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十回 盈盈丝竹声     


  

    舞会像刮起的一阵风,使得有些人家把大门关得更紧,有些人家却把大门敞开,
和我们有了往来。
    首先和我们来往的是隔壁的王先生,和他来往的却是我们那位不和任何人来往
的徐永,是由二胡引起的。
    徐永除掉死读书之外,也拉拉二胡,解解厌气,只是那乐声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那时候,不大活跃的学生往往都会点乐器,二胡、口琴、洞箫、竹笛,吹拉点《梅
花三弄》、《寄生草》之类,自我娱乐,出类拔萃者也在学校的晚会上登台表演。
    王先生一家三口,就住在五号门内的楼上,徐永推开后窗,透过庭院,就可以
看到王先生家的外走廊。每当王先生坐在外走廊上拉二胡的时候,徐永就侧耳倾听,
赞叹不已,吓得他再也不敢献丑,启我娱乐时便把二胡上的竹马换成一枝铅笔,使
那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听见。徐永早就有意去拜访王先生,想讨教一二,却又不敢
贸然。
    正巧,王先生有个九岁的女儿叫姣姣,她也不上学校,擎天被关在这高墙深院
里。她没有伙伴,没有游戏,巨大的房子成了童心的侄桔,使孩子的天性得不到发
挥。自从开过舞会之后,姣姣知道隔壁的院子里好玩,而且大门总是开着的,她就
常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玩,很快就和阿妹打得火热,阿妹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阿妹自小没有住过什么大房子,却有过那么广阔而自由的天地。农家的孩子最
好的伙伴是大自然,大自然从来不遗弃孤独而寂寞的孩子,对穷苦的孩子还特别关
照点,免费提供各种玩具,只要你肯自己动手。
    阿妹去烧饭的时候,姣姣也跟在后面。阿妹一面烧火,一面用麦秸做一只凤凰,
插在姣姣的辫子上面。待姣姣也学会了做凤凰,而且玩腻了之后,阿妹又选出一段
麦秸,顶端劈成六瓣,放一粒小豌豆在六瓣之中,仰头嘬嘴在麦管的下端用力吹,
那豌豆便会腾空而起,浮在麦管的气流之中,可以跟着人跑来跑去,气一停,那豌
豆又稳稳地落在麦管的六瓣之内,把个小姣姣乐得不知所以。阿妹也乐了,顺手捞
起一片草叶夹在两个拇指之间,吹得呜哩呜哩,使得小姣姣乐而忘返,要那位胖胖
的王师母来把她拉回去。
    别看徐永是书呆子,他也会利用机会,有时候不等三师母来叫孩子,便主动把
姣姣送回去,乘机结识王先生,向他请教有关二胡的技艺。
    王先生瘦长条子,大约四十来岁。他说他是一个历史教员,三年前得了肺病,
近两年使用美国的盘尼西林,虽已痊愈,仍需休息,而且不宜再去吃粉笔灰。所以
特地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准备写点儿历史著作什么的。
    我们听了以后都肃然起敬,学生在老师的面前就不敢随便。
    王先生却十分随和,待人也很客气,谈起二胡便兴致勃勃,突然年轻了几岁。
音乐大概是不分年龄的。他跑到我们的院子里来,叫徐永把二胡拿出来先拉给他听
听。
    徐永涨红了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献丑,调好弦,架起腿,一曲《梅花三弄》
只弄了一弄就拉不下去。
    王先生微微点头:“还好,你虽然拉得不熟练,却是老老实实的。怕只怕开始
就学油了,那是无法改正的。”王先生拿起徐永的二胡,重新调弦,作示范表演,
同样是一曲《梅花三弄》,听得我们都入了迷。
    王先生拉完了却摇摇头:“你的这把二胡是松木做的,太轻,蛇皮也不好,太
嫩。左手移位的时候容易把二胡带起来,外弦的第三把位容易吱溜吱溜。”
    徐永点点头:“我是随便买来的,等我学好了再去买把好的。”
    “好琴难求啊,对了!”王先生突然想起,“我听朱老头说,他前几天偶然收
购到一把二胡,看上去很不一般,今天要带回来给我看看。走!”
    王先生兴致勃勃,带着我们一伙人去找朱老头。
    朱老头就住在王先生的楼下,他在护龙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古董店,买卖字画、
瓷器、青铜、紫砂、红木小件以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他店里的东西并不多,平时
也没有什么生意,买卖都在外面。人称他是江西猴子,识宝的。苏州的没落世家缺
钱用,在卖完田地房产之后就要卖那些值钱而又无用的东西:古董、古画、古籍。
这时候就要请朱老头去估个价,介绍个买主什么的。朱老头识货,心又不黑,能使
买卖双方都放心满意。他的这种行当是祖传的,他的父亲就曾经为许家收罗过全部
宋版的经史子集,所以能长期住在许家大院里。
    当我们见到朱老头时,他正坐在那里喝老酒哩。一把提梁壶,一只白玉杯,绍
兴老酒在白玉杯中泛着金黄的光辉,几碟小菜倒反而不值得一提。
    朱老头的老伴儿是个小脚老太,见到我们这些小邻居来了,笑眯眯说:“请坐
呀小弟弟,你们来了以后可闹猛啦,好,好,年轻人应当闹猛点,等到年纪大了,
想闹猛也没有力气。”
    朱老头端着个酒杯没有动身,提起二胡便满饮了。杯,十分得意:“这把二胡
可有些年代了,是一个卖唱的瞎于脱手的,他开口就要一担米钱,我看了看,还他
八斗。瞎子卖二胡就和秦琼卖马是一样的,走投无路时才肯卖宝贝。照理说……”
    “光说个啥呀,快把二胡拿出来吧。”小脚老太嫌老头儿喝了酒话多。
    “急啥呢,二胡就在五斗橱上,又不会飞,你去拿来给王先生试试,我只会看
物,不会听音。”
    小脚老太终于把二胡拿出来了,那二胡还袋在一个很脏的蓝布套子里。朱老头
还不让老大把二胡直接交给王先生,自己接过来,小心地褪去布套,横托在手里:
“你们看,这二胡确实少见,杆子是红木的,琴筒却是紫檀的,少见……”
    王先生把脚一顿:“这就对了!紫檀比红木更沉,可以加重分量,左手移位的
时候二胡不会起身。”
    朱老头又懂了一件事情,十分高兴:“啊啊,到底你是行家,说出了道理。你
再看看,还有什么缺点?”
    王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琴杆上少了个如意头,可能是玉石的。”
    “对啦,所以我扣掉了他二斗米钱。”
    王先生接过二胡,调好琴弦,试拉了几下便赞不绝口:“好琴,好琴……”
    用不着王先生说好琴,连我们这些外行也听出了声音,那声音特别浑厚,低音
十分宏亮,高音高而不尖,和徐永的那把吱吱溜溜的二胡简直有天渊之别。
    王先生十分惊奇,这把胡琴的声音怎么会如此的优美。他仔细地看看弓、蛇皮
和琴弦,发现那弓上的马尾要比通常的多,而且是用内弦当外弦,内弦加粗一倍。
他恍然大悟,敬佩不已,料想这琴的主人决非等闲之辈,连忙追问:“那卖琴的瞎
子是谁?”
    朱老头饮了一杯:“唏,英雄末路是不会留下姓名的,听口音好像是无锡。”
    “无锡……”王先生沉吟了一下,没有再追问下去。
    “士为知己者用呀,王先生,你把它买下。”朱老头再补充一句:“照原价卖
给你。”
    王先生摇摇头:“说实话,即使花十担米钱我也要把它买下,可我们有言在先,
今天是来为徐永老弟买胡琴的,不能掠人之美。徐永,快买下,八斗米,没有钱我
借给你!”
    徐永一躬到地:“谢谢王先为谢谢朱……”
    “朱老头,大名朱益,到底有益无益,那是天晓得的。”朱老头又痛饮了一杯,
看那种自鸣得意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益的。
    徐永千谢万谢,夹琴而归。当晚就开始练习,王先生坐在旁边,一一加以指点。
    良师、好琴、认真的学生,徐永的技艺与日俱增,如果登台表演,也可赢得掌
声。此种令人羡慕的成就,重新勾起了我们对乐器的热情。我会吹箫,张南奎会吹
笛,许达伟、史兆丰都会吹口琴,只不过都是上不了台盘,小学水平,都是在读初
中的时候跟着人家瞎起劲。
    那王先生真是个能人,他笙箫管笛全会,吹拉弹唱都精,使我们怀疑他是个教
音乐的先生。他建议我们成立一个乐队,去参加学校里的晚会。
    这个建议首先得到许达伟的同意,他认为乐队可以用“人间社”的名义四出活
动,“人间社”就是要使得人间变得欢天喜地。
    马海西更加积极,他认为有了乐队可以天天开舞会,省得到处去借唱片,他不
会吹拉,但是可以击鼓,可以敲钹,发出嘭嚓嚓的声音。
    这两种意见都获得通过,于是,这寂寞的许家大院里就变得夜夜笙歌,丝竹盈
盈,好像天天有人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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