶,忍住羞愧,忍住坠
向深渊的绝望,忍住全部的颤栗,咬紧了牙关。她看不起正在摸弄自己的这个人。
但一想起自己的丈夫,却让她更寒心。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怎么坏,总还有个自己的
主意。他总还在想做点什么。他总在进攻。对着某一个目标。昨天她去澄衷。本来
想跟少临哭诉一番的。她知道肺上正在烂出第四个空洞的他,是不会有什么办法来
帮助她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哭诉(倾诉)对象。让她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剩下
来不管有多少苦头,她自己会去默默地尝试的。但少临却觉得自己连这样一个“倾
听”的角色也无力承担。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为罪。除了这两条以外,他现在还
有什么样的“精神堤岸”能防御得了那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恶浪呢?只能如此啊。
他哀怨地拒绝了。他闭着眼,不住地但却是缓慢地虚弱地摇着头,向黄克莹恳求道,
不要跟我讲了。求求侬。不要再跟我讲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不
要听……
    哦,男人。做一点事情出来让大家看看吧。你们站得直。你们挺得起。你们托
得住。你们是太阳。太阳……太阳……太阳……木凸……木凸……木凸……

    当然,那天晚上葛家老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竟然会彻底坏在了黄
克莹手上。当时,当他把手战战兢兢地伸进蚊帐,一点一点地触摸到黄克莹那使他
心猿意马许久了的“胴体”上时,发现她居然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地颤栗了一下,
便再不动弹。意外的惊喜甚至让他猛地缩回了手,稍稍定下心来仔细端详。凭着从
小窗口泻入的路灯光,他看清只穿着亵衣内裤的黄克莹仰天躺着,而且分明是醒着
的,只不过“羞怯”地向床里扭转头去,“绝不好意思”地紧闭着眼睛,咬住嘴唇。
她为什么不反抗?难道在……等待……等待?等待着他的触摸?哦!!一阵无法按
捺的激动,使他整个上身都倾进蚊帐,并索性提起一条腿跪在床边上。看哪,经过
蚊帐过滤的光线这时显得那么的柔和缥缈,越发衬托勾勒铺叙出黄克莹那本来就精
美的躯体上全部的动人心魄之处(虽然稍稍嫌瘦弱一点不过那也没啥)。他真不知
从何着手了。他颤颤地伸出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从她全裸着的
浅浅长着一层汗毛的手臂上划过。他想先逗得她笑了,再抱起她。他相信她会笑的,
或者再表示一下羞怯,哼一下。他想到了一切,唯独没想到的是,当再度去触摸时,
却引发的是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而且是连续的惊天动地的叫喊:“抓流氓啊……抓
流氓啊……”他没有看到,在黄克莹靠床里的那只手上,早暗自攥住了一根灯绳,
并把它延长出去,连接到原先的灯绳上。发出惊叫的同时,她用力拉亮了灯。她还
事先联络了家里所有反对这位“老二”的人,甚至包括老三夫妻两。灯亮的瞬间,
全家人都赶到。包括老二自己的老婆。而且第一个冲上去揪头发扇耳光的,便是她。
他无话可说无账可赖。因为此刻的他还半跪在“阿嫂”床边上、大半个身子还钻在
“阿嫂”的帐子里。而几近半裸的“阿嫂”已完全被他“惊吓”得面无人色,声嘶
力竭,欲哭无泪。更厉害的一招是,黄克莹事先还通知了隔壁邻居,请他们今晚警
醒着点,万一听见葛家有啥动静,务必冲过来帮忙。所以这一晚上过后,老二便担
着“乱伦”的罪名,在整条街区都“臭掉”了。虽然在左邻右舍的心目中,他这个
人原本就不香。捎带着要提一提的是,当晚老三夫妻两捎带着用木棍敲断了他一条
腿打聋了他一只耳朵,稍稍地出了一点气。他还不敢去报警。
    事后,黄克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一家人了。为女儿着想,她也得离开这个家。
她没法再顾及肺上即将出现第四个空洞的丈夫。她甚至都没到老人面前去告别,就
带着六岁的女儿去了那偏僻的盛桥镇找另一位姑妈。少临的病亡通知是她走后的第
二个月寄出的。但不知为什么,整整过了半年才收到。等她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幢
老式的弄堂房子里来取少临留给她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遗物”时,她看到天井里那
只最大的水缸上依旧贴着那一幅对联,“皓月描来双燕影寒霜映出并头莲”。只是
那条横批“蓝田种玉”,不知什么时候让谁撕走了,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了一点浆
糊干巴的痕迹。

    也许无须再来絮叨牙科诊所的那位陈老板了。这是她在遭遇谭宗三前曾“可怜”
过的最后一个男人。那天跟许家姐妹谈过后几小时,黄克莹就向他提交了辞呈,并
买好第二天的轮船票,准备回上海。陈老板让她弄得措手不及。侬总归要给我点时
间,让我找一个能替换侬的人。侬姑妈介绍侬来的时候,讲侬最起码也能在我这里
做一年。侬应该晓得,我这里全指望侬哩。现在侬讲走就要走,哪能办?老板喜欢
吃粽子。每天早上都要剥两只赤豆粽子蘸蘸糖。这时候傻张着两只粘答答的手,万
般无奈地看着黄克莹,嘴唇边还粘着几粒糖屑粒。
    黄克莹稍带歉意地笑了笑,随便编了几条理由敷衍。尔后就数了数老板无可奈
何地递过来的这个月的薪水,发现老板有意多给了几十元。她犹豫。要不要还给他?
这位刚满四十岁的陈先生,几个月来待她的确不错。专门为她粉刷了房间。知道她
不吃辣,特地吩咐自己那位湖南籍的老板娘(据说是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炒菜时
少放或不放辣椒。知道她晚上早睡不了,早上又早起不了,还特意推迟了诊所上午
开门的时间。按说她是护士,打扫卫生清理污物桶搬运药品柜等活路,理所当然归
她。可是陈先生却一一地都“屈尊”抢先做掉。弄得日常就多病乏力的老板娘,在
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更是六七个醋罐一起打翻。有一天,镇上请来一个锡剧班。据
说班子里的头牌花旦年轻时在上海天赡舞台也挂过头牌。戏票顿时走俏。一个礼拜
的票,两三天工夫全部卖光。老板晓得她喜欢听戏,花好大一番周折,弄了两张日
场戏票,让她带女儿去散散心。说是由他一个人来顶门诊。真不巧,到戏院里刚坐
下,开场锣鼓正敲得闹猛,“老朋友”提前来了。小皮包里又没带够手纸。只好匆
匆退场。匆匆回诊所。诊所关门。赶快回到自己住的那幢本地房子楼上。刚要推门,
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男鞋。再仔细一听,房间里果然有人。一惊就要叫。
又发现那双男鞋非常眼熟。再一看,好像是老板的。她稍稍定了定心,从虚开的门
缝往里张了那么一眼,果然不错,就是他。
    老板僵直地坐在她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大床边匕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床前的
那只五斗橱。脸色鲜红。傍晚的阳光燎着贪婪,从雪白的墙壁上反照到他脸上,显
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由自虐而获取的平静和自得自足。房间替她重新整理过了,也细
细地擦拭过了。充满了异样的碱水和芦灰水的气味。房角落里还残留着一堆堆相叠
相加的肥皂泡沫。虽然不能说纤尘不染,也是雅净有致。连女儿扔得满地的小画书
也都给一本一本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而最使她感到难为情的是,今天一早她和女儿
换下来的内衣内裤袜子,他都替她们洗了,押拉得平平直直地晾在透过那根细麻绳
而射人的晚霞中。她当时真是无地自容,真想冲进门去,狠狠地踢这个无聊而又自
作多情的男人一脚,让他趁早滚开……但没等她发作,只见他纵身跳起,拉开五斗
橱上所有的抽屉,兜底翻寻,然后又把她放在衣柜顶上的那只旧皮箱抱下来翻找。
显然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尔后又一一地把东西复归原位。他在找什么?最后,他
在一个镜框前站住。镜框里陈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妮妮的合影。另一张是她
单独的半身照。两张照片都是在澄衷疗养院的花园里照的。一座假山。一池浅水。
还有一架攀援中的紫藤。天热。她脱了鞋。光脚站在浅水里。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
那天为什么要脱鞋,怎么会那么放肆。也许,从根本上说,她一直就是个“放肆”
的女人。但脸上还是有许多的忧郁,许多的疑虑。他匆匆取出那张她单人的照片,
赶紧走了。走到门口,似乎又没那个勇气真的把照片拿走,呆呆地犹豫了好大一会
儿。最后还是把照片放回了原处。
    第二天他没到码头上去送行。甚至都没到这里来跟她告别。一早,他那位多病
的夫人来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为了收回她这间房间的门钥匙,并把她忘在诊
所里的一些小零碎东西,如梳子毛巾雪花膏香肥皂之类的,又给她带了来。还给她
母女两叫了辆黄包车。她两上车时,她还很亲切地摸了摸妮妮的脸,很亲切地说了
声,妮妮再会腥。只不过自始至终没提陈先生。黄克莹也没问。到了码头上,旅客
特别稀少。轮船远远地停在几百米开外的海面上,等待小舢板一趟又一趟地把船上
的货和客人运回岸。然后仍通过这些舢板船,把要运走的货和人,一趟又一趟地送
上船。
    也许是天阴着的缘故,黄浊的海面便显得格外深沉。风也显得格外阴凉。黄克
莹心里忽然生出许多的惆怅。就这样告别盛桥?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匆忙对待这个常
年充满着咸鱼腥味、居然也有几千户人家几代人繁衍生息的旧镇?不一会儿,码头
票房间的一个熟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有侬的电话”。她问“啥人打来的”。
他说“不晓得”。她觉得非常奇怪,这时候谁还会打电话到码头上来找她?盛桥镇
上一共没有几部电话机。仅有的这几部,还是上边给小张岛上那两座监狱守备架设
电话线时,应镇公所要求,才捎带着安装起来的。黄克莹把妮妮和行李托给那个熟
人,匆匆赶到票房间拿起电话一听,却是那位陈先生、陈老板。我一点不夸张地说,
当猛然间听出是陈先生的声音时,黄克莹心里还真真切切地热了一下。毕竟是自己
消逝不再的一段经历。生命。某种交代。她很清楚,从此以后,只要不是万不得已,
她是绝不会再回这个小镇了,而在刚过去的这一段不可能再重复的时日里,此刻向
她传递最后声音的这个男人的的确确还是待自己很“友好”的。
    “哦,侬在哈地方?”她急切地问。
    “我在萨镇长家里。一早我就来了,为萨老公公试假牙,没能去送侬……”
    “没有关系的。侬太太来过了。谢谢喔。”
    “还有多少时间开船?”
    “还得一会儿吧。”
    “那天真对不起喔……”
    “话不好这么说的。是我走得仓促,给诊所添不少麻烦。”
    “诊所里的事我有安排了。侬就不要操这个心了。我要请侬原谅……”
    黄克莹愣怔了一下。原来那天,这位陈先生匆忙地从黄克莹房里出来,印象中
似乎看到在楼梯间的一角有什么人在那儿站着。但他只顾赶紧离开,不及细看;下
楼后,又听楼下的一家人问他,是否看到黄小姐。黄小姐?黄小姐回来了?他一惊,
忙问。哎,她刚上楼。侬没看见?她又走了?没那么快吧?心直口快的楼下人家一
连串反问。陈某人再没顾到应答,赶紧走了。这样,他肯定,刚才在楼梯间看到的
那个“人影”就是黄克莹本人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看到了他在她房间里翻找东
西的情景。看到他想“偷照片”的尴尬相。这的确使他感到非常坍台。没有面子。
    “老对不起的……”
    “这有啥啦?!陈先生要我照片,是看得起我嘛……”
    “不是照片的事。不是。不是。”
    接下来,陈老板急急忙忙解释了那天为什么要到她房间里翻找东西。听到她突
然提出要离开他的诊所,他怀疑是镇上有人在她面前“触壁脚(说他坏话挑拨离间)”
摄弄她离开诊所,蓄意给他制造麻烦;怀疑她是镇上一些人委派来“卧底”收集他
情况的,现在卧底暗查的任务完成了,她便得赶紧抽身离去;也怀疑她是不是找到
了真正的相好,或靠山,于是就要拂袖离去……那天他在她房间里翻箱倒柜,就是
想找到一点“证据”,以确定这几种疑问的“真”与“假”。排除自己的疑虑。让
自己的心踏实下来。
    “既然侬这样怀疑我,为啥还想要我的照片?”黄克莹问。
    “我心里实实是不相信自己的这些怀疑的……”
    “侬既然实实地不相信,为啥还要到我房间里来翻箱倒柜?”
    “可是我熬不住,又要怀疑……”
    “侬到底是相信还是怀疑?”
    “……我晓得……我老对不起侬的……”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不要再讲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两个人再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好像萨家有人在叫他了。他讷讷地又说
了声“对不起……今后多保重……”就挂断了电话。

                                   98

    陈先生本名陈本桐。祖籍盛桥北十二里蒋家楼。据方志记载,“当时有蒋姓者
构楼五槛,因此得名。”蒋家楼那地方单有一条河浜通海,素以渔市闻名遐迩,虽
地处要冲,但南西有苇塘阻隔,故历来“烽燧鲜惊。民风朴野。商廛繁盛。”街市
的规模至少不次于今日之盛桥。鱼行分为咸鱼行和鲜鱼行。陈家祖上做的是成鱼生
意。后来河浜渐渐淤塞,苇塘干涸,海水倒灌,又造成大片良田严重碱化。渔船进
不来,商家鱼行纷纷外迁。至今蒋家楼还留有一条老街,十有六七的宅居都空关着。
粗大的柱子、厚实的门板、深深的前出廊檐和那条用卵石铺砌的大街绝对寂静。当
然还有满院子半人深的杂草。孩童们唱道:二月花开蒲公英。四月花开看麦娘。五
月六月刺毛莨。九月十月一枝黄。
    陈家抢先把鱼行开到上海十六铺。这是陈本桐祖父手上的事。最兴盛时,陈家
在十六铺同时开有茶馆店素面馆和一家韭菜饼店,还有两三个货栈。拉老虎塌车的
苦力,中午时分只需花几个铜板,到陈家铺子里吃茶吃饼,就能换得两个舒舒服服
的饱嗝,再顺便弯过去,到陈家鱼行里买半斤成带鱼用稻草绳一扎,挂在车把手上
晃唧晃唧带回去。全家人晚饭桌上的荤菜也有了。但到父亲手上,货栈生意被几家
大洋行轧住,日渐衰微。父亲本可甩掉这明当明争不过人家的包袱,专心去做洋人
还顾不过来的“菜饼咸带鱼”生意。但他却偏不。偏偏出让了很有赚头的那些吃食
店,要跟人家在货栈生意方面争上一争。居然买下一块地皮,居然盖起一幢三层楼
的新式大通栈房。但盼望中的“中兴”却始终没能如期到来。人不敷出的日子使陈
家常年举步维艰。但父亲依然不肯向洋人出让这块地皮不肯允诺拆掉“大通”这座
日见灰暗破旧的栈房。父亲觉得,上海十六铺这块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兼有上海
门户之要义。一定要有中国人在此立足。否则,门户不守,焉及其余?一些亲戚朋
友便笑他,门户不门户,跟侬姓陈的有啥关系?侬这样“急出胡拉”(死乞白赖)
操这份心,作死啊!他只是笑笑,从不跟他们辩解,心里藏着的一句话便是:不谈
喽。怎么能跟你们这种“河伯”谈“大海”呢?还有一件事,父亲也是死把着一点
都不肯放松的,那就是儿子的学业。请最好的家庭教师(比如英文就是请一个英国
老小姐教的)。进最好的私立中学。然后便是大学。从不让陈本桐过问家里的日用
生计,从不在陈本桐面前叨唠家境安危。只为不让他分心。家里再困难,也绝对保
证陈本桐在大学里的一切费用。老头(其实那时他还不能算老,也就四十一二岁吧。)
只有一点爱好,就是喜欢翻看儿子从大学带回的讲义,喜欢跟儿子大学里的同学
“聚谈”。有几次还让陈本桐把大学里开“国民课”的那位讲师请到家里聊了好长
时间,让不惯张扬、天性又比较内向的儿子面子上很觉得有点过不去。后来发生的
一件事,是任何人、连老头自己也始料不及的:一位一直跟陈本桐要好的外地女同
学,在多次接触后,居然看中了“老头”的倔强和刚硬,连连发信,表示要“终生
伺候先生”(那时陈本桐的母亲已去世一年多了),并委婉地中断了和陈本桐的恋
情关系。这叫陈本桐如坠冰窟,又无法理喻。也让“老头”极为尴尬,又无法向儿
子剖自。老头亲自找那个女同学作了一次长谈,明确表示这是绝不可能的事。那女
同学却说,如不能“终生伺候先生”,也不可能再和陈本桐恢复以往那种关系。她
感慨地“责问”父亲,你给了你儿子那么多的东西,为什么偏偏不把你身上那种男
人气,遗传给陈本桐一点?接着,她愧涩地使用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来表示
自己此刻的心境。陈本桐的父亲诧异地说,你经历什么啦?你我之间没发生任何事
情啊。女孩子说,在您是没有。在我却的的确确不可能再回头了。陈本桐遭此打击,
几乎连学业都难以为继。勉强坚持到期末毕业,立即和现在这个湖南籍女同学结婚,
以此来报复那个背信弃义的女孩,并不顾父亲如何地劝说恳求解释威胁,放弃了上
海的一切,回到老家盛桥镇上开了这么一个牙科门诊所。
    陈本桐原先没打算在盛桥长做下去。即使他愿意,那位多病的同窗妻子也不会
愿意。他只是想让自己暂且“躲避”一阵。并用自己的出走、远去,来惩戒那些曾
经爱过他、对他寄托过厚望、现在又伤害了他的人,也算是他对他们的一种“示威”。
在小镇上积累临床经验的同时,他还要把两篇已经写开了头的长篇论文继续写完它。
时机合适了,他还要回上海读硕士博士,在上海开门诊办医院……他想象小镇生活
的沉闷贫乏幽静自闭。离开上海时,他实实足足托运了两大箱生活日常用品。每只
木板箱子都有他大半个人高。但事实却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可怕”。适应了最初
一段没有电灯的拘谨,适应了晚上打灯笼出门的幽暗,习惯了每天要装卸排门板、
傍晚时分又要哈着气嘎吱嘎吱去擦煤油灯罩的烦琐,渐渐体会出许多人常说的那种
“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处”。盛桥镇真正挂牌牙科诊所只有两三家。而真正由手
里拿着医科大学口腔专业文凭的人当主治、并像模像样地配有一整套上海大医院牙
科诊室所用的那种诊治设备的,不仅在盛桥,就是在整个通海地区,恐怕也只有他
一家。所以,镇上真正有身份的人、以至于通海城里一些有名望的人,都到他这里
来看牙。或者派车子把他接到家去出诊。“我这口牙,是盛桥的上海医生陈本桐做
的。”这句话在当地所拥有的炫耀性,几乎等同于“我这件女式大衣是到上海朋街
买来的”、“我这瓶香水是德国4711 牌的”、“我这双皮鞋的皮用的是美最时洋行
的。底是‘花旗方张’的。鞋揎用的是瑞典进口的钢板弹簧揎。连上鞋的麻线都是
用的英国手牌……”于是乎,很快就有人来请他去做盛桥镇塘南街国民小学名誉校
董、北市梢国民联储会名誉副会长、福音堂名誉执事、文昌宫修缮委员会名誉委员、
通海市园艺菜蔬研学会名誉理事和木堡港船员公会的健康督导……几乎每天晚上都
要出外应酬。有时下午三点钟,来接他的车子就等在诊所门口了。忙。没日没夜地
忙。开始时,他烦恼。失去了看书的时间整理临床笔记的时间和妻子讨论疑难病例
的时间抱着他喜欢的那匹花猫缓步在海堤上散步的时间甚至失去了偶尔亲自动手用
不锈钢煎锅做一两次法式猪排的乐趣。但他又不敢拒绝这些盛情。毕竟是在人家的
地面上做生活。况且……况且这也给他赚来了一心只临床、埋头写论文所无法赚得
的另一种乐趣。后来他这么自嘲道,忙是忙了,起码我的头不痛了。刚到盛桥时,
白天开业门诊晚上整理笔记和论文提纲,没多久,他突然偏头痛,而且痛得厉害。
现在好了。只增加了一个新的习惯,不论见了谁他都要苦笑笑,都要发两句牢骚,
还是侬好呀。看看我。看看我……唉……完完全全是在浪费生命……浪费!浪费!!
但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了,虽然还在苦笑、牢骚,但只要有一天没有请柬
没有来访没有“打围炉聚会”没有“嘉宾满座”没有“欢迎指教”,他就会惶惶不
安。他就会到处打听。是什么地方哪一点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只要有客人来,
他第一句话总是先问:侬有啥新消息(口伐)?他最感兴趣的往往是另一些会长另一
些理事另一些委员另一位督导在背后说了他一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凡是能向他提供
这些消息的,他便视之为心腹、同仁。千方百计也要在他任职的那许多个委员会董
事会研学会中安排进这些“同仁”。他总是在提心吊胆。总觉得别人在暗算自己。
也是因为这一点,后来才有了对黄克莹的“怀疑”,会在她临走前对她突然施行了
那一番“彻查”。
    虽然他的上海话已说得不那么流利,已带上了许多的本地口音,但他还经常想
到上海。想到十六铺。想到绵延几十里的黄浦江两岸连成星河一般或密或稀、或高
或低的灯火。想到弄堂口小烟纸店里那个胖阿姨。想到胖阿姨夏天穿的汗衫几乎每
一件都是先坏胸前那一块,总是先要在两个奶奶头的地方打上两大块特别显眼的补
丁……跟镇上那些“二百五”们说话时,他依然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我伲圣约
翰的格致堂怎样怎样……理科实验室又怎样怎样……”(其实他并不是从圣约翰大
学毕业的)他是真心地怀念。他依然有决心要“打”回上海去。比如连续发表几篇
震动上海学术界的论文、比如向母校捐一大笔奖学基金或者在治疗牙龈脓肿方面彻
底推翻母校那些教授们的旧观点而由母校教务委员会出面重新请他回校任教……等
等等等。
    是的,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上海。同时又一刻也没有忘记今天晚上六点三十分
必须准时赶到镇公所,以嘉宾的身分出席本镇鸡鸭联营公会成立以来首次召开的成
果检讨大会。一定不要忘记穿那套黑哔叽中山装。
    等等等等。
    再说到黄克莹。他之所以会那么喜欢黄克莹,毋庸置疑,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
因为她来自上海。当然还得加上一些黄克莹个人的因素。比如她看人时那种认真执
著的眼神。是的,执著。让人非常要命的执著……

                                   99

    我曾经设想乘一条不是帆船的大木船,围绕中国俄国和印度这三个相邻大国走
一圈。我想穿生牛皮做的靴子。它一定会逐渐被苦涩的海水咬破。我想必将看到最
伟大的陵墓和最广阔的荒原。接触到最听话的人民和最富智慧的头脑。回想那漫长
的几代人,都很难忘记由父亲带着到老虎灶后头的那个“混堂”里去洗澡的情景。
那的确是个“混”堂。池子里只要顺进七八个脱光了身子的男人就能挤得屁股碰屁
股。滚烫的池水上面飘浮着厚厚一层油腻。那放肆猥亵而往往又沉闷的谈笑,使弥
漫的水蒸汽里充满了嗡嗡的回声。那池边上光滑的木条。那被成千上百人用稀了的
丝瓜筋。那第一次看到别人阴茎时的羞怯和绝对的不自在。还要泡得通体发红。要
一遍又一遍地搓出泥条。要到前边去买五根筹子的干净热水,一桶从头上浇起。一
桶只挠中段。脏水流下来,汩汩地汇聚到池子里,提供给后来人浸泡。这样的澡堂
当然不会有躺着爽汗歇息的地方。但洗完后你可以到楼上那个还是同一家老虎灶开
的茶馆店里去坐一会儿。所谓的楼,楼梯是摇晃的。楼板是嘎嘎吱吱生响的。在楼
上你可以看到楼后的煤堆和木屑刨花堆。所谓的“楼上”,只能放下两张八仙桌。
一壶太平毛尖只收你一只角子。要想弄碗馄饨点点饥,只要伸出头去喊一声,馄饨
马上就送到。馄饨店就开在街对面。所谓的“街”,还没有一根横过来的晾衣裳竹
竿宽。舒舒齐齐吃完馄饨。抹抹嘴唇皮上的油花。嘬嘬牙齿缝里的葱花。再点上支
老刀牌或强盗牌香烟,徐徐吐两只烟圈出来。这时候,申曲大王邵宾荪正好在柜台
上那只老式五灯收音机里开唱《碧落黄泉》。轻轻地拍着大腿晃着脑袋跟着一道唱。
虽然明朝一早侬还要拉侬的老虎塌车赶到大中国水泥厂仓库里去出几身臭汗。但今
朝这样一个下午侬不是活神仙,是啥?!!

                                  100

    黄克莹那天匆匆赶到梅家弄,刚到吃中饭时间,估计许家两姐妹不会到得这么
早,付了三轮车钱,就到正街上那爿新开的东洋照相馆里转了转。听说开这爿照相
馆的是一个从温州来的女大学生。这个温州女大学生原先据说还是个“学运”积极
分子。被开除过两次。后来又被巡捕房捉去,吃过六个月官司。又被送到木堡港外
那个“江苏省第三女子监狱”接受“感化”。做过“具结”。也就是写过保证书一
类的东西,保证改过自新,下不为例。北平解放后,新政府把市属最大一个拘留所
建在“自新路”上。那一片地域原名又叫“半步桥”。这实在太有意思了。历来的
体会都是,人和鬼、地狱和天堂之间往往只差半步。而能不能跨过这关键的半步全
看老弟老妹您肯不肯“自新”。做人的道理就这么简单明了。但由此而引发的麻烦
却历千百载从未平息。因为人世间的“自新”标准,太多,又太不一样。不同的人
固执着各自不同的自新标准,在种种利益驱动下相互较劲,于是就上演一出又一出
多少总有些重样的历史活剧。拿这个女大学生来说,具结完毕,回到上海,重返原
学校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没再去找原先的“同志”。在第三女子监狱所度过的那段
生活,使她充分感觉到,要按“同志们”的标准去“更新”眼前这个世界,几乎是
不可能的。
    (自己被捕、入狱、抬大粪桶、穿着灰色号衣跑步、被强行接受男狱警的体检
后深夜的痛哭、黎明时分的呆木……当经历了这一切一切的天翻地覆以后,她原本
以为这个世界会跟她一起“痛哭”。“挣扎”。但当她走出监狱大门时,发现一切
依然如故。平静如故。无聊的依然无聊。卑鄙的越加卑鄙。小树甚至长出了新枝。
生煎馒头摊上的生意还是那样的红火。或冷漠。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又在干什么?)但她不愿回温州。或者说她愿意回温州,但得去赚够一笔
路费。万一赚得顺利,够她在上海再租间房再进修个专业再买些化妆品高跟皮鞋晚
礼服,再买一张大学毕业文凭,她也可以不回去。她说哪儿的青山不埋人?您说呢?
于是她在这个照相馆里找了个“混饭混路费”的差使。当时的老板是个拿德国护照
的“白俄”。一个沉默寡言,又能吹得一口好长笛的老鳏夫。整日端着个镀银铜把
茶杯,衬衫领子总是浆洗得笔挺笔挺的。进了照相馆,她才知道这里名义上是个照
相馆,实际上却是个拉皮条介绍所。当然也照相。照完相,(或照之前就)上前搭
话。女学生。白俄女侨民。刚到上海来帮佣的乡下女孩。想时髦又时髦不起来的新
做厂女工。还有一些满腹心机的姨太太和渴望浪漫冒险的“千金小姐”。有的需要
钱。有的需要安慰。都盼望这安慰发自一个有钱有身份的男子。还奢望他身心都干
净。老家伙做的事,便是从中“搭桥”。留声机里轻轻地放送着“维瓦尔弟”。同
时收取双方的定金和回扣。这个温州来的女大学生开始说,我只管照相,别的我不
管。他点点头答应了。后来她说你想找哪位女士打招呼,我可以帮你去跟她们打招
呼,但具体条件我不谈。他又点点头答应了。两个月过去了,在一次留声机继续放
送“维瓦尔弟”的长笛协奏曲《夜》时,她说,我可以替你去跟她们谈条件,但我
不要你为此额外付给我的报酬。这次他略感意外,但仍没作任何坚持、开导,还是
颔首应诺。这一天晚上,老家伙提早赶走了所有的顾客。熄灭了大玻璃橱窗里所有
的彩灯。掏出一大串烯里哗拉响的钥匙,小心翼翼地锁上了金属保险柜。第一次邀
请她到自己家去作客。现在已经不记得那幢房子到底是在山阴路上还是在祥德路上。
总之是一幢红砖清水外墙已经有点发黑、有一圈水泥围墙包围、几棵阔叶老树稀疏、
楼道里充满了洋葱羊油和洋蜡气味、窗外都装着铸花铁栅栏的大杂楼。所谓大杂楼,
是借用北京的“大杂院”一说。意指楼里多户人家共住。楼后大致都有一大片难得
的开阔地。开阔地上晾着许多纯白床单和杂色床罩。再往远处是一家竖起几根细高
细高铁皮烟囱管的铁工厂。煤烟熏黑了许多的竹篱笆。一群群灰色的鸟雀盘旋在从
市郊直插市区的高压线上空。
    老家伙只住一间房,但实足是个很大的房间。门扇上铆上了一整张铁板。给人
的感觉是,仿佛自己正在进入中央银行的地下金库。双层玻璃窗外同样装置了铁皮
做的护窗板。房间里极为整洁。铺着白色挑纱桌布的小圆餐桌上,少不了要有一个
银饰的大茶炊。只不过,他的这个特别高大。精致。橡木粗圆腿的双人大床前铺着
一张熊皮。这和墙上四处挂着的桃木镜框和镜框里那些发黄的家人照片和照片里的
温馨遥远,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照。有一个角落专门是堆放书和画册的。不算少的
一大堆。全是些羊皮面烫金精装的俄文原版印刷物。她问,这些都是您从俄国带来
的?他默默地笑了笑,尔后转过身反问,有这可能吗?你不要忘记我们这些人都是
逃离俄国的流亡者。流亡者能从祖国带走的,只是命。她又问,那么,这是您来中
国后收集的?他点了点头。“那您还是挺爱国的嘛。”她淡淡一笑,语意里不免流
露出一丝嘲讽。对于她的这种挖苦,他未给于丝毫反应。也许是觉得不值得作任何
反应,或者是不想轻易跟人谈论“爱国”这么一个宏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对他来说,
也许是过于的沉重和艰涩了。
    “那这些照片呢?是您家里人?”她背着双手,调皮地问。老家伙首先肯定这
些都是他家人的照片。尔后耸耸肩告诉她,它们都是他当年带出来的。除了一条命,
从老家带来的,就只有这些照片了。照片上自然有古老的木屋。有苍凉的原野和仿
佛泥泞的天空。有娜塔莎式的小女孩。有伊凡式的大男孩。有玛露申卡式的大婶。
有阿历山大·阿历山德罗维奇式的大叔。有猎枪。有皮靴。还有一辆一九○六年美
国造的派克汽车和远处稠密高耸的白桦林和一条黑白毛相间的猎犬。黄黄地陈旧,
仿佛上演契河夫剧本时拍下的剧照。那晚上,他跟她讲了许多。一直讲到西伯利亚
的风暴和叶尼塞河河口的小木筏。一直讲到那把高大精美的铜茶炊不再向他们发出
好听的嘶嘶声。
    然后,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那女学生(她姓杨)没有做任何事来打
破此刻出现的沉寂。她突然意识到,老家伙今晚是有话要说才把她请到家里来的。
也许是一些自他逃离故国后,从未跟人说过的什么话。但总不会是为他当前做下的
“龌龊”,作什么道德上的辩解吧?
    “祖卧”
    果不其然,老家伙突然一转话锋,居然提及这个他向来怕提的字眼,眼眶也突
然湿润了,抬起头直瞪瞪地看着她。
    “祖国怎么了?”她见他不往下解释,便嘲讽道,“祖国怂恿你在我们上海干
这种脏事?”
    一霎间,他脸上涌出的那许多痛苦和仇恨仿佛用石膏浇铸出来的,完全凝固。
但很快他那表情丰富的眼神里却又只剩下老人式的宽谅和自嘲了。
    “Miss杨,(这家伙还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她。平日里总是叫,嗨,杨。)我
也曾像你一样的年轻……在彼得罗夫斯克机械专科学校读书时,也曾跟警察先生们
开过许多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一点,我跟你相像。我们两个还有一点相像的是,我
们都对我们的祖国肯定要发生的大变动,缺乏应有的思想准备……”
    “你觉得我们这儿也会像你们那儿一样,发生什么大变动?我说你这些年来在
中国真是白待了。中国人是那种有劲的人吗?我看你是拉皮条拉糊涂了!”
    “哐”地一声,老家伙把他手上一个宋瓷茶碗忿力拍碎。
    “哐”地一声,“Miss杨”也把她手上一个金边茶碗用力地向墙上扔去。
    两人怒目相视。两人几乎又同时背转身去。
    “我……很喜欢你的跟我相像……但我觉得你……Miss杨,你还是可以做两种
选择的……”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完全温和了。“我可以资助你继续上学……我
并不希望你留在我这里混饭吃……”
    “谢谢啦。我的好爷爷。”
    “我可以一直资助你上完大学。”
    “喂,今晚你到底想干什么?装什么正经?想跟我睡觉,说那么多无聊的话干
什么?”当她大叫大嚷着,转过身来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摞钞票,在向她不住地
晃动。“很大方嘛。预付那么多?”她冷笑道。但没等她把话说完,那摞纸币便已
经狠狠地飞到了她的脸上,尔后又窸窸窣窣地四下里飞撒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恰如
一阵林下风。尔后就十分地沉静。尔后她拿起小巧的坤包就向外走去。但是那该死
的门上不仅铆上了厚重的铁板,而且还装着好几把十分复杂的暗锁。她居然拨弄了
好大一会儿也没能统统打开它们。
    “替我开门!”她叫道。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动也没动。
    “听到没有?打开你这狗门!”她用拳头擂了两下门。
    他依然没动。
    她冲过去,从壁炉架上抓起一只黄地青花缠枝纹梅瓶,做出那种姿态,仿佛房
主如若再不开门,她就要对不起这只雍正年间的古董了。这可是值“老价钱”呐!
    他果然动了一下。蹒跚地走过来,缓缓地从她手里拿下瓶,然后去开门锁。在
一阵嘁里咔嚓响过以后,好像是为了告诉对方,门已经打开,他稍稍地往后退了半
步,让出一点空隙,以便让她走过去。她没敢再看他。脸颊上被钞票击中的地方,
依然透出一点热辣。而由这热辣和刚才那一番龈龋带出的心底无名颤栗,却又造出
一阵阵从她身上不断技掠而过的寒战。当她的手抓住那冰凉的铜门把时,她感到被
老家伙的一只手凉凉地覆盖住了。她猛地挣了一下。但以后发生的事,似乎在意料
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一切几乎再不容她挣扎辩解推操。坤包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掉
了下来。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重重地挤压到那扇该死的冰凉的铁门板上,就像是飘
浮起来,无侬无靠。她感到自己被贪婪地舐食。被潮热地抚弄。揉搓。当然,接下
来的事,便做得非常老练,也非常粗暴。一反往常、却又是意料之中渴望着的粗暴。
    第二天早上,等她醒来时,那件被撕破的衬衣早已被收拾掉了。代替它的是一
件崭新的绣花真丝内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沿边上。老家伙默默地坐在窗前,从
背影看,他从来也没有显得这么衰弱过。后来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跟她提过什么
“祖国”和“上学”之类的话。“照相馆”里该干什么还干着什么。所不同的是,
她渐渐接管了馆内大部分的“业务”。他则更多地待在家里,悉心收集整理那些有
关“祖国”的典籍。还要参加一些他不想告诉她的白俄聚会。他俩之间再也不必
“委拒”,也无须“退让”。“争执”。一年多以后,老家伙在去参加一次白俄聚
会时,走到国际饭店后面白克路黄河路附近,被一辆突驰而来的汽车撞了一下,车
上的人还向他连连打了三枪。枪声在那狭窄的街面上低矮的屋檐下发送得尤其惊心
动魄。人送到医院,已无法抢救。丧事是她给办的。按警局的要求,必须简而又简。
她把他房间里所有的东西(特别是带文字的)仔细地整理了一遍,仔细得像乡下老
太蓖头发一样,但让她惊奇的是,她居然到最后也没能发现他的真名实姓究竟是什
么。所幸的是,他留下了一个有法律效应的一张遗嘱。他把所有的财产,当然包括
那个“照相馆”,留给了她,而把所有有关“祖国”的那些“典籍”留给了住在海
格(华山)路上的一个叫克尼亚赛娃的白俄老太太。

                                  101

    据说老家伙遭遇不测之前,还是出资让这位“Miss杨”去了一趟美国,在俄亥
俄州电影专科学校进修了一年。导表摄录美,生旦净末丑什么的,统统过了一遍手,
掂了掂分量。这当然对办好这个“照相馆”也还是有用的。她还经常到小南门的沪
星影业公司去客串拍戏,逢人就感叹:“我这个人就是为电影为艺术而生的。除了
电影除了艺术,我随便啥都不在乎。”
    黄克莹早就晓得有这样一爿“照相馆”这样一个女大学生。一直想来看看,却
一直也不敢踏进门去。好在照相馆接待厅里还摆了两三张玻璃柜台,专门陈列一些
能为常人感兴趣的家用收藏品,比如吕宋烟、雕翎扇、内画壶、百灵台、煤油灯、
鞋拔、玉镯、蟋蟀罐、袖珍红木家具、碑帖和除寿山田黄昌化鸡血青田羊脂冻以外
的各种石章……还挂了十几套据说是言菊朋的老师红豆馆主、以及陈彦衡王瑶卿等
人用过的“行头”。据说这些“珍赏”全是那个东洋人阿部提供的,供那些男人在
等待之余浏览赏玩,真有意了,也可带东西来交换,或赊买。阿部更希望是交换。
他认为,真正的收藏家一般是不肯出卖自己的藏品的。
    黄克莹进得门来,还是有些拘谨。但几分钟后,便放松了许多。此间的气氛和
她进门前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男客大都瘦弱。文质彬彬。多数呢帽呢大衣丝质白
围巾或鹿皮手套。装作互相都不认识(也许真不认识)的样子。匆匆而来的女客则
一般都先被引进另一间被标为“第二摄影间”的小室密谈。小室的门自然要密闭,
门上还挂着一幅长长的完全用白绒线勾织成的门帘。它白得好像是几分钟前刚挂上
去似的。白得让人惊心动魄。然后就是几位妙龄侍女,只化素妆,只穿素服,绝对
地恬静不苟言笑而又温和淑文。只有一位侍女细声细气地用一口纯熟的京白上前来
招呼她,小姐,您照相?黄克莹忙摇头,连说不照不照。我随便看看。尔后心就一
直别别地乱跳。如果不是实在受不了自己那种暗自汹汹的心跳,她想她还是愿意再
在这店堂里待一会儿的。
    为什么,居然也愿意再待一会儿?
    她在马路对面发了一会儿愣,再回过头来重看了一眼那“照相馆”,便逃也似
的匆匆离去。

    早年,梅家弄里有条梅家浜。梅家浜上有座三官塘桥。它们都曾是远近闻名的
场所。闹猛(拥挤)。混乱。后来河浜被填平,三官塘桥也被拆掉,统统修了马路。
近年来这一带又陆续修起不少二楼一底的新式弄堂房子和一楼一底带天井的老式石
库门房子。当年作为梅家弄标志的梅家大宅,早不如从前气派,但毕竟保存了下来。
其实梅家大宅还是梅家大宅,那一圈足有两人高的黑墙篱笆还是有两人高。大门外
那口水井还是那么清凉。井旁边的那棵桃树年年还在唱着“人面桃花异样红”。但
今朝黄克莹走进梅家弄,一过三官塘桥旧址,远远看见梅家大宅的黑墙篱笆,不知
道为啥,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酸辛涌涌地顶着她的心坎,总叫她一阵阵发慌。心虚。
    其实她从来没来过梅家弄。从来也没有进过梅家大宅的门槛。
    那一天,许家两姐妹和经易门同时都约了她。两辆黑壳子小汽车同时开到她家
门口。都约她到梅家大宅来见面。当黄克莹在那个“照相馆”瞎消磨时间的时候,
许家两姐妹之一的许同兰早已在大宅里等着她了。许同兰同样心神不宁。
    为什么要把黄克莹请到这个梅家大宅里来说话?
    说不清。
    假如说去谭家花园不方便,也完全可以到东雅、大都会或九宫包个房间,或者
到克莱门公寓去租间房子嘛。
    包房间不好。太俗气。租房间又太显眼。
    她喜欢平实一点,有个“家”的气氛。
    她要在一个“家”里接待她。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焦躁。干热。而又急切。
    许家两姐妹背着谭家人,在外头开店办厂,也是实出无奈。
    她们是两位姨太太。而且跟别的姨太太还不一样。她们两位的娘家没有背景没
有后台也没有靠山,也就是说,她们的娘家太普通太没有实力太不可能在必要的时
候来保护她们于万一(这在谭家上下几代众多的姨太大中间,的确是绝无仅有。最
起码也是少见的)。即便雪俦身体好时,她两在谭家门内尚且有许多可虞可虑之处。
更何况现在雪俦几近朝不保夕,她们的确不能不为自己的今后作一点打算。虽然,
不管怎么样,今后在谭家门内,饭,总还是有得吃的;房,总也是有得住的。零用
钱总还是可以逐月地从谭家账上开支的。但那会是一种什么日子?这种日子从谭老
老先生和谭老先生留下来的那一群老老太太老老姨太太和老太太老姨太太们身上已
经可以得到充分的明证了嘛。她两不想再加入这一个终年穿着黑缎子黑丝绒黑香烟
纱黑毛直贡呢黑条子府绸黑旗袍裙和黑晚礼服的队伍,去守着下一个也将在五十二
岁前憔悴而去的男人,像一个影子似的不死不活地被喂养着,营营苟苟地操碎那毫
无意义的心机。
    (意义?难道我们今天还要谈论什么意义?是的。要谈。当有人一面故作冷漠
地告诫世人根本不存在任何生存意义生存兴味,一面却又猴急燥热地在稿费汇款单
上签字点收,一面在盘算下一步投资趋向的时候,我总觉得,也到了这种蹩脚的玩
闹剧收场的时候了。)
    许家姐妹原本就没打算指望在谭家“交代”掉自己的一生。当初跨进这个谭家
门,也是“出于无奈”。当然了,当初“逼迫”她两的既不是谭雪俦,也不是经易
门,更不是她们许家的什么人,应该说是她们自己把自己“逼”进谭家这个大门里
来的。当时还得感谢谭雪俦,使她两免于陷入更不能自拔的困境。但这许多年,她
们两,无论是做姐姐的同兰,还是做妹妹的同梅,都为这种“感谢”付出了足够大
的代价。作为一个女人,她们对得起谭家门。现在已是她们来想一想自己以后到底
应该怎么活的时候了。再不想,可就晚了。其实,她们也不是要乱来。她们曾经为
了逃避谭家以外的那个世界,走进了这个大门;现在只不过想走出这个大门,重新
回到那个世界去再试自己的羽翼而已。

    许家姐妹不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在江苏六渎镇。或者应该这样讲,许家姐妹祖
籍上海,后来因故搬迁到六渎镇。姐妹两无奈,只好出生在六渎。那是一个专出桅
子花白兰花的小地方。地方虽小,却襟连太湖,四面环水,天然由六个大小不等的
小岛和七八十座或拱或不拱的石桥组合而成。可说是因水独成一方天地,独立于东
南一隅。六渎虽然位处开发极早而又极富庶的苏锡常三角地带,但由于水的阻碍,
连片高大芦苇丛的掩蔽,千数百年来竟然少被人知晓。一直到那位久督两江、一人
兼掌文武九印(将军、提督、巡抚、河督、漕督、盐政、上下两江学政以及两江总
督)的李文瑞,调任京司都察院,某年某月出巡五城,某日路过此地,偶然间发现
这几个湖内小岛,氤氲缭绕,清波不绝,是之大为喟叹,发誓退隐后,要以此地为
终老之处。后来果不其然在这儿修建盛大宅院,以“退则思过”之意,命为“退思
园”。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各朝各代的高官名士相继效仿,纷纷到此买地建宅筑
园,“烩作一锅”。以至于北洋政府的部长督导、民国政府的阁僚将军……纷纷忝
列末位,红门灰墙,古树深院,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倒是解放后那些退休的省军
级干部大多愿意去热闹的场所,比如省城和中央直辖市市郊建楼养老,并不稀罕这
儿的幽静古雅,少有上这儿来划宅基地的,这儿才一度又变得偏僻冷清起来。

    许家姐妹的父亲(或者是祖父)便是这个小镇邮政局局长。这位长者年轻时,
做上海《苏报》的记者。在著名的蔡(元培)、吴(敬恒)、汪(文博)、陈(彝
范)四大主笔手下驰骋,跟余杭的章炳麟、华阳的邹容过从甚密。他对邹容说过这
样的话:“你是‘革命军中马前卒’。我是马前卒的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
在《苏报》连载前,他曾连日连夜为邹容手抄了十好几份,秘密在亲朋好友中代为
传播。后来又花去自己整月整月的薪金购买载有《革命军》的《苏报》,四下散发,
还往国外邮寄。《苏报》事发,邹容章太炎人狱,他也被通辑。那位曾被他敬崇如
父兄的大主笔汪某人,却逃到湖南,终于俯首甘为皇上牛,以一支如椽大笔,在清
廷主子跟前换了个七品顶戴花翎,做了个小小不然的县太爷,还给他去信劝说道,
“邹容壮烈,固可因可点,亦可叹可泣,但今日之中国亟需的不是以卵击石的勇夫……
当能从长计议之为妥;如一时无有其他活路”,可去他县衙谋一闲职,“以待来日”
云云。
    但他没有去就那个“闲职”,而是沉默地回了老家。娶妻生儿育女。生了两个
儿子。死了一个。生了两个女儿。偏偏全活了。
    但许家的故事并没有因此结束。
    那天,儿子从学堂里回家,显得特别苍白。紧张。孩子们的母亲在生这个小儿
子时,死在了产床上。小男孩从小就是两个姐姐带大的。两个姐姐对这个弟弟的一
举一动,都尤其敏感。关切。弟弟没吃晚饭就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里。谁叫门都不
开。全家人都特别纳闷。这一向,他读书读得特别好,总能在全校考前三名。前一
向,校长带他到苏州城里参加国语演讲比赛。得了个奖杯。还代表六渎镇,到上海
参加了什么比赛。以往,这种参赛机会,上头都给了苏州无锡城里的孩子,绝轮不
到六渎镇的孩子。这一回扬眉吐气。动身的那天,全镇的宿老都来为他送行。可谓
爆竹连天。宿老中的顶尖人物、那位两江总督李文瑞的长子、曾在安徽兵备道任上
响应武昌义举而成了辛亥革命元老的李鼎元拉着他的手,亲口许愿道:不要说考到
上海小囡的头里去侬只要把苏州城里的那几个考生比下去了,我伲(他指了指站在
他身边的几位满老)一定保举侬去东洋(日本)留学。校长说,去东洋不稀奇。苏
州城里的小囡在东洋留学的已经“莫佬佬”(很多)了……“那就去法国。法国。
埃菲尔!啊?!”“法国好李老跟法一西共和国驻华大使让·蒙代尔将军素有深交、
这桩事体交到李老手上,就等于已经办成了。好。好。好好好好。李老们异口同声,
就这么定了。考完后发榜,弟弟果然把苏州无锡城里的孩子比了下去。为什么不提
去法国留学的事了?弟弟为什么如此沮丧?难道那些宿老言而无信、红嘴白牙地耍
弄了我们的弟弟?姐姐们暗想,便留下一人在门外继续守住在房内偷偷饮泣的小弟,
另一人便匆匆往学堂赶去。

    六渎镇学堂紧邻文庙。文庙里不种桅子花白兰花。文庙里只长千年古柏。所以
显得特别静穆。
    校长单身在学堂里住着。老柏树下那两间孤零零的平房,就是他的宿舍、他不
在。房门上挂着锁。教务长和督学倒是在,但他们两位好像都有什么难言之隐,吞
吞吐吐地只是在敷衍这位做姐姐的小女子。第二天,瘦弱的小弟仍不肯出房门。学
堂里却来人把爸爸叫去了。爸爸是坐邮政局自备的尖头艇走的。在六渎镇、门前屋
后都是水。小艇是最不能离身的行走工具。到中午时分,小艇回来了,爸爸却没有
回来。问艇上的人。艇上的人讲,局长到文庙去了。姐姐中的一位忙划起小艇,赶
到文庙。庙祝告诉说、他已经走了有一根烟的工夫了。姐姐问,他在这儿做啥?庙
祝告诉说,他只是发呆。哭泣。
    他说啥了没有?
    没有。

    姐姐找到爸爸,已是傍晚时分。他坐在早已废弃了的南码头上,面对着波波作
响的湖面和哗哗摇曳的芦苇,默默哭泣。

    那位校长带小弟到上海去参赛,没住在赛务组指定的某所中学宿舍里。校长带
十四岁的小弟到旅馆里开了个房间。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做了某种事。让旅馆的茶
房看见了。应该说,先是听到了,听到了弟弟痛苦、惊惧的叫声,后来又特地绕到
后窗外去看。看得很清楚。于是传开。就有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据说上一次这
位四十来岁的单身校长带小弟到苏州去参赛,也是去外头开的旅馆。因为没有人听
壁脚,就没发觉。
    校长已经被镇公所派来的治安员带走。
    同时上头(包括那些宿老)决定,取消小弟去上海参加复赛的资格,自然也取
消了所谓去法国留学的允诺。更让姐姐们想不通的是,所有的人都像躲一个麻疯病
人似地躲着小弟。连新来的校长竟然也多次暗示家里,最好让小弟转学,或者暂且
休学一个阶段。两位姐姐气愤填膺,弟弟是受害者,年幼无知的他何罪之有?她两
不顾涕泪交加的老父亲(或老祖父)一再恳求和劝阻,轮番地去找新校长、校董会、
行署、县督学,甚至找到孔教会,最后一直冲进李老李鼎元先生家。为此,大姐许
同兰几乎说得嗓子眼里都哈出了血,却依然没有用。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辈们没有一
个不是很客气地给两位姐姐让座。沏茶。没有一个不是关心备至地询问小弟的近况。
他们一致认为小弟是无辜的。但是,一到正式的公开的场合,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为
小弟说一句公道话。谁也不想跟这么一个“身心都已然不干净了的”孩子沾边。倒
是学校方面催促小弟转学,一天比一天显得急切直露和更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了学
校的声誉,他们说他们不得不如此。
    父亲的左半身在一阵突发性的痉挛后,悄悄地麻痹了。
    小弟大病一场,后,也只得休学。尔后,他突然提出要去上海学戏。学花旦或
青衣。爸爸(或祖父)当然不答应他去做戏子。不愿意小弟用这种极端的举动刺激
镇上那些宿老。
    但小弟不肯。历来瘦弱而又文弱的他,居然冲进房间,拿起刚磨过的剪刀,就
往自己的喉咙管上戳。而且真的戳了下去。如果不是两个姐姐扑救及时,后果不堪
设想。她两哭着哀求父亲放他。以后的日子里,她两曾无数次地后悔那一瞬间的软
弱。她们答应父亲,她们会尽全力来呵护这个弱小的弟弟。以后的日子里她们才知
道,她两当时居然敢作那样的保证,也是非常的幼稚非常的无知非常的莽撞。
    只好放他走了。
    一年后,她两到上海去找弟弟。因为一年来他只给家里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
是刚到上海时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四五个月前写的。到上海才知道,他并没有学唱
戏。十六岁的他再开蒙学戏,显然太晚。几经周折,他终于被一个唱老生的女人收
留,做了她贴身的跟包。这位三十岁的老生虽说是个女流之辈,但一旦卸了装,你
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上嘴唇上长着一层密密的茸须,是的确应了巾帼不让须眉
这一类俗了又俗、但又千真万确的老话的。这位女老生待他很好。根本不需要什么
姐姐的照顾接济。当同梅、同兰两姊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南市一家只
能容纳三几百人的小戏院子后台第一次看到分别才一年的小弟时,她们惊呆了。他
泰然地坐在一只硕大的戏箱上。身边一张道具桌上放着一把紫砂茶壶。他很油光很
油光地梳着那种为六渎镇上的正经人最讨厌的大背头。一件满地宝蓝隐花缎长衫得
体地撩起小半截下摆,放在跷起的腿面上,就势露出里面穿着的那条白府绸扎脚管
长裤和一双黑漆皮滚过直贡呢面子圆口布鞋。手里还拿着一把王星记扇庄做的大号
水磨竹泥金扇面黑折扇。兼护着身边一把空椅子。空椅座里放着一件当时上海滩上
最时髦的海虎绒女大衣,一只白色的缀珠银片坤包和一个特制的红漆皮机关锁化妆
箱。他下意识地无所事事地开阖着手中那把大号黑扇,视而不见地睁着一双空空洞
洞的眼睛。但只要有人一不留心可能碰到那把茶壶,他一定会即刻做出反应,相当
紧张地伸出手去护牢茶壶。茶壶托在一个泥金漆绘木盘里,外头裹着一层薄薄的绣
花丝棉套子。壶嘴里塞着一只小巧的玉坠。另有一根金链条把这个玉坠连在了壶盖
上。这是专门预备来给那位疼爱他的女老生饮场用的。自是非同小可。台前的戏迷
票友,天天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听戏捧角。但有的人却顺便地还要看看伺候饮场的
跟包。看跟包如何端着茶壶上场,如何走出几步不紧不慢,如何递上茶壶不近不远,
衣着打扮如何不媚不俗……跟包的一抬腿一转身,同样给这些戏迷票友以充分的联
想和新鲜的刺激。为此,他们也会给出一个满堂彩碰头好。因此,角儿和角儿之间,
既在唱念做打上别苗头,也常常在各自的跟包身上别苗头。因此,有时也舍得在挑
选、训练、包装自己的跟包上下一定的功夫,花相当的本钱。
    小弟和那位女老生的关系,好像跟其他跟包和角儿的关系还有点不太一样。好
像还更深了一层。
    那天,面对欣喜万分、泪流满面的两位姐姐,他用一口娴熟的京白,拿腔拿调
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鬼魔子魇道,谁让您二位上这儿来的?卖炭的跟着卖冰水的,
有个好吗?快请回吧。从今往后,甭再跟我费那精气神儿了。

    许家姐妹从此以后绝对不进戏院。在旁人看来,那舞台上一番五彩斑谰咿呀铿
锵,真是既金碧辉煌又回肠荡气,听着看着都是痴情痴意的沉湎和忘怀;而对于她
两却无一不是对弟弟痛苦回忆的刺激。是侧幕条内化妆间里种种苍白和难堪。而她
两当时面临一道更艰难的关口是,怎么把亲眼目睹的这一切向父亲(或祖父)报告。
如果实话实说,那肯定会要了他老人家的命。父亲(或祖父)回到六渎以后,以他
的勤勉和谦和少言而博得乡里的尊敬。他起初只是在中学堂兼几节课,(他只教自
然常识和数学格致一类的课。其实他的长项在国文。但他拒绝教国文。在经历了刚
经历的那些事件后,他觉得自己无论怎样也无法再向幼小天真的孩子讲授什么“君
君臣臣父父子子”,也绝不出来应仕,不肯“敬天而事鬼”。)对镇上那些前朝或
当朝隐退的达官贵人,他既不去得罪,但也绝不去巴结攀附。他要留下真诚的“自
己”,只做一件事,把儿子教成人,教成一个有本事有胆识能成就而强过他自己的
人。也许后来一切的悲剧正发生于此。他对待儿子的确太“中国化”了。他无时无
刻不把儿子置于自己的视界之内。无时无刻不为儿子做着他认为必须做的一切。他
省吃俭用:为了儿子。他早起晚睡:为了儿子。他欣喜:为了儿子。他忧虑:更是
为了儿子。他一天可以对儿子说一百个“不”。你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而那时儿子
也许还刚满四岁或五岁。一天之内他又可以对儿子说一百个“应该”。你应该做这,
应该做那。而这时儿子也许还不满五岁。他分析儿子的每一个眼神。计较儿子的每
一点变化。他住房并不宽裕,他却特辟了一个单间给儿子做书房。为了儿子心不旁
骛,他让两个女儿承担了儿子应做也能做的一切杂务,包括他自己生活上的琐事。
他定期到无锡苏州去为儿子购买新出的书籍。六渎镇长时间没有自己的邮政局,都
是由六七里外县城关镇邮局代办。那些大户人家并不希望这儿通邮。他们间隔个三
五天便派个仆人去城关取一趟邮件。如有什么急件,城关邮局也会派人专送急递。
没有邮局并不影响他们跟外界的联络,却只会增加他们在这儿隐居的清趣。但对于
一般居民来说,就不是这样了。特别是对许家的这位男主人,他要为儿子订阅外头
最新的报章杂志。他还有众多当年的同志朋友在跟他频频通信。等待这些邮件、反
复看阅这些邮件,几乎已成了他当时最后的唯一的生活期盼。但他总不能天天走六
七里(划船)到城关取邮件。因为邮车不准时,有时上午去了,一直等到下午才能
取到手。如果邮车半途抛锚,还有可能空着手回来。想来想去,还是得给自己的镇
子争一个邮局。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能在这里“活得下去”,他不仅争到了,而
且还答应出山担任这个一共只有两个人员编制的“邮政局”局长的职务。
    儿子就是这样,在父亲(或祖父)强大的阴影下长大,在姐姐无微不至的爱护
下长大。一直到上中学,他晚上还是跟两个姐姐睡一床。如果没有一个姐姐搂着他
的后腰,他自己又不盘曲起腿搁在另一个姐姐的腿上,这一晚上他就无法安然入睡。
他在父亲需要他懂的那些领域里,他懂得比谁都多。而在不让他懂的那些方面,他
又的的确确完全空白。他比谁都任性。他又比谁都柔弱。敏感。他比谁都自信,但
在很多的瞬间,他又常常被一种无名的自卑困扰,特别是看着那些在他窗外来来去
去可以自由自在大声叫喊大声吵闹的同龄人。他们对于他都是些陌生的熟人。好像
一颗铜弹当啷当啷地弹跳着从一块玻璃板上溜过,是响亮的,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们总是在他窗外。一直到遭人突然唾弃前,他都认为所有的人都像他父亲(或祖
父)那样有求于他,也像他姐姐们那样挚爱着他。甚至到那个混蛋校长装着为他面
批习题,搂住他,一边讲解,一边作各种贪婪的捏摸时,他还暗自以为是姐姐们平
时跟他开玩笑所作的那种呵痒。只是为了尊重校长的面子,他才没有笑出来没有躲
避。校长第一次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我老喜欢侬的,他还真的很受感动。后来,校
长就上了他的床。做出各种急促的动作。他才有些害怕。但总怕伤了校长先生的面
子,不敢推拒。以至于强暴发生,那家伙像头肥猪似的从他身上滚落,他把脸深深
地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抽泣时,脑子里涌来的第一个对策,还是父亲(或祖父)谆
谆教导的:小弟啊,你无奈做了我们这种人家的儿子,这一生恐怕都得忍辱负重。
只有忍得住,日后方能有出头之日。

                                  102

    从那以后,小弟就很怕男的。很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两位姐姐在身边,
他就惊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着了也会突然抽搐着惊起。这些情况,父亲都是知道
的。他知道只要有两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坚持认为,因为是他
的儿子(或孙子),即便无奈去了上海,最终还是会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
着她们给他带回儿子(或孙子)的好消息,来证实自己始终如一的信念。在这种情
况下,如果她两向老人家如实禀报小弟的现状,那不等于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们当然不能这样做。她们当然要报喜不报忧。她两甚至派一个回去,当面绘
声绘色“言好事”。为什么不两个一起回来?就因为要留一个在上海照顾学戏学得
老忙老开心的小弟。侬晓得(口伐),教唱戏的那班老师,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
他那些师兄弟师姐妹当中,老吃得开的耶!现在他一个月赚不少钞票。还可以供我
和阿姐吃住呐!老人家果然很高兴,即刻间气色便有好转,忙说,那好。那好。你
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继续照顾你们的弟弟。我这里有章妈(她两临走前替老人雇
的一个老妈子),你们尽可以放心。
    话,说说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决两个人的吃住问题,又谈何容易。事到
如今,她们已没有退路。她们也不甘心“退”。她们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个人在上
海这样的“阴阳界”上。她们要留在他身边,即便他不允许她们靠近,她们也要远
远地看着他。也许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她们坚信,小弟是一定会
回心转意的。
    可……她们自己怎么个活下去?还是要回答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两个还不满
二十岁的女孩。当然也好活,比如走进前面说过的那种“照相馆”。被领进“第二
摄影室”。在目测面试合格后,通过一道很简单的“身体检查”,第一次只要交纳
一点数额不大的保证金,那位年轻的女老板转过身去,打开她身后墙上一只扁长的
木匣子。木匣子里一排排的小铁钉上,分别挂着许多把房门钥匙。如果她取下一把
来交给你(某一个小客栈的某一个小包房)。就说明,她接受你这个在上海没有自
己住处的女孩了。当然你还得在一份合约上签个名画个押按个手印,办个简单的认
同手续。那天她两的确也走了进去。离开六渎镇时,她两身上还是带了一点钱的。
还能供她两住最蹩脚的旅社、吃最简单的饭食,花个十几天。她两想找个公司或学
校,做杂务(很奇怪,她两从没想到过去做厂。或帮佣。)她们隐隐约约地记得,
报名进公司,是一定要交什么“两张一寸正面免冠相片”。但她们却被领进了“第
二摄影室”。女老板是文雅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们心惊肉跳。几分钟后,她们
便无法自控地大喊大叫起来,浑身打战,冲出了这“摄影室”。她们跑到马路上。
她们怕后边有人追。后边的确有人追,而且还是那个女老板。她们慌不择路,被一
辆黑壳子的福特汽车刮倒,把车主吓得脸色疾白,下车刚要去搀扶起她两时,她两
却又跳起来,慌慌地跑去。她们以为这车主和那个女老板是一伙的,是等在照相馆
门口,来截她两的。跑出一条马路裆去,她们再一次被一辆黄鱼车撞倒。并在黄鱼
车车主惊吓的辱骂声中,再次翻身跳起,并第三次被一辆老式的脚踏车撞倒。这时
她两离那家照相馆已经有两三条马路裆那么远了。女老板不见了。黑壳子车也不见
了。她们才定下心来,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过街楼底下,相互帮着整
理了一下衣饰头发,这才发现放钱的手包不见了。这才想起刚才跟女老板谈话时,
手包是放在那张漂亮的写字台上的。仓皇外逃时,没顾得上拿手包。丢了手包,今
天晚上真的要睡马路了。两人正在反复迟疑踌躇要不要回那照相馆去讨回手包时,
那辆黑壳子福特车疾速开过来,嘎地一声停在了过街楼门口。又宽又长的老福特挡
住了那又窄又小的过街楼出口。她们只有往里跑。但里头偏偏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弄
堂。而且只有短短的十来米长。也许是什么无线电研究所,也许是什么南音社,也
许还有一幢主人常年外出不归的旧别墅,阳台上的落地钢窗钢门都已生锈。总之,
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研究所里有狗的吹叫。南音社里有二胡在吱嘎。但不等她两
拼命敲门叫救命,福特车的车主已疾步走近了她两。她们一回头,却惶恐地看到他
手里拎着她们的那只手包。
    车主就是谭雪俦。女老板追出来是要交还她两手包的。见她两跑远,四下里一
蜇摸,只有请求谭雪俦驱车办这件“善事”。谭雪俦先是犹豫了一下,再笑道,你
不怕我黑吃了侬这只包?女老板说,包里一塌刮子(一共)就这么百把十来元钱,
我想侬这样的人大概还不至于下作到这个地步。其实,要只为了这百把元钱,我自
己也不会穷凶极恶追出来,更不会开口求侬帮这个忙。倒是有一封信,我看还是有
点要紧关系的。女老板为了说服眼前这位她并不认识的“中年车主”,拨拉拨拉小
包里那些只属于女孩子们专用的东西,从中掏出那封信。信口是封着的。信封上写
有收信人姓名:“大美晚报顾仕良先生”。这家《大美晚报》和这位顾仕良先生,
当时在上海都相当有名。许家两姐妹动身来上海,父亲(或祖父)自然也是不放心,
想到自己过去在上海新闻界还有一些朋友,便写了这封信让她两带着,一旦有什么
万难之处,还可上门去寻求一点救助。但姐妹两偏偏没去。一方面是不想四处张扬
自己亲弟弟的落魄,还想给自己老许家留一点面子;另一方面,她们觉得自己好像
也还没落入那种万难无告之境,暂时还用不着拿它去做敲门砖,哀求他人。于是信
就一直还在手包里收存着。她们当然想不到,今天会遭遇谭雪俦,也想不到这个
《大美晚报》的顾仕良,居然也是谭雪俦众多熟人中的一位。更想不到的是,这几
天谭雪俦正为了要不要找、怎么去找一对姐妹来作“妾”,大伤着脑筋。

    那段日子,谭家门里几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天天找他谈。而且拉着经易门一起
来谈。谈的自然是谭家男人“五十二岁劫难”这档事。谭雪俦是相信这种说法的。
他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那些玄学一类的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
患于未然,总要比亡羊补牢好。正因为如此,便越发让这几位身健齿灵头脑子依然
相当活络的老女人谈得心烦意乱。“你们讲怎么办?一切养身的方法,我统统都用
上了。一切在我这个年纪、在我这个身体状况下能吃的应吃的补药,我也统统正在
吃。我已经把我每天处理账务的时间缩短到四个钟头了。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
把谭家所有的事体统统都推给易门一个人去做。各位前辈要有高招,请直截了当讲
出来。指点迷津。”
    几位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却说道:“侬不要急。我伲都是为了谭家……”
    “是啊是啊。都是为了谭家。”谭雪俦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朝跟侬谈这桩事体,我伲事先是跟秀官商量过的。秀官老懂事体的。她讲
只要对谭家对侬雪俦有好处,她都不计较。”
    老人们突然提到自己的正房筱秀官,使谭雪俦警觉起来。什么事,竟然跟秀官
有瓜葛?过了一会儿,他全然明白了。原来,早在谭老老先生手上,曾找过当时一
个最好的算命先生来攘解五十二岁这劫难。这个算命先生把当时能找到的谭家所有
男人的生辰八字,统统找来算过;又到几处谭家的老宅看过风水,最后的结论是,
谭家门内阳气太旺。冲煞天罡。求解打一卦,所得为一阳五阴之“复”卦。卦象同
样在兆示,应以多多的“阴水”济抑过强的“阳金”。而且是应以五比一的比例进
行“配伍”。《周易参同契》上对这一阳五阴的复卦,说得非常清楚:“朔旦为复,
阳气始通,出入无疾。立表微刚。黄钟建子。兆乃滋彰。播施柔暖。黎蒸得常。”
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黎蒸得常啊。是以,老老先生和老先生分别都娶了五房妻室。
但他们为什么仍没有能避开了“五十二岁”这一劫难?老太太们进一步会诊的结果
是,五阴还得加强。加强的趋向不是突破“复卦”所指示的“五阴”,而是在五阴
内想点办法。研究下来,她们中的某一位突然想到应娶一对“姐妹花”。所谓“姐
妹连心,二阴胜似三阴”啊。立即获得一致附议,并决定马上加以实施。
    谭雪俦本人对女色原就不是那么感兴趣。在娶了秀官之后,勉强了又勉强,才
再娶了那位二姨太。今天居然还要他连着娶两个,而且还得是一对姐妹。不仅叫他
哭笑不得,而且也让他觉得荒谬之至。无聊之至。表面上他当然不能公然惹得这些
“妈妈”和“阿婆”们不高兴。但背后跟经易门议论这件事,就少不了许多的怨恨。
还是经易门劝他,小不忍则大乱。小不谋则大残。老人们毕竟还是为了谭家、为了
侬着想。侬就让了这一步吧。“等娶进门来,就随便侬了嘛。侬要愿意理睬这两位
新人,就去理睬理睬。不愿意,谁还能强迫侬进她们的房间?而且,娶一对姐妹花,
恐怕也是一桩蛮有意思的事喔!我想,慢慢叫(过些时日)侬大概会感兴趣的。”
说着,经易门还神秘兮兮地一笑。
    “可哪里去找这么一对姐妹,愿意一道嫁到侬谭家门里来做小?!”谭雪俦还
是皱起眉头,担忧。却没料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得来却真的全不费工夫。

    跟许家两姐妹说合此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经易门头上。“诡计多端”的他先
让他夫人赵忆萱出面,把这两姐妹领到自己家安顿下。让平和朴实的忆萱来做“帮
凶”,这一点恰恰是全盘成功的关键一招。忆萱是真正为她两的今后着急。而恰是
她的这点真诚完全打消了这一对小姐妹所有的和应有的戒备。经易门自己还不时地
带她们去“参观”谭家花园。接近谭雪俦本人和老太太们。在种种的演习中,让她
们熟悉谭家,以谭家花园里的富足。舒适、亲近和磊磊大方,渐渐消减她们自尊心
中对做小的“卑视和恐惧”。最后的谈话,当然是经易门亲自去做的。“谭先生喜
欢你们,想留你们下来做谭家人。他怕这种提议会让你们觉得是一种伤害,所以让
我先来探问一下。你们不必马上作答复。等你们觉得可以答复了,再答复。如果两
位觉得这是一种伤害,谭先生让我在这里向两位预表谦意。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
是一种喜欢。挚爱。两位要是真的不愿留在谭家,谭先生表示可以在你们所看中的
任何一家谭家企业里为你们安排一个职位。当然,究竟是留在谭家当夫人,还是到
谭家的某一个厂家店铺去做工人,这里,我想不用我讲,你们自己也能分辨得出是
有天壤之别的。走出这一步,或者是天上,或者是地下……我等候两位的最后决定。”
    两姐妹整整失眠了一个晚上,依然无所适从。如果不是在谭家经家住了这么一
段日子,看到了这么一种为她们从未见过的富贵雍容,她们一定会断然拒绝。如果
她们一进谭家门就看到了外界传说的“小老婆”受鄙视冷漠,那她0]也一定会断然
拒绝。但这一切都没发生。“小老婆”渐渐变成了一个只在抽象的理性的层面上存
在的贬义词。而具体地在冲击她们的,却只是一种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存享受(这
和周存伯初进将之楚楼所得到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是久久为她们向往的那种从
容。雍容。
    “无忧无愁”“自在自得”……最后帮她们下决心的,还是赵忆萱。她走进两
姐妹的房间,看着她们“一夜憔伸”的模样,怜爱地一手搂着一个,说:“别为难
了。留下吧。不管出什么事,有我有经先生呐。”就是这一句话,定了她两的终生。
    当然,她两还是“顽抗”了一下。因为她们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场面,姐妹两
同时“伺候”一个男人。于是提出,只嫁一个。留一个只做“伴娘”。这提议被很
委婉、但却也是很坚决地否定了。并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发了话,要么全
留,要么全不留。在享受了这一切后,到这时再谈全不留,她们本人似乎也产生了
极大的动摇。也许正是看出了她们的这种“软弱”和“动摇”,经易门才假借“老
太太们”的嘴,发出了“要么……要么……”式的最后通碟。两天后,看她们还在
犹豫,经易门毫不客气地对她两说,二位不必为难了,谭先生已经让恒达纱厂的经
理为你们腾两个挡车工的位置出来,包括在小姐妹宿舍里再腾两只床位。明朝一早
搬过去也可以。空气似乎一下冻结了。姐姐同兰站起来想说,搬就搬!但妹妹同梅
却忙上前拦住了姐姐,对经总管说,让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给侬最后的回
音。
    这一夜,最后的方案仍是赵忆萱帮着制定的:两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谭雪俦
同床做夫妻的只是一个。并要谭先生严格保证另一个不受任何“玷污”“侵犯”。
还有一点也必须谈妥,那就是在两三年内不向外宣布“姐妹同嫁”这件事。这样的
消息传到六渎镇,也会要了父亲(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侬这算啥名堂,出这种馊点子?!”经易门瞪大了眼睛问。
    “你们也要替小姐妹两想想。她们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乡下的老人
走了,等她们自己心境平静下来,也过习惯了,到那时候再讲嘛。反正人总归在侬
谭家门里!”忆萱解释道。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还是先摆平老太太那头顶重要。”谭雪俦倒一口答应
了。他心里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于,到底谁真嫁、真跟谭先生同床做夫妻,由姐妹两自己去商定。她两商量
的结果是,妹妹真嫁。
    “还是侬去做真的……”妹妹红起脸推让了一下。心却在卜卜地乱跳。
    “侬做真的。”姐姐苍白了脸,缓缓地说道。她说得坚决。
    “阿姐……”妹妹感激地哭了。
    “哭啥?这样的结局不是蛮好嘛。”姐姐强作微笑,伸出手去轻轻捋了一下妹
妹的头。尔后,自己也转过身去哭了。

                                  103

    不久,在人们的印象里,她两的颧骨好像都比过去高出了一大块。从此以后,
她两在家总是穿着同样的粉底团花大襟褂子。同样的宽脚管黑印度绸裤子。同样的
绣花鞋。出门,总是穿同样的旗袍同样的尖头漆皮皮鞋,甚至用同样的手绢,戴同
样花饰的手镯。(她们两还同样地喜欢戴脚镯子。而且只戴一只脚。都喜欢戴在左
脚脚腕上。)坐同一部三轮车同一部黄包车;要是喊出租车,她们会钻进同一部出
租车的同一排座位上。(她们从来不坐谭家的自备小汽车。这里的名堂,以后会给
大家解释清楚的。)好像唯恐天下人不晓得她两个是姐妹似的,弄得谭家门里的人
真有点哭笑不得。但除开这一点,她们可说是一对“模范姨太太”。比如,她们从
来不以主子的身份,对佣人吆五喝六。(后来才得知,实际上她们对佣人的控制比
谁都严。比如,她们特别忌讳身边的佣人讲“乡下人”怎么怎么样。她们觉得,这
绝对是在影射她们两。故而但凡有人这样讲,只要传到她两耳朵里,这个人肯定要
被她两敲掉饭碗头。)又比如,她们从来不挑剔吃喝。厨房间里做啥,她们吃啥。
吃啥也不讲好坏。(后来才晓得,她们早就笼络好了大小厨房的红白案师傅。下米
起油锅前,这些师傅就已经想到怎么接她两的口味去做这顿饭,用不着她们饭后再
去横挑鼻子竖挑眼。)再比如,谭家人从来也没有听到她两计较月份钱多少。按常
规,姨太太们在一道,嘀嘀咕咕的,总不外是牌桌上的输赢、男人的偏心。衣裳料
子的好坏、小囡没有良心,等等等等。到最后不管是谁总归还要埋怨几句的,就是
手头实在大紧——月份钱太少。她两不。非但不埋怨,花起钱来还特别上路。比如
说,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输得起。输多少,从来当场兑清。输多少也不跟别人红
面孔。这一点最让大家看重。觉得她两身上真有那么一点弱女子丝毫不让须眉的豪
气。(当然别人不晓得,她俩进谭家门的第二年,就用积下来的私房钱,打发身边
的梳头娘姨出去,偷偷地在老北门旧仓街上开了一家单开间门面的南货店。店虽然
不大,但每月多多少少总有些进账。比起那些只晓得靠那一点死板板的月份子钱过
日子的姨太大姑奶奶们,她们两的手头自然要宽裕得多、心里也要笃泰得多了。)
但这两位最让谭家门里的人看重的,还是这么些年来,从她们两个身上从来没有传
出过一丁点或大或小的绯闻。不捧男戏子。不勾男刀笔。不赴军政警商各界的家宴
(即便由谭先生陪着,也不去),当然更不会偷偷地约一些小报的男记者去百乐门
舞厅或维多利亚咖啡馆见面、拍照、吃宵夜;或者一面在桌子底下心慌耳热地偷偷
做点脚踏脚、腿碰腿的小把戏,一面客客气气地互留电话号码、家庭地址。更难得
的是,在谭先生面前也不会跟其他几位太太和姨太太争风吃醋。她们总是谦让,能
让一步时,决不只让半步。大家都这么说,有了她们两,谭家门里真是少生了多少
气,少搞了多少名堂精啊。好。实在是太好了。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一份修养这
样一种道行,实在是太难得了。
    要知道,要让一个女人真正在谭雪俦身边安心下来做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
事。前面已讲过,谭雪俦这人本来就不重女色,在得知谭家的男人可能活不过五十
二岁以后,他就再没有跟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同过房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
想再为谭家制造一批活不过五十二岁的“小男人”。同时,有一批做中医的道士、
或做道士的中医劝说他,现在对于他,重要的是清心节欲,藉此养元健体,来让自
己闯过五十二岁这一道关去。他这么做,对于大太太筱尚香和二太太“老枪”,倒
还不算是一件太难接受的事。一方面,她两的年纪、身份、地位、阅历决定了她两
对这个家和谭先生要生就一种非同一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这种使命感和责任感
的促进下,不管让她两去承受什么,只要是能让这个家、让谭先生好,她两都会自
觉接受。更何况同房不同房这种事,对于中国女人,历来都是既不能公开讲出口,
也是不能和不必计较的“丑事”“下作的事”。(二太太比谭先生大三四岁。所以
大家在背后都叫她“老枪”。至于谭先生为什么在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大太
太之后,又要去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做二房,这里的奥妙,恐怕只有去请教
谭先生自己了。)另一方面很重要,这两位跟谭先生都生过孩子,不管再发生什么
(只要不失去在谭家的身份和地位)孩子总能给她们最后的寄托。慰藉和遐想。但
这件事对于许家两姐妹来说,可就太难了。她俩正值青春年少。谭家一些知情的老
差使娘姨甚至私下里嘀咕,可怜啊,这对姐妹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破过“瓜”,还没
有真正尝到过男人的味道哩。这种闲话的可信程度到底怎么样,没法核实。(这一
点,起码对同兰是确实的。因为她当初选择的就是“不同房的假夫妻”。)但不管
可信与否,许家两姐妹至今没生过孩子,这一点是确实的,有目共睹的。
    真正是太为难她两了。凭什么要她们承受这种为难?!
    于是都来赞誉。
    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到,就在这蜂拥雀起的赞誉声中,两姐妹却一直在极其沉稳
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机会。她们早就从她们的知心好朋友赵忆萱嘴里
得知,谭家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

                                  104

    那天黄克莹猜到约她到梅家大宅来见面的只是许同兰自己。虽然,头一天在电
话里,同兰讲的是她们姐妹两要见她,但她还是预感到了。
    有这种预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搬新居后,前去探望最频繁的便是这位
三姨太许同兰。她跟她妹妹不一样。那位四姨太一来,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她一个人
的声音。“谭宗三……谭雪俦……谭雪俦……谭宗三……”许同兰却从来不提谭宗
三谭雪椿。就是要提,也看得出是不得不提的。她对谭氏集团新权力中心豫丰别墅
里正在发生些什么、将要发生些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的兴趣,远没有她妹妹来得
大。或者说,一到黄克莹面前,她的确不想再涉及那一票杂事。她让黄克莹感到
(也许不是故意的),她来,真正只是为了看望她;甚至是想来取悦于她(刚发现
这一点时,黄克莹还好大地不自在。后来又发觉,她的确是真心想取悦她,看到她
很开心时,她也非常开心,她才慢慢习惯了这一点。既觉得有趣,又隐隐地觉出一
番别样的温馨。)黄克莹实质上跟许同梅是同一类女人,属于倾诉型的。她们总想
说,定期的或不定期的,总需要一个贴心的倾诉对象,男的或女的都行。许同兰却
属于倾听一类的。她要听别人娓娓地向她倾诉。比如她就特别喜欢听黄克莹说。不
管克莹怎么说,说些什么,许同兰从来都不打断她。总是听得那么投入那么合拍。
不甘寂寞的黄克莹从来还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一个倾诉对象。(谭宗三也能算一个。
但那属于另一类。)她常常在心里挺感激这位好心的三姨太。

    许同兰当天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绣花布鞋,不是常见的那种西绫绸面子,而是粗
布的,蓝粗布的。好出奇的配置。沿鞋帮绣了一圈浅粉色的桐花。那是初春时分,
在江南无数种阔叶树中,它属开花最早的一种。黄克莹对许同兰说过,她喜欢这种
肥厚硕大而又饱满雅致的花。真的很喜欢。在那些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墙篱笆里,在
那些很低矮很低矮的屋檐前面,它高高地用它光滑的近似浅灰的枝干挑起一片骚动。
张扬一点欲求。沉积几许喟叹般的随和。在所有那些凋零萎落了的树叶都还未曾再
度萌动时,它便长出了浅紫的花苞。硕大的笔头形。慢慢张开。不等你在寒颤中有
所觉察,猛一抬头,它已一一地敞开在那样一片灰色黯淡的天空之下。绝对地尽兴
尽致。她常常走出好远,还要回过头来看它们几眼。还有一种喜欢,她没能告诉她。
不是不肯说。而是不好意思说。一种说不清的窘迫生涩,让她把每每已到了嘴边的
话,又瑟瑟地咽了下去——她喜欢抚摸它那花瓣的肥厚滑润。在盛桥,春日的傍晚,
她总是跟它们一起度过。只有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身边堆着许多这样的花瓣。
硕大的。肥厚的。滑润的。她把它们洗得很干净很干净,尔后久久地久久地摸搓、
揉捏,两只手一起用力。有时摸得她自己都浑身冒汗;尔后,迫不及待地把它们一
起搂到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捏着……抱着……很累。很累。但却又很舒服
很舒服。深深地闻吸……闻吸……
    每到桐花开,忍不住她便要走拢来。
    有心的许同兰却特特地为她把它们绣在了鞋帮上。
    给我的吗?她的心一热。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二位突然显得生分起来,拘谨起来。
    “银行界的几位太大约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体要谈。她……过一息
才能来……”明知自己在说谎,便只好低下头,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
片茶,以掩饰实在是难以掩饰的赧颜。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
小碗泡着青橄榄的香片茶。
    她喜欢看许同兰不惯撒谎时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张样。
    她呢,喜欢黄克莹此时此刻的平静宽容,喜欢她唇边那络淡淡的微笑。这是一
种男人气十足的微笑,却浮现在她那女人味十足的唇角上。
    依旧是静默。
    今天是怎么了?
    “我叫侬看一样西洋景。”
    许同兰好像是要摆脱此刻在两个人中间莫名其妙出现的这种窘迫,便拉着黄克
莹匆匆往后花园走去。
    梅家大宅原来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区一个姓楼的粪霸送给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寿礼
物。辛亥首义后,产权转移到上海都督陈其美一位爱将手里。这位将军当然不会携
家带眷住到梅家弄这样的下只角里来。(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里暗里拥有好几幢花
园洋房。)就把这座中式大宅院赐给了他孩提时的一个蒙师。这位清贫一生兼营石
灰砖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着革命的这点好处,激动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连
服犀角地黄汤礞石祛痰丸贝母瓜萎散镇肝熄风丹阿胶金锁固精膏,请宋公看魂,仙
妈送祟,都没能止得住,以后就一直留下了这个抖抖病。所以有人说,革命的种种
好处,有的是可以随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随便得的。这位塾师的儿子在顺达电机厂
当技师,等老头子一咽气,做完头七,就辞掉了厂里的生活,卖掉大宅,另外去顶
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过去,隐姓埋名,专做中长期股票。
    没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谁。据说在签买房契时,新主人提出的唯
一要求,就是必须为其严格保守秘密。很多年过去了,只见大宅的黑木门静关着。
墙篱笆里头的大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突然有一天,许家姐妹(这时她两刚嫁进
谭家门)接到一封双挂号信函。信封里放着的就是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还附了一
张黄裱纸纸条。纸条上写了一行相当有骨力的毛笔字:“请收下这点本来就应该归
你们所有的东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
    ……
    她两偷偷地四出到有关部局核验,证实房契是真的,有效的。惊喜之余,却又
惶惶不安。她两一遍又一遍地捉摸着那张黄裱纸上的那行毛笔字。猜不透这后头到
底又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家姐妹当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对它行使房
主种种应有之权利。她两把着这张房契,秘而不宣地过了一些年,只是过一段时间,
去梅家弄绕着大宅转一圈。总不相信自己这么个弱女子竟然会成了这么一幢大房子
的主人,眼圈红红地感慨唏嘘之余,再驱车去玉佛寺,烧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个
寄房契的好心人。许同梅说,他要还不到五十岁,我就嫁给他,哪怕做他垫房小老
婆,也心甘情愿。许同兰说,不要瞎三话四,侬已经是谭家的人了。许同梅眼圈一
红说,那我就去求谭先生休了我,让我去报答这种好良心的男人。许同兰说,侬又
哪能晓得他一定是个男人呢?许同梅吃惊地露出满嘴细巧的白牙反问道,不是男人,
他做啥要对我伲姐妹两嘎(这么)好?
    许同兰不再吱声。雨潇潇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砖地坪上,总有几分疏远,
总有几分无奈。是的。她在菩萨面前低下头,心里却只相信这个好心人是个女人,
也只希望“他”是个女人。

    许同兰拉着黄克莹转过回廊,没有进后院,却一扭头出了垂花门(有的地方也
叫它“屏门”),向东小院走去。说是东小院,其实只有两小间平房。一小块地坪。
两棵并不粗的黄楝树,高高地伸出墙头。一地玉春棒,碧绿生青。斑驳的石墙上攀
满一种叫作蜀锦藤的枝条,此时因为秋风扫过,也都“只看黄叶满橱书”了。
    许同兰把黄克莹安顿在西首一间房间里,替她放下窗帘,关照了一声:“等一
息,不管看到啥,侬都不要响。”就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黄克莹正处在种种猜测和疑惑中,把心头的那点不安凝聚成一种
极度的不耐烦时,那边垂花门门洞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男一女。女的自
然还是许同兰,那男的竟然是经易门。
    怎么会是他?黄克莹不觉愕然。
    他两进了隔壁那间房间。
    两个房间之间本来就有一道门相通。这道门的上半部镶有一小块玻璃窗格。窗
格上虽然拉了一块白布帘子,但黄克莹还是可以很方便地从帘缝中看清楚隔壁的动
静,同时也可以一点不费劲地听到发自隔壁的声音。
    但好长一段时间,隔壁都没有动静。也没再来别人。黄克莹觉得无聊了,假如
只是许同兰跟经易门这两个在大小事情上都一本正经的人,有啥“西洋景”好看?
    忽然间,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该不会是这位刚死了夫人的经先生想在同兰身
上动啥歪脑筋,占啥便宜?
    不。不会。黄克莹忙否定了自己这种“无耻”的猜测。过去,黄克莹特别讨厌、
也特别惧怕这个长得又难看、偏偏还什么都要管、什么都在管、也的确把谭家的什
么都管住了的“大管家”。她恨他。她总觉得,不是他在暗中搅弄阻拦,谭宗三绝
不至于只敢亲她的鞋子,连她的房门都不敢跨进一步。但这一段日子多次的接触,
使她看到了他身上那种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少有的认真,少有的勤谨,少有的言必信,
行必果,少有的忠诚(即便遭到谭宗三那样不公正的对待,夫人又因此而自尽以后,
他还那么样子处心积虑地在为谭家着想),以及少有的刻苦,少有的勇往直前一意
孤行……所有这一切,在黄克莹眼里便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威严”。特别的吸附力。
    黄克莹向来认为,上帝造出男人,就是为了要他们到这世界上来做事的。他们
必须具备那种让女人感到威严的品性(当然又得知道怎么去心疼女人)。男人之所
以是男人,决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站着撒尿。对于所有那些既站着、却又不肯吃苦做
事、还白担着一份“大老爷们”荣耀的人,她一直想对他们大叫一声,嗨,老老实
实给我蹲下吧。或者说,让开,看我怎么站着!

    这个经易门最近频频约她见面。这种见面,很少超过二十分钟。找个很偏僻的
咖啡馆,茶馆店,酒楼。一个不那么干净却很背静的包厢,雅座,里间。在他夫人
出事以前,跟她见面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就谈正题。夫人出事以后,他显得有
些气闷,阴郁;谈完后,他总要再默坐一会儿,寒暄一句或两句。但也只此而已。
尔后马上掏出支票簿付酬金;最多再客气一句:“还想吃点啥(口伐)?”就走人。
只有一次,也是在夫人出事以后,谈完了,也付过酬金了,支票簿已经收回到皮包
里去了,他却久久不离座,也久久不说那句客气话,只是在手里抚弄着那支签发支
票的派克金笔,不做声。对这种场面老有经验的黄克莹以为这位仁兄是想请她下一
次馆子,解解心头问,一时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微笑着主动提了个醒:“怎么了,
还有别的安排?”没料想,这一提醒,他反而有点紧张,忙收起金笔,慌慌地反问
黄克莹:“耽搁侬辰光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侬先走一步。我想再吃杯茶,坐一息
息……”
    她只得先走了。老实说,那天她走得还真有点失望。
    这样一个平时为人做事已经认真到刻板的人,对黄克莹这样一个谭家门外的女
人,都不敢动一根小指头,很难想象还会对谭家门里的姨太太有啥非分之想非分之
举?
    不可能。

    果不其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样一种死寂,让黄克
莹透不过气。她提起脚跟,悄悄凑到帘缝跟前看了看,只见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八仙
桌,相对闷坐着。许同兰脸上淡淡地游动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有恃无恐地看着
经易门。那位经先生呢,就像是一个偷吃了冷饭团的小孩,低头坐在自家“老娘”
面前。
    黄克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位她熟悉的经先生?那件深藏青颜色
的冲泰西缎夹袍子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葛布长
衫?那双喜喜底的小方头蓝云黑牛皮皮鞋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双半新不
旧、手纳千层底黑布圆口布鞋?穿在长衫里头的那条烟色派立斯西服裤哪里去了,
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条中式粗洋纱黑布裤?他那个出门从来不离手的公文皮包哪儿
去了,还有那支经常用来给她开支票的派克金笔呢,为什么要换了这样一支国产黑
粗杆的关勒铭钢笔,还要像一个小学教员似的把它插在长衫衣襟上?只有一件还是
老样,那就是那块白手绢。第一次看见这么个既刻板又生硬的黑瘦男人,手里老攥
着这么一小块白手绢,她暗自窃笑过,但也为他居然能有这样的癖好,而感到意外。
他常常下意识地整理这方白手绢。总让它保持应有的平整。整理手绢时,他总是那
样的专心,脸部的表情显得特别温和,手里的动作,以至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会显
出一种少有的谐调柔媚。
    黄克莹的意外,当然只能说明她对经易门还缺乏全面深刻的了解。经易门在谭
家人面前从来都不穿绸缎绫罗呢绒。他一家人在这一方面都非常讲究。也就是说,
他在必须十分尊敬的人面前和可以向对方表示一种傲视或平视的人面前,穿着是绝
然不一样的。经易门从小就受这样的训育,不能随意对待这样的细节,必须要有区
别。他被告知,在一个好管家眼里,没有一件事是小事。即便是真正的小事,你也
得把它当作大事来做。
    但这时,他却紧紧地把那块白手帕捏在手心里,脸色灰白青黄,整个拱起的背
部都在发出一种无法自禁的颤栗。两眼微闭。鼻尖上冒着点点滴滴虚汗。
    天哪,那个“威严”、“自信”、“刻板”的经易门到哪里去了?!!
    “听说侬今朝约了黄克莹。为啥又来寻我?”许同兰开口了。
    “……”经易门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没有作声。
    “听说在今朝寻到我这里之前,侬已经寻过谭家门里不少人了?”
    “……”经易门不置可否。
    “侬已经不是谭家管事房的主事人了。侬这样瞎起劲,做啥?”
    经易门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问道:“三姨太怎么会晓得我经某人这么多事
体?”
    “这,侬就不要管了。”许同兰洒然一笑。
    “是黄克莹讲把侬听的?”他突然问。
    “我告诉侬,不要追问!”
    “三姨太,谭家现在已经到了半步都不能再走错的要紧关头……”
    “这跟侬有啥关系?”
    “我经家三代人是吃谭家的饭长大的……”
    “但侬这样管,叫我伲不开心!”
    “要管好一个家,当然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侬倒还蛮有理由?!侬现在已经不是谭家的管家了。侬现在连豫丰别墅的门
都进不去!”
    “豫丰?嘿嘿……”他突然冷笑了两声。
    “‘豫丰’又哪能(怎么样)了?”许同兰问。
    “‘豫丰’蛮好……‘豫丰’蛮好嘛。”滑头的经易门也觉出自己不该说漏了
嘴,忙又设法圆回来。
    “喂喂喂,‘豫丰’到底哪能了?讲话怎么只讲半句的啦?!”
    “三姨太,请侬相信我经某人。经某人从来不做不应该由他来做的事体。他今
朝居然狗胆包天,寻到侬三姨太头上来谈一点事,要惹侬一点不开心。就肯定不是
他自己的意思……”
    “啥人的意思?谭宗三的?谭雪俦的?”许同兰穷追不放。忽然间,她好像想
起了什么似的,一下站起来叫了一声,“喔,我晓得了,是老太太老老太太们在背
后寻过侬了。是她们叫侬又来管这个家了,是(口伐)?侬讲呀?”
    经易门却迸住劲,再不肯作半点正面的回答。
    “肯定是这帮老太太……没有别人……”
    “请侬不要瞎猜。没有人讲过是老太太们叫我来寻侬的。”
    “好了好了。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囡了!不是老太太、不是谭雪俦,谅侬经易门
自己也没有这副胆量!”
    “这几天我想帮三姨太把你们在老北门大南门小东门做的每一笔生意仔细整理
一遍。”
    “要侬整理啥?我做的生意跟侬有啥关系?跟谭家有啥关系?”
    “三姨太,侬这个话讲得就有点过头了。怎么好讲跟谭家没有关系?连侬人都
是谭家的……”
    “放屁!我人是谭家的?侬去问问谭雪俦,我是不是他的?!”
    “这能怪谭先生吗?这桩事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当初是侬自己提出不
跟他同房的,现在再来怪别人,这个样子,不大好吧?再说,后来侬跟谭先生是不
是真的一次都没同过房,这个话恐怕也不大好讲……”
    “侬看见我跟姓谭的同房了?侬看见了?看见了?”许同兰大红起脸步步进逼
过去。
    “三姨太,谭先生和老太太们让我转告侬一句话,他们完全能够体谅侬和四姨
太的一番苦心。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那个宝贝阿弟……”
    “我阿弟又怎么了?他活得老好的。要我为他啥?”许同兰急吼吼地打断经易
门的话,又同样急吼吼地掩饰。
    “这几天,我派人去调查过侬这位宝贝阿弟的情况。他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和大
烟债,恐怕不是侬和四姨太这几爿小店小厂能够负担得起的。谭先生和老太太们都
不希望你们两位卷进这桩事体,又陷得太深。特别在谭家目前这个情况下,更不能
授人以柄。无论如何先要顾牢谭家,其他事体将来都有办法解决。假使你们两位在
这个关键时刻不懂事,犟头倔脑死不回头,老太太讲,侬这位阿弟就不要想再出巡
捕房门了!”
    “我阿弟怎么了?你们把我阿弟怎么了?”许同兰紧接住八仙桌的台面,叫道。
    “侬阿弟怎么了,侬还不清楚?!”经易门突然变得非常强硬。这真叫在现场
的许同兰、叫隔壁的黄克莹都大吃了一惊。许同兰知道黄克莹最近跟经易门多有来
往,但她不愿黄克莹跟他多有来往,今天才特地安排了让黄克莹来看看经易门在她
们谭家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吃相”(模样),来打消黄克莹可能对这位经易
门产生的好感。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她知道,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
对这种握有实权(或曾经握过实权)、又特别会做事、又的确做成功一两件所谓
“大事”的男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依赖感。她得知,经易门最近常找黄克莹。她很紧
张。她不能让这一对鳏夫寡女再往近密处走。不能。不能。她受不了。如果说早一
些日子,她看到听到他两常往一起去,还能让自己保持淡然的随和,这一段,她已
经做不到这一点了。只要一听别人在议论黄克莹和经易门,她就得赶快走开。否则,
她就会喊叫起来。她会手足无措。她就要淌虚汗。她就要恨自己,恨周围所有的人。
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来帮过她一把。她一直在躲开他们。她必须还得对他们微笑。她
没法让自己像其他那些心里不痛快的姨太太那样,把自己的不痛快统统放在脸上,
去跟谭家人闹腾。她也没法让自己像许同梅那样一心沉浸在生意经里去寻找另外一
种快感,以此替代了身心的痛苦。她做不到。她唯有对他们微笑。她知道所有的人
都喜欢女人恬静。希望她们都能像一块傍晚时分晾在闷热的无风的阳台上的旧床单。
但是,任何时候都保持恬静,容易吗?对任何人都做出得体的微笑,容易吗?而偏
偏出乎她意料的是,今天经易门突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
    这时,屏息静气、完全被隔壁这场想象不到的争吵深深吸引住的黄克莹不留心
碰响了一个什么东西。声音传到经易门耳朵里。多疑的他警觉地一怔,马上不说话
了,疑惑地看看许同兰,又疑惑地看看传来杂声的那个隔壁房间,再冲到那扇隔扇
门前,透过门上那一小方玻璃窗朝那边张了张,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
看到。(黄克莹已躲闪开去。)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拿起摆
放在桌上的那块白手帕,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这么别转身子,走了。
    “这家伙今天有点不大对头。他想做啥?”黄克莹问。
    “我也不晓得……”许同兰疲惫地说道。
    “我去寻寻他。”黄克莹说着也要走。
    “侬去寻他做啥?”许同兰一听黄克莹也想走,马上显得非常失望,一时间心
里堵得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怔怔地看着黄克莹,好像受了许多的委屈,又有许
多的迷惑似的。此刻她不仅显得疲惫,而且刚才在经易门面前曾有过的矜持自得、
从容深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秀气的鹅蛋脸失去了往日的圆朗,刚才就应有的内
疚,此时却伴随病态的苍白,一下流露得那么强烈。一分钟前的这位三姨太,在一
分钟后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黄克莹呆住了。有时她真弄不懂这些有福气常年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人,为什么
总要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一般人都不会做的傻事。
    “不要走……不要去找姓经的。不要去。”
    许同兰微红起脸,稍有些发胖的身子疲软地依靠在门边的高脚花几旁,索索地
颤栗着。
    “我看他有点怀疑我……”
    “侬还怕他怀疑?”
    “不是怕不怕。总归应该问问清楚……”
    最近一段,黄克莹也明显感到经易门身上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这种变
化,绝对不是用“他又起劲了”这种话讲得清楚的。前天的一次见面,他相当明确
地告诉黄克莹,今后不要再跟谭宗三来往了。当时真叫黄克莹一个愕愣。愕愣之后,
她一个本能的反应便是强硬地回了他一句:“侬哪能(怎么)样样都要管的啦?”
经易门默默笑了一笑后,同样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请侬不要忘记,我可是付过
钞票的。”这句话相当不给面子。黄克莹真有点受不了,马上站起来应道:“请侬
也不要忘性太大。侬给的那些钞票,是叫我去接近谭宗三。”“听此言来,黄小姐
的意思,好像是我应该另付一笔钞票才能请侬疏远谭宗三?这个,好办好办。”说
着,他欠欠身,就要往外掏支票簿。黄克莹却冷笑了一下说道:“对不起,本小姐
不是侬经家的一只算盘珠。侬想哪能(怎么)拨就哪能(怎么)拨。侬姓经的钞票
再多,我现在不想奉陪了。可以(口伐)?”黄克莹一怒之下,匆匆拿起自己的手包
和夹呢大衣,就离开了那个咖啡店。出了门,她又后悔。回上海这么长一段时间,
自己应该弄得灵清,这些人在她面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又地下;一会儿唱红脸,
一会儿又唱白脸,其本意全不在于她。而在谭宗三。一定是这一向以来,谭宗三跟
谭家门里某些“实力”派大人物之间,发生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这些“大人物”
决定“收拾”谭宗三,暗中跟经易门做了什么交代。安排。心眼里没有那么多疙疙
瘩瘩东西的谭宗三,也许还不一定清楚局面已经恶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什么
不趁机探问探问,摸摸底,也好及早提醒谭宗三。而这一段,谭宗三对她也是越来
越冷淡,搞得她也是莫名其妙。无所适从。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种近似撕心裂肺
的忐忑、惶然、不着边际、没着没落,在她从来的一生中,真的还很少出现。所以,
当昨天经易门意外地又来约她时,她答应得非常痛快。却又没想到让三姨太搅了这
一把,安排了这样一个真戏假唱的场面,不仅没有真正见上他,得到任何一点有用
的情况,还让他带着不该有的怀疑,匆匆离去。假如不赶紧去找到他,做一点必要
的解释和弥补,以后恐怕就很难再接近他。于是她决意要去找经易门。这样做,可
能会让眼前这位三姨太感到非常伤心,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但出门时,她还是拉
着许同兰冰凉的手,特特地安慰了一句:侬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等着我。时间不管再
晚,我一定会回来的。

                                  105

    将近傍晚时分,身心都十分疲惫的黄克莹真的又回来了。只是她没能找见经易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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