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三回 蜗牛的硬壳   




    许达伟志在千里,所以他对那些数不清的大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感到厌腻,
甚至把这些房子当作桎梏,当作藩篱,使自己不能成为日行干里的骏马,倒成了背
着硬壳爬行的蜗牛。
    许达伟住在正房最后一进的红楼上。按照府第建造的格局,从大门进来是轿厅,
大厅,花厅,内厅……最后是上房,用现在的话说是主楼。所有的厅堂都是平房,
只有真正住人的地方才是楼房。楼房都是两层,三层很少见。许家的上房是四楼四
底加两厢,成门字形,门字的当中摆着石桌石凳,条石架上放着树桩盆景,一边种
着玉兰,一边种着金桂,名之曰“金玉满堂”。这金玉满堂确实有点道理,玉兰树
是先开花后放叶,熏风一吹,满树繁花洁白无瑕,一朵朵都像是白玉雕成的,月光
下看含苞欲放的玉兰花,简直是一座校形灯架,烛光形的灯泡就是一朵花。
    桂花是月宫里的品种,蟾宫折桂,吴刚伐桂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桂花的花期
都是在中秋前后。桂花的香气很是特别,似乎馥郁却又淡雅,而且十分飘逸。深巷
里的一株桂花可以把香气送到巷子口,所以有人把秋天叫作桂子飘香的季节,这
“飘”字用得确切。许家大院里有几十株桂花,花开时香气四溢,走在前远巷、藏
书里、百丈街上的人都会深深地多吸几口气。
    许达伟和他家里的人对桂花和玉兰都不大注意,只有他家的女佣胡妈不会忘记,
春天油余玉兰片,秋天腌制桂花蜜,有实用价值而无浪漫气息。
    在这么一座庞大而优美的红楼里,总共只住了五个人。许达伟和他的妈妈住在
楼上,女佣胡妈住在西厢,我住在东厢,还有一个特殊人物住在楼下客堂的边上。
这人名为万青田,被称为三舅,是许家的总管兼帐房。
    许达伟的妈妈很少下楼,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费亭美,年轻时肯定生得亭亭玉
立,十分美丽。老来也不丑,清瘦修长,满头黑发梳了个爱斯髻。她的衣着很考究,
每年都要请两个裁缝到家里来定做,每天都要叫胡妈替她仔细地梳头,还要绞脸。
这绞脸是一种古老的民间技艺,是手里绷着两根棉纱线,嘴里咬着一根棉纱线,三
根线绕在一起,把前额、两鬓和脑后的毫毛夹在两根棉纱线之中,嘴巴一拉,棉线
一绞,把夹在两根棉线之间的毫毛拔得光光的,比用刀刮更彻底,可以使得前额光
滑,两鬓整齐,达到一种光彩照人的目的。
    被许家大院里的人称作许师母的费亭美,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好像要出门,
好像要会客。其实是哪里也不去,哪个也不见,打扮结束之后便坐到一张很大的绷
架前绣花。天天绣个不停,谁也不知道是绣的什么东西,因为她总是把绣好的部分
用丝绵纸遮得严严实实的。她绣累了便坐在楼上外走廊的红栏边,胸前搂着一只猫,
手里夹着一支烟,眼睛看着笼子里的一只画眉,痴痴呆呆的,即使看见我也不睬不
理。可她每逢礼拜一的晚上都要到我的厢房里来,无声无息地飘进来,像个美丽的
僵尸鬼,把我吓得昏昏的。她坐下来要我把一周内所看的外国电影讲给她听,特别
要听法国的。我的天啊,那时在苏州放的外国电影大多是好莱坞和米高梅,法国电
影很少见。我只好移花接木,把什么《魂断蓝桥》、《翠堤春晓》、《人猿泰山》、
《出水芙蓉》等等都算作是法国片,反正她是足不出户,那西洋景是拆不穿的。她
听我讲电影故事必须抽完三根烟,她拍的是听装“三炮台”,烟味很好闻,可那时
间却是漫长的。美国电影的故事情节都比较简单,一支烟的工夫可以讲完三部故事
片,哪来这么多的故事呢?逼得我只好加油添酱,把张恨水的言情小说和还珠楼主
的蜀山剑侠都充实进去。我之所以会编编故事,就是被我的这位姨妈逼出来的。有
时候我也觉得惭愧,感到瞎编是一种欺骗,便下决心赶到上海去看法国片。礼拜天
早出晚归,一天看三部,看得天旋地转,在大光明电影院的台阶上摔了个大跟头。
    我曾经听我母亲讲起过费亭美,说她年轻时如何漂亮,出嫁时妆奁如何丰厚,
那送嫁妆的队伍逶迤三四里。她什么缺点都没有,只是有一点,叫作比死人多口气,
和任何人都不搭理,包括自己的男人在内。其实嘛,这也算不了什么缺点,话少福
气多,不讲话照样生儿育女守家业。偏偏她那男人又很风流,一气之下便跑到外国
去。
    胡妈也在背地里胡说一气,说费亭美是要吃要穿要男人,一句话没有,满肚子
坏水;什么三舅不三舅呀,名义上是表弟,实际上是姘头,你没有听见过吗,三舅
的房间里夜里常有个女人在床上哼哼咻咻,是谁?不要面皮。
    胡妈的话不能全信。她自己的道德观点也相互矛盾,她说别人轧姘头是不要面
皮,可她却公开承认,自己年轻的时候前后三个村庄上都有她的姘头。这话不像是
吹牛,苏州的农村里是有那种泼辣而又标致的女人,以为能轧姘头是出风头,而且
有本事叫自己的男人当缩头乌龟,不至于被男人逮住了一顿捶。
    胡妈是东亭人,她家租了许家三十亩稻田,不交租米,以胡妈的帮佣抵租钱。
这是一笔使人眼红的交易,因为费亭美离开了胡妈是不能活的。胡妈的男人也不种
田,把三十亩稻田再转手出租,自己每天到小镇上去孵茶馆,搓麻将,听评弹,当
神仙。所以胡妈在许家是佣人,在家里是皇帝,可以轧姘头。
    胡妈年轻时是否颇有几分姿色,我没看见。待我见到她时已经没入相信她会在
前后三村有过姘头,年纪只有五十大几,却已经稀毛秃头,老而且丑。还有一点使
人受不了,她在夏天洗过澡后就不穿上衣,肋骨可数,青筋暴起,两个瘪奶子挂在
胸前,我见到她时就像小百姓见到了青天大老爷,吓得不敢抬头。她很坦然,说是
她们乡下就是这种风气,结过婚的女人夏天可以打赤膊,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只需戴
一个胸兜,老太婆更加无所谓,其开放程度早就超过了当今的美利坚。
    许家的上房里就住了这么几个人,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像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
连许达伟也有,他从来不说他的爸爸在哪里,被我逼紧了只回答一句:“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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