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七



  哇!……

  女婴突然哭了。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保持几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会吸引苍蝇……

  当父亲的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上生儿子的气了,立即丢掉卷烟,一脚踏灭,与儿子同心协力地处理起儿子“捡的”女婴造成的突然情况来……

  不消说,至此读者早已明白,这个女婴,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个姑娘。

  而乔祺父子俩将一切处理停当,也就是将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将弄在乔祺棉袄上的屎刷尽了;在屋里现拉绳晾起来了;现烧水给“小妖精”洗净了身子;炕上铺了他们自己的褥子。用他们自己的被子将“小妖精”围住;还找了一个干葫芦敬献给她,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一会儿时——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来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会儿干葫芦,便丢在一边不感兴趣了。她从被子的包围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俩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际,而她爬到炕沿边,扬着头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开始不停地咩咩叫。当然,她叫出的是人话,反反复复只两个字是:“饿,吃……吃,饿……”

  乔祺怕她冻着,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抢到炕边,将她重新用被子围住,硬将干葫芦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亲,跺了下脚,无奈地摇头叹气:“唉,你!你!你个好儿子!你说你捡回家个什么不好?捡回只小猫小狗都比捡回家这么个‘小妖精’强!小猫小狗还知道专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这么一会儿弄得这……这……”

  当儿子的自觉理亏,只有低了头不出声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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