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二十三回 浪漫的代价  

   

    朱品成功地逃出了一场巨大的诱惑,回头一想,居然十分得意,感到一种人格
的升华和道德的自我完善,好像是亚当战胜了夏娃似的。哦!《亚当战胜了夏娃》,
是一个绝妙的油画主题,他见过夏娃那美妙的肉体,领略过那震撼山河的诱惑力……
朱品又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之中了,他能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纳入艺术的天地。
    阿妹也有美好的遐想与执著的追求,她的执著的追求就是和朱品结为夫妻,哪
怕是关山万里去送寒衣。她不大明白什么叫未婚妻,未婚妻和童养媳是不是一样的?
童养媳可以赖帐,未婚妻是否也能不作数呢?她十分天真地去向胡妈请教,认为胡
妈是经验丰富,能够给她一些指点。
    胡妈一听来劲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恩爱夫妻,而是一笔好生意:
    “你到底有没有跟他睡过?”胡妈觉得这是最最重要的一点。
    “没有,真的没有。我光着身子向他扑过去,他说不行……”阿妹羞得满脸通
红,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有!你要说有。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而且是不止一回。这样才能钉得住
他,逼着他娶你。他看过你的身子?这有什么了不起,只看不吃就不付钱。”胡妈
教唆阿妹耍赖皮。
    阿妹摇摇头:“没有,确实是没有的。”
    “啊呀,即使真的没有,又有谁信呢?这种事情人人都是信有不信无,遮遮掩
掩地反而说不清楚,干脆,有的!乡下姑娘也是人,黄花闺女值千金,决不能让他
先奸后弃,要明媒正娶,要用大红花轿抬回去!”胡妈越说越来劲了,她已经多年
不玩这一类的把戏,有点儿技痒似的。
    阿妹叹了口气:“他已经有未婚妻了,木能正娶。”
    “已经有了!倒霉,这倒有点碍手碍脚的……没有关系,不能正娶就做偏房,
不做大的就做小的,敲他三间房子十亩田,你一个人够吃够用,管他的。”胡妈倒
也爽气,把情意绵绵的事情当作和买青菜萝卜一样的。
    阿妹当然不同意:“不,我不要房子,不要田。”
    “要人?戆大,有了田地房产,要人还不容易。再说,你和那个姓朱的确实也
不配,人家能写会画,你却一个大字不识;阿妹啊,想空的不如捞现的,这些学生
迟早要散伙,我也要告老还乡,将来就把许家的这个窝塘让给你,你在城里帮工,
在乡下有房子有田,像我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想怎么的就怎么的。”胡妈认
为自己的人生道路最完美,而且是值得推广的。
    阿妹明白了,胡妈的目标是想趁此机会捞一笔:“姨妈,你这不是敲竹杠吗?”
    “瞎说,这不叫敲竹杠,大户人家叫买小妾。这种事情你不懂,让我来办理,
我不会让你吃亏,也不会让那个小赤佬占便宜。”胡妈对朱品有点怀恨在心,他竟
然画了她的赤膊像,画得像个母夜叉似的。
    阿妹晓得不好,连忙制止:“姨妈,你不能,不能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不要脸的事情你已经做了,谁叫你脱光了衣裳爬到人家的身上去!”胡妈自
行其是了,好像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与阿妹无涉。
    胡妈开始兴风作浪了,她不找朱品也不找许达伟,首先去告诉费亭美:
    “许师母,出事情了,那个画画儿的朱先生强奸了我家阿妹!”
    费亭美不相信:“瞎说,朱先生有点儿随便,强奸阿妹倒是不大可能的。”
    “啊呀,千真万确的。就在前天的晚上,他把阿妹骗到东厢房里,说是替她画
像,把她的衣裳脱光,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体。说实话,阿妹可能也有点愿意,做
过以后便死心塌地,要离掉她的小男人,嫁给朱先生。朱先生想先奸后弃,说他已
经有了未婚妻。这事情可惹大了,阿妹要寻死作活,阿妹的婆婆是有名的凶货,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娘家和婆家会带上全村的人来拆房子的!”
    费亭美倒也慌了,她并非是怕拆房子,许家大院不是三间茅屋,拆起来也不那
么容易。可她一辈子就怕打架和相骂,见到蛮婆和泼妇就束手无策:“这事情你先
别声张出去,让我先问问朱品和达伟,然后再和三舅商议。”
    “用不着商议,这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让朱先生花三间房子十亩田,
把阿妹买下来做小妾,养在许家大院里,等我告老还乡之后,让阿妹来服侍您。”
胡妈用十分明确的语言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的。
    “你知道朱先生家里总共有几间房子几亩田?别以为家家户户都和许家一样,
把田地房产不当回事,可以随便给人,不收租米。”费亭美提醒胡妈,像她那样的
便宜事世界上是少有的。
    胡妈好像没听见:“没有田地房产就给钱呗。不要钞票啊,要袁大头。’哪时
的钞票一日三跌,银洋还比较保险点。
    “别瞎说,也不许你传出去,给我烧饭去!”费亭美难得如此严厉。
    “好吧,我不瞎说,烧饭去,可这纸是包不住火的。”胡妈嘟嘟囔囔地走了,
烧饭不能不烧,不瞎说恐怕是不可能的。
    费亭美的血都冷了,头也昏了,木木然坐在红栏旁,手里夹着一支烟,看着太
阳从前面的风火墙上沉下去。许家也是日落黄昏了吧,怎么麻烦的事情连着来呢?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许逸民突然来找费亭美,费亭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鸦片
鬼又来纠缠。鸦片鬼抽足鸦片的时候会对费亭美的美色垂涎,爬上楼梯来不三不四
的;没有鸦片抽的时候眼泪鼻涕,爬上楼来借钱。
    费亭美对这位堂叔不敢客气,总是把他堵在房门口:“三叔,你阿有啥事体?”
    许逸民的口气很硬:“当然有事体!”那口气好像是在告诉费亭美,这次来不
是为了求欢,也不是为了求钱,是来和你谈谈的。
    费亭美也听出点意思来了,把手一伸,请许逸民坐在外廊的藤椅上面,递过去
一支烟:“请吧,我听着。”
    许逸民向藤圈椅上一瘫,大模大样地点起烟,无求于人的人气派也大些:“我
不得不来告诉你,这许家大院已经被你弄得乌烟瘴气,你让一些什么样的人住在院
子里?柳梅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贾伯期的大、小老婆都在找她,要她交出贾伯
期的钱;这件事情还没有了,却又和你家许达伟睡到了一起,据说已经宣布结婚什
么的。还得了,这是乱伦的行为,贾伯期是许春葳的同胞兄弟,这你不是不知道的。
还有那帮子学生,他们开舞会,追女人,共产共妻,现在是勘乱时期,弄得不好许
家大院是会被封门的!”
    费亭美吓了一跳,这鸦片鬼今天是来寻衅的:“三叔,关于柳梅的事只有我知
你知,别人是不知道的,只要你我都不说出去,事情就能平息。”
    “不一定。”许逸民表示不肯妥协。
    “再说,柳梅住在许家大院里也不会太长,她准备到美国去。”
    “没有那么方便!”许逸民狠狠地抽了口烟。
    “贾家的两位阿嫂也不必来闹,贾伯期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钱,他在上海做的是
空头交易,是靠调头寸过日子的。”费亭美又递给许逸名一支烟,这支烟有点儿收
买的意味。
    许逸民的口气也有点变化了:“问题不仅仅是一个柳梅啊,你的儿子也闹得太
不像话了,占了叔叔的小妾,还弄来一帮小兄弟,搞什么共产共妻,这可是玩火啊,
弄得不好要杀头!”
    费亭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达伟的脾气,他和他的爸爸一样,想到哪里做到
哪里,是不听别人劝说的。这样吧,我跟他讲讲,叫他注意点。不过……三叔,这
些事你目前都不要张扬出去,家丑不可外扬,许家大院内事还是化解于许家大院里。”
    “那,好吧……不过,这事情也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达伟如果不听劝说的话,
我劝他最好也是远走高飞,免惹是非。”许逸民打了个哈欠,烟瘾来了。突然把手
向前一伸:“大妹,再借给我一点烟钱。”许逸民的这个动作,事先绝无准备,只
是一个哈欠一打,就不知不觉地把手伸了出去。这一伸还果真有用,费亭美为了捂
住他的嘴,不得不给了五个袁大头。
    许逸民喜出望外,拿了五个银洋跌跌撞撞地奔下楼。他的鸦片是由他的老婆控
制的,每天只能抽二钱,多一点也不给。有了五个银洋便能上烟馆,抽个够,一个
月内不会受熬煎。
    费亭美坐在红栏旁,看着许逸民从楼下的麻石板上蹒跚地走过去,她觉得此人
也已是日暮途穷了,很像临死前的贾伯期。贾伯期死前的两个月,也像许逸名这样
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贾伯期拄着拐杖,气喘吁吁,未曾开言先流下了眼泪:
    “亭美,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有一件事放心不下,特来拜托你……”贾伯期
把他和柳梅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说了一遍,声声悲叹,情意绵绵,说得连费亭美也差
点儿流下了眼泪。
    当时的贾伯期要求费亭美把柳梅藏在深院里,不能让她出门,不能走漏风声,
暂时躲藏,学习英文,等待一个叫艾德琳的英国女人把她带到美国留学去。等待的
时间不会太久,那位艾德琳女士是贾伯期在英国留学时的密友,是十分可靠的。
    费亭美答应了贾伯期所有的要求,万一大哥有所不测,肯定会把柳梅平安地交
给那位艾德琳女士。
    那时候,费亭美还不知道柳梅是啥样子,贾伯期如此钟情大概是个不错的女人。
及至见到柳梅之后,费亭美颇为震惊,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她在年轻
时美得有些呆板,柳梅却美得轻盈伶俐。她一见柳梅便很欢喜,这不是说她对柳梅
有什么理解,而是欢喜柳梅那迷人的风韵和惊人的美丽,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只相
信美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柳梅在许家大院里一住经年,却不见那个艾德琳女士来接。费亭美当然欢迎柳
梅继续住下去,住到老都可以,就像一号门内的小姑,在楼上念经供佛,把许家大
院变成寡妇院、修道院。可她也替柳梅担心,因为她已经听到风声,说是她那位老
嫂子在到处寻找柳梅,说柳梅媚死了贾伯期,卷走了所有的黄金美钞什么的。费亭
美知道,她那位老嫂子的凶悍是有名的,她那个家族在地方上也很有势力,像柳梅
这样娇艳的花朵是经不住她们摧残的。所以费亭美也希望柳梅早一点离开许家大院,
远走高飞。
    柳梅没有飞走,却又飞来了一帮小兄弟。费亭美也很喜爱他们,觉得这帮年轻
人来了可以打破大院的沉寂,使生活变得活泼而有生机。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当然
会有鹁鸪求偶,桃花绽蕾。听说他们办舞会,听说那个马海西穷追罗莉,她都觉得
十分自然,十分有趣,甚至当她得知许达伟已经爱上柳梅的时候,也没有吃惊,只
是觉得日常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她早就有一种女人的预感,觉得柳梅的美貌会像
强大的磁场一样把她的儿子吸过去。因此,费亭美从未向许达伟介绍过柳梅,生怕
她的预感会变成真的。想不到磁场的吸引是决定于距离,用不着人为的动力。
    如果柳梅不是贾伯期的小妾,费亭美真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儿媳,现在却存着
某种辈分,说起来也是一种乱伦的行为。她早就想把这些事情告诉许达伟,可她也
深知儿子的脾气,热恋中的许达伟根本不会承认什么辈分,更何况此种辈分已经成
了过去的名义。许达伟知道以后不仅不会退让,反而会大声嚷嚷,慷慨激昂,甚至
立即宣布结婚,用行动来表示反世俗、反封建,这一反可就把柳梅暴露了,贾家会
纠结一帮人来把她抢回去,把个宁静的许家大院闹得翻天覆地。
    夹忙头里又出来了个朱品和阿妹。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要三间房子十亩地,
浪漫主义的代价竟然如此的昂贵。
    费亭美坐立不安了,坐在红楼上绣花的时候总好像听见杀声四起。一边是贾家
的人马手执刀枪,一边是乡下的农民举着钉耙和锄头,许家大院临近末日!
    费亭美只好找三舅万青田来商量了,对付这种动手动脚的事,也只有靠那种动
手动脚的人。
    万青田还没有过足烟瘾,精神不振,坐在费亭美的面前哈欠连天。作为一个打
手他已经在烟榻和床第之间丧失了拚命的力量和勇气,剩下的只有狡猾和阴险。
    万青田听完了费亭美的叙述以后,脸上肌肉稍稍地动了一下,不像笑也不像惊
奇,是一种没有表情、不动声色的面部反应,用这种细微的动作来引出低沉的声音:
“我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这个柳梅,这一班子学生我是不主张接受的。如果说柳
梅的事情是出于不得已,这一帮学生又有什么必要呢?大少爷随心所欲,想到哪里
就是哪里,还要问我这房子是他的还是我的,我是许家的什么人?是的,我算许家
的什么人呢,忙了一辈子也不会有个名义,房子嘛,当然是他大少爷的,我说话等
于放屁……”万青田总算有了机会发泄出胸中的怨气。他确实怀恨许达伟,觉得许
达伟是他的潜敌,控制费亭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左右许达伟可就不那么容易,甚
至是不可能的。如果费亭美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万青田就得从许家大院里滚出
去,偌大的许家大院,他住了半辈子的许家大院,到后来没有一块砖头瓦爿是他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万青田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听费享美这么一说,他觉得事情倒有
了转机,可以趁此把许达伟从许家大院撵出去……
    费亭美见万青田半晌不语,还以为他是在想什么御敌之计:“你说呀,有什么
办法呢?”
    “没有办法,许家大院气数已尽,房子有人住,没钱修,塌掉拉倒,免得惹是
生非,家无宁日。”万青田嘴里说没办法,心里的办法却在逐步地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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