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文集      告诉我通向下一个威士忌酒吧的路  

                    

    我愤怒地走
    走进我的昏睡
    走进你的英勇往事
    你喝着花瓣
    蜜蜂围绕着你的头颅
    糖浆穿过你
    你背起我
    我抱着你的英勇
    我们占领了隔壁

    1我骂面条

 
    告诉我通向下一个威士忌酒吧的路,如果我们找不到通向下一个威士忌酒吧的
路,我告诉你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月亮照耀着上海,现在我告诉你我们必须离开,
否则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我愤怒地走,我确定我此时的情绪是愤怒,我的愤怒不
需要理由。我和面条走在茂名路上,他牵着我的愤怒,牵着我的摇篮。今天是周末,
周末在上海还算有点意思。我们在一个酒吧通往另一个酒吧的路上,我们走在茂名
路上。面条说我们可以去幸福路。面条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不打车就不打车,我们走,
走在干净的街道上。今晚的月亮如此明亮,我们再次指出对方喝太多酒抽太多烟进
入太多状况,我说为了我们对生命的感觉我们得珍惜自己才对,否则再过两年我们
就挂了。说完了我就笑,我笑面条也跟着笑。我吵着要吃麦当劳,我说在接近本世
纪末的时候我希望我的作品像麦当劳,并且我要做到任何人看完我的作品都不需要
再去看第二遍。面条不同意吃麦当劳,他说如果你敢在马路上唱首歌,我们就去吃
麦当劳。面条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明知道我是那种敢说不敢做的人。面条说你必须
在这里大声唱歌。后来我就唱了,我站在茂名路上唱歌,闭着眼睛不敢看周围:夏
日时光,孩子生活是简单的。

    鱼儿在跳,棉花在长高。你的爸爸很有钱,你的妈妈很漂亮。所以平静下来小
宝贝不要再哭了。唱完我们就进了麦当劳。面条要了一个麦香鸡一个土豆条一个苹
果批一个冰淇淋一个冰红茶,他不肯自己付账。我骂面条,我骂他杂种。

    2 面条唱歌给我听

  
    我们一起吃东西,不说话。面条先吃完,面条吃完就开始说话。他说你刚才说
我是杂种,你知道吗我的确是个杂种。我说是就是吧。他说我真是个杂种。我说面
条你这样就不对了,我只是随便骂了你一句,因为你吃这么多却让我付帐我觉着你
不对,但是你也没必要这么在乎我骂你的这句话。面条说我真的是杂种!这话说得
太大声,我抬头看面条,我看见也有别人在看面条。我看见我亲爱的宝宝面条有点
脸红,他很少脸红的。脸红的时候他显得更单纯,我爱男人单纯的表情。我说好吧
你真的是杂种。面条说你不问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我说要说什么你就说我烦着呢。

    他说你烦什么?我说我最近在生气。我应该做些什么?所有的都是借口。我应
该说些什么?每个人都是同性恋。

    我应该写些什么?我没有这个权利。

    面条说你神经病!我说我们的谈话可不可以高级一点?我说你杂种你说我神经
病,形容词贫乏。面条开始唱歌。

    面条打开他的琴箱拿出吉他在麦当劳唱起歌来:有一个魔鬼在你的门外等待了
到底有多久了?它和痛苦一起飘荡,它和墙壁一起囚禁,它和邪恶一起虚弱,它和
世界一起粉碎,它呼喊你的名字乞求更多。我说面条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唱歌有调?

    面条说进录音棚我保证有调,唱歌给你听时我只记得情绪不记得调了。

    我说你今天没有演出你却背着个琴,事实上已经很久没人请你演出了,你说你
今晚背着个大琴箱干什么?面条说我想唱歌给你听,我让你乐乐,你是我的大头娃
娃,我的大脸猫,我要对你好。我要以此来表示我对这个世界的歉意。我说你怎么
能让我乐起来?面条说我请你喝酒。我说喝了酒我就愤怒,我有突发性狂躁症。

    面条说我请你抽大麻。我说我已经毕业了。我突然听到钢琴的声音,不知什么
地方飘过来的,几个抒情的五声音阶之后就没了。我乱找一通。这个世界是不可知
的,我不喜欢这感觉。这就像半夜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下,我因为太激动而接得太
快,结果是忙音,结果那电话就再也没响过,结果我就反省自己也曾经干过打电话
给人响一下就挂了或者接通了又不出声之类的事,结果那个晚上我就再也没睡着。

    我说走吧走吧这个地方怪怪的我不要在这里我要离开。

    3 我们决定说隐私给对方听
   

    我们两个坐在街道拐角的一棵大树底下。我们的阴影环绕着我们的头发和我们
的疯狂。我问面条你为什么要拿对我好来向这个世界表示歉意?你对这个世界有什
么歉意?面条说我们应该退到墙角谴责自己。我说谴责什么?他说我们没做好。我
说面条你不明白吗我们是脆弱的文艺青年,这个时代不需要我们。你看你把你的名
字都变成这样了面条是《美国往事》里的人,那是个大英雄,而你是什么?你改
了快二十个名字了,没用。我们可以退到墙角生自己的气,但别谴责自己没做好。

    那不像你的头发,就说你的头发吧,你怎么变换发型都没用,就是不好看,你
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你没有做好。因为你没有用好的洗发水,你营养不良,你
得打理你的头发,你得把头发打理得光滑,你要留长发就得把头发拉直,你的头发
自来卷,不拉直的话就得显得头发脏乱差,脏乱差的头发缺乏美感。你的头发,我
的噩梦。但那毕竟只是你的头发。面条说我妈不喜欢我的头发。我说你妈不会喜欢
你的这种头发是肯定的。我想我妈了。我妈是个疯子,真的,你不知道吧我妈真
是个疯子,她现在是真的疯了,她躲在医院里再也不出来了。面条说那你妈挺丧的。
我妈也挺丧的。我妈很伟大。你妈也伟大。我妈年轻时很美,美得像一种经典。人
见人爱,在西方受教育,她活泼开朗,和我一样迷恋音乐。后来有了两个魔鬼般的
孩子以后就变了,控制不住了,我想帮忙,越帮越忙,控制不住了就疯了。我妈不
漂亮,颧骨高的像月亮,纺织女工,头戴一顶康师傅的帽子,我妈苦,我妈是真正
的苦。离了两次婚。我妈被强奸过。我去年才知道我是个杂种。

    我说面条我警告你我妈真是个疯子,我特别爱她,你别跟我开玩笑。更别拿你
妈开玩笑。面条流出了一滴眼泪他说谁开玩笑了我真是个杂种。我站起来说今天这
是怎么了我不该跟你说我妈的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有一种被暴露的恐慌。

    面条说我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我说好吧好吧我们现在开始把心全部打开,我
们把我们的故事吃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面条说说吧说吧说出来就不结巴了。

    4 面条说他的隐私给我听
 
    我妈不漂亮,纺织女工,头戴一顶康师傅的帽子,我妈苦,我妈是真正的苦,
离了两次婚。

    我去年才知道我是个杂种。那天是我二十二岁生日,我妈什么好吃的也没有给
我做,我妈带我去看电影,在路上请我吃了个炸鸡腿,在电影院的咖啡厅喝咖啡,
而我妈只在电影院里才见过咖啡厅,所以我妈带我来电影院。我妈为我要了杯咖啡
之后对我说儿子有一件事只有妈妈一个人知道,妈妈隐瞒了二十二年,妈妈一个人
无法再隐瞒这个秘密了,妈妈受不了了,妈妈必须要告诉什么人,妈妈觉着可以告
诉你。我说那个秘密是什么?当时我看着我妈的脖子,我妈的脖子当时怪怪的。

    她说那就是你的出生。我不知道你的爸爸是谁。这个世界谁也不知道谁是你的
爷爷。妈妈十九岁的时候,妈妈被三个男人轮奸了,妈妈是个好女孩,妈妈被强奸
了,三个男人,妈妈那天流了很多的血。后来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妈妈想如果妈
妈把你做掉的话妈妈可能永远都不能生育了,因为那天妈妈糟了很大的罪,妈妈流
了很多的血,妈妈就因为这个决定把你生下来。妈妈没有告诉任何人,和你姥姥我
说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现在失踪了而我要这个孩子。就这样你生下来了,你是个
私生子。后来有了你的父亲,其实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后来妈妈有了你的弟弟,
后来你又有了继父,后来妈妈有了你的妹妹。妈妈觉着把你生下来是绝对没错的,
你是妈妈最爱的孩子,因为你是一个最好的孩子。我妈把轮奸的过程说得很详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得那么详细,我想可能是因为她把这一切藏得太久的原
因。我觉着我把我妈这辈子给害了,因为我的出生使我妈这辈子都在歧视、贫困、
无知、暴力的环境中挣扎,那真是一种挣扎我们的这种家庭是很可怕的,你想象
不到的。而我妈很伟大,她是英雄。在那种可怕的环境中长大,我们家三兄妹中没
出一个罪犯,我敢保证我们永远不会犯罪。这点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我们应该像
我妈学习,学习她的那种坚韧和爱心。爱是需要去学习的。还要学我妈的勤劳,劳
动使人获得力量。而我也突然没有了爸爸,有一个黑洞进入了我的心里,我把自己
藏在那黑洞里,我不知道是别人进不来,还是我根本就不想出去。

    5 我说我的隐私给面条听

 
    我妈年轻时很美,美得像一种经典。人见人爱,在西方受教育,她活泼开朗,
和我一样迷恋音乐。自从她有了两个魔鬼般的孩子以后就变了,控制不住了,我想
帮忙,越帮越忙,控制不住了就疯了。最初她总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吃的给我和我
的弟弟而烦恼。我爸长年在国外。

    有一天我妈打电话给我奶奶说她快疯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吃的给我们,结果我
奶奶在我家的冰箱里发现满满的全是菜。那时我第一次觉着我妈有点问题。有一次
我和弟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我妈一把拉过我弟说你这么恨你弟弟的话我现在就和
他一起跳楼。说完她就拉着弟弟一起爬到阳台的铁架上对我喊着我跳了我跳了。这
是我第二次觉着我妈是有问题的。据说我当时眼睛一眨都没眨。后来我爸回到中国,
他把我妈送去了医院,他说她病了。我和我弟有时会去医院看她,她不怎么理我们,
而她的卫生情况让我们无法和她亲近。我爸说我妈不是精神病,我爸说我妈是忧郁
症患者。这以后的七年我妈断断续续地住院,不住院的时候她就住在她娘家。

    她把自己给封闭起来,连最爱的音乐也不听了。我爸从来没有去看过我妈,并
且有了一个女朋友,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所有信任。我弟弟九岁的时候被送
去美国读书。我爸和我妈一直没离婚。七年以后我妈开始出来,大人们说她的情况
稳定了。我妈出来以后显得很兴奋,我们经常见面,一起看电影,听音乐,去饭店。
我们在一起谈话,谈她生命中唯一有过的男人。她无法接受在她不在的这七年里已
有另一个女人替代了她。后来我妈又不正常了,幻想、说谎、骂人,我也搞不清她
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她开始动刀之后就又被送了进去。说实话我从来没感到过
我需要我妈。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妈需要我,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妈
再次开始与外界接触。

    我开始给她定规矩,我不想外界过分刺激她,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我开始交
男朋友,我妈教会我避孕,我介绍给她我喜欢的音乐,她对音乐有着非凡的感受力,
我发现我妈特别能够接受新鲜事物,她是个可爱而疯狂的女人。音乐让这个世界变
得如此动人,音乐让我们不再势单力薄。我开始鼓励她和男人约会,我希望她能找
到男朋友。后来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死了,我受了刺激,可能那时我有点不正常,我
不正常之后我妈就发病了。这次我下决心要自己搞好她,我劝她吃药,我告诉她只
要她吃药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她的娘家不愿意再接受她,我把她接到一个酒店里,我想我是大人了,我可以
自己作决定了。

    我就是不要她再回医院里去。和我妈生活在一起才知道她乱到什么程度,她会
整夜坐在浴缸里,她可以把冰冷的水说成是热的,一不小心她就会失踪,找回她时
已面目全非,我经常跟踪着提着一个大箱子的妈在街上乱走,我曾向亲人、警察求
助,我的亲戚认为我是自作自受。

    后来我只有把她再次送进医院。我妈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医生说我妈的病
太久太久,是没有希望康复的了。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我妈那时的病是忧郁症加更年期综合症。我了解了我妈的那
个庞大的家族,每个家族都是有秘密的,我确定我妈的病是因为遗传,我告诉自己
我不可以被遗传打倒。

    6 面条摔进了一个大坑
  

    我和面条彼此说完故事。说完故事之后几分钟的沉默。我先站了起来,我说我
们走吧。接着面条也站了起来,我们两个站起来之后沉默地乱走了一通。我们走在
一个黑弄堂里。我听见面条大叫一声小心。我立即停下来看面条,我看面条的时候
他正看着我,看着我的面条看着我的时候摔进了一个大坑。我拉他出来,我说面条
你刚才看着我的目光挺迷幻的。面条说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说说真话我有点怕你。
因为你的故事让我想到魔鬼之子之类的恐怖故事,而你这么温顺又让我想到最正常
的人是最不正常的之类的话。总之你让我突然有距离感了,对你的认识变得模糊了。
面条说我在想我应该向你学习,学习你的坚强,你一点也看不出来经历过这么多事,
我们都一直认为你是个空虚的寄生虫,你不用为生活忙碌,你挺幸福的。现在我觉
着你很不容易。

    但是我也害怕,害怕你有那种遗传的偏执。那种偏执会让你很辛苦的,我不想
你辛苦。我说面条你有点假。反正,我觉着我们两个说了各自的秘密之后反而距离
远了,对吧?怎么会是这样呢?面条说这是过程这是过程。

    7 面条说我们玩不出什么花样
 

    我和面条重新走回到茂名路上。我说我们该朝哪里走?面条说我们去幸福路好
吗?我说去幸福路干什么?其实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去幸福路,因为幸福路上有我们
唯一认为可以去的,两点钟以后还热闹的,并且会越来越热闹的酒吧。我和面条都
喜欢热闹。

    面条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去幸福路。我们走在茂名路上,说完隐私之后的虚脱,
这就像一种厌倦的情绪。我为此伤心。我们伤心地走着,我可以确定我们都有些伤
心,我们的伤心不需要理由。我说面条其实你挺漂亮的。面条说其实你也挺漂亮的。
我说面条我有点难过。面条说我也有点难过。我说面条我想要一次改变,今晚的月
亮如此明亮,我相信这是一个来自今夜的机会。而你要什么?我愤怒的歌手和忧郁
的诗人,当你的感觉和我的一样。

    面条说我们玩不出什么花样。

    8 我们决定不去幸福路

 
    我在这个城市只有几个朋友,但都是和我差不多类型的人,我们是亲密朋友的
那种。每个周末我们会聚在一起去各个酒吧,我们穿得花枝乱颤,怀着差不多的痴
心妄想。我们会在一通乱逛之后,在两点以后来到幸福路上的DD‘S酒吧。我们
通常在出租车上用我们的暗语谈论性,之后我们大笑,之后我们舒服,之后我们进
入DD’S。之后我们不再笑,我们这群人装作不认识对方,我们不看对方,我们
扮出很酷的表情,我们随着冰冷的电子乐跳舞(这音乐像一种精神分析),我们站
在每一个角落寻找猎物,然后我们失望,然后我们等待,然后我们失望,然后我们
跳舞,然后我们交换眼色走出DD‘S,然后我们来到永和豆浆店,然后我们大笑。

    DD‘S的音乐可以让我们跳得人间蒸发,所有的人挤在一起,工作紧张和手
无寸铁的人都来这里,大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们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JP
〗今晚我和面条单独行动是因为面条说他最近比较苦闷,想自己一个人。我说别一
个一个人容易出事。最后面条说好吧我出来但只有两个人会比较好。我们本来说好
最后到DD’S和大家汇合的,但是面条突然说我们不去幸福路了吧。我说好!

    今晚不去幸福路。

    9 我们又回到那棵大树底下
 
    不去幸福路又能怎么样呢?这城市的街道像一张通往明天的车票,穿过这些轨
道,我们像两块干燥的木料,渺小而宿命。我们走在茂名路上,我们知道如果不去
DD‘S的话,在这个时间很难找到一家继续卖酒的酒吧。我们走在茂名路上,我
们走进一家超市,我们一眼就找到了我们的黑牌威士忌,我还要了两罐苏打水,但
是付账的时候我们的钱不够,事实上是面条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后来我们只能买了
一些瓶装青岛和一包土豆条。我们走在茂名路上,我们路过迪生百货、国泰电影院、
花园酒店,穿过淮海路。我们又回到那棵大树底下。我开始骂面条,我骂面条唱歌
走调。面条说他通过唱歌走调找到一种犯罪感,他说他需要犯罪,而他最多只能唱
歌走调。我笑他幼稚。我说你这么幼稚找不到女人的。我说面条你大概还是个处男
吧。面条说你是个婊子你在故意找麻烦。面条这话把我给说哭了,我说面条你不能
这么说我。我一哭就停不下来,我一边哭一边喝酒,我说面条你不能这么说你的朋
友,再见面条,再见上海。

    10  蝴蝶蝴蝶

   

    蝴蝶蝴蝶,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喜欢叫我蝴蝶。他在太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
世界。那时我们太年轻,我们不了解生活的样子,我们不确定什么叫爱情。那时稀
里糊涂的,但是我们有那种相爱的感觉,我们都爱音乐,我们通过这点彼此相爱。

    有一天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GUNS‘N ROSES?我说我觉着他们的
音乐是狗屎,你应该听听THE DOORS。

    那个早上我们吵得很凶,我骂他低能,我说喜欢重金属的人都是头脑简单和容
易生气的。中午的时候有人来告诉我他死了,我想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确实
是死了。从我家通往他学校的后门有一条铁道,他戴着耳机死在铁轨上,他当时在
听的唱片是THE DOORS。唱片和唱机完好无损。这个倒霉孩子就这么死了。
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这就像他平日里开的一个玩笑。葬礼那天我要求
播放GUNS‘N ROSES,没人可以阻止我。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过THE
 DOORS。他最爱喝青岛,他还喜欢一边喝青岛一边吃草莓。每年6 月7 日我
都会去铁道上看他,我会带去青岛和草莓,我想着我们在一起时的样子。

    我会和他说话,我会哭,我会笑,我知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一直就在我
体内徘徊走动。我知道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他在另一个地方成长。

    11  故事是最重要的
 
    面条说你的故事真他妈摇滚!但是这个故事并不说明你就真爱过。我说我什么
也不想说明,我只是要说故事给你听。故事是最重要的。而今天晚上和你在一起就
是走来走去什么故事也没有。

    12  我从窗口走掉了
 

    你们从来听不到我说我的弟弟,因为我弟弟和我第一个男朋友一样,也是二十
岁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那是在我二十三岁,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在家看电视,
那是一个旅游节目,我看着那海滩,父亲突然来电,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很好
啊,和朋友在一起看电视。半个小时之后我父亲再次来电,他说你来夏威夷吧,你
弟弟病了,病得很重。第二天我就飞去了夏威夷,父亲和我在一家酒店会面,我们
一起吃了晚饭。回到房间后我看见他突然哭起来,他哭得浑身发抖,我从没有看见
过父亲这样。父亲说你弟弟他去了。我像是有一种自然的了解,我跪在父亲面前抚
摸着他的手说他是因为生病,他时间到了,上帝把他带走。父亲接下来的话把我这
一生带入黑暗,他说你弟弟是跳楼自杀的。我脑子里立刻出现各种我弟弟跳楼的情
形。我们才通过电话,他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健康、活跃,他的功课在学校里是
最好的。他的女朋友是学校的校花,他们在真心地恋爱。他也会在电话里和我谈他
的问题,他也会有问题,但那都是年青人的正常问题。我曾幻想过周围人的死亡,
幻想到让自己哭出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弟弟会这样死去。

    也许上帝是故意不让人了解死亡是什么,也许上帝在保护我们。我和父亲决定
不告诉任何亲人我弟弟的死亡。我们开始为弟弟办丧事,我始终没有见到我的弟弟。

    我不同意为他化妆,我说我弟弟是个最自然的孩子,他不会喜欢化妆。可化妆
师说他的脸被冲击得太厉害了他必须要化妆。老天他怎么可以用“冲击”这两个
字?

    我的心脏在痛,我想着他坠到地上的情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能够明白我
弟弟是怎么想的,他从我父亲的好朋友的家,从那个看着我们长大的人的家,从那
幢大厦的31楼跳下去。我脑子里不断出现我弟弟拉着栏杆注视着地面的样子,我
从来没有办法知道他是流着泪很痛苦地离开,还是很高兴自己有这样一个决定而离
开的。

    他是很聪明的,他很小就开始看哲学书,也许是他看破了,他想离开。也许他
只是想离开。我在他身边放满了天堂鸟、橄榄球。我给他买了两千美金一套的西装,
我走遍每一条大街为自己挑选黑色的晚礼服,我告诉我要把我这一生最美的一刻送
给我的弟弟。平时在电影里看到有人拼命摇着死者的身体想唤醒他会觉着那很傻,
那天我就一直在做这样的傻事。一个活生生的年青人怎么会突然躺下来不能起来?
怎么会没有生命在里面呢?我一直摇着我的弟弟,他一直就没有起来,我在视觉上
没有办法接受这点,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我和我父亲为我弟弟的死找了私家侦探,因为我们都不相信他会自杀。调查的
结果是我的弟弟是一名严重的忧郁症患者。我看到的书上都写着忧郁症是母亲传给
女儿,我从来没想到过我弟弟会有忧郁症。我从来没有发现他有丝毫这方面的症状。
他的室友说我弟弟说过我要作一流的演员,我今天要自杀,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
的室友说弟弟的情绪是三个月好三个月坏,经常会说出各种自杀的方法。

    我对他的室友说你是死人吗?你不觉着那很危险吗?你为什么没有尝试去帮助
他?

    我们可以让他不死的我那天失去了控制,我认为是我弟弟的室友害死了他。

    我恨我弟弟,他太久地生活在苦痛之中,生命对他根本不代表什么了,而我居
然一点都不知道。我弟弟是个极爱漂亮的人,他去夏威夷却只带了两条短裤和一件
T恤,他是想好去死的。在他房间的桌上发现一串钥匙和一张回中国的机票,并且
他在一张餐纸上写着“我从窗口走掉了”。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他是1
1月23日感恩节那天离开的,在这之前他去过酒吧一个人喝酒,他还看了场电影,
后来我在伍迪·艾伦的一部电影里看到了这句“我从窗口走掉了”。我弟弟和我一
样迷恋THE DOORS,我总觉着他的死也和THE DOORS有关。

    认清了死亡会让人害怕,生命完完全全是一种飘,当离开美国的飞机起飞的那
一刻,我仿佛站在了悬崖的边缘,我感觉已经快要失去自己了。这以后我开始写信,
给所有的朋友写信,描述我所有的感受,我的话留在了纸上。那时我有一个原则,
不去管什么语法,让我的感觉像流水线一样最直接地走出来再也不去修改。

    那时我认为凡是经过大脑的东西都是不纯洁的。那时我就每天写,每天哭,听
悲伤的音乐。我知道我掉进了湖底,我需要一个外来的东西把自己给救出来。

    13 我开始有点害怕
 

    我说完故事就又是沉默。今晚的沉默是最无聊的。最无聊的是最能说明问题的。
面条突然用手中的“青岛”迅速而狂热地朝自己的头砸去,一上一下之后我的右手
臂一阵刺痛,啤酒喷得我一脸都是。面条苍白地看着我说今晚我得见点血!而我看
见他的头把啤酒瓶都碰碎了他的头却一点血都没有,而我的手臂已血如泉涌。我说
这叫什么事?你想见点血你自己没出血你倒是见到了我的血,你为什么要这样?我
不理解。面条站起来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脚步铿铿锵锵。我说我请你吃麦当劳,请
你喝酒,说故事给你听,而你却弄伤了我,当然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你为什么要这
样?我不理解。这是些青春的碎片。这些青春的碎片弄伤了你!

    我们都将永远无法离开这些关于我们青春的碎片。

    我说孩子你别这么幼稚行不行?我求你了。生命在闪耀,生命美丽,生命永远
继续。我需要去医院,你看你看你削掉了我一块肉。面条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他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目光炯炯有神。我开始有点害怕。

    14 其它的统统是在路上
 

    我说孩子你别这么激动。今天晚上所有的故事都是我的一篇新的小说的故事。

    但是那篇小说我写不下去了。而不写作的时候我会慌,没有安全感。所以我最
近烦。

    其实我想表达“生命太宝贵,我们必须要作对的选择。这个世界不能没有爱,
所有的人都得依靠别人的关心活下去。”这样的意思,真的,其实我挺积极的。但
我没有说服力,我突然没说服力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写作的
温度,我的生活陷入错乱,呼吸、面孔、灵魂,这些全都是使我消沉的黑洞。所以
我烦。

    所以我今晚跟你说这些故事。我想看看你的反应,看来你是干着急没办法最后
想自残一把却弄伤了我。我是个倒霉蛋。你是个拙劣的行为艺术家和拙劣的诗人,
你愤怒是因为你有爱,你想表达,我们都想表达,想膨胀,想找到兄妹,我知道。

    可是雪在漫天飞舞,江水奔向汪洋,今晚没有惊涛拍岸。你这个呆子和我一
样。

    我最近才发现其实没有多少往事要让我去频频回首。孤独就是空虚,空虚就是
空白,空白就是上帝,上帝是空的,空的就是我。我把我仅有的那点故事都写成小
说了,其实我向来反对女作家写真人真事,但是写作确实没有赐予我虚构生活的权
利。我费尽心思在我的故事里寻找感觉,毁灭性地找,企图化腐朽为神奇。我愿意
我拥有可以把我带上天空的嗓音,我愿意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再伤害我。我更愿意我
的写作只存在于一个具体的关系中,比如说写给朋友看。

    我严肃认真地对待我自己的故事尽量不浪费,写作带着医生的使命进入我的生
活,我在每一个故事后面舞动我的手臂,我对着虚幻开枪,可应声倒下的却是我自
己。那些枪声,那些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些狂热的眼泪,那个热带大草原的生命,
那朵1970年的蓝色玫瑰,事实上那是一个整日酗酒的,就要无处可去的女人。

    我的酗酒和这个世界无关。我忠诚,可是我不朴素。我纯洁,可是我不清洁。

    我又虚荣,我虚荣。我矛盾,我喜欢赞美,我又害怕赞美,因为我觉着不合适。
而别人批评我我就会哭。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女人,可是我的眼泪很朴素。我在这里,
其实上我已经走了。我错了,所以我是个可怜的宝宝。我是只跳蚤,我得找一条毛
多一点的狗。我复杂啊那些恐惧的纤维。恐惧是虚弱的朋友,就这么在太阳底下
我突然成了个作家,我毁了。当人们说我是作家时我才知道我是个傻瓜。你也是个
傻瓜,你不要害怕,你起码没有我傻。我也不害怕。真的。为所有的傻瓜干杯。我
们承认了,我们就不害怕了。作家要有想象力,艺术要感人。其它的统统是在路上。

    所以以后你再也不要说我是作家,我也再不说你是诗人或搞音乐的,我保证。

    15  我们又回到那棵大树底下

 
    我走了,我必须去医院,血这样流下去我会昏的,昏了麻烦,所以我去医院了。

    我不再说故事了,我不再作表情了,我不再和你一起了,我下次再来找你。你
喝酒,但你没喝好,真正的酒鬼你都做不了,你是个失败者。你连失败者这三个字
都不配,这点你和我一样。我们今天应该去DD‘S的。意外的灾祸让我呕吐一地,
在我的叹息声中,又有谁会为这夜晚出版一张处方?现在你自己待着吧,我知道你
烦着。

    说实话是我烦你,说真的我挺烦你的,你是个很不好玩的人,你真是个很没意
思的人。但是你有一种可以打动人的力量,所以我拿你没办法。我抱着我的右手在
茂名路上找出租车。上了车之后我看见面条突然向我的车扑过来,他抱着他的琴箱
扑向我的车,车窗上变形的面条的脸让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司机把我赶下车,司
机也骂面条有病。面条抱着我的右手,我们又回到那棵大树底下。有一个魔鬼在你
的门外等待了到底有多久了?它和痛苦一起飘荡,它和墙壁一起囚禁,它和邪恶一
起虚弱,和世界一起粉碎,它呼喊你的名字乞求更多。

    这首歌我听面条唱过无数遍,每一次的调都是不同的。我真的不喜欢有人唱歌
走调,那是乱玩。面条边弹边唱边警告我立刻停止我那倒霉的、不知所谓的嚎啕大
哭。我的左手沾满泪水,我说面条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唱歌有调呢?你的歌声没有翅
膀。面条深情地看着我说我想我对这个世界还是会有用的。我想得到一枚勋章。我
一定要得到。

    我一定要去拿那枚勋章。我说好吧。我说完好吧以后面条就把我拉起来,他看
上去心情好了很多,他说要立刻送我去医院。

    16  我们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
    
    医生开完处方之后我们就去交钱。我们交钱的时候护士小姐说我们的钱是假的,
她说真的是假的。可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张一百块。我记得这钱不是从银行出来的,
是别人还给我的。她说是假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拿出十一块钱,那是最后的所
有零钱,面条带着哭腔求护士小姐,面条几乎就要跪下了,最后护士小姐就答应了。
护士小姐帮我包扎伤口的时候面条提醒护士千万不要给我缝针,他说她自己会好的,
她不要留下疤。我说不缝针很难好的,不缝针也会留下疤的。我们两个为这个问题
吵了起来。护士命令面条出去,我看到护士小姐厌恶地瞥了一眼面条的头发。面条
出去的时候提醒护士一定要给我打防止破伤风的针。

    我们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我们没有钱了,我靠在面条肩上,我说面条我真
想回家,但我们只有一张假的一百块,我家那么远,要命的是我家里也没有钱,我
是走不回去的,现在开始走,走到家得中午了,我会走死的,我最怕走路了,我们
两个已经走了一个晚上了,我们走得像王八蛋一样了,我的二度哭泣算得了什么。

    面条你送我回家然后你再想办法把车钱付了好吗?面条说我也没办法,唯一的
办法是等到天亮了打个电话,让我们的朋友送钱来。

    17 你又在摸大师的屁股
 

    我说我现在太想回家了,打开冰箱,找到苏打水,打开我的黑牌威士忌喝下去,
然后打开唱机,幸福得一塌糊涂。到那时我再回忆一下这饱经沧桑的一晚,我想我
一定会觉着充实。面条说我感觉你就快要成工业酒精了,酗酒就是自杀,自杀就是
一种酗酒。那些死于命运的兄弟姐妹全都去了灵魂收容所。你也会去的。我说面条
你看天快亮了,太阳出来我们就会分开,月亮出来我们就会在一起。我们的创造
力因此产生,我们的问题就这样消解。面条说你看着天,我们可以试着对自己说我
正吻着此刻的天空。我说面条你蒙谁呢?那是JIMY HENDRESS说的话。
你感觉此时和他在一起吗?

    我可没感觉到,我知道我们是一个傻瓜和另一个傻瓜在一起,左腿变成了右腿,
右腿不知左腿。我们的清晨有一团雾在漂泊,此时的凳子很踏实。这种感觉其实挺
温馨,要知道死人是不会坐在凳子上。我们贫穷,但我们很和善。我们有病,但我
们绝对漂亮。我们悲伤,但我们还在笑。这是我现在的感受。而你呢?你又在摸大
师的屁股。

                      1997.10.3—10.5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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