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文集                 享福 

                           ——《小巷人物志》之二十二

                                 陆文夫

                                   一

    一群西方的旅游者同时举起照相机,对着东林寺巷咔咔地揿个不歇。

    这东林寺巷也没有什么特别,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狭长深邃,弹石路面,
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掠衣裳的竹竿横担在两边的屋檐上面,红、绿、黄、白的衣
衫橡欢迎外宾的彩旗。

    可以肯定,外宾对这种彩旗不会有太多的兴趣,因为所晾的衣眼既无长袍马褂,
更无凤冠霞帔,都是些牛仔裤,花衬衣,茄克衫之类,谈不上什么新潮服装,又缺
少东方古老的情趣,没有什么风光可以摄取,也没什么新鲜可以猎奇。

    有的!

    就在那些不三不四的彩旗下面,慢慢地移过来了一堆黑呼呼的东西,这堆东西
引起了旅游者的注意,自动相机的闪光灯忽闪忽闪,总加起来大概拍掉了一卷胶片。

    在那不大平整的弹石路面上,有一辆小板车慢慢地移过来了,车上装着黑呼呼
的蜂窝煤球,这玩艺儿北方人叫煤饼,苏州人比较恋旧,小煤球已经变成大煤饼了,
还得叫煤球。宁愿加上蜂窝二字,叫蜂窝煤球,简称蜂窝球。

    板车、煤球,这两样东西在西方人看起来已经有点怪异,更何况那拉板车的是
一位瘦骨伶仃的老妪。这位老妇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那皱纹之深使得她的面部
像一块干涸龟裂的沼泽地,眼睛是两个干枯的池塘,紧闭的嘴巴是无水的河流。她
混身上下除掉头发是白的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黑的,沾满了煤屑。她两手扶着车
把,车缏斜勒在胸前,弯腰,昂首,咬牙,用力拉,车后还有个小男孩,小手搭着
车帮,踮脚蹬地,扑身前推。这一老一小,一个像弓,一个像箭,牵引着这一车生
活的重负慢慢地向前。

    冬日的残阳从东林寺巷的西头射过来,那时光之手可以把板车、煤球、老妪推
回五六十年,推进三十年代的木刻,二十年代的油画,甚至十八世纪的雕塑。此种
人生的画图可以加上诸如《挣扎》,《苦力》,《黄昏》,《路漫漫》等等的标题。
半个世纪之前,许多画家、摄影家、雕塑家们,常常欢喜表现凄惨的苦力,留下的
不朽的名作,都高悬在艺术的殿堂里。如今,这样的图景在西方已经消失,在中国
也不多见。瘦骨伶仃的老妪拉着一车煤球,看起来很不人道,也不美,可却是一种
活着的资料,十分珍贵。

    这位被当作资料的老妇人,对外宾的照相毫不介意,似乎已经习惯了此种场面。
她是替人家送煤球的,每百斤的送力是八角,爬一层楼梯加一毛钱,这两个微不足
道的数字就是她的一切。外国人拍照没有动她的一根毫毛,无所谓,不收费。车后
的那个小男孩却故意避开镜头,当外国人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便把头埋到车帮的下
面,等到外宾离去,板车拉出了巷口之后,那小男孩才从车后走到车前,帮着他的
奶奶稳住车把,抬高,使得重心移到车轴的后面,用不着使劲拉,板车便能轻快地
向前。
    老妇人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摩挲小孙子的头,脸上的粗线条变细了,皱纹也重
新排列,一脸的喜悦、心疼、爱怜:

    “小丹丹,今天有没有同学欺负你?”

    “奶奶,依为啥老是要问呀,我也不是好欺的!”小丹丹昂首凸肚,握紧拳头,
在奶奶的面前显示威力。

    “是呀是呀,奶奶总是记得,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总是哭哭
啼啼。”

    “我爸没用,这是我妈说的。”

    “哼,你妈也太有用了,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你奶奶赚得多呐。对了,
小丹丹,你不是想要那小轮盘的自行车吗,等你再长大一点,后年……不,明年。
明年你过十岁的时候,奶奶买一辆送给你。”

    “谢谢奶奶,我骑自行车带奶奶到虎丘山去。”

    老奶奶不由地亲了一下孙子的脸:“好乖乖,奶奶用不着你带,奶奶能用小板
车拉你到虎丘山去。”老妇人说着,便把板车停在路边:“丹丹,你坐在车杠上别
动,奶奶会给你买点吃的。”

    “奶奶,你别买,妈妈关照过,不能吃你的东西。”

    “听她的!不吃奶奶的东西那里会有你爸,会有你!”

    老妇人走上人行道,走到一家个体户开的小店门前:“买两包云烟,两包巧克
力。”

    “喔唷,马老太,你今天是发了洋财还是怎么的?”开小店的是一位退休的纺
织女工,也只有她们这一辈的人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姓马,其余的人只知道她是送
煤球的。再长一辈的人才知道她叫马玉英,当年是从苏北逃荒到苏州,夫妻两人都
是拉板车的。

    马老太笑笑:“怎么啦,只有你们开店的人才有钱,送煤球的人就花不起?”

    “别说大话了,你自己那一天买过我的东西,还不是为儿孙做马牛。”

    “你呢,你自己有退休工资,为啥还要站在柜台上吃西北风呢,你为啥人做马
牛?”

    两个为儿孙作马牛的老妇人都咯咯地笑起来了,她们感觉不到作马牛的痛苦,
反而有几分满足,几分得意,似乎是作了一辈子的马牛还没有作够。

    马老太拿着香烟和巧克力,走到板车的后面,从一个布袋里拖出孙子的书包,
把两包云烟和一包巧克力寨进书包,拆开另一包巧克力送到孙子的手里:“这一包
你在路上吃,吃到家也就差不多了;那一包是明天到学校里吃的。都不要给你妈看
见,两包好烟是给你爸的,关照他少抽点,抽好的,抽瘪脚的香烟伤身体。”

    马老太吩咐过之后便替孙子背上书包:“回去复习功课吧,路上当心汽车。”

    “不,奶奶,我要帮你推车,送完了煤球再回家。”

    “好乖乖,奶奶不要你推车,你看,这一路过去都是柏油马路,煤球又是送到
平房里,用不着爬楼梯。放心吧,啊……早点儿回家。”

    “奶奶再见。”小丹丹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挥挥手。

    马老太脸上那两个干涸的池塘湿润了,只有孙子的小手才能挖掘出深藏在心底
的泉流。她套上车缏,拎起车把,弯腰昂首,用力迈出起动的几步,很吃力,但是
有奔头。看,看那挥动的小手,书包,巧克力……这是她生命的源泉,活着的动力。

                                   二

    斜阳也照着东林寺巷的一座小楼,这小楼像大轮船上的驾驶舱,高高地矗立在
巷头上。

    楼上住着的也是一位老人,那一年七十三岁,和拉板车的马老太是同庚,看上
去可比马老太年轻十岁。白发不多,红光满面,胖胖地凸出个肚皮。衣着也比较入
时,穿白衬衫,打红领带,外罩一件深咖啡色的羊毛套衫,套衫的产地是意大利。
头上歪戴一顶小帽,小帽的名称叫法兰西。这法兰西小帽的通俗名称叫洋瓜皮,又
称一磕头,据说女孩子戴它是模仿电影明星刘晓庆,老头子戴它是参照大画家刘海
粟的。

    住在楼上的这位老人也姓刘,叫刘一川,也能写几笔、画几笔,虽然不能和刘
海粟相比,在东林寺巷这一带也小有点名气。刘一川所以有点小名气,其实和他的
字画也没有太多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在东林寺巷这一带好像是一艘船,虽然不是一
艘大船,但却是一艘不沉的船,四十年来一直在颠簸的人海中安全游弋。他在反右
派和大跃进中都曾出过风头,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被结合进革委会。到了八十年
代改革开放,他退休纳福后却又紧紧地追上了潮流,当上了各色各样的顾问和理事,
还独自创办了老年人保障协会,协会下属一个皮包性质的南山公司,他自任保障协
会的会长和南山公司的董事长,也曾热闹过一阵子,也曾经赚过几十万块钱。不过,
这钱都赚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他只是用公费装了一部电话机。

    南山公司没有等到治理整顿便自行倒闭了,老年人保障协会也没有能通过社团
登记。刘一川有点儿寂寞了,只能在楼上的书房里练练毛笔。

    这一天,刘一川正好也站在小楼上,依窗望斜阳,心里有点儿悲怆。太阳忙碌
着从东到西,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他刘一川也忙碌着将近一生,到底干了些什么
呢?反右派,炼钢铁,乌烟瘴气的革委会……

    唔!楼下出了什么事情?一群外国人围着拉煤球的老太拍照片。这情景刘一川
以前见过多次,从不介意,今天却突然感到心酸,此种不仁道的现象竟然至今尚未
消灭,工作过多年的人应该问心有愧。孟老夫子早就提倡过七十者不负于道路,哪
能让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去送煤球呢。她如果是孤寡老人,民政部门为什么不管?如
果有儿有女的话,怎么会没人负担她的生活费?刘一川顿时感到自己的责任了,觉
得为人一世也应当做一些好事情,他先前创办老年人保障协会还是对的,错是错在
用人不当,吃了大亏。

    刘一川不能沉默了,拿着他的名片去找有关单位。那名片还是老的,印着老年
人保障协会会长和南山公司董事长的衔头。他倒也不想蒙混,递出名片时总要声明:
“这是张老名片,不过,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都没有变,请多多指教。”

    刘一川到过区政府,街道办事处,居民委员会,对马老太还在拉煤球的事情提
出意见。各部门的负责人对他都很客气,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多管闲事,也没有一
个人追问他那个老年人保障协会有没有登过记,都认为他是在保障老年人的利益,
各级组织都有责任尽快地为马老太解决问题。照理说,刘一川应该依靠组织,把这
件事交给街道办事处或居民委员会去处理,如果对他们的工作不放心的话,过些时
可以再去问问,催催。不,刘一川觉得这件事再也不能交给别人了,以前把实事都
交给别人,自己担个名义,结果是只留下了一部电话机。这一次要亲自调查,亲自
处理,一抓到底。

    刘一川开始调查了。其实,要了解马老太的身世也十分容易,她在东林寺一带
拉板车,送煤球已经半个世纪,街头巷尾的老头老太都知道她的底细,她在苏州有
一个儿子叫马太伯,书读得很多,钱拿得很少,每天还要喝两杯茶,抽一包烟,但
你也不能说他穷,他的妻子褚桂芳,号称女强人,在一家合资饭店里当副经理,不
仅是工资高,那穿着打扮,待人接物都颇有点现代气息。马太伯有点冬烘,褚桂芳
有点洋味,家庭的态势是阴盛阳衰,女外男内。马太伯包揽了那些在传统习惯上来
说是女人做的事体。他家里有一台褚桂芳买的进口的松下爱妻号洗衣机,被他的一
位同事贴上了一方纸头,把爱妻号改成了爱夫号。马太伯见了一笑了之,不以为然。
这倒不是甘心屈居于老婆之下,而是有极其深刻的政治经济学的原理。马太伯的工
资不高,可是事情也不多,或者说是可多可少。他的老婆工资加奖金颇为可观,可
是工作起来却是日日夜夜,马不停蹄。工资的内涵是广义的,分配不公可以通过家
庭的内部来加以调节,社会劳动和家务劳动是随着工资的多寡而转移。他近十年来
很想写一部大部头的经济学著作,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名誉地位、权力结构等
等的方面来阐述社会分配的广义性,和有形工资与无形工资的相互转移。此种经济
学从来不曾有人写过,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同时,他已经为这本学术著
作题了一个很好的书名,叫《社会分配的大串连》,有了这样一个通俗易懂而又吸
引人的名字,书可以多销几本,也许可以用不着自己去包销或贴钱。马太伯想得十
分美妙,却也不急于去动手,他觉得写这样的书工作量太大,太累,而且要彻底破
坏他那遵循多年的“三一律”,即得闲之后便是一本书,一杯茶,一支烟。孔老夫
子是述而不作,他比孔老夫子还多一点,连述也不大愿意,天下的文章看看而已。

    刘一川弄清楚马太伯的情况之后,颇为得意,觉得这马太伯是很容易对付的,
书生百无一用,因而也不会胡搅蛮缠,何况他知书达理,应该知道七十者不负于道
路,哪能让一个七十三岁的老母去拉煤球呢!

    那个媳妇倒可能有点儿不好对付,儿子不肯赡养老母,多半的原因是在于媳妇,
媳妇掌握了经济大权,婆媳之间又有不和,这就是事情的根由。那个褚桂芳号称女
强人……没有关系,女强人必有大弱点,她们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靠一种社会的
声誉来维持她那很不牢固的社会地位。如果把她虐待婆婆的劣迹张扬出去,她的外
国老板首先要大大地摇头,你没有看过那美国电视剧《大饭店》吗,高级的饭店简
直就是个慈善机构,怎么容得了一个副经理是虐待老人的?女强人的饭碗砸了也就
完了,赚不到钱的女人是弱者,强不起来。

    刘一川还调查了马太伯夫妇的经济状况,没有问题,负担一个老人的生活费是
足足有余的。这一点也很重要,如今是要理可以找来两箩筐,要钱和要命是一样的,
如果马太伯夫妻两个都穷得叮当响,那马老太也就只能把那煤球拉到底。

    既然一切都很有利,刘一川觉得应该作进一步的考虑,要以此作为警钟,让那
些不肖子孙以马太伯为戒,回到中华民族固有的道德基础上来。他要到法院去控告
马太伯夫妇虐待老人,公开审判,组织旁听,请新闻记者到场,请电视台摄像,晚
间新闻一播,消息传遍全城……

                                   三

    马老太送完了最后的一车煤球,把小板车还给了煤球店。这小板车是向煤球店
租用的,每天的租金是八角钱。

    今天的生意平平,除掉八角钱车租费之外,只赚了十九块零两毛。她数了数那
些沾着煤屑的人民币,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奇怪,钱一进了口袋,马老太的心头就
滋润起来,好像干渴的土地突然漫上了水,什么筋骨疼痛,小腿肚发抖,搬着沉重
的煤球筐上楼梯等等,都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也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晚来天阴风急,好像要下雪。马路上的自行车流像被西北风推动的潮水,哗哗
地向前,人们都那么紧张,都想赶在风雪之前回到那人生避风的港口。马老太也赶
得很匆忙,她不是忙着回家,而是要赶到东林寺巷口的小桥头,看看小丹丹是不是
等在那里,丹丹想奶奶的时候都是在这个时候站在桥口。

    马老太有三天没有见到小孙子了,又是被那个女强盗管住了!马老太称她的媳
妇为女强盗,是从女强人演绎过来的。她真的觉得媳妇像强盗,抢走了儿子,现在
又不让孙子和奶奶亲热,说什么不能麻烦奶奶,不能吃奶奶的东西,奶奶赚钱不容
易。放屁,奶奶赚钱比你容易,用不着装笑脸,用不着靠打扮,用不着拍马屁,全
凭力气!

    小桥头没有小丹丹,也好,这么大的风站在桥口会着凉的,“会着凉的……”
马老太喃喃自语,身上也跟着有了点凉意。是的,她也应该回家去。

    马老太的家住在一条夏天会长青草的弄堂里,弄堂口歪歪斜斜地写着“此弄不
通”。她在不通之处停下来,打开那两扇木门上的老铜锁。其实,这门锁与不锁都
没有什么区别,用力一蹬,两扇门便会乒然倒地。

    这门是个大院子的后门,这房子本是大户人家堆柴草的。抗日战争之前,苏州
人举炊大都是烧木柴或稻草,马老太和她的丈夫替大户人家运柴草,出柴灰,便借
柴房作为安身之地。抗战胜利之后大户人家衰落了,苏州人烧木柴和烧稻草的习俗
也逐步被烧煤所代替,三间柴房也就成了马老太生儿育女的营地。她在这里养育了
四个儿女,两个已远走高飞,一个已先她而去,只有小儿子马太伯还在苏州,但也
有十多年不住在一起。老伴儿去世了,营地空虚了,再也没有人等她买米回来了,
再也没有孩子站在门口,哭着或是笑着奔到她的身边……现在的这个家对马老太来
说只是个吃饭睡觉的场地,睡觉可以在祠堂里,可以在破庙里,吃饭也可以在廊檐
下面,一切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多拉煤,多赚钱,钱有用呀,那个不会赚钱儿
子要她照顾,小丹丹,那个心肝宝贝……心肝宝贝要长大,要小轮盘自行车,将来
还要结婚生孩子,要有一座好房子。

    马老太最最伟大的计划是为小丹丹营造一座体面的房子。儿子已经不要她的房
子了,随他去,她也不愿意和那个女强盗住在一起。她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小丹
丹的房子上,在那里寄托她的光荣与梦想。与她同时代的乡下的老姐妹,那一个不
为儿孙把楼房造得好好的。别瞧不起马老太,她还瞧不起城里的那些公寓楼,上不
见天,下不接地,有时停电,有时停水。她的三间破柴房不值钱,可这地皮却是风
水宝地,独门独户市中心,连一条弄堂都是独用的。这里可以翻造三楼三底,翻造
好以后还有一小块空地,十五年前种的一棵枇杷树,如今正在旺果期,那白沙批把
真甜呀,孙子,重孙吃到枇杷时就会想起奶奶的。

    马老太活过了六十岁之后,就不感到自己的存在了,糖吃在她的嘴里她不觉得
甜,或者说是甜得也没有什么意味。只有看着小丹丹吃巧克力,她才从心里甜到嘴
里。小丹丹穿一件新棉衣时她自己觉得暖和,她自己穿一件新棉袄就觉得焐燥,觉
得别扭。除掉维持生活的必须之外,马老太自己不想拥有更多的东西,好多东西对
她来说都是用不着也是用不长的。她的家里好像是个废品仓库,谈不上什么电视机
和收录机、除掉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之外,没有任何家用电器,破旧的家具又缺少
文物的意义。

    马老太推门进去。拉开煤炉,用炉上热水洗洗脸,洗完脸以后就准备吃泡饭,
吃完饱饭就上床睡。她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她把每一点时间都用来拉煤球和恢复
体力;她也没有时间担心思,空想有啥用呢,她拖儿带女,养家活口都是靠做出来
的,不是靠想出来的。

    正当马老太端起泡饭碗的时候,门上有人笃笃地敲了两记,这是常有的事,是
有人喊她明天送煤球。

    马老太急忙放下饭碗去开门,因为那间经不起敲,敲重了会倒的。

    “请问,这里是马玉英的家吗?”

    “正是,你要多少,送到几号?”

    “我叫刘一川。”刘一川说着便递上一张名片。

    马老太把名片收下了,不新鲜,近来常有人拿着名片来叫煤球,按名片上的地
址去送,不会有错,这名片是个好东西。

    “咦……你不是东林寺巷口的刘先生吗,弄错啦,你家烧的是液化气,不是烧
煤球。”马老太认识刘一川,五年前曾经替他家送过煤球,现在他家有了液化气,
和煤球已经断绝了关系。

    刘一川连忙说:“不不,我不是来叫你送煤球的,我怎么能叫你送煤球呢,这
是不人道的,我……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老太太。”

    “只能坐一会儿,我吃完了饭就要睡,明天还要送煤球呐。”马老太不大客气,
她以为这老头儿是来看她的房子的,前些时就有人来看过房子,肯出八万块钱,他
们不是要买房子,而是看中她的这块地皮。滚得远点,八十万也不卖,这是留给小
丹丹的!

    刘一川倒也不在乎马老太的态度,硬着头皮捱进门,屋里的情景使他十分吃惊,
这老妇人晚景凄凉,像一个乞丐,像一个疯妇,像个拾荒的人。

    “老太太,你……你就住在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刘一川的恻隐之心油然
而生,觉得这种地方是不适于人类住居的。

    马老太心里暗笑,你别跟我来这一套,破烂不破烂反正不会卖给你:“哼,你
别看不起它,上次有人出了八万,我连眼睛都没有眨。”

    “老太,你别误会,我不是来看房子的,我是代表……代表东林寺巷的邻居们
来看看你。首先我们要检讨,我们大家平时对你关心得很不够,看着你这么个白发
苍苍瘦骨伶仃的人还去拉煤球,当苦力。现在已经不是解放前了,现在是新社会,
现在连小青年都不肯拉车子了,何况你已经七十三岁。你活得很艰难,吃得很简单,
住在这种四面透风的房子里。不错,你的这块房基很值钱,可你却像个讨饭的花子
住在破庙里。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儿孙,有儿媳,他们都有钱有地位,不在乎你
吃这么一点,穿这么一点。说老实话。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你
应该是坐着享福的。这种天气你的身边要有电暖气,面前要有电视机,手里端一杯
热咖啡……”刘一川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而且是很有感情的。

    马老太被刘一川说得发了楞,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只听过老姐妹们当面
嘲笑她:“老不死的,你想赚钱带进棺材里?现在没有棺材啦,都是烧掉的!”是
的,老不死的没有错,都是那个女强盗不是个东西。马老太的怨气、怒气都被刘一
川吊上来了,她倒不是想喝热咖啡,那玩意儿她喝不来,拉一百斤煤球也不够买一
杯。

    “刘先生,我和你不能比,你生下来就是个有福的人,我生下来就是个劳碌命。
我不是要享福,我是要他们把我当个人,不要把我当成叫花子,不让小孙子靠近我,
好像我有什么传染病。你不知道啊,刘先生,她是故意让我受苦受气,让我早点死,
免得掉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脸。”

    “岂有此理,我们到法院里去告他们,告你儿子的忤进,不孝顺。”刘一川步
入正题了,他说了半天就是为这句话垫底的。

    “不不,这和儿子没有关系,他太老实,又赚不了几个钱,他被那个女强盗抓
在手里。”

    “女强盗?!”

    “就是那个褚桂芳呗,我的媳妇,女强人!”

    “那就告她,告那个女强人:”

    “能告吗,听说她是个里通外国的经理,在苏州很有点世面。”

    “别怕,有我们老年人保障协会撑腰,有那么多的老邻居帮助你,你一定能胜
利!”

    “真的?”

    “不假。”

    “好,那就告她一记!”

                                   四

    马老太糊里糊涂地要告媳妇,不知道怎么个告法,也不知道法院的门朝东还是
门朝西,法院里是从来不喊她送煤球的,这些事情她都不管,都由刘一川全权代理。
她也没有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像是婆媳吵嘴,借个机会煞煞褚桂芳的威风,让她
知道拉煤球的人也不是好欺的,世界上到处都有替天行道的人,爱打抱不平。马老
太想通过告状整整褚桂芳。不许她管住小丹丹,只要小丹丹愿意,他可以住在奶奶
的家里,早晨先送他到学校,然后再去送煤球,中午她可以把饭莱送到学校里,傍
晚,小丹丹站在巷子口,看见奶奶就扑过来:“奶奶,巧克力……”这就是她的美
梦,这就是她生活的动力,她一生都沉浸在这种美梦中,看着儿子,女儿,孙子,
一只只的小鸟都从她温暖的怀抱中飞出去,飞出去翱翔,飞回来栖歇,爱心得到了
抚慰,痛苦和劳累都是不存在的。

    马老太这天夜里睡不着,这是十分少有的,她真的觉得这房子有点四面透风,
小丹丹骨头嫩,是架不住冻的,如果官司打赢了,她就得翻造房子,钱不够,分两
步走,像农民造房子一样,两层楼房造三年,先造底,后造楼。请谁来造呢……

    刘一川也睡得很晚,他睡得晚倒是常事,因为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电视看到“再
见”,这个频道再见了,还要到其它的频道去碰碰运气。不过,这一天晚上他破天
荒地没有看电视,而是坐在书房里写状子。这份状子他要亲自写,而且是用宣纸、
用毛笔。使得法官看到状子之后便产生好感,而且知道原告的代理人不是一般的。

    刘一川写状子是运用的文学手法,他认为要想感动人最好是用文艺,要想打倒
人只有用大字报的语言。法律语言他没有学过,因为在他工作的时候没有法律。为
马老太争取一个幸福的晚年是人道主义,是要感动人的。他用小楷狼毫,酿墨写道:

    “……你们都曾经在大街小巷里见到过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的七
十三岁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被她的儿子媳妇遗弃,为生活所迫只能以老弱之躯荷
千斤之负,去拉板车,送煤球。每一个有良心的人看到那老妇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
情景时,都忍不住要掉下眼泪。可是她的儿子和媳妇却是养尊处优,过着十分现代
化的生活,不肯分一点余钱来赡养老母,这是一种残酷的,不人道的,不折不扣的
虐待老人的行为。如果社会和法律不来主持公道,总有一天,这位名叫马玉英的老
妇人会摔死在楼梯旁,压死在车轮下面……”刘一川写得洋洋洒洒,洋洋得意,当
然,写得也不太长,不像写小说那样拖拖沓沓地。

    刘一川睡得很晚,还吃了两颗安眠药片,第二天却一个老早醒来,人来了劲道
连安眠药都会失效。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找律师,找朋友,找朋友的儿子和儿
子的朋友,打官司虽然是个硬碰硬的法律问题,可是任何法律都有人情关系,要不
然的话用电子计算机打官司好了,一分钟解决问题,何必那么辩来辩去呢。

    刘一川戴上他的法兰西小帽,穿上他的法兰绒大衣,口袋里装着他的名片,到
东到西,忙得神抖抖地。所以精神抖擞,主要是因为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区民庭马
上接受了这个案件。这倒不是因为刘一川有什么魔力,实在是因为马老太在这一带
很有名气,她的名气不是靠名片,是靠她几十年送煤球的经历,从法院院长到审判
员,都见过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拉煤球,那院长小时候学雷锋,就帮助她推车过桥
的。这老太太至今还在拉车,太不像话,要把她的不肖之子依法整治一下!

    很快,法院的通知就送到了马太伯的单位。

    马太伯接到通知后,吓得昏昏地。中国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习惯于领导谈话,
单位解决,一进法院事情就变大了,即使没有什么问题,也难改变概念,说起来马
太伯每天两杯茶,一包烟,却是不管老母死活,是个什么东西!领导对他要有看法,
同事要对他嗤之以鼻,他的‘三一律’恐怕要与他告别。

    马太伯把法院的通知拿给褚桂芳看的时候,手都发抖:“你看,你看看,这不
是没有事体找出来的事体,老母亲到法院去告我们虐待,遗弃,不给生活费。什么
费不费呀,事情都是你弄出来的,你不让小丹丹去看她,不许小丹丹吃她的东西,
老太太伤心了,到法院去告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也说不清楚。”

    褚桂芳到底是女强人,遇事不惊。不吭声,动脑筋,想不出主意之前先骂男人:

    “你抖的啥呀,杀得来啦!笑话,我们虐待她,是她自己作死,还是我们虐待
呀,有理可说嘛。”

    “我也知道有理可说,问题是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七十三岁的老太还送煤球,
谁相信她是自愿的?即使是自愿的,你们做小辈的人怎么能让她冒险呢?万事和为
贵,我看还是我们去陪个不是,让小丹丹去亲亲她,叫她撤诉了算啦……”

    “不行!”褚桂芳眼睛一转,来了主意:“这事情是不能私了的,老太太即使
对我有意见,也不会想到要到法院里去告我们,她的背后一定有人,这人不知道是
什么目的,想要使我们声名狼藉,即使私了掉,他也要造舆论,叫你跳进黄河也洗
不清……

    “那怎么办呢?”

    “接受挑战,和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拚到底!”

    “哪……哪要上法庭,多丢人!”

    “怕啥,到时候我坐被告席,你坐旁听席,把你的领导和同事都请到,看我的!……”

                                   五

    马老太怎么也没有想到,打官司和婆媳之间吵相骂是大不相同的。尽管今天是
开庭调解,这架势就不同。

    法庭里坐满了人,后四排都是些老头老太、家庭妇女还有帮工的阿姨。这些人
都是被刘一川通过居委会动员出来的,要他们来接受教育,伸张正义。这些人马老
太差不多都认识,都是她的老主顾,月月喊她送煤球的。认识她的人都对她看看,
点点头,表示同情,为她助威。这使得马老太很不自在,比外国人替她拍照片还要
难受,像是一大群人在看她这只老猢狲出把戏。

    前四排的人都是来自马太伯和褚桂芳的单位,褚桂芳带来都是些在饭店里工作
的小青年,男的都是黑西装,红领带,女的是一色的天蓝色的呢大衣,嘴唇涂得鲜
红的。他们整齐划一,占据了最前面的两排长椅。

    最使马老太惴惴不安的是那几个坐在高处、面孔铁板、戴着大盖帽的人。她总
觉得他们会大吼一声:“大刑伺候!”她当然知道现在打官司不会打屁股,但却害
怕这些铁面无私的人会重判她的儿子,那个没用的东西是无罪的。她咝咝缩缩地问
刘一川:“刘先生,我儿子阿会出啥事体?”

    刘一川扶着马老太走向原告席:“别害怕,没问题,一切都有我呢。”

    刘一川今天特别神气;戴着法兰西小帽,穿着粗毛呢的上衣,一条领带特别鲜
艳。他是原告的代理人,辩护人,还要用老年人保障协会的名义在法庭上发言,扩
大影响,伸张正义!可惜的是报社和电视台都没有来人,他们认为这是一般的民事
诉讼,常见。

    宣布开庭之后,审判员向下面看了一眼,高声喊道:“请被告马太伯坐到前面
来。”

    “报告!”褚桂芳嘣地一下,从姑娘们那个蓝色的波浪里跳出来了。她穿着一
件紫红色的呢大衣,在一片蓝色和灰色之中显得更加夺目鲜艳。她头上斜压着一顶
淡黄色的小帽,这小帽名叫磕半球,和刘一川头上的法兰西是差不多的,她昂首挺
胸,大步走向被告席,好像是慷慨就义:“报告审判员同志,我们家庭里的一切大
事都是我经管的,经济大权也是掌握在我手里,赡养老人的问题是个经济问题,应
该是由我负责。同时,婆婆和儿媳发生了争执,其责任大都在媳妇,与儿子无涉。”

    法庭里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人们小声议论:“这女人不简单嘛,直来直去,敢
作敢为。”

    “女强人嘛,有名气的。”

    审判员高声叫喊:“大家静一静,询问被告,你有没有律师或者是辩护人?”

    “没有,我做事光明磊落,公开坦诚,用不着诡辩,也不会站在别人的背后用
暗箭伤人!”褚桂芳的眼光像一道闪电似的射向刘一川,使得刘一川开始就有点心
惊。他下意识地从马老太的背后移开一点,免得人家以为他是站在别人背后用暗箭
伤人。刘一川的这一移,倒反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使人觉得今天打官司的是两个
戴着小帽的人,是磕半球反击法兰西。

    刘一川到底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只能打打笔墨官司,真的打官司却不行。打官
司不是写文章,不是用文学的手段去感动人,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斩钉截铁的
语言去征眼人。他搭错了神经,还是去读他那份自鸣得意的状子:“……你们都曾
经在大街小巷里见过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七十三岁的老妇人……”
我的天呀,这种文章是只能在纸上看,看起来还能打动人,读起来就软绵绵地,何
况那马老太已经坐在法庭上,不是在那遥远的小巷里拉板车,也没有搬着煤球上楼
梯,她为了上法庭还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梳洗了头发,看起来蛮精神的,并不那么
太可怜。连刘一川自己也感到,这篇文章的效果是很不理想的。

    褚桂芳听完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马上举手要求发言,她没有文稿,不拖泥带水,
好像是在饭店里开什么招待会:

    “诸位来宾,法官先生,原告所提出来的问题都是存在的,都是正确的,我作
为马玉英的媳妇是有责任的,我没有能尽到我的最大努力,眼看着我的婆母至今还
替人家送煤球,还住在那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还穿那种破衣裳,还吃那种冷泡
饭,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种日子还不如现在的讨饭花子。讨饭的人不劳动,每天能
进几十块,每顿都吃肉丝面……”

    “那你为什么不赡养你的婆婆呢?”刘一川赶紧提出问题,他觉得这个女人不
简单,她决不是到法庭上来承认错误的,这是一种欲扬先抑。

    “噢,这位戴小帽子的先生,我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不知道你是和我过不
去呢,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目的只有一个,不许虐待老人,我代表老年人保障协会,保障老年人的利益。”

    “我赞成保护老年人利益,你们的协会如果需要赞助的话,我还可以出点儿力;
我反对任何人虐待老人,也反对任何老人来虐待别人,更反对任何人帮助虐待别人
的老人来虐待人……”

    “被告,请你把意思说得明确点。”审判员讲话了,觉得这个夸夸其谈的女人
有点儿离题,

    “很明确。你们告我这个媳妇虐待婆婆,却不知道这个婆婆是怎样地虐待我!”

    法庭里轰动起来了:“啊,还有谁敢虐待她?”

    “这女人在倒打一耙。”

    审判员也有点发楞,看样子这女人还要告她的婆婆哩:“大家静一静,原……
被告可以申述理由。”

    “真是笑话,说我虐待婆婆,有什么证据。我是打过她还是骂过她?……都没
有,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们不赡养她。”诸桂芳的眼睛向刘一川这么一抬,很轻蔑地
问道:“是嘛?”

    “是的,就此一条你便有罪,经济问题是一切问题的中心,你不给老人生活费,
你就犯了虐待罪!”刘一川的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自以为是一针见血的。

    褚桂芳却把鼻子这么一缩:“你这位先生大概是在经济问题上掉过跟斗吧,怎
么会把一个小钱看得比磨盘大。我的婆婆一个月能用几个钱?六十,八十,一百够
了吧?一百块钱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够我买一条香烟送人呐。我早在三年前就求过
我的婆婆,她要吃啥我给啥,她要穿啥我买啥,只是求她从此别再送煤球,别在大
街上拉板车。她拉板车不是送煤球,简直是叫她的儿子媳妇背黑锅,她每天都在街
上贴我的大字报,控告儿媳不肯养活她。

    “同志们,朋友们,我也是一个在外面走走的人,我背得起这个黑锅吗,担得
起这个恶名吗?我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婆媳之间有矛盾,总归媳妇不是人……”
褚桂芳掏出手绢来擦擦眼睛:“你们可以问我的婆婆,我说的话是假还是真?姆妈,
你要说真话,你要凭良心。”

    马老太忍不住要和媳妇斗嘴了:“我怎么不凭良心,我不要你的钱,我有力气,
我能养家活口!”

    “喏喏,大家都听见了吧,到底是她虐待我,还是我虐待她?”诸桂芳转过头
来:“法官同志,你也听见了吧?”

    审判员有点抓瞎了,这是怎么回事呀:“询问原告,既然她没有虐待你,你为
什么还要控告她?”

    刘一川慌了手脚,一时间无言以答。

    马老太倒有话说,她不能再让媳妇爬到自己的头上去:“是她虐待我,她不让
儿子抽我的香烟,不让小孙子到我的身边去,不让他吃我的巧克力……”马老太还
没有说完,法庭里就开了锅:

    “啥,她说的啥?”

    “不肯花她的钱就算是虐待,还没有听说过哩。”

    “静一静,静一静。”

    褚桂芳也不罢休,“同志们都听见了吧,她在那里拉车赚几个血汗钱,如果我
再让男人抽她的烟,再让孩子吃她的巧克力,那我还是人不是呢?”

    “对,她是对的。”

    “到底是个经理,有见地。”

    刘一川一言不发了,弄不好他自己倒要成为被告。

    审判员和陪审员在台上交换意见,觉得这件案子可以到此为止,双方调解协商,
矛盾是可以解决的。

    刘一川提出意见,认为还是要作一个判决比较适宜,不作明确的判决,马老太
权益没有保障。同时,刘一川的心里还有鬼,认为官司不判就说明原告的理由不能
成立,自已好心好意倒要担个诬告的名义!

    褚桂芳的要求更是强烈:“一定要判,不能和稀泥,你们不判,我们怎么做人
呢?万一老太累死在马路上,昏倒在楼梯口,那些不明真相和别有用心的人就要把
罪名加到我们的头上,说是我们虐待,不给生活费。请法院明确判决,规定我们每
月给多少生活费。可以多给点,还可以按物价上涨的幅度再加钱……”

    马老太听了把头一抬:“啥人要你的钱!”

    “要不要随你,你不要我们照给,可以存在单位里,作为一种凭证,将来也可
以作为丧葬费。”

    “我还没有死呐!”

    “我不是说将来嘛,将来谁都会有这一天。”

    审判员说:“别吵嘴了,既然双方都要求判决,法庭可以考虑判给马玉英生活
费。”

    “哎哎,别忙。”褚桂芳又举手发言:“判决应该是双向的,判我给她生活费,
就应该判她不能送煤球,拉板车。要不然的话,她在客观上还是到处作宣传,说我
是虐待她的。”褚桂芳向刘一川乜了一下:“连你也没有达到目的。”

    刘一川也忍不住点点头:“对。”

    马老大叫起来了:“我不要她的钱,我要她让小孙子天天到我那里去!”

    “你不要我的钱,你还要天天拉板车,我就决不让小丹丹到你那里去,那不又
是‘儿子不养爷,孙子吃阿爹’,还想给我再加一条罪名啊!”

    审判员说:“法庭可以使赡养费的问题产生法律效力,至于马玉英能不能拉板
车,送煤球,那是个社会道德问题,是全社会爱护老人的美德,不属于法律的范围。
各居民委员会,各群众团体可以劝说居民,不要再叫七十三岁的人送煤球;以免发
生危险……”

    一场官司就这样结束了,好像是谁也没有失败,谁也没有胜利。

    刘一川不承认失败,他总算为马老太争取到了生活费。

    褚桂芳更是洋洋得意,今天她扯足了顺风旗,法庭里全是她的市面。她到旁听
席的角落里把自己的丈夫拎出来:“怎么样呀,胆小鬼,他们全得听我指挥!”

    “唔,唔唔……”提心吊胆的马太伯点起了第五支烟。

    参加旁听的人一面朝外走,一面发议论:

    “刘一川是瞎起劲,事情不弄清楚就告状,被那女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女人真了不起,上法庭好像做报告似的,全是她的理。”

    “是有名的女强人嘛,大饭店的经理,什么市面都见过的。”

    “真可怕,谁讨她做老婆谁倒霉……”说话的人没有注意,不防那褚桂芳就在
他的身后。

    褚桂芳听见了却抢上两步,拍拍那人的肩膀:“嗨,你想倒霉还倒不着呐!”
把那人闹了个大红脸。

    穿天蓝色大衣的姑娘们哈哈大笑,簇拥着褚桂芳向外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差没有喊万岁。

                                   六

    马老太打完了官司照样送煤球,只是那生意却大大不如从前。过了几天在小桥
口见到了小丹丹,她把孙子紧搂在怀里:“好乖乖,你妈怎么会让你来的?”

    “我妈说了,以后我可以来。也可以吃你的东西。”

    “真的!”马老太高兴了。这场官司还是有用的。“好乖乖,你坐在车杠上,
奶奶去买巧克力,买大的!”她又走向那爿个体户开的小店。

    那个退休的女工笑嘻嘻地:“两包巧克力,两包云烟?”“不,云烟不买了,
今天没有作成几笔生意,总共才嫌了五块钱。”

    “也好嘛,少做做多做做,多做做少做做。”

    “什么嘟嘟嘟,嘟嘟嘟?”

    “你不懂吗,这就是少做会活得长点,多做就死得快点。”

    “啊……”马老太太不置可否,拿着巧克力去坐在车杠上,看着孙子吃,心里
甜滋滋地。

    小丹丹说:“奶奶真聪明,知道爸爸戒烟了就不买烟。”

    “什么,你爸戒烟啦?”

    “是妈叫他戒的,说他的香烟钱,正好是奶奶的生活费。”

    “啊!”马老太大为惊异:“奶奶不要你们的生活费,叫你爸抽烟,抽好烟。
奶奶明天买两包给你带回去。”

    明天,明天马老太只赚了三块钱。没有人叫她送煤球了,她租着板车在煤球店
的门口等,那些买煤球的人见了她就避得远远的。

    马老太无可奈何,只好主动上去拉生意:“张先生,我替你送回去吧。”

    “呀……不用,我自己会,会的……”张先生搭讪着转过身去,对着一个年轻
的人叫喊:“阿憨,替我把煤球送到民乐巷三十三号去。”

    马老太只好上门服务了,她熟悉那些老主顾,她知道谁家的煤球快要烧完,便
一家一家敲门去:“王师母,你家的煤球快用完了吧,要不要我去替你拉,快给我
煤球卡,这几天的煤球可好啦,杨泉煤多,见烧。”

    “不用啦,谢谢。”门乒地一声关上,没有多话。

    有的可就话多了:“老太啊,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真的要钱带到棺材里去呀,
儿子媳妇又不是不养你,何必有福不享哪?再说,法院已经判过了,不能再要你送
煤球,谁要你送煤球就是犯法,谁敢哪!”

    没过几天便釜底抽薪了,煤球店的门口贴了一张布告:“倾接上级通知(根本
就没有通知),凡租用板车经营煤球业务者,必须在六十岁以下。六十岁以上或不
足六十岁而已经退休者,不得租用板车,不得经营送煤球的业务,以体现对老年人
的关怀与照顾。”

    马老太不认识字,清晨‘上班’时见几个同业的人站在煤球店的门口看布告。
马老太凑上去问道:“什么事呀?”

    “什么事呀,说你哪!”

    “说我个啥?”

    “六十岁以上的人不许送煤球了,也不许租板车,老太太,你也早该享福了,
何必跟我们争这口饭呀,把你的老主顾介绍给我们吧。”

    马老太不相信,以为这些家伙又是和她开玩笑的。煤球店的门口贴布告,一定
是煤球一时供应不上,或者是煤球票要过期作废。她照样去交钱租车准备接主意。

    营业员看见马老太,笑嘻嘻地:“老太呀,恭喜你罗,你光荣退休啦!”

    “什嘛!”

    “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能为你开禀,也不能租给你小板车,你退休啦。”

    “我是个体,不退休的。”马老太也有理。

    “不管你是什么体,过了六十岁就不得送煤球,保护老年人的身体。”

    “我的身体结实呐。”

    “结实也没有用,结实的人多着呢,一到六十也都下。老太,回家换换衣裳,
洗洗被子,准备安度晚年吧。我还真眼热你呢,天天上班多累呀。”营业员伸了个
懒腰,打了个哈欠:“再见啦老太,你不来还真想你呢,几十年啦,开门不见你老
太,好像这门还没有开。有空来白相,啊……”

    马老太只好离开煤球店了,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走走又回头,再
看着那黑不隆咚的煤球店,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多少年啦……很久了吧,这么多
的年月足够一个落地的娃娃长到能拉板车。她在这里淋过雨,迎过风,有一年下大
雪,半个车轮都陷在雪地里。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才几岁?年轻得还可以重新嫁人呢,
那个小光棍还曾经送过她一条绒布围巾,也曾经眉来限去,她没有答应,她拖儿带
女,她要养家活口,她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的累赘,她相
信自己,相信风霜雨雪饥饿贫困都是难不倒她的。

    马老太踏着回忆往回走,越走越觉得往事遥远,道路漫长,疲惫、劳累。那无
穷的精力哪里去了,怎么连移动脚步也感到吃力?她好不容易走到自家的巷子口的
时候,却又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走错路了吧,现在正是送煤球的时候,怎
么能走回来呢?”当她开门进去的时候,枇杷树上的小鸟也吓得乱飞,它们也感到
惊异,它们在这种时候是从来不受惊扰的。

    马老太回家以后,习惯性地拉开煤炉烧开水。现在烧开水有什么用呢,又不是
烧泡饭的时候。她在屋里转来转去,觉得身躯没有摆处,最后拖了一张破藤椅坐在
煤炉的旁边,看着水烧开,看着水壶里冒热气。煤火,水气,好像能使这四面透风
的屋于也变得暖和点。

    天又阴下来了,好像要下雪,如果天要下大雪,正是送煤球的好时机……

    马老太就这样开始享福了,儿子经常来看她,月月给她生活费,她不肯收,叫
儿子拿去买好烟。小丹丹天天来看她,给她带来好吃的,买一个面包要分给奶奶一
半,买两个馒头有一个是奶奶的。马老太把小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面吃一面落
眼泪:“好乖乖,奶奶赚不到钱了,奶奶不能买东西给你,不能替你盖楼,不能替
你爸买好烟……”这三个“不能”使马老太不知道是为什么活着的。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马老太都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坐在煤炉的旁边,看
着那些她搬弄过半辈子的煤球发光发热,变成灰。她感到了温暖,感到了热流,便
眯蒙着眼睛,半张着嘴。她似乎在回忆她的一生了,可她只想到她的小时候,那时
候的乌鸦很多,她家屋后的大树上就有三个乌鸦窝。老乌鸦最后飞不动,眼睛也看
不见,要靠小乌鸦把提来的虫子送到老乌鸦的嘴里。那时候,现今的马老太也曾经
对她的妈妈说过:“妈,你别急,等你做不动时我也把吃的东西送到你嘴里。”她
那多病的妈妈流着眼泪说:“小乖乖,那老乌鸦快要死了,她不肯多吃、也不肯死
在窝里,它要拚死命地向高处飞,飞到不能再高的时候炸得粉碎。你不能盯着她看
啊,她炸成的游丝会把人的眼睛弄瞎的。”

    马老太坐在藤椅子上,眯蒙着眼睛,半张着嘴,也觉得自己在向高处飞,向高
处飞……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天气暖和,空气新鲜,马老太飞呀,飞呀,无疾而终,安
详地死去。在清点她的遗物时,发现一辆小轮盘的自行车,和留给小丹丹的八千五
百元人民币。

    有人埋怨刘一川,说他是没事找事,如果让马老太还拉煤球,是不会死得这么
快的。

    刘一川不以为然,他坚信自己是保障了马老太的利益,使得她在死前总算是享
了几天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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