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木凸                  


                                  118

    黄克莹最后还提供了一个情况:所有这些反对谭宗三的聚会活动的主召集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谭老老先生的五姨太、谭家众人的五奶奶、谭宗三的生身母亲
姜芝华。
    哦,“……河沙饿鬼证三贤。万类有情登十地。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
等伦。白毫宛转五须弥。钳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
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岩。”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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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说完后,有十几分钟时间,谭宗三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最近以
来,他感觉出谭家内部有变化。感觉出雪俦和经易门暗中有活动。他也意识到,无
论是“变化”,还是“活动”,矛头的指向,均冲着他谭宗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
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的竟会是自己的那些“妈妈”和“奶奶”们。而召集这些“妈
妈”和“奶奶”们来反对他的,竟会是他的生身母亲。他真的有些想不通了。他真
的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表示过不尊重啊。还是在盛桥的时候,他哪
次回上海,不去她们各位的房间里请安问候?哪次不给她们带回一些刚摘的批把刚
捞的河蟹河虾大黄鱼还有通州城馒头巷里的脆饼云片糕……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疏
忽,那就是他很少(或者应该说是从来也没有)向她们报告过什么请示过什么,也
不假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去向她们讨教一点处理大事的办法(即便请教完了并
不真的去实行)。特别让她们不能容忍的是,他当家后,曾就谭家的未来,跟重病
在床的谭雪俦长谈过,也找东西管事房一些早已退休在家的老账房先生长谈过。但
迄今为止,却没有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做过一次实质性的长谈。你觉得你这么做是
实事求是。因为这些“妈妈”和“奶奶”们虽然经常跟金融界和商界的朋友来往,
但她们确确实实没有从事过金融活动,也没做过什么大的生意,更不懂什么机械制
造电气工程。她们中间连会打算盘的都不多,更不要说使用计算器和计算尺。对谭
氏集团如此庞大的经营活动,他觉得她们不可能向他提出什么肯綮的建议。他觉得
只要我心里真正尊重她们,认真安排好她们的生活,让她们过得舒服宽裕,就没有
什么必要再去花那份时间去跟她们装腔作势周旋。反正都是自家人嘛!有那份时间
和精力,还不如让她们在牌桌上多摸两圈多和几把哩。对(口伐)?!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是实话。
    但因此你让“妈妈”和“奶奶”们觉得你看不起她们,跟她们不贴心,把她们
当成了只是一点土特产品便能打发了的“乡下老太太”。要知道,她们不是一般人
家的“妈妈”和“奶奶”,而是具有谭家老太太和老老太太身份的“妈妈”和“奶
奶”。她们对此当然要感到“愤慨”。她们有理由觉得你这个新当家人“不可靠”,
有理由觉得“谭家头上(特别是她们头上)这块天要塌下来了”,更有理由采取一
切必要的措施,防止“这块天塌下来”。
    特别是,最近你处理的那档事,让她们、尤其是让你这位生身母亲更加感到无
比的失望。当时上海市府为扶植本地橡胶制品工业,由经济资源开拓委员会和地产
局联合牵头,要对本市国产的橡胶制品进行一次总评品大颁奖。也可以说这是对本
市橡胶制品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五十年历史的一场总检阅。不仅为橡胶制品界注
目,也为一切业界的一切同仁所注目。为确保这次评品的权威性,由市府出面,邀
请各界强力人物组成奖评委员会。同时为确保评品的公正性,参加奖评委的企业界
人士必须是和橡胶制品业没有任何连带关系的。而且还从南京北平天津请了一些大
学教授参加。庞大的谭氏集团从没有涉足过橡胶业。谭宗三当然地人选奖评委。为
确保整个过程不受干扰,又特地把全体评委拉到杭州找了个宽敞的别墅住下。甚至
把电话都卡了。限制评委的行动自由。不得随意出入大门。当然,晚间的舞会还是
开得蛮热闹的。请来的那些舞女也是蛮娇媚漂亮的。特地安排的昆曲折子戏专场和
电影专场,也都颇受苦寂中的评委欢迎。但即便如此,评奖还是进行得十分艰苦。
特别是进行到最后阶段,谭宗三发现,评委们的发言离工艺技术、产品质量和市场
销售成绩等方面的考评已越来越远,评品淘选已成了橡胶业以外的某种“需要”和
“力量”之间的较量。对此,谭宗三不仅感到意外,而且十分厌倦。甚至忿忿。都
已经“隔离”到杭州来了,怎么还没有隔开?难道一定要隔到新疆沙漠里去,才能
真正隔开?他听那些充满言外之意的发言,总觉得头脑胀痛得厉害。浑身乏力。有
两次小组评议,都没去参加,索性躲在客房里称病。或到楼后的林间小道倘佯。在
进行总评议的前一天傍晚,母亲姜芝华突然驱车赶来找他。他大为吃惊。“侬……
侬哪能(怎么)寻得到我的?”他问。母亲得意地笑笑,说:“这枚就不要管了。
明天你们阿是要进行总评议了?”“啊……侬哪能(怎么)晓得的?”他更吃惊。
“有人要我来跟侬传话,最后投票时,侬一定不能投金鹿牌轮胎。”
    “这算啥意思?”
    “这是法纪委章主任让我带话过来的。”母亲压低了声音说道。
    “法纪委他管人家橡胶业的事,做啥?”
    “金鹿牌的老板总归有啥事体得罪了法纪委的长官。”
    “我一个人投否决票,也左右不了整个局面。”
    “人家法纪委的人已经算过票数了。只要再加上侬这一票,就肯定能把金鹿拉
下来。”
    “侬拿了法纪委多少钞票?”
    “啥人敢拿法纪委的钞票?能让他们开开心心笑一笑就蛮好了!”
    “连一个法纪委都要来干预评奖。今后工商业界还有啥好日子过?”
    “宗三!”
    “哩哩”
    “侬听清我讲的没有?这桩事体,是侬大姆妈托我来办的。大姆妈的嫡亲弟弟
是法纪委第三监察室的副主任。年纪已经到了。今年要是再提不上正职,一过年就
只有退休回家一条去路了。他希望为法纪委出点力……再争取一把……”
    “他这样争取,人家金鹿牌老板几代人五十年的努力不就全部泡汤了?一个企
业五十年。这是啥滋味?我伲谭家不清楚?”
    “宗三,我再讲一遍,这是大姆妈托侬办的事体!”
    “我晓得了,侬回去(口伐)。”
    “宗三……”
    “我晓得了。”
    但容易激动的谭宗三,在最后关口,还是没把“大姆妈”。“小姆妈”的托付
放在心上,一激动,还是投了金鹿的赞成票。
    大姆妈长叹。母亲也长叹。不听招呼,不懂上层政治活动的规矩,怎么能容忍
他主政谭家?假如容忍了,又怎么预料谭家的今后啊……
    最后的决定是在谭宗三从杭州返回上海的前一天晚上作出的。大太太(大姆妈)
对姜芝华说,看来不下决心是不行了。姜芝华说,我听大太太的。大太太说,儿子
是侬的。大主意要侬来拿。这是逼她做姿态。姜芝华犹豫了几秒钟。她暗想,不管
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大太太是一定要把宗三搞下来的。因此,明智的选择,当然是
跟着大太太走。于是她镇静了自己,很坚定地说,我是谭家的人,我当然听大太太
的。大太太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好。那这桩事体就交给侬,还是由侬这个做娘的
出面去做。今后不管是不是宗三来当家,侬的待遇不变。只要我活着一天,“将之
楚”楼里就有侬住的地方。姜芝华回答说,谢谢大姆妈。
    ……
    情况就是这样。
    “侬快拿主意呀!”黄克莹着急地催促谭宗三。她原以为,谭宗三在听说了这
一切以后,会变得非常激动。激忿。这一向以来,他的性子虽然变得越来越慢,越
来越内向,但一旦被激起,他还是能做到不顾一切不及其余的。他还是有很多的真
诚。这一点。她还是有所了解的。有些男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往往连最必要的真诚
和勇气都不再拥有。谭宗三作为男人,本来就不算太有勇气。但他的确有许多人少
有的真诚。即便看到他那样热烈地“没有出息地”亲吻自己的鞋子的时候,黄克莹
还是从中感觉出了一种难得的真诚。她希望能用自己“夜闯谭家”的行动,激起他。
他拥有真诚,再激起一点勇气。作为现任的当家人,他还是拥有一切必要的手段和
方法,来制止这暗中进行的“倒阁”行为。最起码也可以做一些保护自己的事,同
时也保护自己的至亲友好。
    但他却使黄克莹十分意外地一直保持着沉默,怔怔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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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楼下突然有人叫门。黄克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么晚了还在谭宗三房
里,便拿起坤包,慌慌地喘喘地问:“有后门(口伐)?”
    “做啥要走后门?”谭宗三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愣怔里“清醒”过来。
    “有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吓啥?”
    “哎呀侬……”
    “侬啥?”
    “宗三!”黄克莹突然这么急叫了一声。然后一怔。谭宗三也一怔。因为他两
交往这么长时间,黄克莹还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宗三”。没有这么公开表示过亲
近和知心。
    “对不起……”黄克莹脸红了。而这时脚步声几乎已快到了楼梯口了。而且不
止一个人。
    “他们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要抓一个正着?”黄克莹脸色忽而更苍白了。眼
睛瞪得很大,很惊恐。
    “抓啥?侬在我房间里做啥了?”
    “侬还搞不懂?他们现在就需要这种事体,好把侬搞臭!”
    “哈一”
    “宗三,侬不要再打哈哈了。他们已经决定要把侬从谭家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
来。这种时候,他们随便啥恶毒龌龊的手段都用得出来的!他们会把侬讲得老难听
老难听,也会把我讲得老难听老难听……侬赶快想想办法……宗三宗三宗三厂
    “把我从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哈哈。拉嘛……我本来就不想做……”
    “宗三宗三宗三……”黄克莹急得真的要哭了。
    谭宗三苦笑着又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去拉开通里间的门。黄克莹忙跑了进去,
关门时,还特地叮嘱了一声道:“一定不要让他们进这间房间来。一定!”同时慌
忙地把她吃茶的杯子收了进去,把她坐过的椅子翻过的画报都重新放回原位,把一
切都收拾得好像从来就没人来过的一样。

                                  121

    从院门那边响来的脚步声一上了楼梯,骤然间就显得缓慢滞重了。一步一顿。
三步一息。从脚步声喘息声和相随的劝慰声听出,来者并不止一位。等谭宗三出门
去看时,来者已爬完楼梯,正由人搀扶着,在楼梯口大喘。黑黢黢静悄悄的过道,
把他们长长的影子一折三弯地铺排在厚重的菲律宾木护墙板上,仿佛是一群奇形怪
状的扁平物,在身后窥探警视。
    来者竟是谭雪俦。
    “侬这是做啥?漏夜出动。不要命了?”谭宗三赶快把他扶进房间,搀上床,
并从壁橱里抱出一床擦刮里全新的鸭绒被包住他的下半身。又从雕花罩落背后的那
个小博物架上取来一个什锦缎百宝匣。从匣子里取出一九腊封的冰香九生丸。拿一
把嵌珠骨柄裁纸刀细细地剖开蜡丸。顷刻间房间里便盈溢一股沉郁沁人的药香,仿
佛百年老药堂祖传药柜的深暗处。从中取出两颗金桔般猩黄、赤豆般大小的药丸,
递给雪俦,让他赶紧地放到舌根底下含着。
    谭雪俦许久没有走出过“将之楚”大门了,加上又一气走了这么“长”的路途、
上了这么“高”的楼梯。特别是跟老太太们商定了(谋划了)一定要重新起用经易
门以后,制不住地又开始大量后血,体力再度急剧下降。所以这一刻真的很累。很
疲软。他仰靠在绵软的大靠枕上,阖目细细地体味舌根下那两粒冰香丸的味道和力
道,待自己稍稍缓过点精神,再开口说话。正式开口前,他先把那几个随侍左右的
茶房、娘姨,统统打发了;尔后又要了一壶毛尖,亲自颤颤巍巍地回了两下,这才
倒出半杯碧澄青黄的茶汤,过了过嘴,去掉些药味,只留下一点冰香和茶的苦涩清
甜在舌尖和齿颊间。
    谭雪俦本来是不想再来跟谭宗三说什么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跟谭宗三说什么
也是白说。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但他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来。他觉得有
些话,不管谭宗三能不能听得进去,还是应该跟他讲讲清楚。不管全家人怎么看不
惯这位年轻的“宗叔”,他总归还是“谭家人”。而且还是活着的谭家男人中,
“辈分”最高的一个。该讲的话不讲,是我谭雪俦的不对。讲了不听,便是他谭宗
三的不对了。宁可天下人负我,莫叫我负了天下人。这也是被全家人称道的谭雪俦
做人的一个基本准则。
    应该说,要不是谭宗三在杭州执意不听招呼,又派人肆意追查洪兴泰的老底,
也许谭家的那许多位老太太老老太太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坚决更换他下来。当然,谭
宗三从小到大有一系列的事都让她们看不惯。这一回只不过是总爆发。
    说到这里,谭雪侍喘了两口,又歇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洪兴泰不是一个
好人。他不配做我们的祖宗。不要说他活过了五十二岁,就算他活过了五百二十岁
五千二百岁,也不能翻这个案。
    洪兴泰到底有啥不好?谭宗三问。
    侬不要再问这个洪兴泰了,可以(口伐)?在这桩事体上,侬已经伤了谭家所有
的长辈的心,让她们忍无可忍了!
    看来,是这些长辈抛弃了洪兴泰和我们本来的这个“洪”姓?这个洪兴泰到底
做了点啥,让他后来的子孙这样讨厌他?
    宗三,侬能不能听我一句,侬不要再讲这个洪兴泰了!
    嘿嘿……有趣。子孙开除不肖父兄,另立宗门。少见……真是少见。
    我今朝夜里来,是要跟侬商量两桩事。一,请侬立即停止调查洪兴泰的活动。
不要再没事找事,硬要把眼前的谭家和当年的洪兴泰勾联在一道……二,立即停止
豫丰别墅里的一切活动。
    总算正式下命令了。好啊。谭宗三苦笑着调侃道。
    “豫丰”的一切业务统统停下来。接受清理整顿。这是老太太们的一致决定。
    那个联合投资银行呢?
    所有的一切,统统停下来。
    雪俦,老太太们不懂,难道侬也不懂?联合投资银行已经搞到八九不离十的地
步。这样一停,伤了各股东的积极性,以后再想取得这些金融界大享们的信任,再
来搞这样一个专为我伲谭家投资的机构,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失去这样一个机会,
谭家要想重新振作,就要多用十年廿年的时间。
    停。这是最后决定。
    决定?恐怕还要提醒各位一声,谭家的当家人到目前为止还是不肖子孙的我。
没有我的签字盖章,你们在外头所有银行里设的账号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这一点,侬也不要太自信了。我问侬,侬的图章阿是一直放在周存伯那里的?
我已经让他把侬的图章交给我们了。我们已经用侬的图章通知各银行,从现在开始,
谭家的一切账目往来,从“豫丰”转入“泰康”。
    哈哈……真好……连我的图章都偷过去了。真好……既然这样,侬还要来找我
做啥?用我(叹气)。杀我(叹气)。用我杀我。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侬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自己,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
    问得好。问得好。既有当初,又何必今日。哈哈。问得好问得好。
    气话嘛,就不要再讲了。没有人要“杀”侬。我已经跟几位老太太商量定了,
谭家当家人还是让侬做。不过,请侬在这几份文书上签个字。
    啥文书?
    一份,任命经易门为新谭氏公司的总经理。一份,撤消“豫丰”工作班子。第
三份是关于原豫丰员工的遣散重编……
    为啥不给周存伯任命点啥呢?
    这个……以后再讲。
    为啥要以后再讲?老太太们不是都非常喜欢他吗?谭宗三淡笑。
    这侬就不要管了。
    我“豫丰”的那一班人马,你们准备哪能(怎么)处置?
    这桩事体,老太太们觉得,交给易门去办就可以了。
    交给经易门办?他们是我的人!
    宗三……
    我到底还算不算谭家的当家人?
    宗三……侬不要这样逼我……
    是我在逼侬?还是侬在逼我?!
    不要让我再讲第二遍了。侬应该明白,所有这些事体,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
的。
    一个人不一个人,我现在全明白了,在你们心里,我根本没有经易门重要。在
你们眼睛里看来,谭家可以没有这个谭宗三,但不可以没有那个经易门……
    这个局面是侬自己造成的!
    现在的局面是,只要我不在这份任命经易门的文书上签字,谭家门里就容不得
我这个子孙。谭家门里就没有我谭宗三一口饭吃。阿是这样?
    ……
    侬讲呀,阿是这样?这时,谭宗三充分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对谭雪俦吼道,
侬回去告诉老太太们,我谭宗三不吃这口谭家的饭,今朝也不会签这个字的。大不
了,我重回盛桥镇。我还住我的小旅馆!
    宗三啊宗三……侬哪能(怎么)好这样讲?大家都是在为谭家着想……为谭家
着想……
    请侬不要再跟我讲这个“为谭家着想”。我谢谢侬这个“为谭家着想”了。我
真的谢谢了!说完这句话,谭宗三居然冲过去拉开房门,指着外头黑乎乎的夜色,
对谭雪俦大叫道,侬现在可以走了!走!走!走呀!

                                  122

    佛教四大经典之一的《维摩诘经》像黑的静水湖。冰凉的夜气更像静的黑水洋。
在《维摩法经》“不思议品第六”中,开卷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舍利弗走进维
摩洁的经室,见屋内没有多余的座位(床位),很是纳闷。“长者维摩法知其意”,
便问他,怎么了,你是为求“法”来的,还是为争“座位”来的?舍利弗脱口而出
道,我当然是为求“法”而来的。于是维摩洁说道,对啊,为求法都可捐躯不顾生
命,又何况“座位”的有无和“座次”的高低呢?由此,维摩洁还谈了一整套如何
正确处理“法”和“色受想行识”两者之间关系的理论。
    谭宗三始终未能搞明白的便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普天之下,大道无形。大
法无位。大意无构。大地无边。他始终未能进入这“大道”“大法”“大意”“大
地”境界,却又偏偏要活着,还要想方设法活过那艰难的五十二岁,怎能不痛感生
如刀绞针扎?!

                                  123

    这里,我必须插叙一段我离开上海参加革命队伍前所结识的某一个人的故事。
我结识的这“某一人”后来成了我的上级。也就是说,多年后,我奉命到通海地区
处理谭宗三一案,是他奉命来复查我的工作。在要不要枪毙谭宗三这个关键问题上,
我和他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当然是他的意见占了上风。最后,谭宗三是按他的意
见,被枪毙了。我被他认定,在处理谭宗三问题上犯了极严重的错误。他让我写检
查。耐心找我谈了很多次话。很冷静地引导同志们帮助我批判我。但是到最后组织
处理阶段,他却又在暗中保护了我。也就是说,按我所犯错误的程度和性质,在当
时的历史背景情况下,我本应受到极严厉的处罚。甚至有可能送交军事法庭审判。
但他把所有这些上报材料都压了下来。对我说,你去学习吧。我给你争取一个调于
生的名额,去上海,还是去北京,你自己决定。学上几年,你就会比我强了。至于
我们之间的这场争论,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服气。可以搁置起来。存疑。存异。现在
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容不得我们“坐而论道”。十年二十年后再说吧。或者一百年
两百年后再说。即便到那时候,历史判决我错了,我也不后悔。我想我充其量无非
充当了一个历史清道夫的角色。任何一个大变迁的年代,都需要有人来担当这样一
种清道夫的角色。可惜的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清道夫。在这场必不可
免的历史大变动中,只起了一点太小太小的作用。作为“清道夫”,自身都不会有
什么太好的结局。但我仍有理由自豪。理直气壮地去迎接未来。天明同志,抬起头,
向前走。勇敢地去迎接未来。
    随后,他让警卫员抬来两只木板箱。还拿来一件蓝布面的狗皮袄。皮袄是送给
我的。因为我最后选择了去北方上大学。从理论上说,北方是需要皮袄的。(最后
形势突变,我并没上成大学。火车开到徐州,一封加急电报,就把我们这一批一百
四十六个原准备进入人民大学各系科学习的部队调干生,全部留在了离车站不远的
一个军事接待站,三天后,便转乘一列军火弹药车,走陇海线,停停开开,七八个
昼夜,开往兰州,和在那儿待命进军大西北的二十二兵团总部会合。我最终落脚在
祁连山山丹丹军马场奉命接管了一个由马步芳军队留下来的图书馆,全馆由一百来
本破旧的经书戏报唱本二十来副麻将牌半箱子羊拐骨和一抽屉各式各样的女人照片
组成。还有一箱半手榴弹和两支半步枪。还有两个自称只有二十五岁但看样子绝对
已超过四十岁的“女馆员”。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却利用了各种各样可以利用的
机会,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的俄国小说。并认真读了郭沫若先生和范文澜同志写的
全部历史著作。做了将近六十万字的心得笔记。这自然是更后一个阶段的事情了。)
那两个木板箱,是托我替他带回家去的。木板箱里装着这两年他在通海地区工作期
间在各县收集到的一些碑帖名砚字画善本。另有两个大棉花团包着一对明万历年间
的斗彩瓷碗。它们在日本古董市场上被称作“大明赤绘”。据说是极难得的珍品。
在民间已相当罕见。他说,会有警卫员帮着送上船,也通知了上海方面来接船。只
麻烦我一路照看一下,然后亲手交到他父亲手里即可。“这么值钱的东西,看来我
还要侬父亲打收条不可。否则以后查起来,哪能(怎么)讲得清?”我开玩笑说。
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没接我这话头。半个小时后,我就离开了通海军管会这个幽
深的大宅院。傍晚的雨正渐渐沥沥地下个不止。军管会的车都出外勤去了。即便不
出外勤,这时也不会用来送我去船码头。我毕竟是“犯了错误”的人。军管会里仍
有不少同志,对他不加任何组织处理就这样“放走”我,而感到难以理解。警卫员
找来一辆排子车,套上一匹老马,先把我的铺盖卷抬上车,再小心地放上那两个木
板箱。警卫员先拉着车走了。我想到他办公室去告一下别。但我又不想让其他同志
撞见。便装着路过的样子,从他办公室窗前的走廊里匆匆走过,同时顺便从开启着
的窗子里,向里边很快扫瞄了一眼,确证里头只有他一个人,这才走回来,再去敲
门。
    他似乎在起草什么通知,立即放下笔,问了声:“这就走?”但他没有马上起
立,只是怔怔地呆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从他那只特别宽大的写字台的一角绕
出,握住我的手,稍稍晃了一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一瞬间的神情有一
点阴郁。随后他说:“我就不送你了。”我忙说:“不用不用。我只是来跟你说一
声,我走了。”他再没答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轻轻说了声“走吧”,就一动不
动地站在阴暗的廊下,只是目送我。那种阴郁一直为我所不解。后来我才得知,其
实他那天也得到上海局的紧急通知,要他马上去汇报谭宗三一案的详情。上海局最
高领导层里对最后到底该不该枪毙谭宗三这个“误人政界”的前商界巨子,产生了
相当大的分歧。而最后下决心枪毙谭宗三的他,最后是否一定能得到上海局方面的
肯定,尚在两可之间。万一得不到肯定,下一步能不能回到通海来继续主持工作,
那就更难说了。
    也许,正因为前景突然变得不明朗起来,他才决定让我替他把木箱带回去。这
样做,显然要稳妥得多。
    一直到走出大门,我始终感觉到,他那目送我的眼光一刻也没游离开过我的后
背,始终灼灼地盯着我。

                                  124

    现在让我们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上海东北角虹口公园附近的一条大弄堂里。陈
实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下面发生的事,将跟陈实有极大的关系。
    这是条蛮清静的弄堂。平常少有人进出。一两块残缺的空场子。三两棵五月开
花的合欢树,盛开一种羽毛状粉色小花,密密地蓬松而又对称地排列在小叶子之上,
仿佛一层飘拂的羽纱。有时在第七个黑铁门门口(这条弄堂一共只有八个黑铁门)
站着一条狗。一站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声不响盯着你。特别要提一笔的是,弄堂到底
有一家小西餐馆(也就是在第八个黑铁门里头),很幽静地挂着一块重彩漆绘招牌。
招牌底下总是停着一辆老式微型私家车。外型像甲壳虫。德国名牌福斯。谭宗三搞
不懂,西餐馆开在如此僻静深远的场所,怎么会有生意?但事实上却生意火爆。甚
至深夜,其他黑铁门里不再透出灯光时,它的窗口还依然亮着,亮得很淡,同时又
很淡地传出肖邦的某一首练习曲或盖希文的《蓝色狂想》。据说这家西餐馆是一个
紫色沙龙。又是一个只为自己的会员提供服务的俱乐部。小客厅的壁炉里火舌飘飘
忽忽暖暖融融。弹琴的是启东的小女儿。她总穿着紫色长裙。总有一种温和的微笑。
只要你需要,餐后,白发苍苍的店东会欣然陪你打几副桥牌或“沙蟹”,或者跟你
聊上一两个小时,帮你解解各种各样的烦闷。如果您是虔诚的基督徒,到时候墙上
会挂起圣母圣子升天图;如果您是佛教徒呢,到时一定出现一个佛龛,一定香烟袅
袅烛光荧荧。在不做生意的日子里,你会看到那位腰背硬朗神情矍铄的店东一手由
小女儿挽着,另一只手里则极有风度地拿着根镶银象牙柄的“斯迪克”,在虹口公
园的林荫道上慢慢地散着步。这时你会发现,这一对父女神情都极其冷峻。这位只
有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儿,是不该冷峻的。她长得那么的丰腴圆润,似乎她身上的任
何一根线条单独引伸出来,都可以演化成地平线上那一轮晶莹的小月亮,或圣诞节
夜晚那灿烂夺目的灯彩。但她往往却穿着老式的曳地长裙或缀有花边的深色宽腿长
裤,一切又都显得那么陈旧灰暗。还偏爱穿一双厚底粗跟的磨砂皮旧凉鞋。都说这
位白发店东曾经是复旦大学的一位教授。不管侬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我相信。
    谭宗三喜欢这条弄堂。喜欢到这里来听已经结过四次婚的陈实谈女人。但今天
来,却不是为了听“女人”。今早天还没亮,陈实就打电话叫醒了他,让他赶快到
这里来一趟。啥事体?电话里讲不清爽,侬来了就晓得了。
    放下电话,谭宗三在床上又闹起眼睛稍稍躺了一会儿。已经有两三个晚上没有
好好休息了。迪雅小院的某一棵树上肯定新落了一只啄木鸟,总是在这灰蒙蒙的清
晨剥啄出一连串清脆刺耳而又空洞的声音,让人仿佛觉得,房后便是重叠的蛮荒大
山和连片的阴森古林。有枯藤缠绕,有流水淅沥。更有千年昏涯绵绵。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要在接受经易门和老太
太老老太太们条件的前提下,继续留在谭家门里享用这顶“当家人”的桂冠?生身
母亲的“发难”,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委屈。你们觉得我不是你们期待的那种人,
但你们为什么不们心自问一下,现在的这个“谭宗三”,究竟是啥人造成的?这使
我想起六七十年后,在遥远的大西北一个农场场部旁听人们公开审讯一批“红卫兵”
罪犯。那是在一个破旧的小礼堂里。墙皮上的黄粉和檐板上的棕漆早剥落殆尽。本
可以坐六七百人的观众席里那天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百人。但在礼堂外的林带里
却聚集了千八百人。三五成群。揣着干粮。口袋里装着没炒过的生葵花子。一排排
破旧的自行车。卸了套的马在大车排子跟前悠闲地嚼着带苞谷豆的草料。我进了礼
堂。我很想看看这些年轻的罪犯,当年的狂热分子。听说两派的头头今天同时出庭
受审。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场面。我原想他们一见面就会对骂。但没料想他们很
平静,走到栏杆前还很友好地对视了一眼,只是碍于审判委员的面子和法庭纪律,
才没有跟对方握手。那是个临近冬季的秋末。提早半个多月降下的一场大雪,把当
天的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八九度。我看到两个受审的年轻人中一个已裹上了一件军
棉大衣,另一个穿的是一件很旧的灰呢短大衣,脖子里包着一条很脏很皱的围巾,
脚上穿着很厚的毛袜子和一双很笨重的大头鞋。他俩的脸色都很不好。头发都刚剃
过。都没戴帽子。口袋里都揣着很厚一份自己写的辩护词。但那天他们都没得到机
会念自己的辩护词。审判进行到一半,便停电了。礼堂里一下变得非常黑暗。工作
人员忙拿来长木棍挑开遮在窗户上的布慢,也没起多大作用。窗户离地太高。况且
室外本来就浓云密布天色阴沉。他们根本看不清辩护稿上的字。只得放弃这个稿子。
在黑暗中我听到他们试图背诵那份稿子。但却背得断断续续嘀嘀哝哝毫无次序。后
来我听见其中的一位叫了起来。大概是针对台上审判委员会中的某一位的。这一位
委员大概在几年前做过这一位的老师。农场里常有这种事。在开展一场运动后,就
有一些教师被调进机关。教师是农场里最有文化的一个群体。搞运动偏偏需要一些
有文化的人整理材料,担任工作组秘书那样的角色。一些经过审查、被认为是政治
上比较可靠的教师就这样进了工作组,受到工作组领导的赏识。运动结束,工作组
撤离时,这些领导也就把这些教师带走。下一步就从政。我不知道这个同志是否也
是经历了这样一个程序而离开学校最终当上了审判委员的。但这时,他的确严正地
坐在台上审理着自己当年的学生。(按规定,他应该回避。但农场里往往没那么多
顾忌。)我听见那个学生叫道,我们如果不是那么听领袖的话起来造反,也就不会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许多年来,是您一直在教育我们,要听话。特别是一定要
听领袖的话。我们是按您说的去做的。老师。我们真的是按您说的去做的。
    礼堂里一片寂静。那是不流动的凝固。最后一个瞬间的黑暗。
    后来我们听到从主审台上传出断断续续的斥责声:“你这是什么态度?想不想
从宽处理?!啊?想不想从宽处理?”
    礼堂里又开始嘈杂起来。
    一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我还没有走。我正需要这片黑静。我静坐着,想,大
约每过多少年,我们就要面对这样一种“驱逐”和“审判”?五十年?一百年?我
想一百年里至少也要遭遇两次或三次吧……
    儿子按母亲的要求长成了,到头来母亲却反而看不上这个儿子。学生按老师教
的去做了,最后还是由老师来主审。
    这样的事,轮到谭宗三头上,他的心情当然是平静不下来的。
    在“豫丰班子”尚未完全溃散前,他本可以对老太太们作一次有效的反击。当
然,反击也并非易事。最近得到的消息,几家大银行突然间都中止了和“联投”的
往来。并在上海金融界引起强烈的连锁反应,各家银行也相继暂停了对“豫丰”的
信贷业务。这一变故在谭氏集团内部引起了相当的慌乱。怀疑。这怀疑当然直指谭
宗三。怀疑他是否具有那种必备的左右局面的应变能力。
    即便不组织抵抗,也应该询问关心一下“豫丰”同仁们的近况。他们毕竟是你
招聘来的。他们曾聚集在你的大旗之下。你要躺倒,也得先把他们做妥善安排。否
则像现在这样,将他们置于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中,你……你老兄于心何忍?
于心何安!
    但他没有做。
    不是不知道要这么做,也不是不能这么做,而是不愿做。不肯再这么做了。
    他觉得没有意思了。沧海桑田。沧海桑田。一切都是沧海桑田啊。有什么意思?
    三天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到窗槛前眺望“豫丰”(站在迪雅二楼的敞廊上,
能很清楚地看到“豫丰”那一片猩红色的铁皮大屋顶),想象那里正发生着的和可
能发生的一切。他知道经易门一定会起用周存伯去策划“豫丰”员工的倒戈。他听
说经易门已经下令,只要“豫丰”的员工自愿,他将一律留用。条件极其简单,只
要到“泰康”重新填写一份就职申请表就可以了。据说多数“豫丰”人都还没有去
“申请”。他们还想见一见“三先生”,等“三先生”的一句话,才愿意做最后的
决定。也有不少“豫丰”人对谭雪俦和老太太们的做法是否正派,表示异议,由此
反而增加了对谭宗三的同情。还有人秘密致信向他表示慰问。这样的信件,每天至
少可收到一封至两封。
    也有个别的人对这个突变的局面,向他表示相当激烈的态度。比如陈实,比如
鲰荛。鲰荛的妹妹三月甚至给他打过一个相‘当慷慨激昂的电话。长篇的陈述后便
抽泣得说不下去。虽然如此,总体来说,还是让谭宗三感到失望。就像上次经易门
被罢免非没有在谭家花园内引发让人担心的动荡一样,这次他的突然失势,也没有
在“豫丰”出现那种应有的“动荡”。绝大多数人都用一种忐忑的木然的平静,隐
忍了局面的突变。不管他们内心是怎么看待这一次又一次的突变的,他们都一律地
用“忍受”来对待了。都在等着看“下一步”,并根据将要出现的“下一步”,来
一点点改变自己。而不是由自己立即去做出“下一步”来改变已经发生的这一步。
那种群情激奋“高呼”“三三三三——”的场面仿佛已是隔夜的幻觉。是在肥皂沫
里吹起来的七彩泡泡。那天谭雪俦坐着轮椅,由经易门陪同,到“豫丰”去宣布,
从今以后,由经先生来跟大家“共事”。现场出现的只是一片异乎寻常的寂静。依
然只有潮湿的东南风在排命搜刮那些生了锈的铁杆路灯灯柱。只有坐落在那棵朴树
上的几只硕大的鸟窝还在大幅度地摇晃以表示自己对风的感受。当天晚上,迪雅楼
里的电话铃声也没有像预料的那么频频不断。外地的只有盛桥方面的老宋和已去地
区担任行署专员的老萨打来电话问了一下情况。陈实鲰荛各打来一次。(张大然亲
自到迪雅来了一次,委婉、恳切、简略地谈了自己许多的无奈。看样子他是准备去
“泰康”申请再就职了。)打电话来以示慰问的,更多的倒是那些女性朋友,比如
黄克莹。比如三月。比如几位女医生。女演员。女记者。意外的是那个小姑娘黄畹
町,也怯怯地打了个电话,说了两句宽心的话,还神秘地问,侬晓得我是啥人(口伐)?
谭宗三答了声,晓得。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侬还记得我?!等到深夜。风便
变得轻描淡写了。老黄猫从墙头上悄悄溜下,又爬上高高的香樟树,在它那些茂密
的枝叶丛中悄悄地伸展开那根略嫌肥厚的腰背,遥望布道中的惠恩堂。没有管风琴。
    ……所以,对于谭宗三来说,似乎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唯一还让他牵挂着
的,便是那个“五十二岁”的大问号。他拜托鲰荛和陈实加紧替他查实。今天陈实
打来电话,是不是又有所进展了呢?

                                  125

    但今天陈实急急忙忙把谭宗三叫到自己家,却不是为了那个“五十二岁”谜案。
    陈实喜欢摆弄电器。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无线电音响元器件
零部件和工具。墙壁是用带有吸音孔的纸浆板装修的。各种各样的方棚(变压器)
喇叭音箱扩大器电烙铁漆包线大大小小真空管焊锡万能表和示波器。再加上一卷卷
一根根电源线声源线。跟随便哪一家电料行的工房间绝无差别。前四个妻子跟他分
手,都有这方面的原因,无法忍受他的杂乱。但一开始时,她们却又都是因为了他
的这一点“爱好”而被他吸引住的。上海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场面上吃得开,
回到家里又有很强的动手能力。这种动手能力又只能限制在家庭生活所必需的范围
之内。超越了,她们就要跟侬“寻相骂”。甚至“打相打”。最近一年多,陈实热
衷组装唱机听唱片。谭宗三经常到这儿来听他新搞到的唱片。在两面墙改装成的壁
柜里,储存的全是经典名片。百代。百老汇。大中华。美盛。宝丽金。大西洋。等
等。等等。最近他又结交了几个电工朋友,组装市面上新出来的录音机。前两天刚
组装成了一部最新式的钢丝录音机,由这部钢丝录音机身上引出一件无法解释的怪
事,才急着把谭宗三叫来,让他也一道来赏析此怪事。
    谭宗三匆匆驱车赶到陈实家。天还不算最亮。得知只是叫他来听一首从一部新
装成的钢丝录音机里录到的歌,谭宗三真是哭笑不得。
    “兄弟啊,人家在火里,侬倒还在水里笃悠悠呐。”
    “侬还是听了之后再跟我翻面孔。”陈实是个精瘦的小个子。方脸。很脏的一
部胡子。皮肤又有点黑。说起话来依然带一点浦东腔。他张开十根手指头,起码有
六七根贴上了白胶布。这都是在使用电烙铁和挫刀时留下来的伤口。谭宗三早就讲
过他,侬啊,活脱就像个工匠师傅。真搞不懂了,哪能会有嘎许多(那么多)女人
看相侬这根浦东萝卜干的啦?!陈实嘿嘿一笑答道,这就叫,鸡啄米,鸭吃谷,各
有各的福。
    陈实花了大半年时间装的这部钢丝录音机可以直接把收音机里的音乐录下来。
不是通过话筒录声音,而是通过连接一根音频线,直接从收音机里把还是电波状的
音乐收录下来。这种技术在今天已然很普通,但在当时,确实还应算是充满想象力
的一种尝试。试录了三四天都很成功。鲰荛的妹妹闻讯赶来,也要录一个歌,录到
一半,出了点问题,莫名其妙烧掉两只真空管。她急煞。赶到中央商场去淘了一圈,
淘到两只旧货回来焊上。谁知道,出鬼了。再试录的时候,居然录到一些很古怪的
声音。录到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歌。电台里从来没播过。陈实反复听了好几遍甚至打
电话到电台去问,电台方面斩钉截铁地回答,这肯定不是他们播放的,而且从来也
没有听说过这首歌。他们让陈实再查一查波段和频道,搞清楚到底是哪一家电台播
出的。陈实一查,发现这个频道上过去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电台。他当场有点呆
掉了。最后又去查了一大堆资料,也没有查到。请三月来帮他查外文资料,也查不
到。
    “少见多怪!侬查不到的歌就是怪歌?侬以为侬是啥?侬查不到的多着哩!”
谭宗三忿忿,还在为陈实拿莫名其妙一首歌来打扰他而发恨。
    “可是连电台里专门搞音乐的人,也不晓得。”
    “晓得不晓得,又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后来搞清了……”
    “陈老兄,侬不要发痴了。我今朝没有情绪跟侬搅这首歌……”
    “宗三,侬耐心点。假使毫无价值,我绝对不会来打扰侬。你听我讲下去。现
在已经搞清,这首歌是二三十年后的一首歌。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神经病!”
    “真的。昨天晚上,我伲又录到这首歌。还录到一个这家电台播音小姐的一段
话。她讲,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流行在英国的一首著名歌曲……”
    “发高烧!这位小姐是啥辰光的人?她哪能会晓得二三十年后的事体?”
    “怪就怪在这里啊!听这位播音小姐的口气,她好像也是在一千九百七十一年……
因为有一段话讲得老清楚的,她说,去年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一千九百七十年的夏
天……”
    “是不是侬有啥朋友在电台里跟侬开愚人节玩笑?”
    “绝对没有。”
    “是(口伐)?”
    听陈实这么一说,谭宗三真有点“不寒而栗”了,顿时手臂上的汗毛管都一根
根地竖了起来。心里直打颤。他让陈实马上放这首歌给他听。听下来的确是一首从
没有听过的歌。一种完全陌生的风格。几个粗哑浑厚的男人。但又肯定不是爵士。
很会吹萨克斯管的谭宗三,读大学时就很熟悉起源于黑人心中的这种音乐,包括他
们教堂里的那种圣咏。还有布鲁斯。但这一首肯定不是。它很让人动心。用查克·
贝瑞(C.Berry)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超越贝多芬,并把这一消息告诉柴可夫斯基”
的音乐。再仔细听下去,歌中反复唱着:“Let it be Let it be……”其它歌词则
有点含混,一时听不太清。这时,鲰荛激动万分地打电话来说,又找到了一批有关
“洪兴泰”的材料。相当完整。要谭宗三立即回“豫丰”。谭宗三对陈实说:“侬
马上替我把这首怪歌的歌词清晰地录下来,然后,马上送过来。”上车时,他把鲰
荛的妹妹三月带走了。
    走出弄堂口,天色才刚刚大亮。卖马奶的乡下人牵着瘦弱的白马,还讲究地在
马背上盖一块白布。摇动暗哑的铃挡。有轨电车从江湾五角场开出。雾正在散去。
谭宗三让车夫先把三月送回家。三月下车时,回过头来看了谭宗三一眼,问:“为
啥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跟我讲?”宗三一怔,忙反问:“是啃,我一句话都没跟侬讲?”
“我哪能又得罪了侬这位三老板?”三月涨红了脸再问。久病的她不论遇到大事小
事都好激动。一开口,脸就涨得通通红。“我真的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谭宗三不
想正面和三月发生什么冲突,赶快探过身,装着去问车夫。三月却板着脸已经下车
去了。

                                  126

    谭宗三赶到“豫丰”,没有见到鲰荛,只见到鲰荛留在那里的一张便条。便条
上说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新得到的这些材料,存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见条速到
平沪商场宫家来找我。切切。”
    “这家伙,有病!”心急如焚的谭宗三扑一个空,恨恨地啐了一口,赶紧上车
又往“平沪商场”赶去。
    所谓“平沪商场官家”,是鲰荛未来的“老丈人”家。说起来还真难以让人相
信,这样一个“天才读书人”鲰荛,最后居然会找到这样一个“丈人老头”,又死
迷住那样一个“弄堂千金”宫小红。也真可谓“冤冤相报,一物降一物了”。
    宫小红的父亲是平沪电影院的账房先生。
    平沪电影院坐落在当时还算是比较冷僻的上海西区。像那样的末流影戏馆,上
海起码有好几百家。甚至还要多一些。它们大都地处偏僻的下只角。门前没有大马
路。周围没有大饭店大商场。跟单开间门面的馄饨店茶叶店为邻。不等天色完全冷
透,一只只糖炒良乡栗子摊头就已经在它大门口一字摆开。一到晚上,摊头上点的
都是一盏盏丝丝作响的电石灯,同时发出一股老怪异的化学气味。但平沪跟别的那
些三流影戏馆有一点不同,它坐落在一个跟它同名的商场里。这个平沪商场是由一
大片低矮陈旧的小店家组成。商场和影戏馆同属一个老板。每天夜里,最后一场电
影刚散场,还不到十一点,它已经像这世界上最疲惫最衰弱的一个老人,瘫倒在女
佣人端来的滚烫的洗脚水跟前了。关掉最后一盏灯,大门口漆黑一团。留一地棒冰
纸。几张说明书被踏进了烂泥浆里。几十年后今天的上海,电影院里不再卖说明书。
但那时候是卖的。介绍剧情。介绍明星。印一两幅模模糊糊的剧照,或明星头像。
最后留一点空地,再印上两句吉祥而又特别庸俗的广告语。一个半裸的西洋女人,
咧着嘴,一手叉腰,一手撩开浴衣下摆,展示两条长腿上全体模糊的性感,代表一
家连裤丝袜进口商社向您老全家恭贺新禧。
    鲰荛从小就收集了很多这样的说明书。满满一抽屉。或者还要多。他这样做,
绝不是为了那些条由浅蓝或粉红点子组成的大腿。不是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把
他矫饰成一个多么“儒道”的人,连模糊的或不模糊的大腿都不喜欢看。不。他看。
准确地说,别的男孩子(或男青年)喜欢做的和必定要做的事,一般来说他都喜欢。
有时只是没时间做。或不舍得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没那么多时间。或者说,还没
无聊到这种程度。他收集这些说明书是别有原因的。
    那时父亲还没被聘为教授。家里住的是祖父留下的房子,还得靠出租其中的一
间,才能补上家用和他学费方面的亏空,甚至还不够。父亲在教书写书之余,还得
厚着脸皮,去一些老朋友手里承揽一点文稿校对的活儿,贴补家用。在这种情况下,
他当然不能再开口向家里讨钱去看头轮影院上演的每一部新影片。但是谈论评点每
一部新影片,几乎是他就读的这所私立贵族中学同学之间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往
往是头大头轮影院演过,第二三天,这种讨论就会在校内火爆地进行开来。)他对
外一直声称自己的父亲是“教授”,既不愿被排斥在这种火爆之外,也不愿让同学
们看穿这么个“教授”之家,居然困窘到连头轮电影都看不起的地步。于是他想到
花极少的钱买说明书。先了解剧情。再从报章杂志上读有关新片的文章,再读广告
栏里张贴出来的新片剧照,再加上他奇特的联想、绝对出色的临场应变能力,他居
然成了全校绝对第一流的“影评专家”。像谭宗三那样家里拥有几部电影放映机、
从来是把新片租到自己家里来放映的富公子,听他吹电影时,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一直到父亲真的当上教授,翻倍地增发了他的零用钱后,他特地从枫径镇“丁义兴”
买来二十只吃酒人最欣赏的“丁蹄”,烫了一大壶黄酒,准备了一长篇谢罪状,请
来平日里经常在一起评电影的那些同学,向他们公布事实真相,并把辛苦收集了多
少年的电影说明书,总起当众付之一炬,并大声诵读:
    “呜呼吁噫兮同窗罔极之情,助我信我兮爱惜弥殷。念之望之兮祈我高腾,愧
余有负兮砚友之心”。
    演出了极为悲壮的一幕。把那些同学感动得一个个全都想起立默哀。

    周存伯张大然陈实一度看中平沪这块地皮,建议谭宗三,在这里为“联合投资
银行”建一座高层写字楼,用意有二。一,在上海重塑谭氏集团形象;二,把谭氏
集团的影响推进到沪西地区。也是开发西部嘛。
    经过“豫丰小班子”一再权衡,决定分阶段实施。由存伯负责此计划工程方面
的各项事务;大然负责疏通市府区府军方警方青帮红帮白道黑道各方关系;陈实当
然是沟通金融界和新闻界的关系。
    但最棘手的事,还要算跟平沪老板的交道。
    这平沪电影院和平沪商场的老板跟宫小红的阿爸是堂兄弟关系。讲起来,官小
红的阿爸、那位“宫账房”,还是这位“宫电影”、“宫商场”的堂阿哥。当初是
这位堂阿哥把堂阿弟从宁波乡下带到上海来学生意的。这位“宫账房”一度也发达
过。在沪西地区小有名气。商场和电影院,最早都是他办起来的。后来染上了抽大
烟的毛病,麻将台子上手气又不好,一输再输,不仅输掉了商场,也把电影院输在
了麻将台子上,最困窘的时候,真正是难为情,居然“出矿’自己的“小老婆”给
人做奶妈来为自己赚一点老酒钱和小菜钱。一张老脸真的只好塞到裤裆里去算了。
这种苦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年。逼到最后,总算戒掉了“抽”和“赌”的毛病。后来
才知道,当初暗中出资从自己手里盘进商场和电影院的,正是那位被自己带出道的
堂阿弟。堂弟瞒了他几年,就是要让他吃点苦,戒掉这些要命的恶癖。好在商场和
电影院没落到外姓人手里。从此他就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在堂弟手下做一名账房先生。
倒也平安无事。四十五岁以后,还得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宝贝女儿。真是阿弥陀佛观
世音菩萨。
    但这两年,无论是商场还是电影院,却越来越不景气。不是上海做商场和电影
生意的都不景气,而是这一个商场和这一个电影院不景气。
    照理说,电影院建在商场里,电影院为商场招徕顾客,商场吸引顾客去看电影。
两者应该是如鱼得水相辅相成。生意应该做得比没有这个条件的商场或电影院更加
火爆才是。
    为什么应该火爆,却没火爆起来?
    问题就出在这平沪商场太破旧了。太不上档次了。
    当初“宫账房”年轻,头子活,人缘好,用相当便宜的价钱从一位青帮朋友手
里买下了平沪这块地皮,一时不晓得做啥才好,就盖了几间平房,租给几位到上海
来做小生意的宁波同乡。消息一传出去,众多宁波同乡来找他。他就不断地盖些小
平房租给他们。种种的小百货生意也就因此在这地面上做了起来。从衣帽鞋子,到
针头线脑。香烟洋火。搓板脚桶。还开了一两爿小笼馒头店。一两爿相命馆。一两
家南货店专卖宁帮糕点、糟醉士产。靠西北角,还开了一家混(澡)堂。都是一些
实实在在、却又做不了大场面的店家。这种店家吸引不了大多数年轻人。而看电影
的大多的又是年轻人。这样,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也显得越来越破旧。本来
想看看电影再去逛逛商场的人,一看,这电影院那么破旧,也不来了。商场的生意
也越发清淡。本该相辅相成的两者,现在反而相克相死了。
    宫账房站在平沪电影院二层楼上往下看,那些店家的屋头顶像一片旧鞋底。那
时他就想到应该平仓“卖”掉这个商场,另谋生路了。
    但是,他做不到。商场电影院早已不是他的了。他当初就是因为头脑子大活,
才摔了大跟头。现在再没有人相信他的点子了。虽然他这次的点子分明是对的,也
没人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而拥有这商场电影院的那位堂弟当初就是靠“老实
本分”才渐至殷实的。一辈子坚信,“老实本分”是唯一能帮助他们宫家摆脱困境
的康庄大道。但他却不知,今天的上海,浑然跟几十年前不同。只靠老实本分,似
乎已难以在生意场上渡难关求发达。两人为这件事也吵过几次。甚至拍过桌子红过
脸。但每次,只要堂弟一揭堂哥的那张底牌,说他:侬聪明,有办法,当初为啥还
要靠小阿嫂卖自己的奶水来赚侬的老酒铜钿?这位堂哥就再没话可说了。
    鉴于这种情况,“豫丰班子”的人考虑许久,居然把说动那位“堂弟”出卖地
皮的重担,交给从来不出去搞外交的鲰荛头上。说穿了,这里的原因其实也简单。
当时鲰荛正跟官家那位千金谈恋爱。“豫丰班子”的人都相信“特洛伊木马”的古
训。凡事都可以从内部攻破。
    鲰荛自己也讲不清自己为啥偏偏会迷上这位“弄堂千金”。(三流影戏院老板
的掌上明珠)。分明是个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娇娇。只想困懒觉的小白狸。因贪吃珍
珠米(老玉米)已然开始发胖的小馋猫。一个每天都要把一串桅子花白兰花挂在蚊
帐钩上而不喜欢把它们戴在头上或别在衣襟上的女学生。这是个冷静下来想想几乎
一无是处的女孩。要知道她上学期英语只考了二十八分。要知道,当年他自学英语,
只花了半年时间,就能横扫圣约翰和复旦交大校园里那些天之骄子。他自学德语,
又把由德国教授一统天下的同济学子全部灭到装聋作哑的地步。对于高雅的法语,
他只花了四个月时间就能自如地对话,冒充留法回来的“硕士”,应聘当上了法商
让·伊可先生家两个小男孩的家庭教师。这样的天才居然自甘堕落和毁灭在一个
“二十八分”手中!一个充满理性的强者,却要完全拜倒在一个几乎完全谈不上理
智、通体只剩下那火辣辣感性的女孩子脚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但他还是没法
劝阻得了自己。她和他周围那些为他已十分熟悉的女性(她们充满了学问,而又
“诡计”多端)太不一样了。他太喜欢她的这种“充满了感性”的“存在方式”。
她太让他激动了。每天都受到极大的刺激。惊异。她从不允许他在约会时迟到。只
要一过约定时间,你还没到,她绝对马上把专为他买的一大堆小吃食品统统扔进垃
圾桶里,转身就走,连一声“bye-bye”也不给。
    “约会还迟到?侬有啥了不起?侬以为侬是美国总统?菲利浦亲王?还是那个
自以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会看相(看中)自己的西门庆?哼。哼。”她这么说。但
只要他能提前几分钟,她又会高兴得扑过来,搂住你的脖子,叽叽喳喳乱叫。
    在黑暗中,她总是那样的毫无顾忌,那样地贴近你,踮起小小的脚尖,那样真
诚而又贪婪地打量着你疲惫的眼睛。她不许四周的太平门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她
喜欢在散场后的影戏院观众席里跟他约会。)她用她的尖叫驱赶那些想进场来做任
何事的员工。她是老板的侄女。谁都得听她的。然后四周围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安静得就像深海的海底那般雄厚凝重。每次她的心都跳得那么厉害。喘出的气都那
么火烫。她拉着你冰凉的手,有时就紧紧抱着你的后腰,一动也不动地把脸贴放在
你胸口上。轻轻地叫着你:“半年……半年……哦,好半年……再给我吟一段法文
诗。要多多的。别停下。念吧。接着念。念下去。哦……念下去……抱紧我……侬
为啥会有那么好的记性呢?为啥么?(她把这“么”字拖得老长)说呀。阿能把侬
的记性给我一点吗……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真的。一点点就够了……哦,
别松开我……哦,半年……半年……臭半年……让我咬侬一口,好吗?我咬了……
真的咬了……”有一次,她壮起胆从他衬衣领子里伸进手去,颤颤地摸了他一下后
背,心跳得差一点要晕过去;后来大红起脸喘喘地对他说:“你也摸一下吧。哦,
别这样……不是前头。是后头。后头。”
    ……
    他也曾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理睬她。更不要因为她的年轻——是的她
只有十九岁——而毁灭了自己漫长而挚深的爱的历程。但自从结识了她以后,再走
到任何一个没完没了地总在表演着自己的矜持和慎微的女孩面前,他就怎么也产生
不了那种他已然尝到的激动。她是那样的缺少矜持,但又那样的坦诚。炽烈。
    哦,炽烈。
    ……
    锅红了。
    鲰荛曾见过小红的阿爸。那是一个俗气到不能再俗气的小老头。他一面在听你
说话,一面又斜起眼睛关注着煤球炉上的开水壶是否已经在喷气;同时又在听弄堂
里叫卖旧皮货的人所报的价钱;同时也在听小红的奶娘(也是他家的老娘姨、兼他
的老相好)在厨房间里窸窸窣窣挪动的声音;同时还在听售票窗口的动静;同时又
在注意他们家那只最老的黄皮猫的去向。自从戒掉恶习后,他便养开了猫。养六只。
全是老得爬不动的。他每天都踢它们。听它们尖叫,然后给它们喂鸡内金鸭肫肝猪
下水自煮羊头。同时他还在关注小红娘在隔壁房间里到底在做啥。小红娘从苏北到
上海已经十八年了,一张嘴依旧“拉块拉块”的,一句上海话还不会讲。他不许她
学。怕她学会了上海话,出去轧姘头。他虽然一个月才洗一次头,但每天都要搽老
牌子玫瑰花露生发油。他口口声声叫你“小阿弟”,却最怕你到了吃饭时间还不肯
告辞。他在鲰荛面前装出一副老前辈的样子,懒洋洋地伸长了一副短腿,躺在藤椅
里说话。长长的手指甲里却全部嵌满了黑黑的油泥。他跟你说,霞飞路上最大一爿
旧货店出两万块洋钱来车他房间里这套红木家具。实际上他房间里最值钱的是那只
插鸡毛样帚的瓷瓶,收旧货的开价二十五块。他把别人臭骂了一顿。收旧货的说,
侬要再骂一句,我要肯出二十四块都不是人。他不骂了。改成低声讨价。最后终于
以二十四块三角七成交。他觉得他赚了三角七。在跟自己那位老堂弟的关系上,他
也是这样。得知是被这位堂弟暗中盘去自己的商场电影院,他一方面是真心感激他
的“保护”。一方面又不甘心不服气。总是有点冷言冷语。但又慑于堂弟的“一身
正气”,不敢在行动上真有所越轨。他的确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管理着堂弟托付的
账务。同时又天天运丹田气吃豆腐浆,甚至天天跟弄堂口对过老虎灶里那个老本根
学长拳,要练一个“元始真如,先天至精,一灵炯炯……”以图万一。这万一究竟
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当商场影院真正安静下来时,依然是那一片旧鞋底似的
屋头顶在仰受每年一度黄梅好雨久久的播弄时,他总是越发地躁动不安;并在一度
的消瘦后,再度丰腴、黑胖,只是比从前更容易出虚汗,出那种腻腻的油汗,往往
在衬衫和汗衫上留下一块块永远也洗不去的黄斑。
    小红的娘每天要出去买小菜,顺便在外头吃一副大饼油条,留出两个钟头的空
档。他会趁机溜进小红奶娘的房间里去。他喜欢她的肥硕。喜欢她的有力。喜欢她
的随和。喜欢她始终如一在羞涩和大方之间游移。他喜欢躺在她粗大的两腿之间,
把头依靠在她软枕似鼓凸的双乳上面,阖上眼,由她去慢慢捡拾去他那在鬓间渐显
渐多的一茎茎白发。常常这样,又能获取一个极惬意的回笼觉,直到小红娘忍耐的
敲门声剥啄响起,催他去漱口揩脸吃刚买回来的早点。
    忍受这里的一切,对于从小至大一直依赖于、也被训导得十分理智的鲰荛来说,
在心理上所要付的代价,当然是可想而知的大。现在让人担心的是,一旦他充分得
到了那些毕竟是缺乏底蕴、又基本无甚内涵的“炽烈”和“坦诚”,还有那种种可
爱的“任性”后,能不能持续长久地产生各种“激动”,并且继续持久地为此付出
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回答只有两个字:难说。说不定几年后,“天才鲰荛”觉得人世间也就无非如
此了,于是陪着小红“老姆”(老婆)一起吃“珍珠米”熬绿豆汤津津乐道于探讨
哪种进口吊袜带价钱更“合算”,同时陪着“丈人老头”养黄皮老猫试用各种进口
的猫饲料,同时开始再度收集收藏那些印有模糊性感照片的电影说明书。一过四十
岁,开始同样地丰腴黑胖,出更多的虚汗和油汗,在衬衫上留下更多洗不去的黄斑,
热衷于结交拜访比他更年轻的文化名人。一过四十五岁,就得准备一柄放大镜了。
等等等等。
    所有这一切的今后走向,的确都难以预料。但今天,他却认定把刚得到的这箱
材料,存放在小红这里,是最可靠的。

                                  127

    这箱有关洪兴泰的材料是经易门的儿子经十六交给鲰荛的。
    那天阿部等了三个礼拜,不见那个姓赵的女人带着她那位奇特的儿子来签订租
房契约,有点急了,也有点火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真心等待过一个“房客”。他
从来也没有把来租他房子的各色人等真当一回事过。从烟纸店小开,到金城银行襄
理,用苏北话来讲,他跟他们,无非都是“说说玩玩”的。只有这一回,他当真了,
但对方却把他“玩”了。更让他恼怒的是,自己竟然没法把这母子二人彻底忘掉。
(不。不要说彻底。只要淡忘一些,也做不到。)他到上海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
一个女人能在他心里停留过三天。他也不会允许一个中国女人在自己的心里逗留三
天。或三天以上。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甚至更久了,他还在等待。即便是今天,
他一面下决心,一旦这对母子再次在他小楼门前出现,他要极尽侮辱之能事,让这
两个中国人永远“记牢”他这个叫“阿部”的日本太郎,一面却还在瞟瞥雨中的窗
外,瞟瞥着那个曾被那个姓赵的女人在那一天的雨夹雪中站立了整整五六个钟头的
地方。
    她的姿色甚至都不及他家当年在北海道雇佣过的那几个女佣。他不喜欢干瘦的
女人。尤其不能忍受干瘦还偏偏自信倔强的女人。那不是女人,是大报郊区小山丛
里的刺棘棵。他对女人并没有深入的研究,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癖好。(比如他的三
叔就只喜欢大脚趾和其它四个脚趾都长得一般齐、一般短小圆浑匀称的女人。而他
的二弟却只喜欢嗓门粗哑、上嘴唇上长一层黑黑茸毛、一说话就咬着牙齿直跺脚的
女人)他呢,并没有多少跟异性赤诚交往的体验,只觉得女人就得白润。圆润。娇
润。再加上一点装腔作势,扭扭腰肢,说些一连串的“不不不不不”,或者玩些抿
起小嘴偷偷一笑的小伎俩,同样可爱得可以。而这一位,干巴巴,还那么自信,还
不愿装腔作势,凭什么?
    而那个儿子,一说起话来就结巴,脖梗一耸一耸,也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
是平常得不见一点特色。类似的男孩,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或上午十一点二十
二分左右,随便在上海哪一个馄饨摊头上,你都可以很随便地搜罗到一大把。
    但恰恰是这两位,却偏偏让他心里燥热不止。

    他从赵忆萱身上感受到的是异样的执著。这是在中国女人身上开掘“顺从”时,
往往能得到的最多的一种共生矿体。阿部觉得中国男人缺的正是这玩意儿。执著到
哪怕抚哭就地正法的丈夫。不敢。一睁开眼,阿部总觉得自己满眼瞧见的都是那类
提着鸟笼、拎着长衫下摆、礼节周到、笑容可鞠、昨儿个赤诚山呼大清皇上万岁万
岁万万岁、今儿个紧着拥戴民国领袖幸甚幸甚幸幸甚、曾几何时为不得不留发编辫
续胡尾而哭得死去活来、又曾几何时又为不得不伤及这父母天地君亲赐之发肤体例
而再次哭得死去又活来。男人啊,中国男人,您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上海县洋枪队射杀新党党人时,赶快上起排门板、吹灭煤油灯、搂着三寸金莲钻进
棕棚床底下的是您;一旦光复赶快架起梯子爬到店门上,把店牌上的“满汉全席”、
“满汉首饰”、“满汉茶食”、“满汉娇娘”、“满汉出屎坑”、“满汉油炸臭豆
腐干”一律改成“新汉全席”、“新汉首饰”、“新汉娇娘”、“新汉油炸臭豆腐
干”的也是您……您不觉得在您自鸣得意的“新”字里,涸出的是别人的血腥吗?
哦,您是一个拥有阳具的人。阳具,它伟大而又壮烈,它本该伟大而又壮烈。它必
将永远伟大而壮烈。它恢宏炽热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就是为的支撑这容我们生存发
展的一番大和地的啊。您不觉得在您裤裆里悠闲着的,只是一根半死不活半干不湿
的泥鳅吗?
    哦,男人。

    阿部那天一下就发觉,赵忆萱的儿子上得楼来,眼睛只盯着房间里最老式最古
旧最灰暗最锈迹斑斑最歪歪斜斜的东西看个不休。在楼下客厅里的时候,他就只注
意阿部随手放在当间长条案右首上的那几块瓦当。后来,一直在瞟瞄阿部放在藤椅
扶手把上的那部宋朝《元佑党籍碑》的拓本。起初,他只以为十六七岁的孩子,看
个新鲜。后来居然看个不已,他以为他喜欢写大楷宇,才对碑帖这么感兴趣。问的
结果,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练毛笔字。他只是对各种各样碑帖的版本样式感兴趣。对
鉴别碑帖感兴趣。“小小年纪,你……懂……鉴别?”阿部觉得可笑。
    小经易门红了脸,不作任何辩解,只是恋恋不舍地把那本《元佑党籍碑》轻轻
放回藤椅扶手上,回到母亲身后去了。
    “你说说。说说。我这本《党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亲。
    “大人跟侬讲话,侬有啥话,就老老实实讲出来。不要做得这么不懂事。”母
亲嗔怪道。
    小经易门又一次红了脸,再次把认定的目光投向藤椅扶手。尔后说:“价……
价……价值……价值连……连……连城。”
    “为什么?”
    “什……什么为……为……为什么?这种……这种……碑帖,早先有两只……
版……版子。一只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亲笔,—……—……
一只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亲笔。这两块碑后来……后来……
都毁掉了……毁了……老可惜的。以后行世……行世……的,都为后刻。根据徽宗
蔡京亲笔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
拓……拓……拓本极少。能流传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当值铜钿。
看也看……看……看不到。侬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亲笔。真的是他
亲笔。亲……亲……亲……亲……亲笔……”说到最后一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两眼闪出湿润的柔光,把一种注
入了极端向往的倾斜和颤抖,在全身的涌动中展开;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对碑帖拥有
者阿部的全部钦羡、全部敬佩和全部谦恭。微微喘息。所有这一切,都跟一个年仅
十六岁的孩子,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应显达的和能显达的气质,毫不相干。

    也许还不能说阿部那天受到了震惊。但在送走这母子两以后,他的确忽然间觉
得失去了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让
位给了冻豆似的雨珠。马路对过的屋头顶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阵灰蒙蒙的平移。包
括灯光。他让自己入静,咽一口气到丹田,反复寻找赵忆萱站过的不同位置,回想
赵忆萱的影子。声调。神情。她一绺淋湿了的额发曾遮掩去半边眼睛,剩下的半边
里,依然闪烁着某种干热。这种眼神可以从挂在欧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厅墙上找到。
那是些蒙着灰尘的油画。金碧辉煌但却斑斑驳驳。哦,一种被牢牢制约了几十年的
干热,在灰尘后头闪烁。他想象跟这样的“女大公”一起滚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
木床上度过那惊涛骇浪般的销魂之夜。谁说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象她的痉挛
和疯狂(假如她的确还能疯狂起来的话)。她会板起脸,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
走来走去。坐着马车来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长满了高大的麻黄树的沙滩上,寻找古
船的碎帆。他喜欢听她发号施令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块棕色的花岗岩,又像月光
下洒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样,永远具备一种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轻轻吻
她后背,让她颤栗着并拢颀长的双腿。然后轻轻抚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
来注视她。让她窸窣作响的裙摆轻轻摩挲着他那粗糙而又焦黄的脸庞。他甚至喜欢
她长期不理他。每天都端着老式的铜座子煤油灯,把咖啡送到她门口。只要能隔着
厚重的门板依旧听得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里边焦躁地踱着步;然后冲出来,带着清
莹的泪花,冲向对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窝窝,都灌满最昂
贵的波斯水银。带刺的灌木丛从容地钩破五色满金卧水蟒袍料。
    他向往过这样的女人吗?
    哦,的确能让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愿意跪下。愿意放弃了一切,但必须能
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总是能闪烁起那种干热的光泽,贞定着那类迷
蒙的执著,点燃起那样隐蔽的疯狂,留下那一片队伍麇集的冷漠。啊,她应该就是
那条最伟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扬着凯旋的战旗,缭绕着从不消失的硝烟,驶进红
海或渤海湾。而卑微的他,只是一个为她启动舵轮或收紧桅索的跷脚船长。
    你在哪儿?
    女人。
    锅红了。
    阿部把长期跟玩古董的中国人周旋,当作一种玩弄中国的游戏。打开这幢小楼
的每一扇房门,你都可以看到,他这些年从中国人手里搞到的中国古董。(准确地
说,是中国的旧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国生存史。蟋蟀罐。鼻烟壶。
端砚歙砚秦砖汉瓦砚。自然还有百十方瓦当。从一字的“卫”、“关”瓦当,到二
字的“君子”、“西庙”瓦当,到三字的“有万熹”。“益延寿”、四字的“长生
未央”“与天无极”、五字的“鼎胡延寿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维天降灵延元万
年天下康宁”瓦当,应有尽有。还有几百锭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锭的大明众妙
斋带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绢套八锭明宝笏斋千秋真鉴墨。
还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乌木家具。黄杨木家具。少不了宜兴紫
砂壶。少不了八百件永乐窑祭红瓶。少不了吴十二炼成的宣德炉,其色如好女子肌
肤,融融从黯淡中发奇光,而玉毫金粟,隐跃于肤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
一间房间里存放的则是皮货,妆蟒绸缎,绫罗纱绢,竹葛夏布。阁楼上收藏的是史
部要籍,从《左氏春秋》、《竹书纪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书,
一应道佛经诀总计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残缺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
统统装在规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从来也没有翻阅过它们。他知道中国文人雅士向
往“一日不可不对清音”,他从他们手里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绕梁”
的,有叫“绿绮凤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籁”的,等等等等,因为没有地方单独
存放它们,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几只樟木箱子的上头,再蒙上一大块白布。他专门收
集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收集中国古人束袍服用的铜玉带钩。收集木变石戒指。收
集达官贵人用过的眼镜。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铜佛。千手观音。欢喜菩萨。另有五
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个旧皮箱里。还有一千二百粒据说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
个翡翠西瓜。至于那些金丝银丝编的蝈蝈笼和唧岭子盒、洋表自鸣钟、玉如意、赤
金碗碟、珊瑚朱砂沉香折扇、娇深暗黄龙汤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盘……)

    这就是中国。
    他在玩着中国。
    中国的男人也在玩着中国。
    别忘了他还有五箱子古钱币。专门辟了个房间存放古字画。十二本《当谱》。
    但他只喝最便宜的砖茶。那是一种必须煮来喝的低档茶。煮开来以后,叶片绝
对有大拇指大。叶梗则几乎能用来当顶门杠。他喜欢它无与伦比的浓配苦涩,喜欢
它的粗野,就像那些北海道的渔夫,带着满身的鱼腥味和一双湿透了的靴于,在拥
挤不堪的小酒馆里,搂着四个奶膀于两个大屁股的老板娘,拍击着让狂风吹得摇摇
晃晃的板壁和火炉,“呀呀哩来……呀呀哩来”地吼唱着。

    女人和古董,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所有那些有身份、有头脑。有财力、有家底的
中国男人的全部归宿。全部追求。如果可能,再加上一点必要的权力。人前的吆五
喝六。人后的一醉方休。
    而这个小经易门几乎是这一切的一切。绝对的绝对。绝对的提纯。绝对的浑然。
绝对的凝铸。最精彩的化身化石化合化一。最中国的中国。他唱然惊叹了。

                                  128

    母亲死后,经十六变得愈加沉默。很有几天,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
只低着头,快步走。由着雨淋湿头发。由着三轮车黄包车带铃裆的有轨电车脚踏车
和一把把钢骨黑布洋伞撞他。有时他长久地站在电车轨道中间,看着被雨淋湿的钢
轨,暗暗发亮的钢轨,弯曲远去的钢轨,被人跨来跨去的钢轨,继续负重。他不愿
离开这两条湿漉漉的钢轨。以至电车当当地向他驰来逼近,都不愿走。马路两边的
人向他大声叫喊。一个老太太买小菜从这儿路过,看见这场面,吓得几乎要昏倒,
小菜篮子掉下来,塌棵菜蘑菇田螺五香豆腐干滚了一地。有两个胆子大一点的冲上
前去拉他,也都被他推开。他在继续前行的电车面前步步倒退。踉踉跄跄地倒退。
差一点被自己的长衫后据绊倒。

                                  129

    那天经易门回家特别晚。谭雪俦找他谈话,请他设法接管“豫丰”。再度出山。
他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很快开始哽咽。哽咽了好大一会儿,仍然不说话。谭雪俦
说,侬有啥委屈,对我讲。他摇摇头。谭雪俦说,侬还有啥难处,也对我讲。他还
是摇摇头。谭雪俦说,侬有啥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他继续摇摇头。只是哽咽得
更加厉害。委屈,真的是委屈。又过了十几分钟,经易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从口
袋里掏出一份“备案”,放在谭雪俦面前,说,这是前一段空闲时,我随时想到随
手记下来的几件应该急办的事。侬看看。不一定有用。至于接管“豫丰”的事,请
容我再想一想……谭雪俦忙说,易门,这桩事体,包括姜老太太在内的全体老太太
和老老太太都反复斟酌过了,无论如何要请信看在谭家的面子上,再费心一趟……
经易门忙做了个手势,请谭雪俦不要再说下去。这时谭雪俦真有点急了,说,要不
要让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亲自来求侬?经易门一听,连声叫道,不不不……千万千万
不可以。说着,眼泪再次哗哗地滚落下来,尔后长叹一声道,我只是不想伤害三先
生。谭雪俦说,宗三那边,我会去安排的。侬放心。经易门摇了摇头说,快四十年
了,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先生……
    “侬有啥对不起他?这话从何讲起?真要讲对不起,应该是他对不起侬。”谭
雪俦不解地反问。
    “……”经易门没解释,只是坐直了上身,呆呆地看着谭雪俦。谭雪俦没等到
答案,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当然不是要搞清在谭宗三和经
易门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而是尽快地组织力量,收拾谭家门内这一向以来
被谭宗三搞紧张了的人事关系和搞散了的经营局面。
    “易门,我晓得,请侬再度出山,实在也是为难侬。但为谭家着想,侬就再做
一次难人吧。只有如此了。我想,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不用再请老太太来出面求
侬了。”谭雪侍十分恳切地说道。
    经易门无法再拒绝。
    离开“将之楚”楼时,已快到十一点。楼前那块草坪尽头有一排七叶按村。经
易门又在树下静静地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按树有一种并不为所有人都喜欢的气味。
但当年谭老老先生坚持要种这么一排,说它能驱虫。从种下它们起,到现在,几十
年过去了。它们已长成嵬嵬参天的大树。站在这一排按树下,正面可见“将之楚”
那永不衰败的姿容,稍稍侧一下头,又可看见“迪雅”楼那简朴清秀的身影。经易
门跟谭宗三一样,早就暗暗地喜欢上“迪雅”的这点与众不同。他甚至奢想过,把
东西两管事房搬到“迪雅”,多次设想过,早晚只剩自己一个人时,单独和“迪雅”
和树梢上那清淡的霞光在一起的情景。当然他很快排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除了为
谭家做事以外,他从不在谭家的任何人面前表露任何一点个人欲望。他把这一点,
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以不变应万变的致胜关键。
    十一点二十分。他想去“迪雅”,跟谭宗三说几句什么。已经走到“迪雅”小
院那精致的月洞门前了,抬头看看楼上的灯光,却又收回了去按门铃的手。几十年
来,他一直想能真正地跟同龄的谭宗三平等地谈一谈。他一直想得到谭宗三真正的
原谅和理解。一直想真正接近谭宗三。也一直把未能取得这种理解和接近,视作自
己一生最大的失败。说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对于经易门来说,谭家门里没有一个
人能比谭宗三更让他感到牵挂。更让他动真情。谭家门里的一切,都融汇了他经家
三代人的心血。这里当然也包括他经易门的努力。但奠基的,不是他。谭家之所以
有今天,首先要说的是经老老先生辅佐了谭老老先生,尔后要说的是经老先生辅佐
了谭老先生和谭先生。十多年来,作为第三代的他参与了父辈的这种辅佐;后五六
年,东西两管事房甚至可以说基本都已在他掌管之下。但能说他创始了什么?不能。
唯独一件,那就是“谭宗三”,是经他的辅佐“长成人的”。这么些年,他从未放
过一切可能的机会,暗自努力,要在谭宗三身上“创造”一个成就,为谭家做出一
个完全由他做出的“贡献”。可以说,他鞠躬尽瘁了。但却不能“死而后已”。因
为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刚才谭雪俦要他再度出山去接管“豫丰班子”时,他要哽咽、他要“复
杂”要百感交集突涌出一股内疚自责之心的根由:他没创造好一个“谭宗三”,每
每是这样,当谭家人当着他的面责备感叹谭宗三的不争气时,他总感到是在责备他,
责备他的无能他的失职,他没能做好一件谭家门最需要他做、却又偏偏没有能做好
的大事……
    他常常想去问谭宗三,这究竟是为什么?问谭宗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
问谭宗三,在你我之间,究竟应该谁恨谁?要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唯一的失败是你
给造成的……是你啊……
    当然,经易门永远不会恨谭宗三,更不会去当面责问。他,只想取得谭宗三的
谅解。理解。接近。永远是这样。
    十一点四十六分。他回到自己家。掏钥匙开门。怎么也开不开。斯匹林锁从里
头给卡死了。他用力敲了两下门,也不见有回应。但门里分明是有人。有声音。等
他再敲门时,门里果然有人叫喊了。“十六,是侬阿爸……是侬阿爸呀……让我去
开门……”这是老娘姨。“侬敢!”这是儿子经十六的声音。
    “十六!十六!侬在做啥?!”经易门叫了两声。冷汗一下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这些日子,他已有预感,儿子要出事。儿子在憋着一股劲。一股气。经易门见自己
叫喊也不管用,急得在门廊下转了两圈。他不敢用太大的声音,更不敢使用蛮力去
撞门。因为这儿临着马路。邻居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不愿公然出丑。这几个
月,在背后议论经家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不想在大局刚有一点转机的时候,再给别
人添个口实。但怎么进门呢?该死的英国式小别墅四处都做得特别结实。低矮一点
的窗户外又都焊上了铸铁窗栏。后门也是用两寸厚的实心橡木木板做成的。水落管
上都装着防盗贼攀爬的倒扎刺。(即便没有这些防护设施,让经易门从水落管上爬
进楼去,这想法似乎也太夸张了一些。)
    就在经易门怎么也想不出有效办法解决眼前这道难题时,忽听得门里一阵扑腾
响。难以确定到底是碰倒了椅子,还是砸翻了花盆。总之是匐匐地乱了两下,门被
人打开了。是披头散发的老娘姨,一见经易门,就只知惊慌失措地叫喊:“经先生……
经先生……”经十六冲下楼来拦阻,但没来得及,这时也差一点跌出门,跟父亲撞
个满怀。
    “畜生,侬想做啥?”经易门一把护住老娘姨。瞪大眼间。
    “那根钉子呢?”从来不敢跟父亲正面交锋的经十六,今天居然也瞪大了眼反
问。
    “啥钉子?”经易门一愣。
    “还有啥钉子?!”儿子大叫起来。
    “畜生,侬想做啥?!”经易门一边骂,一边四下打量。这才看清,整幢楼里
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正厅里挂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也被剜出了一个大洞。好像是
把怀抱幼时十六的忆萱,剜了去。
    经十六今天在家,把原来属于妈妈的东西,全都一一地搬进了自己房间。连用
过的被褥枕头、碗筷调羹、梳妆用品、衣服鞋帽……全部。无一遗漏。现在他想向
父亲要的那根“钉子”,是母亲死后,钉在棺材上的钉子。忆萱生前总叫“气闷”,
最怕关窗、关门。尤其怕大暑天要落大雨却又落下不下来时的那种天气。这种时刻,
她特别难受,常常要对经易门说,我以后死了,侬千万不要给我盖棺材盖。我怕气
闷。这次替她人敛,按习俗,棺材盖要钉七根一虎口长的铁钉。但钉第七根时,经
易门却不让钉了。在场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尤其不懂这个历来
最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会在自己夫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上偏偏做出这种越规的举
动。人们只以为他伤心过度了,便没去计较。只见他从丧工手里极郑重地接过那根
钉子,窸窣地藏进内衣口袋。以后的好几天,总看见他在夜很深的时候,捧着这根
钉子,坐在忆萱的遗像前,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许多亲戚朋友都听不懂他说的是
什么意思。能听懂、而又为这句话动容的只有两一个人,一个是儿子十六,一个就
是这位老娘姨。这两人听懂了他在问忆萱:“侬还气闷(口伐)?侬还气闷(口伐)?”
    儿子恨父亲。他觉得是父亲“逼”死了母亲。他忍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实在忍
不住了,便突然行动。他不能容忍这个“逼”死母亲的人再沾染母亲任何一点东西。
    “侬交出来!交出来!”他对父亲叫道。在搬完了别的东西后,他寻找这根钉
子。他要亲自为母亲保存这根钉子。不只是因为他天生有那样一种收藏的癖好。在
经十六看来,由这根钉子的空缺所造成的那一点“空隙”,是母亲和这个世界唯一
的“通道”。只要攥着这根钉子,似乎就能保证母亲能顺畅地呼吸。这几乎和母亲
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让逼死母亲的人把攥着。
    “交出来,侬!交出来!”他青白起脸对父亲叫道。并准备父亲扑过来打他。
经易门曾不止一次地用藤条抽打过他。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以及长成了大孩子以
后,都打过。
    但那天,经易门没有采取任何武力手段镇压儿子的反叛。
    他理解儿子。十六岁的儿子。
    他颤栗了一下。颓然坐倒在门厅的一把花梨木靠椅上。两行清泪渭然而下。过
了几分钟,只见他索索地把手伸进中山装,从里边那件绒线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
只布包;再打开布包,便是那根已开始有点生锈的钉子。
    几个月来,经易门无时无刻不把这根钉子带在自己身边。是的,他知道,忆萱
的死,跟他是有关系的。他要为忆萱看护好这根钉子,为亿营留住这一点点透气的
通道,让她的“后半辈子”不再感到气闷。他常常梦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问忆
萱:侬还气闷(口伐)?还气闷(口伐)……而忆萱却只是在前边飘飘忽忽地走着,不
答理他。
    那一箱关于“洪兴泰”的材料,正是小十六在翻找这根钉子时,从经易门的房
间里翻找出来的。

                                  130

    材料都存放在一只小小的樟木箱子里。
    鲰荛从这只特制的小樟木箱里取那些材料的时候,特地还戴了一副雪白的纱手
套。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是“洪兴泰”时期重要账簿二百六十八本。有十来本放在箱
子底部,让水润湿过。有七八本是空白的。大部分都有虫蛀的洞眼。让谭宗三惊奇
的是,有人在他之前,已仔细翻阅过这批账本。其中有四分之一的账簿上都留有此
人的批语。这部分账簿恰恰是“洪兴泰”摆脱“红铜工”劳作地位、初创坊店、渐
趋发达而最后又突然破产、不得不离开上海这个大转折时期的记录。此公在这部分
账簿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说明他是个内行。从批语的内容看,还可看出此公好像也
是要从中寻找谭家的什么奥秘……这人是谁?肯定不是谭雪俦。字迹不对。也不是
谭雪俦的父亲、谭老先生。更不会是年代更久远的谭老老先生。因为所有的批语都
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没有被水洞没有被虫蛀。即便写在被水洞过的页面上,墨色也
是鲜亮的,字迹也是清晰的。至于那些写在被虫蛀过的页面上的,那就更明显了:
都是着意绕开了避过了那些蛀洞写的。看批语的用语造句习惯、行文口气和所提及
的一些发生在当代的经济事例来看,更说明,此公必是个近人。是在这批账簿被水
涸虫蛀后很久,才来批注这批账簿的。
    当然,谭宗三一猜就猜到,此公就是经易门。
    经易门认真研究过谭家的历史?认真研究过这位洪兴泰?为什么?谭宗三没有
继续追问下去,他现在急于知道这二百多本账簿对搞清这位洪兴泰到底起什么作用。
他掸了排沾在袖子管上的一点灰土,问。
    当然有用场。鲰荛答道。
    啥用场?
    大用场。
    啥等样的大用场?
    侬所想弄清的问题,基本上都可以从这几百本账簿里寻到答案。
    是(口伐)?快讲。
    首先,现在可以认定洪兴泰是破产以后才离开上海的。
    破产之前,他手里已经有多少资产额?
    按规银算,大约三百万两。
    三百万?侬不要搞错(口伐)!侬讲过他刚到上海来混日子的时候,只不过是个
穷哈哈的“红铜工”!
    “三百万”是从账上查出来的。不是我瞎讲的。
    这一点……跟他最后能活过五十二岁有啥关系?
    应该讲一点都没有关系。谭家后来的几个当家人所拥有的资产,都大大超过这
个数。但他们照样没有活过五十二岁。
    从账簿上能看出他到底活到几岁?
    大概是六十七岁。
    何以见得?
    最后一本账簿的最后一笔账记了为他做丧事的开支情况……
    他自己记自己的丧事开支?!见侬大头鬼!
    我又没有讲这笔账是他自己记的。但记这笔账的人最后落款时写下了当年的年
号。由此可推算,他享年六十七岁。
    最后为他办这场丧事,一共花了多少银子?
    一塌刮子花了三两多银子。
    三两多?一个拥有三百万家产的人,办丧事只花了三两银子。侬是不是搞错人
头了!
    的确只有三两多。其中一两八钱还是向人家借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变得老穷老
穷了。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还欠了一屁股债。从各方面汇总过来的情况看,这位洪兴
兄好像还是被人赶出上海的。离开上海前后,他在同行同帮同乡当中可以讲已经信
誉扫地。被大家一致认为是一个人品相当不好的人。
    他居然活了六十七岁?
    是的。
    这……怎么让人理解呢?一个人品相当不好的人,反而活过了五十二岁?
    ……

    现在我们暂且不去细表他们如何往下议论的,也略去他们对这二百多本账簿、
近五万个数据的分析判断综合推理存疑追踪提取精髓的过程,先来判明一下这“旧
账簿”到底能不能拿来作历史考证的依据?假如能作依据,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一九三六年有人在上海《大晚报》上这样论述:“账簿中的记录无非是零零碎碎的
日用账,用过以后不是搁置着听其霉烂虫蛀,便是视为废物抛进字纸篓,任何人未
曾注意到这种簿籍的重要性。实则,旧账簿尽有文献的价值,也足以和其他的古藉
互相媲美……府志、县志,以及各种记事都记的比较巨大而重要的事情,至于家庭
琐碎情形和他个人的嗜好等便可从旧账簿中考察出来……”这位先生本人就只靠了
两本旧书摊上所得的账簿,写出万余字清末上海县一位知县的生活考。不仅考据出
当时县署衙门内生活的种种、知县大人的社交婚姻状况、官场陋习,甚至考察出该
知县大人患有“小肠气的毛病”,还考证出“老爷他会抽鸦片,又爱喝高粱酒;虽
然有时也喝五加皮或外国的香摈酒,但高粱的消费却大为可观。统计在任三十五个
月中共买二十八坛高粱,另外还有人送了四坛。那时一坛足装四十多斤,三十二坛
约有一千三百多斤,平均每天怕要喝一斤五六两的样子。”这位知县大人还“宰过
两回鹿,一回糜鹿,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太太宰的,那就不可考了。”(摘自
由柳亚子叶恭绰两先生作序的《上海研究资料》一九八四年上海书店版五二八、五
二九、五三一、五三二等页)

                                  131

    为此,这一夜,谭宗三在灯下守着这二百多本旧账簿,一直没有睡觉。睡不着。

                                  132

    洪兴泰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整整在外滩踯躅了大半夜。走?还是不走?留?还
是不留?他甚至想到过跳黄浦。一纵身。扑通一响。一了百了。百了一了。不要再
跟他们狗皮倒灶勒煞吊死了。就像大弄堂对过学红帮裁缝的那个北方侉子经常讲的
那样:操,死又能把老子咋的?告诉侬,老子在北方已经留了根儿了(指他那三个
儿子)。这时洪兴泰想,其实我也已经有了儿子。但(光有儿子算个啥嘛!要是做
不出别的事,只不过多一根撒尿的管子而已,几十年后也只不过为这世界多增一只
坟墩头一堆臭皮肉!!而已。而已。他用自己一只大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四方码头
大门口那根煤气灯灯柱。煤气灯那幽蓝昏暗的灯光并不能告诉他此时此刻拴泊在四
方码头上的那只驳船为什么久久摇晃不停。
    到上海那年他二十岁。有人说他是杀了他那位十八岁的“家主婆”后,逃出来
的。真是笑话至极。她的确是死在我手里的,但不是“杀”的。十五岁我从只种大
麦养麦山芋蚕豆的乡下跑到十八里外的县城。在城关南市梢一家木行里当了一名小
伙计。木行临河。它必须临河。装卸木头方便。它所需要的各种各样长的短的粗的
细的木头,或者结成木排,或者捆在几十丈长的沙船上,从长江进芬河。从芗河进
县城。那片芦苇统统割干净。弯弯曲曲的木排才能停靠在木行后门口。两岸蚕豆花
开紫英英。紫盈盈。永远忘不了的是夏日的夜晚,那田野里蒸制薄荷油的一个个大
锅大灶一个个烟火线绕。赤膊大汉慢慢吞吞唱山歌。大脚踏在小脚上。在木行里做
到十八岁,刚刚满师,他上了船。那是一条经常停在木行后门口的芦篷船。船上人
翻制修补铜吊铜勺铜脚炉铜烛台铜的汤婆子……夏天它悄悄地撑走。西北风刚刚刮
过来,它又悄悄地撑回来了。只靠它那一点小小化铜炉(土制坩埚)里杏黄的小火
苗还养不活全家人,有时还要靠做许多的麦芽糖出去叫卖赚点油盐钱。十六岁的她
抱起一大团粘搭搭的麦芽糖向一根木桩上扔去。拉回来。再扔。再拉回来。这样才
能把麦芽糖内全部的韧性都启发出来。几十几百次地扔和拉,汗水就这样湿透了她
脊背上那件补过的花布衫。第一次帮她扔麦芽糖时,他就趁机摸了她。他没法制止
自己心里的那种涌动。就像他没法制止自己渴望从大麦地走向县城,又从稳定的木
行雇员生涯里跳出来走向这条整日摇晃不定的小木船。他心里总在涌动什么。当天
晚上她父亲就把后舱那块有被褥的铺位让给了他和她。他把她蒙进那条蓝花老布面
被子里,不容她作任何挣扎,尔后脱光了她。当时他还不懂她为什么会抖得那么厉
害,一面紧紧地抱住他,一面却哭个不停。这样的哭泣后来又发生过两次。一次是
在她父亲死的当天,另一次发生在办完丧事的一个月后。他不管她怎么哀求苦恼,
也一定要卖掉这条小木船带她一道去上海。他已经烦透了在几个县城小镇之间来回
摇晃。但那天晚上他还是不懂她为什么要哭得那么厉害那么持久。我带你到上海去!
不是要把你卖进窑子!我满可以把你一个人扔在乡下,自己一个人轻轻松松去上海。
但我舍不得你。懂吗?我要你!懂吗?但她还是哭。他愤怒了,抡起一根铁棒向那
个化铜炉砸去。他甚至还想要砸碎这条破船。化铜炉上方的小搁板上敬供着她阿爸
的灵位。铁棒抡得稍嫌高了一点,一跷头把那块神圣的灵牌捎带上了。于是灵位牌
飞了起来。于是她惊叫一声扑过去,在半空中接住灵牌,连人带牌一起跌倒在化铜
炉上。说时迟那时快,人到铁棒头跟着也抡到。她来不及躲闪也不知道要躲闪,一
铁棒本来是去砸化铜炉的,这一刻却闷闷地砸在了她后脑勺上。从二十岁到六十七
岁,他为自己整整辩护了四十七年。我没有杀她。我是喜欢她的……我是真正喜欢
她的……

    洪兴泰用一具草编的棺材收殓了她,应付了保甲的纠缠,他还买了一只擦刮里
新(崭新)的小皮箱拎在手里。把岳父留下来的那点铜条铜片换了一双半新不旧的
皮鞋,把才一岁的女儿托给了嫂子,几天后去了上海。几年后阿哥死了。阿嫂带着
他的女儿到上海来找他。他娶了自己的嫂子,又不等女儿长到十四岁,强令女儿嫁
回乡下,替他看守阿哥留下来的那一间房子和一亩半菜地。阿嫂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满月后第一次来月经,落水得了个毛病,以后再不能为他生小人。刚开始他去撑船,
也做过木工生活,揽不着生活的时候,也往沙船上卖土。(沙船走海路,空船行驶
遭遇大风浪,便可能翻船,所以,事先就得装土压舱。)卖土,当然是无本生意。
主要是在卖自己的力气。血汗。一担土一百五六十斤。从天亮挑到天黑。肩头的两
块肉疙瘩就是这样挑起来的。后来也帮砌房子的人做小工。后来做高档家具卖给外
国赤佬。多少年来中国“大好佬”(有钱有势的人)都喜欢深色家具。红木乌木铁
梨木。用到枣木榆木,外头就要涂四十遍(至少也要二十五遍)深色“擦漆”。有
谁看到过有浅颜色的仿明家具吗?没有。合身分合风水,只有深颜色才显得稳重。
但他偏偏把家具都漆成浅颜色。因为他打听到外国人喜欢浅颜色比如奶油色。米色。
象牙色。这样他开始赚到第一笔大钱。有了自己的两间平房。买点老酒吃萝卜干,
吃从乡下带出来的蚕豆、腌小鱼。日逐地在上海西北角里他的细木工生活出了名。
刚办起来的圣约翰大学小教堂里的本堂神甫请他去修圣器。他去了,精心做了一个
月零七天。一分工钱都不收人家的。只要求这位本堂神甫把他介绍到小北门一家
“天主教徒”开的铜器作去做学徒。他看中了“红铜工”这个行档。他再次向往船。
再次要把生意做到船上去。但这次他瞄准的不是“小破木船”,而是外国人开的豪
华邮船和铁壳子火轮。快轮。他相信眼前这条貌似粘滞的黄浦江,最终会给他带来
好运。
    做这一切之前,他想跟阿嫂商量。阿嫂说,我不懂。侬自己拿主意。他说,我
晓得自己拿主意,但我想跟侬商量。我想跟你讲讲心里话。我希望有人跟我讲讲心
里话。我一天做到晚。我太吃力了。我希望有人跟我讲讲话。我想听几句肉麻的贴
心话。我想听。想听。侬懂(口伐)?懂(口伐)?!!他大吼。把小囡吓得哇哇大哭。
阿嫂抱起小囡,送到他面前,说:“侬打。侬打呀。侬这个十三点。B拆开。侬这个
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胚!侬把我娘两个统统打死算了。”他拿起一把铁榔头,“哐”
地一声,砸在水缸上,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然后就听见阿嫂在他背后大哭大叫:
“侬这个死不掉的,这只水缸又犯着侬啥啦?侬这只猪头三瘟棺材……”
    没处说话。没人说话。
    经常是这样。他要说话!可没处说话。没人说话。他只得花两个铜板,坐一条
小舢板摆渡到浦东。那里有他熟悉的茅草棚。麦田。蚕豆花。可以闻到一阵阵他想
吃的成带鱼炖豆腐的味道。沿着田埂,沿着防波堤,沿着破旧的铁匠铺子撒下的煤
屑路,对抗着八九级大风,他一直向前走。听着黄浦江水哗啦啦。他一直向前走。
一堆堆石头。一只只粪坑。一丛丛芦苇。一片片水塘。一声声野鸭嘎嘎叫。一点点
船火悠悠起。他一直走到涨满烂泥的滩头上,一直走到双脚踏进黄浦江水里。左边
是待修的大木船。右边是一堆生了锈的大铁锚。灰暗的江水。灰暗的天空。他真想
拿起一桶桐油统统浇到自己身上,然后划一根洋火。他要在这黄浦江里点燃一支
“人肉蜡烛”。让它火火地冲天烧起。让整条黄浦江江面上统统漂满从他身上熬出
来的那种亮晶晶的“人油”。哦,黄浦江,侬为啥不开口跟我讲讲贴心话?侬给那
么多人带来那么多的好运,侬今生今世又能给我带来啥呢?
    带来啥?
    带来啥?
    ……
    在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之前,他曾经在四方码头上的一个小铁皮屋里住了好几
个月。这个小铁皮房子原先是水警们用来看守码头用的,搭建在一只小木排。小木
排拴在码头桩脚上,真的是比一只狗棚大不了多少。连一张单人床也放不进去。原
先房子里就只放了一张铁脚台子,一把铁脚凳子。一只脸盆架子。除此以外,便再
放不进别的东西,连那只烧开水用的煤油炉都只能放在门外,底下垫了好几块大青
砖。房间里的墙壁上原先挂着一个老式的报警器。一个双筒望远镜。房间的外墙上
则常年拴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竹篙头上带着一个尖利的铁钩子。缆桩上还拴着一只
小划子。这竹篱和划子都是水警打捞浮尸用的。那时候,经常有人用“跳黄浦”的
办法来表示自己的怨恨或绝望。上海人开时也经常喜欢这样讲,侬去呀,黄浦江上
又没有加盖头(子),一些帮会里的人也喜欢用“倒插荷花”的办法来惩治那些他
们认为必须惩治的人。所谓“倒插荷花”,就是把人捆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塞满棉
丝,背上再压块石头,扑通一声扔进黄浦江里。“荷花”即便“倒插”,总有一天
也要上浮。所以,打捞江面上的浮尸,便是水警们一项躲不掉的生活。就是在这个
日夜晃动的小屋里,他和他的阿嫂和他的儿子一住多半年。推开经常要锈住的窗户,
迎接滚滚而来的朝雾。吹过一阵带有一点煤烟味的凉风。是竖萧横笛花船夜,踢踢
沓沓摆渡客。这一段不是人过的日子,却偏偏给他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也许
正是因为难以忘怀吧,两年后,早已跟他搬进平房去住了的阿嫂却跟着一个当时结
识的、后来又退了役的水警私奔了。扔下了他的、当然也是她的儿子。而正是这个
儿子后来视他为耻辱,联合了家族中其他有力量的人,把自己的“洪”姓,改作了
“谭”姓。当然,那已是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了。

                                  133

    天亮时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陈实给谭宗三送来了那首歌词的文字记录稿。
原稿是英文。鲰荛便问:“要我帮侬翻译(口伐)?”谭宗三此时心里正别扭着,听
鲰荛这么一问,立即反问:“我这个英国留学生就那么不中用?”昨晚,谭宗三翻
来覆去研读那些旧账本,到后半夜才上床;上了床,脑子里仍在翻腾“洪兴泰”,
怎么也睡不着。起来又吃了好几次茶,上了好几次卫生间,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走
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有了点困意,再上床。可以说刚刚睡着不久,却又被陈实叫
醒。难受。只得起床,披件睡袍,从热水瓶里哗哗倒出大半瓶隔夜的热水来洗个脸
提提神,又转过身来问陈实,记一首短短的英文歌词,何以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侬的英文程度就真的差到如此地步?陈实说,我的英文程度可能要比你们差一点,
但花这么长时间的主要原因是原版上没录清楚,听起来太吃力。“所以我又重录了
一遍。”“又重录了一遍?那个神秘的电台又播音了?”谭宗三吃惊,忙放下咖啡
杯。“是啊。我开着机器,整整等了四个多钟头,才又等到它。要不哪能(怎么)
会到现在才来呢?”陈实做出一副通宵未合眼的样子,朝床上一倒,四肢八叉地狠
狠伸了个懒腰。
    这次侬听清它到底是哪一家电台了吗?谭宗三追问。
    没有。陈实又伸了个懒腰。
    它没报自己的台名?
    没有。
    怎么可能?在重播这首歌以前,它总归要说点什么吧。不能一上来就播歌吧?
一点开场白都没有?
    开场白有啊。听不清。背景声太杂乱。好像在一个集市上或课堂里或教堂门外,
也可能在车站码头。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乱哄哄。一点也听不清。
    怎么可能这样?
    那我怎么知道。
    谭宗三拿起记录稿。陈实突然惊叫了一声。那记录稿上的字原都是他手写的,
但现在却全变成打字机打的了。纸还是那张纸。字迹却全变了。但从写完的那一刻
起,这张纸片从没离开过他。谁能不换纸片只换纸上的字迹?一开始,谭宗三和鲰
荛都不相信陈实。但见陈实咬牙切齿发誓,这才半信半疑。经过仔细辨认,这字迹
是用一部非常老式但却又非常结实耐用的“奥林匹亚”牌德国打字机打出来的:
    《Lie tit be》(《让它去》)。The Beates(披头士。甲壳虫。)1970。En
gland(英国)。
    面对这突然的转换,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顿时都变白了。“哪能(怎么)一桩事
体?侬不要吓我们!”
    这时,倒是谭宗三镇静。从掌握了更多的“洪兴泰”的情况后,他的内心正在
起着一种为外人暂时还觉察不到的变化。“1970年……真的是1970年。”
    “……7……70年?哪能会得(怎么会)是7……70年?”鲰荛惊异。
    “阿会是侬家主婆弄松(捉弄)侬?”小红拿过记录稿来细看了一眼。“侬家
主婆会打字(口伐)?”
    “她当然会打字。”
    “侬看看!侬看看!”
    “可……她昨天晚上根本就不在家。”
    “阿会得(会不会)她回来时,侬正好困着了呢?她就跟侬开了这样一个不大
不小的玩笑?”
    “第一,昨天一整夜我都没合过一眼。没因过一分钟。我太太也……一晚上没
回来。第二,我太太从来不用这种老爷打字机。侬不晓得她有多少时髦,恨不得连
草纸都要用进口名牌货,哪能(怎么)肯用这种老爷打字机?多少没面子喔!”
    “这记录稿一直没离过侬身?”鲰荛沉静地问道。
    “没有啊。我是根据草稿用钢笔誊了一遍……”
    “确确实实记清楚的?”
    “确确实实记清楚的。”
    “那张草稿还在不在?”
    “当然在。”
    “在哪里?”
    “在我家里。”
    “侬赶快去把它拿来。”
    于是乎,由鲰荛陪着,陈实立即驱车再度回到虹口家里。从一堆电器零配件里
寻出那张草稿,立即又赶回平沪商场后院。谭宗三迫不及待地问:“哪能(怎么)
样?”脸色苍白的二位哆嗦着把取回的那分草稿递给谭宗三。谭宗三接过来一看,
霎时间也愣怔住了,那原先被钢笔勾勾改改、圈圈划划、并留下不少墨涂涂的草稿
此时也干干净净变成了一分打字机稿。并同样注明了“1970年”的字样。
    “真出鬼了。我家里分明就没有这种老式打字机!”陈实惴惴地说。
    “不是鬼。是有人要提醒我们……”
    “人?什么人?要提醒我们什么?”
    “……”
    谭宗三没有再回答。只是埋头去用心读这首歌的歌词。

        ……当我发现自己被深深的烦恼纠缠住的时候,
        玛莉姨妈就用她那智慧的语言对我说,让它去。
        当我被困在黑暗之中的时候,
        玛莉姨妈就小声地劝告我,让它去、让它去、让它
        去……
        ……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

    深深的烦恼。让它去。让它去。深深的烦恼。
    他拿起那分草稿,轻轻地读着。读着。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跟陈实,一起
回到虹口,他让陈实打开机器,他想直接听听那个神秘电台的声音。
    听到晚上,他才让陈实关掉那台机器,尔后说,他想在“电工房”里安安静静
地单独坐一会儿。等陈实鲰荛小红,还有闻讯赶来的三月大然,都走了,他关灭了
灯,打开录音机,在黑暗中又放了一遍《Let it be》。
    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到陈实家来,收听那个神秘的电台播音。
(不再只是《Let it be》。而是其它的声音。很新鲜。很奇怪。很宏大。又很杂乱。
无法理出个头绪。又无法不让自己投入。)他让他们一起来听,有一次甚至请来周
存伯。还有一次,单独跟黄克莹在这个电工房里听了一下午。还有一次,把母亲姜
芝华请来,听了一会儿。大部分人仍然不相信这个声音是几十年后的声音。少部分
人相信,多听了几次,只觉得杂乱,并无太大的意思。只有他越听越来劲。黄克莹
倒是愿意陪他一起听。但后来的很多次,他还是只愿自己一个人听。一边听,一边
想一点什么事情。听的结果想的结果,当然包括认真研读那一箱子洪兴泰材料的结
果,使所有原先熟知他的人都发现(觉察)到,他身上正点点滴滴地发生着某种不
可逆转的变化。用大然的话来说,好像看到大学时期的那个谭宗三,隐隐约约又从
水底里浮出来了。
    “收不要吓人喔!啥叫从水底里浮出来?三先生又不是落水鬼!”宫小红裹着
一块极大的纯毛披巾,把两只脚盘缩在自己身下,坐在一只旧沙发的角落里,嗔责
道。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跟鲰荛的那些朋友们来往多了,她身上也发生了一些明显
的变化。比如唇膏不再涂得那么红了,更多的时间里,甚至都不涂了。也不每天换
一套衣服了。更多的时间里,只是用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灰裤子来打发自己,或者就
裹上这样一条色彩浓烈的纯毛披巾,用她年轻而火烈鸟似的眼神专注地看着那些
“大哥哥”、“大姐姐”们争论她完全听不懂的问题。然后等他(她)们走了以后,
便抱住鲰荛的后腰,反复追问“啥意思啦?啊?到底啥意思啦……”

                                  134

    一个月后,谭宗三不顾所有亲戚朋友的劝阻,放弃了自己在谭家门里仍拥有的
一切,给谭雪俦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再次回到了盛桥。
    后来我多次找谭家的人,想看看这封信。但他们都推说不知道谁保存着这封信,
都说,只是听说过这封信,但没亲自看过。看过此信的少数人说,信始终由谭雪俦
亲自保存着。信写得非常委婉痛切。充满了亲情。充满了一种努力的向往。少见的
认真。
    “向往?认真?谭宗三?”我以为我听错了。
    “是的。这封信,字字句句都充满了一种过去在他身上少见的精神。”
    “可能吗?”
    “我们当时也都奇怪。也都在问,这怎么可能?但事实的确是这样。雪俦先生
看了这封信,竟然哭了。经易门看了这封信,也说,看来我们还是不了解三先生。
我们太浅薄了……”
    可是信呢?
    在谭宗三离开上海后的第二个月,谭雪俦就病故了。享年五十一岁零十个月。
去世前,他对身边的许多事情都作了明确的交代,就是没有交代这封信的下落。而
一直守候在他身边、事后又受命整理他遗物的人,也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否看到过
它;更不要说,还能记得起来,到底把它归置到哪里去了。发生这样的事,在当时
那种情况下,实属正常。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当时确有太多太多太重要太重要的事
情要张罗、归置、交代,不太可能还分得出心来顾及一封从表面上看来跟整个谭家
的前程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信件。更何况写信人已远离了谭家命运漩涡的中心。
    他们问我,这封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当时,军管会正要求我尽快提出最后的报告,对到底要不要枪毙谭宗三一事,
明确表态。并详陈自己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军管会内部,对到底要不要枪毙
谭宗三,分歧也越来越大。军管会的几位主要领导,觉得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拖
得越久,分歧恐越难弥合。得当机立断了。
    当然,不管这封信写什么、写得怎么样,对我、以及别的相关人士做出什么样
的“最后决定”,都不会起任何作用。枪毙不枪毙谭宗三,主要还得依据他来到通
海县担任伪职以后的“罪行”来定。但我还是想在作出我的最后决定、投出我那并
非不重要的一“票”前,看到这封信。我想搞清楚谭宗三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决定
再次离开谭家,并再次来到通海这样一个僻远的小县城里,寻找自己的“新路”。
(关于这个“新路”的说法,也是我在调查中方才得知的。鲰荛三月告诉我,谭宗
三在离开上海前多次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我要找我自己的新路去了。我要走一条新
路了。而且,说的时候,表情是很沉稳的,眼睛里是闪着自信的光点的。有时甚至
还表现了一种鲜活的兴奋。)
    因为我有那样的身分,且又担负那样的责任,我便得以合法地“搜查”了谭家。
我和我的助手,在谭家人悉心的配合下,翻遍了谭雪俦相关的全部遗物,却到底也
没能找到那封“最后的长信”。

                                  135

    那天刚吃罢中午饭,军管会分工联络文艺口的秘书小胡来通知我,军管会几位
主要首长邀请我晚饭后一道去礼堂里看歌剧《白毛女》彩排。
    “晚上有你的节目?”我看她今天特别的兴高彩烈,还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
打着一副崭新的绑带,一般情况下不束的武装带,今天也束了起来,便猜测道。
    “哎呀,他们硬要我在戏里扮演一个八路军。我怎么行嘛。”她红起脸笑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认真把挺长的一根大辫子剪了,剪成男孩似的短发,又全掖进
了军帽里,猛一看还真有点英武气。
    “还是太秀气了。不像个军人。”我故意逗她。
    “那怎么办呢?”她着急地跺着脚问。
    “晚饭多吃两个包子。好好地撑它一撑。”我捏紧了拳头在她小而尖的鼻子前
用力地晃了晃。通海军管会食堂的素包子远近闻名。皮薄馅多,个头还特别大。虽
说有句话在北方特别流行:“包子好吃不在褶子多”。但通海军管会包的这包子褶
子就是比别人的多,还特别细密匀称,像一叶叶整整齐齐紧挨在一起的花瓣,特别
能引起人的食欲。虽说是素菜馅的,但选用上好的矮棵青菜。肥。且嫩。只用菜叶,
一点菜帮也不要。在开水里悼过,细细地剁碎。拌进剁成细了状的豆腐于香菇粉丝
蛋皮苔菜味之素麻油,可能的话再放一点水发的海蜊子干。而通海地区恰恰有广阔
的滩涂。在随便哪一个渔民家里都能收集到陈年的海蜊子干。及其他海货。上海局
的首长来通海视察检查工作,头一顿也往往点着名地要这种“素菜包子”吃。两只
包子一大碗麦牺粥,再加两瓣生蒜一碟米醋一碟葱花拌本地产的海蜇皮一碟酒呛小
蟛蜞最多再加一碟盐水花生仁,个别的再加一只当地有名的砂锅菜:栗子红炯鸡,
也就吃得老满意的了。所以通海地区的老百姓一直到现在还这么讲:当年的首长的
的确确好伺候。而我在通海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吃这么一顿包子;
不吃,还真想它。
    “那……晚上他要不吃包子又怎么办呢?”小胡想了想,又着急起来。那时候
的年轻人对首长的指示总是十分认真。有时候你即便是在跟他(她)开个玩笑,他
(她)们也会拿来十分认真地对待。
    “那好办。我来做给你吃!”说着,我便拿拳头“用力”地往她小嘴边“捅”
去。吓得她忙伸出双手推拒,并笑着叫道:“陆主任,侬老坏的!老坏的!”
    小胡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蹦蹦跳跳地走了。院子里顿时阴凉起来。也清静许
多。其实,当年在上海局协助主管首长在新解放区建立正常司法秩序、并具体分工
管辖通海地区治安事宜的我那时也不过才二十来岁。换一句话说,二十来岁的我,
手中已经掌握了相当的刑罚大权。通海地区判处十五年以下刑罚的,只要有我的签
字,即可生效。判处十五年以上至死刑的案子,也得先经我复核认可(比如这次的
谭宗三案),方能报请上海局政法委终审。因此,说当时的我实际上已掌握了一定
的生杀大权,并不为过。正因为这样,机关里像小胡那样的年轻同志,都尊称我
“陆主任”。其实我什么“主任”也不是。唯一的一个正式行政头衔是“上海局局
办室通勤组”的副组长。正因为这样,我常常要求自己用更多的时间来反问自己,
你还有可能做得更好一点吗?有没有更好更稳妥的方案和方法来处置当下的这个案
子?我总记着中学里那个腿有点罗圈、个子又特别矮的女几何老师挥动硕大的三角
板对我们说的一段话:只能用老师讲的一种方法来求解一道题的人,他虽然也能得
到一百分,但仍只能算一个庸才。假如能用三种老师讲的方法来求解,那是敏才。
而能用到五种以上。其中的一两种又是老师从来也没有讲过的,方是真正的奇才。
她讲完,我和几个同学就故意大叫一声“哎哟”,并“瘫倒”在课桌椅下。女教员
冲过来问,你们几个啥毛病?我答道,我想想我完了。这辈子肯定是庸才了。(其
实那时我是班上几名功课最好的同学中的一个。)为此教导处还给我记了一个过。
多年来,从她那儿得来的那些几何学知识,差不多又都还给了她。但她讲的这段并
不算深奥的“奇才论”,却使我久久难忘。为此,每当需要我拿起笔给一群人“朱
批”断生死时,我总要求自己留出一段时间来给自己“踩一踩煞车”。“停一停。
想一想”,“想一想有什么更好的‘解题’方法,哪怕是‘老师’所没有讲过的”。
这使我总是比同时代的同龄人要显得年长。老成。正因为这样,跟一些刚参加工作
的大学毕业生面谈时,就特别不愿意跟他们谈及自己的年龄。因为那样总要引起许
多误会,惊诧。你想,能不惊诧吗?同样的年龄,我看上去却要比他们大个十来岁。
同样的年龄,他们还处在理想的(十分稚嫩和空泛的)激情中,刚开始接近这场伟
大的革命。而我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在操作着这革命的某一部分了,而且还将毫不含
糊地带领他们向前进。
    那天“搜索”完谭雪俦的房间、一无所获地出来,助手告诉我,有个“妇女同
志”要见我。我满心不悦地问,哪个单位的?助手告诉我,而且还是个没单位的
“家庭妇女”。我打发助手去接待。助手说,那位女同志一定要见你。你还是见一
见吧。我火了。我说,全上海一百万妇女统统提出要见我。你也统统把她们带来?
那几天,我心情特别不好。还不只是因为找不到那封“长信”。主要是因为一些有
关于我的议论传到了我耳里,搅得我心里挺乱。这种议论有来自上边的(如果没有
上边的这一部分,我心情自然要好得多)。也有来自同级的和下级的。议论是多种
多样的。但主调是,似我这样复查“谭案”,迟迟做不出决定,在当前飞速发展的
形势面前,不仅显得滞后,不敷急需,客观上也有碍于形势的进一步发展。因此,
我的精神状态和工作方法,应该被认为是有害的。起码也是不对头的,不能提倡的。
虽然还没有人直接找我谈话,但议论的确是越来越多。甚至还有的传说,上边已经
在考虑,要不要派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助手当然清楚我这一向的心情(和处境),便没再跟我犟嘴。而在以往,他是
常常要跟我犟嘴的。因此,当我向停在谭家大门口的那辆吉普车走去的时候,他就
按我的吩咐,去接待那位“妇女同志”去了。那位“妇女同志”就在大门口站着。
我没想仔细打量她。甚至都不想让她发现我。只是在伸手去拉车门、弯腰上车之前,
惯性地用眼角的余光,向她所在的方位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我说的“惯性”,并非
是“性心理”方面的,也就是说并不是因为那边站了个女人,我作为一个成年男子,
就得习惯性地去“扫视”那么一下。虽然这种情况在我身上,过去也经常发生。但
那一天的确不是。我只是觉得她眼熟。只是想判别一下,是否真的眼熟。这种眼熟
的感觉,产生得非常怪异。一方面觉得眼熟,一方面又觉得不可能。虽然觉得不可
能,却又非常想再看她一眼。她个子中等偏高,年届三十而稍嫌丰腴。她不像当年
上海许多的同年龄段的女子那样,把曾经是卷烫的头发挽起个马尾,用一段灰蓝的
窄布条拢扎在脑后,而依然保留了那个烫卷的原样。但看得出是精心修剪过的。匀
匀地剪到耳根处,修去了齐肩的部分。在衣着方面,她也不像当时大部分赶新潮的
女子似的赶紧换上蓝色的大翻领双排扣列宁装,依然穿一件旧式对襟夹袄,压得板
平起褶,让人总感到走近她便能闻到一股樟脑气味。质地的上乘、做工的精良,仅
凭胸前那一排盘香纽扣和那一圈出现在袖口和襟边的金丝拉绒滚边,也应该说,在
四五年前,甚至一两年前,仍是上海各中式客厅里许多主妇们啧啧称道的时装。只
是下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竟穿了件并不合体的蓝布工装裤。不仅过于肥大,也略
嫌粗短。鞋和上衣也并不搭配,是一双圆口的搭撵黑布鞋。我很想知道她穿的是一
双什么样的袜子。但又不便盯着人家的脚细看,粗略地一瞄之下,只知是一双高档
的白色锦纶丝袜之类的东西。总之,通体还没能来得及形成一种新的和谐。这大概
是那时代曾发生在许多女人男人身上的一个共同景观。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即
便当我的助手走近她,开始询问她时,她也还在打量我。那目光并不怨恨,也不自
卑,但总想表达一种执著的愿望,又不想强加给别人。
    直觉告诉我,她就是黄克莹。后来一问,果不其然,就是她。
    不一会儿,助手匆匆走来,对我说:“她还是坚持要见您。”
    这时,我已决定见她,但口头上还在问:“什么事?”
    “她说替谭宗三带了个很重要的口信给您。”
    “是吗?”我边说边启动,转身向黄克莹走去。但这时,助手反倒拦住我。他
有了疑问,不赞成我见她了:“谭宗三目前正处在严密拘留审查期间,除我们工作
人员以外,他根本见不到任何一个外人,怎么传得出口信来给她?再说,我们在通
海经常见谭宗三。他有天大的事,完全可以直接找我们,根本没这个必要绕这么一
个大弯,先把口信传给她,再转告过来。我看她是别有企图。还是不见的为好。”
    我笑着,反问,你说她能有什么“企图”?
    他说,那难说。
    我继续笑着问,就算她有什么“企图”,像她这么一个女子,还能把我们怎么
样?
    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倒也是。
    根据我对谭宗三的了解,我相信他向她传出了口信。既有这个必要,也有这个
可能。我的理由是:
    一、谭宗三最近这一向以来,虽然跟我已熟悉到能基本“无话不说”的地步。
但还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碍于他难于彻底放下的那最后一点“绅士架子”和“面
子”,仍然不好意思当面向我提出。比如像“请求宽大”之类的话,不到最后关头,
他还是说不出口的。甚至可能即便到最后关头,当面他也说不出口,需要由别人来
“转告”。
    二、这家伙被拘留后,居然在看守们中间的“人缘”还不错。造成这个局面,
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前一段通海地区军管会因为没有得到上海局方面明确
的指示,最后将如何处置他,便在拘留条件上,给了他一些特殊的“政策”,比如,
住单间、可以长时间地单独在一个小院里散步、房间里有床有被褥枕头床单枕巾、
还有写字桌板凳热水瓶煤油灯(灯的使用是有限制的。过了每天限定的使用时间后,
便由看守拿走。因为煤油和火都是危险品)等等。为此,可能给看守们造成某种误
导,以为可以对他更宽松一点。另一方面,也有他本人的因素。比如,他长得颀长,
白净。衣着和谈吐举止又都很文静。平时即便在拘留室里,也总是穿着一件中长的
黑呢大衣,或者要一些书报来看,或者便写些什么,或者跟看守们随意地聊(那时
有关方面还没有禁止看守们跟他说话);从气质上看,他更像一个学者,而少有常
见的那种政客们的圆滑和官僚们的蛮气。自身又顶着个“英国留学生”的头衔和
“头一个在押的伪县长”的身份。即便出于好奇,这些看守私下里也都比较愿意接
触他。还有一点,可能也不是不重要的。这些看守都是通海当地人。而谭宗三在通
海伪政府任职的两年期间,虽说是“县长”,但实际的政务是由两个年龄比他大得
多、在通海已待了很多年的副县长在做着。他也就管一点在那个战乱的岁月里已没
多少事可做的文教卫生。没有做太多的事,也就没什么太多的“恶行”流播于市井
间。所以,如果说通海人对他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好感,的确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
的恶感。故而这些看守恨他不起来。再加上前面说到的几个因素,一旦他提出要求,
再给一点什么好处,在那几个看守中间,完全能找到愿意为他往外传话的人。
    我当然想知道,他托黄克莹传过来的究竟是一个什么口信。同时我也想知道,
这些年,这个黄克莹又怎么了。
    她显然已经认不出我这个曾跟她做过邻居的“小伙计”了。
    “吃茶。”我指了指她面前的那个青花茶杯,对她说。
    “谢谢。”她忙折起身,点了一下头。
    “谭宗三倒蛮有本事的嘛。越过我们重重警戒线,把口信传给了你。啊?”我
凝视着她,微微地笑道。
    “啊……”她稍显得有些慌张。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我没有……我是……家庭妇女……家庭……”她歉疚地一笑,竭力想
镇静下自己,但还是慌张。显然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新政府的“大官”,且又肩
负如此重任。“我……先向侬认个错,”她突然这么说。“我……刚刚……我实际
上……我实际上没有替谭宗三带啥口信……”
    “是吗?”我心里开始不高兴起来。
    “我欺骗了领导。我不应该。但我的确有话要跟领导讲。的确是关于谭宗三的……”
她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用力绞扭着。两眼却直瞠瞠地哀切地盯着我。
    居然跟我耍花招。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打起官腔:“有事,
跟我助手谈。”
    “一定要请侬亲自听一听。首长……”她叫了一声。
    我在门口站住了,侧转过一点身,斜脱着她说道:“到底为谭宗三带了口信没
有?”
    “没有……”
    “你居然用这种手段……”
    “我欺骗首长。我不应该。可是我想见侬。我真的有情况要向侬报告……”
    “今天没有时间了。以后再安排吧,找我助手。”
    “首长!求求侬了!”她尖叫着,扑通一声,竟双膝跪了下来。

    谭宗三离开上海前的那个晚上,总算把黄克莹再次叫到了“迪雅”楼。在这以
前的几天里,他多次给黄克莹打电话,提出要见她,都让黄克莹拒绝了。为此,他
特地驱车到黄克莹的住所去找过她,也让黄克莹拒绝了。被黄克莹关在房门外头。
    “我当时对他放弃上海的一切到通海去,真的是非常想不通。为啥要这样做?
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嘛。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热心从政的人。更不是那种为了从政
就甘心放弃一切的人。我开始以为他是厌烦了谭家内部的争斗,被这场争斗吓退了
才走的。所以就不想见他。我恨他不争气。不像一个男人。我恨他……还因为……
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到我住的地方,跟我讲了许多他那个姓洪的祖宗的事
体……他那样兴奋、激动、坐立不定……他讲他从这位姓洪的祖宗身上忽然悟到了
许多过去不晓得的做人的道理……忽然间看到了他们谭家几代男人身上到底缺少了
啥。他甚至认为,这一点跟他们谭家男人几代都活不过五十二岁有直接的关系。他
讲他要重新开始做人。他讲以后的日子一定是老有意思的。因为他从陈实那里听到
了许多种二三十年后的声音(当时我真觉得他神经有点不正常了)。他被那些完全
陌生而又新奇的声音所打动。吸引。他感到自己在跟几十年后的人打交道。在跟他
们交流某种精神。他忽然看透了眼前的许多事体。从这些声音的活力里,他似乎也
悟到了一点怎么才能活过五十二岁去的‘道理’。他觉得他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另
外一种人。而且那天他还……他还……”说到这里,她突然不说了,眼睛里闪出一
种异样的热力。灼灼的。但又有一点羞涩。但很快又消失。
    (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谭宗三跟黄克莹发生了第一次肉体关系。整个
过程来得那么突然。“蛮横”。完全不让黄克莹有半点推拒的可能。他让黄克莹感
到那样的震惊、欣喜、始终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逼到她面前,突然握住她的手。
心跳得几乎要撞破胸壁。尔后就把他的脸埋在了她肩头,完全被从她衣领里渗出的
那股无法言喻的清香温热窒息了。胸口一阵阵隐痛般地喘息。全身的血都在往外涌
胀。凶挺。他只是要瓦解。进入。瓦解了自己。也瓦解另一个人:女人。她是他所
爱的。长久所爱的。他只求在进入中融合。彻底地把自己融合进她的身体。像两片
在坩锅中接受高温熔煮的铜片,从两片,渐渐融变成了一滩晶莹的铜液。不再分你
我。不再有你我。不再计较你我。到什么时候都只有一片。一个。一团。一气。一
种。他恨那些阻隔着他和她的衣物。他惊异她所有的那些隆起和圆润。他感激她居
然把作为一个女人最羞于付于人的都付于了他。同样感激她把一个女人最强烈地要
付于爱人的都付于了他。他应该怎么来报答她呢?怎么用一生的努力来报答这种付
于、支撑这种付于呢?他永远不能忘记她痉挛般的搂抱和梦吃般的颤栗。她把他护
举到了云端,尔后又慢慢地倒下和尽情地打开。他不能忘记那种炽烈的震颤。他只
是记不住那一刻,她在他耳边轻轻地究竟絮叨了些什么。抽泣些什么。喷发那些滚
烫的气息。呼唤着什么。)
    “你今天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谭宗三当时的的确确已经决定要留在上海认认真真从头开始做一番事体。后
来突然改变决定去通海从政,肯定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肯定受到了某些反动派的煽
动。我一个远房姑夫来邦寅、还有盛桥原来的镇长萨重冰、还有类似的一些旧社会
政界的老朋友可能都在他这桩事体上起了很坏的作用……希望领导明鉴。千万不能
只追究他一个人的责任。”
    “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在去通海从政的问题上,谭宗三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是被动的,是让人唆使去的。另外还有一点,请你也要分清。政府对过去从事过伪
职的人,并非采取一概都要法办的政策。要不要法办、给予什么样的惩罚,主要还
要看他在从事伪职期间,对人民犯了罪没有。犯了多大的罪、什么性质的罪。我们
在上海市政府各机构里留用了不少伪职人员,就是一个明证嘛。”
    “政府英明。这个我晓得……”
    “谭宗三到通海从政以后,你去看过他没有?”
    “没有。”
    “真的?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是去看过他的。”
    “那不是在通海,而是在盛桥。”她脸涨得通红,辩解道。
    “去看过他几次?”
    “一次……”
    “撒谎。”
    “可能两次……”
    “两次?”
    “最多不超过三次……”
    “到底几次?”
    “四次。但这几次,跟谭宗三都没有肉体的接触。没有。真的没有。”
    那天,黄克莹一再说假话。谭宗三离开上海后,她多次去看过谭宗三,不仅到
盛桥去看他,也到通海去看他。谭宗三在盛桥期间,她去了绝不止四次。更不像她
说的那样,从那一次以后,和谭宗三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肉体的关系。事实是,在盛
桥期间,她每次去,都和谭宗三发生肉体关系。这一点不仅有当时在那个小旅馆里
当差的许多人作证,连贴身在谭宗三身边伺候的那个老茶房倪志和对此也提供了有
力的旁证。他说,有时候黄克莹到盛桥来,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帮着谭宗三策划在
盛桥办厂。办技工学校。到上海拉订单。到苏北好几个县里去收购棉花,推销谭宗
三试制的轧花机。从表面上看,她跟谭宗三在小旅馆里各住各的房间。但实际上,
她总是在谭宗三的房间里过夜。有无数次,他半夜去给“三先生”送夜宵,看见她
还在“三先生”的房间里帮着算账。早上去送洗脸水,看见她还睡在“三先生”的
被窝里不肯起床。据倪志和说,在谭宗三再次决定放弃盛桥,去通海从政时,黄克
莹的确跟谭宗三大吵过一场。的确分房住了好几个月。这期间他两再没有发生肉体
关系。自从“三先生”到通海以后,黄克莹就去得少了。据老倪记得的,好像只去
了一次。而且一去就吵,吵得相当厉害。那一次,他两当然没有同房。黄克莹住在
通海县城东大街裕新客栈二楼的包房里。“三先生”当然还住在县政府的院子里。
倪志和记得,那次吵过后,两个人关系还相当紧张。黄克莹走,“三先生”都没有
去送,只是让倪志和送了一封信给她,还给了她一张二千块银元的汇票。这让黄克
莹非常伤心。看完信,便连信带汇票都让老倪统统退了回去,一分钱也没要,还让
老倪带了一句话给“三先生”,说,侬谭宗三今生今世也不会好了。侬总有一天要
后悔的。他两究竟为啥好了又不好。“三先生”究竟为啥又要放弃盛桥而去通海从
政,黄克莹最后说的那个“后悔”,到底是指什么?所有这一切,老倪就说不清了。
“总归是那个姓黄的骚货、狐狸精不好呗!”这是谭家老佣人倪志和的结论。
    在这期间,经易门定期到盛桥和通海城来向谭宗三“报告”谭家各企业经营的
情况,依然还是把谭宗三当谭家的“当家人”对待。谭宗三虽然一再对他说,侬不
用来找我,只要向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报告就可以了。但经易门还是定期来,不管
谭宗三想听不想听,听了以后,会不会作相应的指示,他都定期来。因为这是老太
太和老老太太们吩咐的:不管三先生自己怎么样,你们还是要把他当谭家的当家人
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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