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民间使者




    琳的出现和父亲的死亡过程几乎同时来到那年阴雨连绵的三月。
    琳是一个性情温雅身材消瘦的乡村姑娘,她是作为中国民间艺术代表团的成员
在出访西欧的前夕路过我所居住的小城市的。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我一直蜗
居在我那间零乱不堪的画室里。由于空气的潮湿,四周墙壁上悬挂的油画都仿佛浸
泡在雨水里。
    我立在画架前,久久地望着那幅就要完成的《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拿笔
的手都有些颤抖。那个时候父亲就坐在我身后的门边,他的呼吸声仿佛屋外走过房
顶和路面的雨水里的风声,长久地在我的感觉里慢慢悬飘,这使我感到压抑。那位
女性民间艺术家乳白色的脸在潮湿的空气里折透出寒冷的色调。父亲对有关这位名
叫冷的民间艺术家漫长一生的讲述在我的眼前如灰暗的时光一样飘忽而过。阴湿连
绵的雨季使我更加相信父亲所讲述的这个来自民间的女性艺术家是他为我虚构的故
事,这个故事是这位一生不得志的民间艺术收藏家后半生里坐在他那间光线阴暗的
储藏室里所幻想出来的产物,但我对故事里与那位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女性紧紧相关
的男人的真实性却深信不疑。我认为那就是故事讲述者的化身,我自认为从那故事
里看到了父亲昔日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拒绝接受这个
女性走进我的生活,因为她常常使我想起病故的母亲,母亲在她后半生里几乎没有
感受过父亲温热的怀抱。他们在这个家里几乎如同陌生人一样走过来走过去。现在
我立在画架前,突然意识到或许就是这位脸色苍白的女人充当了第三者,她像一个
强盗一样从母亲的手中夺走了父亲的心,这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仇恨。我调一笔紫
色的颜料落在那个头顶印花手巾的女人的手指上。
    那是什么?
    手指。
    有那种颜色的手指吗?
    你眼花了,看不清。我换了一杆笔调着白色的颜料说,那才是本质,人的手上
都粘满了血,却又要涂上美丽的颜色。
    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埙。
    混蛋!埙怎么会是白色的?那是土黄色的。
    我转过身来。父亲像一个在雨水里浸泡了许多日子又刚刚捞上来的木雕,支在
褐色的门上,潮湿的风声从他的鼻孔里滑落下来。
    你不懂。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细眯着眼睛望着那位头顶印花手巾的女人。
    怎样才能使你明白呢?
    父亲的叹息声使我的心情烦乱。我的目光移过满是水渍的窗子去望屋后的街道。
那些行走的穿着或者打着五颜六色雨具的行人和摇摆不定的树木风一样在雨水里飘
来飘去。有刹车的声音从窗缝里挤过来,我看到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子从车上
跑下来。她穿过一片冬青树丛来到我的窗前,我看清那是我的表妹琳。平平的玻璃
挤扁了她的鼻子,她大声地朝我张嘴讲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看到她
离开窗子后那只摇摆不定的手。就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我转回
身来,父亲那尊仿佛被水浸透的木雕似的身子已经脸朝下放倒在地上。
    我的思想在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时间隧道里毫无目的地奔走。我不知道那些忧伤
沉闷的细雨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辉煌的太阳糜烂在何方。在那些日子里,我几乎
记不起父亲死亡的时间了。父亲死亡的过程已经被我所忽略,他的生命仿佛只有生
和死,只有开始和终结。他漫长的人生旅途好像一片云烟从我的面前飘失,找不到
半点他所生存在这个世上的依据。父亲是在早晨或者是在黄昏离开人世的这对于我
已无可考证,三月的梅雨使我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我只是用冷淡的目光注视
着那些我曾经为之而得意过的作品。
    《梦中的乡村》。
    《弥荡着粉红色的桃园》。
    《裸体洗衣的女人》。
    《走进你胸膛中的梦游者》。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

    等等。
    这些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这些曾经使我激动不已的作品现在在我看来已经丧失
了它们所存在的意义。因为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市里几乎没有人能认识它们的价
值。自从能理解我能读懂我这些作品而又无时无刻不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的父亲病
故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对手。屋外行走的风使我的心情更加烦躁,我在屋子里不安地
走来走去。那张我还没有完成的《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的油画不知什么时候滑
落在地,那些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油画颜料被我肮脏的鞋底踏得一塌糊涂,灰青色的
水泥地板上到处印满了杂色的油画颜料。那位长着一副长脸的民间艺术家被我的脚
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扔满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仿佛听到了她痛苦不堪的嘶
叫声,那声音如空气一样布满我所生存的每一片空间,就如同父亲生前的目光。
    我渴望再次看到父亲的目光,父亲先前的那些令我讨厌的目光突然使我怀念。
我知道在墙壁的四周印满了我的身影,那些孤独的身影在空间里相互挤撞,惟独不
愿走近我的身边。我立在窗前背着光亮一次又一次去看那扇褐色的木门,木门好像
一只帆船停歇在风雨的岸的边缘,它几乎有许多日子没有走动了。在我的感觉里有
一位老人一直坐在那里望着我凄伤的面容,但他如风一样的呼吸声已经走到室外去
了。那呼吸声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朝我招手。我走到门前,环视着被雨季所笼罩的
院落,我看到父亲那间储藏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所打开,我意识到呼吸声就
来自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
    我立在院子里,脚下青灰色的砖块已被雨水冲洗得无比洁净,雨水仍旧如雾一
样在我的四周弥荡。在雨水和世界轻微的撞击声中我渴望再次看到父亲的背景,父
亲那盘坐在蒲团上面壁而思的身影。我知道那已经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但我渴望。
我分明看到了父亲如风一样的呼吸声在那间屋子里朝我招手,他引诱着我的脚步走
向那间在我看来是神秘莫测的储藏室。
    由于我的出现,储藏室里的光线更加黯淡。我合上黑色的雨伞,久久地立在门
边。在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没有看到父亲那瘦弱的身影。但在我的
感觉里,父亲沉郁的面容几乎印满了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体。父亲在冷冷地看着
我,在我的感觉里,父亲的灵魂充斥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间。我想,我再也看
不到父亲实实在在存在的肉体了,父亲留给我的只是这些陈旧的家具:一件上了锁
的黑色的如同棺材一样立着的大柜,一张被虫蛀遍了的竹制带柜的桌子。这只桌子
来自遥远的南方,来自南方的竹桌只对我说明父亲曾经有过一段南方的生活,这只
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这段故事已经丧失了具体的细节。面对这只竹桌,我曾经想象
过父亲在南方生活的种种经历。但后来当我沿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途进行了一次漫
长的流浪之后,我发现事实的境况和我想象的情景有着天壤之别,那里并不出产竹
子,也没有这种竹桌,这使我感到迷惑。但这只竹桌给了我许多美好的想象这已成
为事实,也是我最初准备重走一遭父亲当年走过的路的契机,这已经很深刻地体现
了这张竹桌所存在的意义,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没有必要。这张来自南方的竹制长桌
上现在布满了岁月的污秽,几件放在桌面上的粗瓷器皿仿佛刚刚出土的古物。父亲
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用这些粗瓷器皿进餐或者饮酒。在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形
状的来自民间的艺术品:各种各样的风筝、涂着大红大绿的面具、已经被岁月改变
了颜色的布老虎,还有那些没有一点生气的用牛皮或驴皮制成的用来演皮影戏的单
薄如片的人体……在我以往流失的岁月里,每当我走进这间储藏室的时候,我的整
个神经都被这些古怪的东西紧紧地箍着。那个时候父亲坐在他那张满是油腻的蒲团
上吹着泥埙,那阴沉恐怖的曲调从那只葫芦形状的用泥做成的乐器里走出来摄去了
我的灵魂,几乎每次我都是落荒而逃。父亲的行为慢慢地在我的心里堵起一道墙壁
来,这或许是我在美院里度过的漫长的四年时光里为何喜欢上油画的重要原因之一,
父亲的行为和他教导儿子的目的背道而驰,他想要他的儿子接受和喜爱这些民间艺
术,并且在他儿子的手里光明正大。可是由于父亲保持着这些东西的神秘性,我在
许多时候都对这些东西怀着一种恐惧心理,因而导致了我的一种拒绝情绪。
    现在我立在父亲的储藏室里,周围的一切仿佛突然变得没有力量。我想,现在
我有权来处置这一切了,现在我有权来释放被父亲所隐藏起来的神秘了。
    我放下手里的雨伞,来到那件黑色的柜前,由于触摸的缘故大柜上的黑漆已经
被磨损,即使是在这阴暗的光线里它也散出一种幽幽的光泽。我站在大柜前犹豫着,
最后我还是伸出手,在柜门的叽叫声中我闻到了一种夹杂着土腥味的污浊气息,在
很短的时间内那气息就演化成一种被神秘所浸泡的事实了,我被柜子里的九个层面
上所展示出来的泥玩具所吸引,这就是父亲一遍又一遍给我讲过的他所钟爱的泥玩
具吗?我仔细用心地去审视每一个层面里的泥玩具:

    第一个层面:(也是大柜里最底的一层)长有各种冬眠动物面相的泥猴(如蛇、
蟾蜍等等)。
    第二个层面:各种因痛苦和苦难改变了五官或扭曲了身子的猴面人。
    第三个层面:长有各种水族动物面相的泥猴(如鳖、龟等等)。
    第四个层面:长有各种人类饲养的动物面相的泥猴(如牛、羊、兔等等)。
    第五个层面:一组猴面猴体的生殖系列泥猴(包括拥抱、交媾、生育等等)。
    第六个层面:各种食肉类凶残动物面相的泥猴(如虎、狮、豹等等)。
    第七个层面:各种飞翔的鸟类面相的泥猴(如雁、鹰等等)。
    第八个层面:各种想象中的多角怪兽、四不像等等。
    第九个层面:想象中的神圣动物面相的泥猴(如龙、凤、九头鸟等等)。

    面对这些泥玩具我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这些周身全部染成黑底又被红、黄、
白、绿所涂染的各种图案的怪模怪样的泥玩具向我发出幽幽的光泽,我的身子不由
得颤抖起来,它们的存在再次使我感到恐惧。我颤抖的手慢慢伸向那些迷惑了父亲
或者说毁了父亲一生的泥玩具,我的手感到了泥玩具在这个潮湿的雨夜里所散发出
来的冰凉的气息。一只泥猴从我的手里滑落下来,我听到泥猴滑过空间的惊叫声,
接着是一声没有任何特色的撞击声,那是土块从空中飞翔了一圈之后又回到母亲身
边的欢喜声,那是一种游子重归故里的哭泣声。那些泥猴在这欢喜声中在这哭泣声
中一只又一只地从我的手中坠落下去,我对父亲的灵魂说,这别怪我,父亲。我必
须清除你的痕迹,我才能生存。当最后一只泥猴滑落在地的时候,我的胸腹仿佛被
掏空了一般,一种失落感深重地笼罩了我。我无力地在父亲的蒲团上坐下来,面对
那堆被粉碎的泥玩具,久久地坐着。那个时候我没有注意到黑夜的降临,没有注意
屋外的雨声和近处街道上的人迹,我在我思想的寂静之中突然听到一种乐声,我不
知道那乐声从何处响起,是在墙壁四周的某个缝隙里或者在我面前的这堆残泥里?
但那是吹奏泥埙的乐声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泥埙!父亲吹奏过的泥埙一定还在这间屋子里!我站起来,摸索到竹桌前,找
到火柴点上一支已被燃去了一半的白色蜡烛。蜡烛昏黄的光亮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
但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种现象,或者说我已经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父亲的这间
储藏室里没有安装电灯,只是对这样一种现象没有进行思考,在电已成为当今这个
世界上最主要的能源之一的时候,父亲为什么拒绝在他这间储藏室里安上电灯呢?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黑夜都是在这种恍惚的烛光之中度过的,对这个事实我曾经
作了种种的猜测,我在十几种的猜测中选择了一种:父亲在怀念某一个遥远的燃遍
蜡烛的夜晚。事实也是这样,后来我在父亲的日记里找到了有力的佐证。
    现在我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这本日记很重要,它告诉了我父亲在四十六年前
的一段惊险的流浪生活和他在这之后的几十年中最主要的生活经历。这本日记的最
后篇章是在十年前结束的,从现在来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这本日记使我彻底地改
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从而使我获得了沿着父亲当年所走过的路途重走一遭的勇气。
但是当我手持蜡烛沿着屋里的墙壁寻找泥埙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本日记,这
本日记是我在寻找中国古代最古老的乐器的过程中的意外收获。我站在墙壁前,那
些挂在墙壁上的东西仿佛突然得到了灵性,它们在烛光中舞动起来,这使我不敢和
它们对视,也不敢留在他们面前。最后我又不得不回到那张竹桌前,竹桌下面的柜
门是锁住的,我抓住那只锈迹斑斑的锁一用力那两扇竹门就脱离了桌体。在飞扬的
灰尘里,我看到了桌柜里有一只不大的木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只木箱,也从来没
有听父亲讲起过这只木箱。
    面对这只木箱我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我还是决定释放这里面的秘密。在那个潮
湿的雨夜里,我决心把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成为我以前所不知的秘密的注脚。
    实际那天我很轻易地就把那只箱子从竹柜里移了出来,并且打开它。首先展现
在我面前的是各种各样的核雕。这些上面雕着楼台亭阁飞禽走兽又被桐油油漆过的
核雕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在我幼年的时候在瓜果的旺季我都要㧟着篮子到街
上拾那些从人们嘴里吐出来的各种果实的核心,初夏的时候我去拾樱桃核,麦后的
时候我去拾桃核和杏核。我把那些肮脏的核心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洗,洗去残余的
果肉洗去泥土,然后放在一只破席上晾干。在炎热的夏季里,父亲就像一个修鞋匠
那样腿上放一块破布戴上老花镜坐在阴凉里开始他的雕刻,他把这些果实的核变成
一个又一个简单的艺术品。现在这些雕虫小技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并没有引起我太
大的兴趣。我把这些核雕一把一把地倒弄出来,堆满了我的脚下,我只要一动,它
们就发出干燥的叫声。当我把那些核雕移出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约有四开纸
那么大的一个硬夹,在那个破硬夹里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让我数不清的已经退去了
本有的红色的各种各样的剪纸,这些叙说着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的剪纸同样没能引
起我太大的兴趣。最后我找到了那只被包了好几层防潮纸的泥埙。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只泥埙完全不同于我脚下的这片泥玩具,它的身上没有着
一点色,发白的泥身被父亲无数次的抚摸而形成一种光亮来。它的形状也使我吃惊,
它的形状完全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乐器。我不知道在你的生活经验中见没见过一
种名叫葫芦的蔬菜,这只泥埙就如同一只葫芦,我在这里说的是它的形状,也指的
只是一种葫芦,就我所知葫芦有好几个品种,你看看下面这个泥埙的形状就一定会
知道我现在说的是哪一种:
    我重新在父亲生前坐过的蒲团上坐下来,蒲团上潮湿的气息由于手中的泥埙而
被我忽略。我试着把泥埙放到嘴边,泥埙就发出一种深沉而单调的乐声。我知道这
归于我对音乐知识方面的缺乏,但这种单调的乐声已经把我征服。我坐在潮湿的空
气里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单调的乐声,那乐声仿佛从辽阔的大地上吹过荒草野甸的
风声,使我如同一片黄叶从地上旋到空中又飘落下来,显得那样孤独无依无靠。在
我吹累的时候,我又去翻弄那只箱子。当我把那只箱子翻个底朝天的时候,我发现
了一个油纸包,我把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去掉,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本散发着霉气的
日记本。当我想看一看那上面的文字的时候,那支蜡烛已经燃尽,它无声地熄灭了。
由于我的精力集中在那本日记上,我没有看到那烛火在黑暗里的最后挣扎。
    琳是在雨季结束的时候从国外回到这所小城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
出国的消息是在许多日子之后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坐在乡间的一家茶馆的茶桌上
知道的,消息的来源是一张残缺不全浸满猪油的当地小报,小报很详细地报道了我
的表妹这次出国的情况。由于我当时的精力全部用在父亲的丧事上,因而这件事被
我所忽略。许多日子以来我都沉浸在闷郁的气氛里,灰暗的充满潮湿气息的光线穿
过满是水渍的窗子弥漫了我的屋子。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屋子里我反反复复地阅读着
一本许多年前的日记,日记本的质地已经变得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损坏,纸
张上那些发黄的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水渍显示着岁月的道路。
    在那些阴沉的日子里,当我拿起这本陈旧的字体潦草的日记本阅读的时候,我
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半个世纪以来许多弥荡着粉红色桃花的春日的气息如眼前
糜烂的雨季一样渗透了我的肌肤,我就仿佛行走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黄色的麦田
里。麦田一望无际,在我想象的五月里如黄昏之际的空旷的沙漠,我在沙漠上走得
十分疲劳。我懒懒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把日记本拉开盖在脸上,那本日记的颜
色和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没什么两样。那些日子里,我就这样在日记所散发出的
久远岁月的脚步声里慢慢地入睡。有些时候,日记本会在我翻身时脱落在地,和那
些杂乱的印在地板上的油画颜料为伍,它会用冰冷的眼睛望着我说出一段又一段弄
不清意思又毫不连贯的梦呓。
    有一次我从梦中醒来,我发现琳坐在我的那只木椅上,她的面前摆满了从那个
破硬皮夹里拿出来的剪纸,而她的精力全部都集中在她手上的日记本上,她完全被
日记的内容所吸引。起初我以为我仍在睡梦中,我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脸,我就痛
得叫起来。琳听到我的叫声之后放下手里的日记说,你醒了?
    我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说,真是你。
    琳笑着指了一下她的背后,她的背后放着两个很漂亮的大旅行袋。才回来。她
对我说完之后就把椅子移到窗前,扬扬她手中的日记本说,我再看会儿,你忙。
    那个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我下床穿上衣服,帮她拉亮电灯。她抬头朝我笑一下,
又把头探下去。我站在她的身后,她的长发在灯光下放出一种迷人的光泽,即使在
充满潮湿的气息里我仍然能嗅到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埃迪香波的气味。这种气
味使我有些激动。她又一次从日记里走出来对我说,你忙你的,别管我。
    总得吃饭吧?
    我不是太饿。
    不是太饿还是俄,你想吃点啥?
    随便。
    琳说完又回到日记里,不再理我。我知道这位表妹,她的性格就像她手中的剪
纸用的剪刀一样直率而利索。我不再说什么,打着我那把黑伞提着菜篮走出屋子到
嘈杂的街上去。
    我弄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和一瓶白酒回来时,琳还埋在日记里。我收去堆在小桌
上的油画颜料和画具,从床头柜里翻出来一张报纸铺在上面,捣捣弄弄摆置了一小
桌酒菜。
    来吧,别看了,把椅子移过来,吃饭。
    琳抬起头,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她一边移动椅子一边朝我
扬了扬手中的日记本说,你看了吗?
    看了。
    这本日记是谁的?
    我父亲的。
    是吗?不可思议。琳在小桌前坐下来,用一只手支着下颏望着我说,你知道这
里面写的是谁吗?
    谁?
    琳的目光开始有些痴呆,她说,真是不可思议。
    你说,写的谁?
    琳没有回答我,她端起一杯酒朝我举了举一饮而尽,而后她望着我说,俺妈的
小名就叫冷。
    你妈?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到父亲的日记中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油画《头顶印花
手巾的艺术家》的原型,但日记中的冷就是琳的母亲这让我感到吃惊。在我长大成
人的岁月里,琳的母亲我的姨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我的冷姨从来没
有到过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市里。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一个冬季到过冷
姨所居住的乡村,但在我住在乡间的两天时间里冷姨一直没有露面。我的那位驮背
的姨夫告诉我们,她被颍河对岸的一个很远的乡村里的一家姓顾的人家请走了,她
到那儿去是为人家剪结婚用的各种图案。那个遥远的乡村之行留给我的是一幅冰凉
的图景。现在那幅图又突然回到了我的记忆里,我望着琳说,你说日记里的那个女
的是俺姨?
    琳没有回答我,她又满了一杯酒喝下去,直直地望着我。我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也连着喝了两杯,之后,我们都沉默不语。我们都被日记中所记载的人物的身份所
震慑。最后还是我举起杯来对她说,来吧,咱们还喝。
    琳说,中,咱们喝。
    我们一边闷闷地喝酒,一边回忆着那本日记里所记载的许多年前的往事,我们
的头脑完全被酒和历史弄得恍惚不清。我已经记不清我和表妹琳是怎样度过那个冗
长的夜,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躺到床上去的。当第二天我被窗外鸟的鸣叫唤醒时,
琳已经不在了。有一束有些发霉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突然出现的阳光使得我很大
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屋里已经没有了琳。
    起初我以为琳只是比我早起了一会儿到街上去了,但当我发现她的旅行袋也不
在的时候,我才明白她已经离去。那些满地的剪纸也不见了,连同那个破旧的硬纸
夹,她把剪纸也全都带走了。我知道那些剪纸对她很有用,我知道她作为冷的女儿
一定会喜欢上那些剪纸的。但是那本日记呢?那本日记她也带走了吗?我审视着屋
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企图找到那本日记的目的随着我的目光逐渐化为泡影。我在
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窗前雨后的阳光,回忆着那本日记里的故事。那些一去不返的
故事却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皮肤,抚摸着我的心。
日记里有关民间艺人的描写开始使我激动不已,有些时候我就把自己化进那故事里
去,成为故事的主人。颍河两岸春日或秋日瑰丽的风光使我陶醉,这使我对清秀的
颍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向往之情。那里住着在我父亲的日记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冷姨
和我的表妹。琳带着那本厚厚的剪纸和那本小小的却沉重无比的日记就行走在我感
觉里的她故乡的土地上,那块盛产着小麦大豆花生玉米和各种各样的植物的土地上
也同样盛产爱情故事和民间艺术家。在这年三月雨季结束的时候,我立在窗前,目
光穿过那些高深的皮肤灰白的法国梧桐的枝条去遥想那些充满了灰色村舍的黄土地,
在那回荡着船工号子和少妇捣衣的棒槌声的河道里到处充满了灿烂的阳光。
    雨后的乡村和田野呈现出无限的清秀和洁净,一条又一条潮湿的田间小路在我
的眼前一晃而过,那些行走的农人和在田间溜达的狗无声地在我的眼前滑过去,一
棵又一棵孤独的树在我的感觉里行走,这使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许多年
前我和父亲第一次从城市来到乡村时,留在我记忆深处里的只是那辆行走在土路上
的马车和马蹄敲击路面节奏分明的声音,漫长的时光被马蹄所荡起的尘土而省略,
现在有的只是我单身一人又回到乡村的事实。
    乡村的事实随着那辆红白相间的客车的离去变得十分明朗,温柔的阳光照亮了
我眼前一片陌生而熟悉的村舍,淡抹了绿色的林丛和灰色的房舍之间开着一两处粉
红色的桃花,这使我想到了父亲当年见到的桃花。我面前的桃花在和平处境里的桃
花和那些在硝烟弥漫里开放着的桃花有着很大的不同。
    当年父亲手提一只朱红色的画箱在惨淡的阳光下行走,他很少在那些低矮的草
舍前见到人迹。他穿过一个又一个覆盖了许多尘土的弹坑,在一道残缺的黄色土墙
上面看到了几株像血一样红的桃花。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桃花,他以前见到的
桃花都是粉红色的。他走过去,他看到那棵桃树的另一半被炸弹劈去了,那几株血
一样红的桃花就开在残留着的另一半桃枝上,这使他感到惊奇,同时也引起了他极
大的兴趣。他选择了一个理想的角度坐下来,打开他的画箱,移出他的画具。他准
备把这株不同寻常的桃树画下来。父亲在遥远的过去一直在阳光里坐了很久,他在
专心致志作画的同时也被那几株桃花所散发出来的芬芳所陶醉,他没有注意到从远
方的土路上走过来的三个人,当他听到有个男人很夸张的咳嗽声时,他发现那几个
人已经接近了他,在他身后五尺远的地方立住了。父亲站起来,掂了掂他被潮湿的
泥土所浸湿的裤子,父亲听到了有一个女孩哧哧的笑声。由于父亲在阳光下长久地
使用眼睛,他的视线里只是三个模糊的人影,他听到其中一个女孩子说,他在画桃
花。
    是的,一个男人说,他在画桃花。
    可他不如你剪的。另一个男人说,你剪一个给他看看。
    父亲再听不见他们说话,只听几声剪子吃透什么东西的声音,随后两个男人就
欢叫起来,其中一个男人说,看看,让这小子看看。说着,就有一个男人过来把一
张纸捂在了父亲的脸上。父亲把那张纸拿下来,他的视力逐渐恢复了正常,在他正
常的视力下他看到了一张满是对称桃花的剪纸,剪纸在三月的微风下慢慢飘动,如
同一块红色的手帕。他抬头看,那三个人已经上路,他看到那个姑娘回过头来朝他
微笑,父亲一下子惊呆了,那才是刚刚绽开的粉浓浓的桃花,父亲不由得叫了一声,
哎——
    姑娘站住了,那个扎着两个黑黑的粗辫子穿着蓝色土布褂子的村姑朝我父亲说,
有事吗?
    别理他!他们其中的一个男人说。父亲看到那是两个穿着黄军装的军人。那个
军人又说,我们有军务在身,误了事我们团长饶不了你。说完,他对着父亲拍了拍
腰上的手枪。
    我看把他也一起拉上算了,说不定写个对联什么的,还用得着,看他那个样子
还像个识字的人。说着他就走过来,对父亲说,快点吧,算你有福气,今天我们团
长娶二姨太,你也过去风光风光。
    现在我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就仿佛看到了父亲和那个村姑和那两个士兵远远
地走在我的前面,我看到他们翻过一条大堤不见了,我急急地追赶他们,在我登上
一条高高的河堤之后,我看到的只是一条深深的河流。
    这就是父亲笔下出现过无数次的颍河吗?为什么没有远航的白帆和高大的货船?
为什么没有赤脚的纤夫和行船的号子?为什么没有窈窕淑女和捣衣的棒槌声?为什
么没有开遍堤岸的桃花和在水中逍遥的水鸟?没有,这一切都没有,有的只是光秃
秃的被水泥包裹了的岸,清清的河水被上游排放出来的废水所污染。我立在河岸旁,
嘈杂的人群从河底涌上来,那是一群刚刚从对岸过来的人,我听到机帆船无力地在
河道里干咳。父亲当年所赞叹的就是这条河吗?这使我感到迷茫。我随着行人走下
河岸,一个满脸皱纹没有一点表情的老汉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向行人叫道,买票
买票。
    我说,这就是颍河吗?
    是呀,过河买票。
    我说,买。你知道有个叫琳的姑娘吗?
    谁?你说谁?你认识谁都得买票,现在柴油一公斤涨到啥价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我当然买,我是想问问你认识不认识那个会剪纸的姑娘?
    剪纸?
    对,就是用剪子剪出花朵的那个女孩子。
    我当然知道,这一带有谁不知道她和她妈,她妈的小名我就知道,叫冷。当年
我结婚就是请她妈去给我剪的窗花,现在她妈老了,人家请的都是这闺女。老者的
脸上现出一种生动的表情来,他说,你有好事呀,是不是结婚?来请她给你剪窗花?
    我说不是,她是我表妹。
    表妹?你不要骗我,表妹也得买船票,你知道现在柴油涨到多少钱一公斤?
    我无话可说,我掏钱买票。我并没有准备不买票。我很想对那老头说,可是他
又对着别的过渡人喊道,买票买票,不再理我。我提着画箱背着行李走下河道,渡
船上站满了人,我刚沿着跷板挤上船去,那个穿着水洗布夹克的青年男子就开了船,
浑身落满了尘土的机器在他的身前发出欢叫声,乌黑的烟几乎遮盖住了他衣服的颜
色。
    父亲当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吗?父亲当年走过的可是铺满了暗红色石头的码头
呀。暗红色的石头铺遍了倾斜下来的路面,在码头上到处布满了破碎的瓦片。父亲
说,哪来这么多的瓦片?
    你不知道?这里十多天以前刚刚打过仗,瓦片都是从岸上被炸飞来的。那个穿
蓝色土布褂子的姑娘对父亲说,你是从外乡来的?
    是的。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来走亲戚?
    不,不是。我是来找一个名叫面人梁的人。
    面人梁?
    是的,一个会捏面人的人,我在一个城市里见到过他,我一下子买了他二十个
面人。说着父亲放下画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面人来递给姑娘说,这就是他捏的。
我问他名字,他说就叫他面人梁吧。
    是的,有这样一个人,可我没见过他。那个姑娘随后又说,但我爹见过他。
    你们俩快点。那两军人在岸上等不及了,其中那个满脸胡子的军人喝道,你小
子还走不走?误了事要你脑袋。
    而现在我脚下的码头全是水泥抹成的,红色的石块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沿着码
头来到镇子上,父亲所描述过的昔日的村庄已经面目全非,我穿过长长的街道向人
们寻问琳的踪迹,人们都以欢喜的眼光看着我,说,要结婚了?找她给你剪窗花?
起初我给他们解释,为了省事,到后来我干脆说是。我按照人们的指点慢慢地接近
琳的住所。
    在一幢新起的两层楼前,我见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太太坐在墙壁下晒太阳。
西斜的阳光在这个时候似乎没有了一点力量,但老太太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
中的竹制拐杖静静地躺在她的腿上。这幅平和的图景真是一幅很不错的油画素材,
我行走的脚立住了。
    你找谁?
    我没有想到老人的听觉那么好,她说话时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从她的眼睛里
放出来的只是一种混浊的光。我说,我找琳。
    琳?她不在家。老人的语气很肯定。
    她去哪了?
    被人请走了,有人结婚,请她剪窗花去了。
    那她住在哪儿?
    你不用去了,她真的不在家,被人请走剪窗花去了,你是不是要结婚,来请她
去给你剪窗花?
    我说不是。这次我改变了以前的说法。我说我是从很远的城市里来的。
    城市里?
    我说是的,我坐了一天的车。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今天这镇子里有五家结婚的,你去看看吧,说不定你会找到她。
    那她今天回不回来?
    说不准,但她每天出去我都知道,你有啥事可以先对我说,我会转告给她的,
有很多事儿或有人结婚请她都是我告诉她的。
    我说好吧。在那个雨后初晴的乡镇里,我如同潮湿的水汽一样在清新的空气里
自由地游荡,我在寻找琳。我几乎走遍了镇子里这天所有结婚的人家,在这些人家
的门窗上和墙壁上,在所有的新婚嫁妆上和所有陈旧的家具上都贴着鲜红的剪纸,
各种各样的美丽的图案把新婚的人家打扮得喜气洋洋。见到那些剪纸我就仿佛见到
了琳本人,那个时候我会脱口而出,这是琳剪的?
    是琳剪的。主人很热情地招待我,把我让到油腻腻的待客用的方桌前,敬烟敬
茶。因此,我走得有些疲劳的身子得以安歇。我坐在三月的时光里享受着由琳的剪
纸所带给我的快乐。几十年来,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和我父亲当时看到的情
景已经面目全非。那个干燥的拂扬着尘土的三月里的一个下午,父亲所看到是一片
战后的狼藉,在狭窄的石板街道上到处堆放着还没有来得及清除的杂物。父亲和那
个姑娘跟着那两个军人穿过纷乱的街道,他看到在许多房屋前都有松散的士兵,他
们衣帽不整面目灰暗,有些和前面的两个军人打着招呼眼睛却盯着他们身后的姑娘
和父亲。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灰砖灰瓦的四合院,在三间正房里父亲和那姑娘见到
了团长。团长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粗肉的汉子,他望着姑娘说,你会剪窗花?
    会。
    我第一次结婚可不是你来剪的窗花。
    那是我妈。
    你妈?你妈小名叫暖,你叫啥?
    我叫冷。
    冷?跟你妈的小名正好相反。好了,你去剪窗花吧,剪得越多越好。我先派人
到桃园去找你妈,你妈不在,又四处去找,却在那么远的地方找到你。你知道不贴
窗花我这个婚结得就不痛快,去吧。
    团长瞄我父亲一眼说,你会干点啥?
    他是画画的。跟父亲一块进来的胡子军官说。我拉他来心想或许能帮着写个对
联什么的,没想到一回来对联已经都贴上了。
    那你就去帮她剪窗花吧。团长朝父亲挥了挥手说。
    那个遥远的春日的下午父亲和冷姨一块跟着那个满脸胡子的军人走进了现在已
不存在的四合院的西厢房靠左侧的一间耳房里,那个时候有很多军官从大门里涌进
来,他们都是来参加团长的婚礼的,在那些战事频繁的日子里,团长的婚事同那些
硝烟弥漫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在一个团队里,这些小军官们也很少有坐
在一块喝酒的机会。在接近黑夜的这段时光里,那些军人几乎把父亲和冷姨忘记了。
父亲和冷姨在划拳行令的喊叫声里在充斥着酒气的空气里不停地用红纸剪着窗花,
一张又一张红纸在冷姨的手里变成各种图案,父亲一幅又一幅地把剪纸展开放在桌
子上,父亲被那些美丽的图案所激动,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的面前晃动着
冷姨的面孔,他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动静,只有剪子吃透红纸的声音在他的耳边
回响。
    天黑时分,有一个士兵给他们送来了红色的蜡烛。蜡烛被点燃之后照亮了灰暗
的耳房,在耳房的地上在冷姨和父亲的脚下到处铺落了红纸的残片,晃动的烛光映
照着满地的红纸,在那间小小的耳房里到处充满了微弱的红光。
    半夜时分,冷姨终于剪完了所有的红纸。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在冷姨的示范下
学会了几样简单的图案的折叠方法,有些时候他们面对面离得很近,父亲能很敏感
地感觉到冷姨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女人所特有的气息,当冷姨的手无意之中碰着他时,
他的身上就会涌过一阵热浪。冷姨剪完最后一张红纸,双手垂下来,刚才还精力充
沛的冷姨突然间有些疲劳。
    父亲说,多会就叫你歇会儿,可你总是不肯。
    一剪起来就不想停。冷姨说着站起来走到桌前,她的鞋子把红纸的残片打得哗
哗作响,她把双手压在厚厚的窗花上说,总算剪完了,这么多窗花几乎可以贴满村
里所有的门窗。冷姨说完抬起头来,她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仿佛看到了从
她手里剪出来的窗花已经像过年一样贴满了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
    就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由于他们一直专心地剪纸,没有注意到外边行
酒令的声音已经消失,清静的深夜里响起的脚步声使他们想起了时间。
    冷姨说,不早了。
    冷姨的话音刚落那间耳房的门就被打开了,在充满红光的门口,父亲和冷姨看
到了几个酒气熏天的军官和士兵,其中为首的就是那个满脸胡子的军官。
    完了吗?胡子军官喷着酒气说。
    剪好了。
    正好,你剪好了,我们新房也闹过了。现在团座正和二姨太躺在床上办事呢…

    父亲说,你喝醉了!
    放屁!谁喝醉了!
    你喝醉了。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士兵也一齐叫道,就你喝醉了!
    胡子睁大血红的眼睛说,谁喝醉了谁是王八!不信你去看看,这会儿团长要不
是在二姨太的身上我就是儿子,你信不信?
    他上去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领说,不信咱去看看!
    父亲说,放开我,你喝醉了!
    放开你,胡子军官一下把父亲推出好远,父亲的身子撞翻了桌子,红色的窗花
撒满了一地。
    看你看你,冷姨上前拦住了胡子军官,说,那是剪好的窗花,都弄烂了。
    烂了你再剪,你不是会剪吗?
    我不剪!
    不剪?你口气不小。你当家?你的手也不当家,叫你剪多少你就得剪多少!
    我就是不剪!
    咦,你嘴还怪硬了,咱试试吧!看你剪不剪!找个绳子,把他捆起来。胡子指
着父亲对身后的士兵说。那些士兵上来就把父亲按倒在地上,有个士兵从外边找来
绳子把父亲捆住了。胡子朝父亲的肚子上就是两脚,一声惨叫从躺在地上的父亲嘴
里飞出来,撞在冷姨的心上。胡子军官对冷姨说,剪不剪,你不剪我今个打死他!
    父亲的身子像一只虾米曲弯在一起,他的目光穿过胡子军官的大腿看到了冷姨
那哆嗦不止的身子,冷姨说,你别打他,我剪。
    你剪了吧?!看你硬还是我硬!
    没有纸,咋剪?
    没有纸?哼!那就用你的衣裳,用你的花衣裳剪。胡子说完又哈哈地笑了两声,
对身后的士兵说,去,扒掉她的衣裳。今个跟着我也让你们开开荤!妈的,光兴团
长趴在女人身上!我他妈的也兴!胡子军官对身边的士兵说,上,扒光她的衣裳!
    父亲挣扎着起来,却被胡子军官的脚踏住了。父亲看到有两个士兵把冷姨按倒
在地上,在一片红光之中在冷姨的哭骂声中冷姨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扒下来,那些
美丽的剪纸被士兵那贴满泥土的皮鞋无情地揉搓着,那些出自冷姨之手的剪纸和我
的冷姨一样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的深夜里发出凄惨的叫声,父亲在绝望之中拼命
地叫骂,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胡子军官朝着父亲脸上就是两脚,他说,叫你骂!我叫你骂!
    父亲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脸如同被放进油锅里煎炸一般,他感觉到有血
从他的鼻孔里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他看到那团红光如水一样浸透了他的头部,父亲
继续骂道: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胡子军官一边解着裤带一边说,我叫你骂!说完他掏出家伙对准父亲的脸,父
亲在朦胧之中感到有一股充满酒气的尿注在了他的脸上,父亲骂道,你这个畜……
父亲还没有骂完,那尿水就顺着脸颊流进了他的嘴里。
    胡子军官骂骂咧咧地朝我父亲脸上尿完一泡,尔后走近被扒得光光的冷姨身边,
他对按住冷姨的士兵说,我先来,然后你们一个个来,都有份!
    父亲在冷姨的嚎叫声中拼命地挣扎绑在身上的绳子,许多红纸的残片被他捆住
的脚踢得左右飞扬,那两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在父亲扬起的微弱的风中剧烈地颤抖着,
充满红色浑光的屋子仿佛都在那风中颤抖,父亲把头扬起来,而后朝地上撞去,一
下又一下,父亲在冷姨那撕裂人心的嚎叫声中一下又一下地往铺满红纸的地上摔打
着自己的头。就这个时候从外边传来了猛烈的枪声和爆炸声。胡子军官和士兵被突
然出现的枪声和爆炸声吓愣了,他们放开冷姨从地上窜起来。父亲挣扎着坐起来,
他看到冷姨艰难地支起身子,而后不顾一切地往墙上撞去。父亲听到冷姨的头在撞
到墙上之后所发出的沉闷的声响。父亲看到冷姨那充满红光的身子慢慢地倒下,就
一边叫着冷姨的名字一边朝冷姨移过去。
    那片浓重的红光对于我来说最初来源于父亲的日记,但对父亲来说那红光是永
恒的。几十年来他的思想和感觉都沉浸在那片红光之中,自从父亲感觉到那团浓重
的红光之后他再也没有从那高深如海水一样的红光里走出来。父亲在胡子军官和士
兵离去之后,挣断了身上的绳索。他抱起冷姨。从冷姨头上流出的血几乎打湿了她
纷乱的头发,父亲急切地叫着,冷、冷……父亲在那间铺满了红色剪纸的小耳房里
怀抱冷姨,聆听着镇子里的枪声和脚步声。有些子弹穿透了他们身后的墙壁,手榴
弹的爆炸声就在院子里响起,耳房的墙壁在剧烈的抖动之后落下多年的尘土,那些
灰尘沸沸扬扬落在父亲和冷姨的身上,可是父亲一动不动。他就那样怀抱冷姨依墙
而坐,望着最后一支蜡烛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燃尽。在那个黑夜里,父亲怀抱冷姨
听着那些枪声和爆炸声如那个季节的风一样在他的听觉里时远时近,最后慢慢地消
失了。
    许多年前父亲怀抱着满脸鲜血昏迷不醒的冷姨走在黑暗里,他穿过布满子弹坑
和尸体的狭窄而纷乱的街道,艰难地往前行走,父亲在黑夜里行走的脚步声在刚刚
寂静下来的街道上四处回荡。
    许多年后,我在熙攘的人群中停下来,我企图在那些纷杂的脚步声里捕捉到那
个孤独的声音,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那样做了。在黄昏来临的时候,
我已经离开了所有贴满了红色窗花的喜庆人家,行走在异乡的土地上。那个晚上,
在那些喜庆的人家我没有找到琳,但我准备穿过刚刚亮起昏黄路灯的街道到琳的住
所去。琳的住所在我的询问下不断地与我缩短距离。
    在一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捏面人的老人,那个时候他正在为一群
围观者捏面人,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这位捏面人的老人的出现突然使我又一次
想起了父亲,当年父亲就是为了寻找一位捏面人的民间艺人在战火纷飞的乡间不停
地行走的。可是在父亲后来的日记里却很少出现那位捏面艺人的行踪,按我的推猜
父亲当年可能根本就没有找到他要寻找的那位艺人。在时光流失了几十年之后,一
位捏面人的老人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真有些使我激动,我身不由己地加入到
了那群围观者之中。那些围观者是一群孩子,他们有的手里已经拿到了造型生动而
奇特的面人,有的正在耐心地等待着。
    那位白发老人稳稳地坐在那里,他一边叙叙叨叨地和孩子们说着话一边从一个
不大的面板上不停地捏起一根根彩色的细长圆形面条,那些彩条在他的手中飞快地
走动,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有一个面人捏了出来,他一边递到一齐伸出来的小手之中
的一只里面一边说,别慌别慌,都有都有……
    那些饥渴如等待母亲临巢的雏鸟的小手又都收了回去。当老人的手中捏出一个
面人的时候,那群小手又伸了出来,他们一齐叫道,我的我的。
    老人说,别慌别慌,都有都有……
    我立在一旁,深深地被老人的技艺所吸引,我放下画箱,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像个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那双粗糙的手把那些彩色的面捏成一个又一个面人。
由于老人的出现,使我暂时忘记了寻找琳的目的。当那群围观者得到满足离去之后,
老人对我说,你也要面人?
    是的,我也想要几个。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从外地来。
    你见过这种面人吗?
    没有。但我父亲见过。
    你父亲?
    是的。当年我父亲为了寻找一个名叫面人梁的艺人到这一带来过。
    找到了吗?
    没有。那个时候这一带正在打仗。
    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就是面人梁?
    他们都这样叫我,这一带的大人小孩都这样叫我,在农闲的时候我常常在这一
带游走。这里家家户户的桌子上或者箔篱子上都插有我的面人,一年又一年,他们
都整整齐齐地放着。这是一种吉祥。所以每天我都要不停地捏,才能满足他们的要
求。
    能不能给我捏几个呢?
    现在不行。老人边说边收拾他的东西,今天的面已经用完了。那样吧,你跟我
一块到旅店里去,等我和了面再来满足你的要求。
    我几乎没有思索就答应了老人。我提着画箱跟着老人穿过昏黄的路灯来到一家
两层楼的客店里。那个春日的深夜里,在颍河镇一家两层楼里的某一个房间里我和
老人进行了一次长谈。从他的谈话里,那些被人淡忘的历史和往事如同破旧的衣服
被他拉出来,而后又被他扔掉。老人一边和着彩色的面块一边和我唠叨着,我在他
的唠叨声中感到了疲劳。老人放下手中的面团提议道,咱们喝一点吧?
    我说好吧。我走出屋子来到楼下,店主正要关门。
    出去吗?店主说。
    是的,我想弄点小菜。
    喝酒?和那老头?
    是的。
    恐怕街上没啥东西了,天已经很晚了,你要不嫌寒碜我这里还有两包花生米和
几个茶鸡蛋。
    也行也行。我看着店主在灰暗的光线里给我捣弄出来两包花生米和几个茶鸡蛋,
还有一瓶看不出什么牌子的烧酒。
    这酒可以,店主说,我们这一带都喝这种酒。你别慌着掏钱,明天一起算,一
起算。店主按住了我的手,我说好吧,明天一起算。在我回到客房里的时候,我看
到在我的画箱上整齐地摆放着五个造型奇特的面人,老人指了指那些面人说,那是
送给你的。
    我没有想到老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给我捏好了五个面人,这使我惊叹不已。
我在老人的对面坐下来,老人的白发在日光灯下放着银色的光亮。他打开瓶盖,把
酒斟到两只茶杯里。他端起一只朝我举了举说,年轻人,来,干杯,老人喝完一口
放下酒杯捏了一个花生仁放在嘴里,我看到他嘴里还有一口很好用的牙齿。我说,
你老的身体真行。
    人没有多大的筋骨,说死就死了,今天脱了鞋说不定明天就穿不上了。
    看你这身体,还有好寿延。
    没想活这么大,偏偏又不让你死!几十年来,我天天都觉得死就在我的脚下,
就在我的前面,我一直想追上它,可它就是不停下来,一晃就是几十年,一晃他们
已经死了几十年了。
    谁。谁死了几十年了?
    我的师傅和师母。
    你的师傅和师母?
    是呀,那年阴雨连绵的雨季里,师母死在那片桃园里,在她的周围到处都是烂
掉的鲜桃,到处都是。师傅死在夏季的一个月夜里,那个时候师傅就坐在月光里,
吹着他的泥坝,那声音听了真能使人落泪呀。
    泥埙?
    是呀,泥埙。多年以来那泥埙所发出的声音都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见过那泥埙。
    你见过?……
    那个时候我感觉到我已经喜欢上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在那个深夜里,我
和老人就民间艺术作了一次广泛的交谈。在我们的交谈之中,那瓶酒变得越来越少,
我渐渐地感到有些头脑发涨,有些支持不住了。可是老人在不停地叙说,到后来我
一句也听不清了,老人的话语如日光灯的光亮一样充满了房间里的每一片空间,可
对我来说那些话语却如风一样从我的面前流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在老人的
话语之中慢慢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发亮。那个时候老人已经不在了。
老人留给我的只是摆在画箱上的五个造型奇特的面人,那五个面人分别是一个婴儿,
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一个中年和一个老年人的造型。
    我推开窗子,乡村清新的空气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一起涌进来,和室内
污浊的空气混杂在一起,我静静地立在窗前,从楼上俯视着长长的街道,我企图从
这里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但我失望了。我提着画箱和包裹来到楼下向正在忙活着
的店主询问老人的去向。
    你说面人梁不是?店主停下手中的活,和我一起来到街上,他朝左边指了一下
说,他往西去了。
    我向他微笑了一下,这时候我想起了琳。我发现老人行走的方向和琳的住所正
好相反,这个情况的出现使得我犹豫不决。
    没事的。店主朝我解释道,你准能找到他,只要你说面人梁,我们这一带没有
人不认识他的。
    我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要去找琳。
    琳?
    就是那个会剪纸的姑娘。
    店主笑了,说,你有喜事了?要结婚,想请她帮你剪窗花?
    我也笑了,我没有否认他的这种说法,这里的人几乎都是这样同我谈论这个话
题。
    那你就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出了镇子看见一片桃树林就到了,她和她妈就住在
那片桃树林里。
    住在桃树林里?
    是的,从我记事起她就住在那里。我第一次去桃树林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就眼
下这个季节,桃园里开满了桃花,在开满桃花的园子里我们看到了琳的老爹,他刚
刚被人们从土里扒出来,他被土砸死了。
    是不是那个驼背老人?
    就是他。他要到挖得很深的地下去取一种胶泥。
    取胶泥?
    是的,用胶泥做泥泥狗,正在他弯着腰挖胶泥的时候,上面的土突然塌了,他
被闷死在里面。店主看着我的面孔说,多少年来桃园好像没有啥变化,春天夏天和
秋天她都在那里不停地捏泥泥狗,我们这一带进城赶庙会去卖泥泥狗的人家都是从
她那儿学会的,在春天或夏天的傍晚,在那里你随时都可以听到捶打胶泥的声音。
    她不是光会剪窗花吗?
    你到底是外地人。店主说,自从她老爹去世以后她就从老爹的手上接过了这个
手艺。这一带上了年纪的人谁不知道那个死去的泥人杨?泥人杨和刚才那个面人梁
的老爹老面人梁,还有琳的奶奶桃人刘在这一带谁不知道?桃人面人泥人在我们这
一带可是三绝。
    桃人?
    是的,用桃核刻成的。你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里许多小孩子的手腕上都带有那
种用来避邪的桃人吗?
    可是在那本日记里父亲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一点。我告别了那个热情的店主行走
在通往琳的住所的时候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由于精力过于集中街道上的许多房
屋和行人都被我忽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日记里所描述的有关那些民间艺人的
片断,设想着我那冷姨的形象,我有些开始怀疑我那幅《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
是否还有重作的价值,有些时候由于材料的缺乏我不得不靠想象来补充父亲日记中
一些缺少的细节,用以来疏通我的思路。由于阳光的出现,那本日记里所描述的故
事在我的面前逐渐清晰起来,那天我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出了镇子,逐渐接近那个具
有神秘色彩的我的冷姨和我的表妹琳所居住的桃园。
    那个神秘的桃园最初来源于父亲那些断断续续的叙述,  来源于在我创作那幅
《弥荡着粉红色的桃园》时的种种幻想,桃园在我的想象里永远是一片浓重的粉红
色。由于那个桃园的出现,我长久以来的幻想终于化成了事实。现在我立在初春的
阳光里,我闻到了桃花的芬芳如同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接着我看到了一带粉红色
的桃花,那鲜艳的桃花如阳光一样布满了我的视野。
    多年以前那个深夜里,父亲怀抱着冷姨穿过镇子里布满了弹坑和死尸的街道同
我一样慢慢地接近一片桃林,但那个时候父亲没有看到粉红色的桃花。那些粉红色
的开遍枝头的桃花被黑暗所笼罩。父亲只感到他的身子不断地擦过一些枝条,有一
些湿漉漉的东西擦过他肿胀的脸,这些枝条和湿漉漉的东西的出现使父亲感到了劳
累,他把仍然处在神志不清之中的冷姨放在地上,一直坐在黑暗里等待着光明的到
来。父亲坐在一片陌生的树林里,听着有流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听着风在他
身边的树林里钻过去。他用手轻轻地揽着冷姨的身子,慢慢地睡着了。
    那个清新的充满粉红色的早晨父亲被鸟的叫声所惊醒。父亲在清冷的空气里感
到了脸的疼痛。他的眼睛肿得几乎合成了一条缝,通过那条缝隙父亲看到了他的处
境,起初他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境里,可是现实的不断重复使他恢复了清醒的理智。
他站起身来,他穿过一棵桃树看到了一个茅草庵。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草庵里
没有人,只有一些简单的炊具和一张床,在那些东西上落满了尘土,因为战事的频
繁,这里的主人舍弃了家园。父亲走进草庵,用衣袖拂去床上的尘土,而后回到外
边把冷姨抱入庵内。父亲小心地把冷姨放在床上,拿起一个瓦盆走出庵子。那个清
冷充满桃花芬芳的早晨父亲手里提着红色的瓦盆穿过桃园,来到了颍河边,河道里
到处飘浮着淡淡的雾气,一切植物和野草都泛出了淡淡的绿意。父亲深深地吸了一
口,他的鞋子踢打着满是露珠的草芽,最后来到了河边,他先洗了一把脸,而后端
了一盆清水回到了桃园。父亲用那盆清水擦洗着冷姨脸上的血迹,擦着冷姨身上的
血迹。父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冷姨的肌体,他感到冷姨的肌体很热,热的烫
手。她在发烧,父亲想。父亲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浸湿搭上冷姨的额头。
父亲在桃园里寻些枯枝,用主人遗弃的火链子打火烧水,而后一口一口地送到冷姨
的嘴里。父亲的嘴一接触冷姨的嘴就感到她的体温传到了他的身上。在冷姨昏迷不
醒的几天里,父亲一直守着冷姨,父亲从外边的桃枝上采摘了无数的花瓣,堆放在
冷姨的身边,堆放在冷姨的脸前。冷姨的身子终日被新鲜的桃花所覆盖。
    冷姨清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刚刚穿过桃树的枝条射到草庵子里,照到冷姨的脸
上。冷姨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阳光如条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灰白的烟雾在阳
光里拂动。接着她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父亲。
    冷。父亲轻轻地叫道,你可醒了。说着父亲的手指滑过冷姨干裂的嘴唇,有泪
水溢出父亲的眼眶落在冷姨的脸上。父亲说,三天了,你一直这样。父亲说话的声
音有些颤抖。冷姨怔怔地看着父亲,说,我在哪?冷姨的声音低弱而嘶哑。
    在桃树林里。
    冷姨挣扎着坐起来,父亲忙扶着她说,躺下躺下,你不能动。
    我要出去看看。
    父亲说,好吧。父亲轻轻地抱起冷姨,说,你不能动,只有这样了。那个阳光
灿烂的上午父亲怀抱着冷姨走出草庵,来到了鲜花盛开的桃树之间,他的脚步滑过
一寸寸肥沃的土地,身子穿过一片片清新的空间,桃树在他们的视线里一棵棵地闪
过,最后他们来到了河边,清静的河道使他们的眼前突然开阔。冷姨说,你放我下
来。冷姨虚弱的身子在春风里抖动,她拢了一下散在额头上的长发说,这是我姥爷
的桃园。
    你姥爷的桃园?
    是的,我姥爷的桃园。
    父亲为冷姨的话而感到意外,他转回身来重新看了一遍桃园,说,这真没有想
到。
    咱们回去吧。冷姨说,由于这种情况的出现,冷姨的精神得到了安慰,接下来,
她的身体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在那些春风浩荡的日子里,冷姨和父亲终日厮守在一
起,由于人迹稀少,在夜晚,他们几乎都是赤身裸体躺在那张床上相拥而睡,战事
和硝烟仿佛已经远离他们,他们仿佛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伊甸园里。白天,他们用外
公的工具翻耕树木之间的空地,那个时候桃花已经凋谢,枝头上转眼间已经出现了
绿叶。夜间,他们就躺在外公的床上安息,有些时候他们一直睡到阳光照进草庵。
    一个同样晴朗的早晨,冷姨和父亲被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接连不断的斫树声所惊
醒,他们惺忪着眼睛相对而望,听着那斫树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谁在析树?父亲说。他们飞快地穿上衣服,来到草庵的外边,他们看到有一个
中年妇女坐在草庵的旁边,在她的身后放着一个包裹和一对条筐。那妇女听到脚步
声慢慢地转过头来,冷姨脱口叫道,妈——
    冷姨的母亲从地上站起来,平静地说,睡醒了?
    妈,冷姨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后半夜。
    谁在斫树?
    你爹。
    俺爹?俺爹在斫树?冷姨没有听到母亲再对她说话。她见母亲看了我的父亲一
眼就把条筐和包裹一件一件地移到庵子里去。父亲站在许多年前的阳光里有些不知
所措,突然出现的冷姨的母亲和父亲使他愣愣地立在那里。冷姨拉了他一把说,走。
父亲跟着冷姨穿过几棵桃树,看到了正在不远的树林里弯腰斫树的冷姨的父亲。冷
姨的父亲手里持着一把刀背铁红的砍刀,一下又一下把刀刃吃进树身,他面前的桃
树已经伤痕累累。
    冷姨朝他喊道,爹——
    拿刀的中年人用力从树身上取下砍刀,转过身来。父亲看到了一位皮肤黝黑的
中年人,他立在那里,仿佛一座年代久远的铁塔;他纷乱肮脏的头发下是一双充满
红丝而疲劳的眼睛;他的舌头走出来安慰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什么也不说。他拿起
砍刀又走向另一棵桃树,在树身前蹲下来,细心而认真地用刀砍着灰褐色的树身。
    爹要捏泥人了。冷姨对父亲说。
    捏泥人砍树干什么?
    出桃胶。
    出桃胶?
    是呀,到了夏季,这些伤口上长满了透明的桃胶,这些桃胶可以做成黑色的染
料,来染黑那些泥泥狗。
    在父亲最初认识泥人杨的那个日子里,黑脸汉子在寂静里砍遍了所有的桃树,
砍刀吃进桃树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到傍晚。吃过晚饭他在新铺的地铺上倒头就睡,
粗壮的鼾声如雷一样在冷姨和父亲的听觉里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那个黑脸汉子就
扛着铁锨在桃树林的边缘挖坑取胶泥,到了下午,在桃树林里就响起了木棍捶打胶
泥的声音。那些黄色的胶泥在黑脸汉子的木棒下慢慢地变得软和,而后做成各种不
同形状的泥人和泥泥狗。
    在黑脸汉子不停地捶打胶泥的日子里,冷姨感到了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最初
她感到恶心,随着老想吃点瓜果,吃点酸东西。在接近五月的一个上午,冷姨就用
木棍敲打还没成熟的桃子,她的母亲在后面拦住了她。
    那能吃吗?
    冷姨不好意思地望母亲一眼,说,我想吃,看着就好吃。
    那你吃吧。冷姨的母亲看着冷姨拾起青桃在井边的木桶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冷姨把洗净的青桃放到嘴里咬一口,那桃又苦又涩,冷姨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母亲
朝她笑了。母亲抬头看看太阳,又望望挂满果子的桃树林说,桃子用不了多久就会
熟的,你不要急。
    在往后的日子里,冷姨的母亲就在泥人杨捶打胶泥的声音里悄悄地缝做婴儿的
衣服,无边无际的黑夜向她展开的时候,她就在油灯下细心地缝做,有些时候她会
不知不觉地来到我父亲和冷姨安歇的草庵子前默默地站立,听着从草庵子里传出来
的呼吸声。那个时候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到处充斥着麦子成熟之后的焦躁气息。在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父亲和冷姨帮着泥人杨把他捏好的各种各样的泥玩具亮在阳光
下,傍晚的时候他们又把那些泥玩具收回庵子里,那些被晒干的哗哗作响的泥玩具
都被放在一个穴子里,静静地立在庵子的角落里。桃子成熟的季节来临了,黑脸汉
子不得不停下他手中的木棍,和家人收摘桃子。白天他和我的父亲把就要成熟的桃
子用独轮车运到城里的酱菜厂去。缺油的车轴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尖声地叫着,黑
脸汉子和我的父亲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父亲艰难而吃力地跟在黑脸汉子后面,看着
黑脸宽背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如同乌金一样闪亮,他心里就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在漫
长的路途中黑脸汉子从来不同父亲说话。在傍晚来临的时候,父亲沉重如铅的脚步
只有和欢跳的独轮车交流。
    那天晚上父亲和泥人杨接近桃园的时候,他们看到桃园的上空到处都弥荡着灰
尘,从那里传来桃枝被折断的声音,他们匆匆地赶回桃园的时候,在树林里到处都
是面色灰黄的军人。这支番号不清的军队衣服破烂,军纪涣散,他们之中好多人的
身上都打着肮脏的绷带,凝聚的血迹在上面涂出各种图案。这支战后溃败又仿佛经
过了长途跋涉饥肠辘辘的军队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扫荡了刚刚成熟的桃园。在桃园的
土地上到处都是绿色的桃叶和灰白的枝条,到处都是黄色的桃核和被扔掉被踩得稀
烂的桃子。我的父亲和黑脸汉子推着疲劳的独轮车匆匆穿过那些面目不清的军人和
桃园,回到了草庵子前。他们看到冷姨和她母亲如筛糠般躲在庵子里。黑脸汉子什
么也没说,他在庵子前面坐下来,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折着。多
年前那个黄昏降临的夏日的傍晚,桃园的主人默无声息地坐在久远的时光里看着自
己的家园被毁坏。当那支军队在黑夜里离去的时候,桃园已经呈现出如同刚刚被特
大的冰雹袭击过的残酷景象。
    在那些日子里,冷姨和我的父亲很少听到黑脸汉子讲话,冷姨的母亲也默默无
语。他们跟着黑脸汉子不停地整理残破的桃园。他们把满地的桃核用篮子㧟到河里
去用河水淘净上面的桃肉,而后堆放在草庵前的空地上,高高的一堆如同黄色的坟
墓。之后,冷姨的母亲在草庵子前坐下来,开始不停地用那些桃核雕刻各种传说中
的神话人物或历史人物,她手中的刻刀走过桃核的表面,或走进桃核的内部,发出
哧哧的叫声,这种艺术的语言在沉长的黑夜里慢慢地融进了冷姨和我父亲的血液。
    在那支军纪涣散的队伍离开桃园的第六天傍晚,从南边的河道里走来了六个更
加疲惫的散兵,他们穿过桃树林来到了草庵子前,他们向冷姨和父亲询问他们部队
的去向。
    已经走过五六天了。父亲说。
    他们是啥时候离开这里的?
    天黑的时候。他们把俺的桃子全都吃完了。
    桃子?为首的高个子望望周围的桃树说,这些龟孙!也不给他爷留两棵。说完
就有吐沫滑过他的喉头。其余的几个大兵也跟着叫骂起来。高个子对正在刻桃核的
冷姨的母亲说,你们总得放一点,这么大的桃园,我就不信你们放的没有。
    没有,一个也没有,全被他们糟蹋完了。冷姨的母亲停下手中的刻刀朝那堆桃
核指了指说。
    我不信,这么大个桃园。
    黑脸汉子生气了,说,不信你去翻。
    高个子说,这可是你说的。他朝身后的士兵说,那就去翻。两个士兵就窜进草
庵里,捣弄了一阵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其中一个说,排长,真的没有。
    高个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日他奶奶,这么大个桃园,我就不信没
有留下一个桃!都找,都去树上找。士兵们都松松散散地散到桃园里去寻找桃子。
高个子对黑脸汉子拍了拍腰上的枪说,也得给你这几个兄弟弄点吃的呀,走了半天
的路了,日他奶奶,累死了也饿死了。
    冷姨的父亲不情愿地对冷姨的母亲说,还有多少面?烙几个馍吧。
    冷姨的母亲停下手中的刻刀,起身和冷姨一块去给那几个大兵烙馍。面已经剩
余的不多,在他们烙馍的时候,那些出去寻找桃子的士兵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
们个个双手空空。由于天空开始暗淡的缘故,他们分辨不出残留在桃叶之中的桃子。
    高个子愤愤不平地说,日他奶奶,这么大个桃园,总得有。说完他又对在他身
边不远处坐着的黑脸汉子和我父亲说,你们总得放的有。
    冷姨的父亲说,你这人咋这个样?有了能不叫你吃?
    高个子嘟嘟囔囔地说,日他奶奶,这么大个桃园,却吃不到嘴里一个桃子。黑
夜慢慢地在他们四周降临,桃园渐渐地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冷姨和她的母亲一个
烙馍一个烧鏊子,黄白的火焰从鏊子的四周窜出来,映红了冷姨的脸。她们一边烙
着那几个大兵一边吃着,这边刚刚烙完,烙馍就一个也没有了。高个子说,咋不烙
了?
    冷姨的母亲说,没有面了。
    日他奶奶,桃没吃上一个,肚子也不叫填饱,我日他奶奶。
    冷姨的母亲拿擀杖的手停在半空中,说,你这人咋这样,叫你吃了叫你喝了你
还……
    她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声枪响,那枪声来得很突然,她没有弄明白是谁开的
枪,就一头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胸上涌出来,淌到鏊子下的火堆里去,发出哧哧
的声响。
    一九四七年的枪声穿越了四十六年的时空响在我现在的感觉里,我立在开满粉
红色的桃园里,在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牧羊的小孩子,我走过去向他寻问琳的住
所。那个牧羊的孩子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哨子,而后对我说,你跟着我
来。我手提画箱跟在他的身后如同那些跟他行走的听话的羊。在接近琳的住所的时
候我突然想起父亲当年的画箱。父亲那只朱红色的画箱在他的日记里下落不明,按
照我的猜想父亲的那只油画箱一准忘在了那间充满红光的耳房里。父亲当年走进这
片桃园里的时候手里没有油画箱,在他的怀抱里只躺着一个名叫冷的姑娘,我现在
的情景和他有着很大的不同。我手提画箱跟着那个牧童在开遍桃花的阳光下来到了
琳和她母亲的住所。这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草庵,有的只是三间有些陈旧的草房,
在草房的门口,我看到了昨天我在镇子里见到的那位黑衣老太太。
    牧羊的孩子对我说,到了,这就是她妈。
    突然出现的情景使我惊愕不已。我手中的画箱脱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原来
我昨天见到的黑衣老太就是我的冷姨。
    已经苍老的冷姨停下她手中的刻刀,平静地对我说,过来吧。
    我几乎是颤抖着走近冷姨的身边。我在一只木凳上坐下来。我坐在她的膝前,
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腿上。老人用枯老如树皮一样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她颤抖的声
音如一只刚会飞翔的小鸟从她嘴里滑出来,你爹的事我知道了,琳一回来就给我说
了。琳不说,我也有感应,那个阴雨的日子里,我躺在床上就听见外边有沙沙的脚
步声,我拄着拐杖来到门口,久久地望着桃园,没有一个人,可是那脚步仍旧不停
地在我的耳边响起来,那脚步声我是多么熟悉呀,我就对他说,要来你就过来吧。
说完,那脚步声就没有了,我知道是他来了,是你爹看我来了……
    我看到有泪水从冷姨那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滴落在她黑色的褂子上。
    琳呢?
    她到南方去了。
    到南方去了?
    是的,她等了你一夜,今天天不亮就和代表团到南方去了。
    由于那位捏面人的老人的出现,我错过了在桃园会见琳的机会。我说,她给你
说起过剪纸和日记的事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冷姨把手伸出来又一次抚摸我的脸,她说,你和你爹的
声音一点也不一样,要不,昨天我咋会听不出来你的声音?
    你昨天为什么会在镇子里?
    那是你琳妹的新家,她将来就要住到那里去。她总是那样忙,我已经有好多日
子没有听到她剪纸的声音了。
    老人说着又拿起放在她腿上的桃核和刻刀,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刻着桃核,她
几乎连看也不看,那刻刀就在她手上走动。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大年纪手劲还这么好。
    你一直这样刻吗?
    是的,多年以来我都是这样刻。可一点也没有存下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我这
里索要桃人,每天都有,你去桃园里看看那些光滑的小路,都是他们踏出来的。
    我父亲还保存着许多这样的桃人。
    冷姨停下手中的刻刀望着我,而后注视着门外的桃园,她说,好多年了……她
像在对我说话,又好像在喃喃自语,那些浑浊如水的流失的岁月在这个很好的天气
里又一次回到了她的眼前,她仿佛听到了许多年前母亲的刻刀走过桃核的声音,她
仿佛听到了许多年前父亲的棒槌捶打胶泥的声音,她喃喃地说,真快呀,一晃就是
好多年了……
    我父亲还保存着许多泥玩具。
    我知道。冷姨说,他不会扔掉那些泥东西的。
    可是我把它们都砸烂了?
    都砸烂了?冷姨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敢看冷姨的眼睛,尽管冷姨的目光浑浊不清,我轻声地说,是的。
    还有那只泥埙?
    不,那只泥埙我带来了。我起身打开画箱,从里面取出那只泥埙放在冷姨的手
上,冷姨双手把那只泥埙捧在胸前,泪水再次溢出她苍老的眼眶,她说,这是你姥
爷留下来的唯一的泥埙了。
    所以我很后悔,我不该毁掉那些泥玩具。
    冷姨默默地站起来,她有些弯曲的身于朝屋里走去。我忙站起来搀扶着她,我
跟着她在里间的一间朱红色的大柜前停下来。她说,你把柜子打开。
    我站在这只大柜前,我猛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季节,仿佛又回到了
父亲那间阴暗潮湿的储藏室里。这只和我父亲那只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大柜使我感
到一种压抑。我按照冷姨的话打开了那只大柜,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扑鼻而来,等我
的眼睛适应了柜里的光线之后,我看到了柜子里摆放着和我毁去的一模一样的九层
泥玩具。
    在三月飘荡着桃花芬芳的气息里我又一次见到了我毁掉的泥玩具,我立在那里,
俯视着那一层又一层的泥玩具,其初我还被这些泥玩具所表现的内容所迷惑,我不
得不把它们一层又一层地移到地上来,排成九个层面,我一个层面又一个层面的去
审读它们,后来我突然发现这些全部被染成黑底,又被红、黄、白、绿所涂染成各
种图案的怪模怪样的泥玩具其实是向我展示了一个远古民族或部落社会的图腾,在
它们之中隐含着一个族类漫长的延续过程。这个发现几乎使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现在我突然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会一天又一天地待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屋子里,父亲
用泥埙吹奏出来的幽深的曲调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头来,看到冷姨已经回到她
的座位上去,她停下手中的刻刀说,好好地看看吧,这都是你姥爷留下来的,你爹
最喜欢这些东西。
    我重新在那些泥玩具的面前坐下来,黑脸汉子用木棍捶打胶泥的声音再次在我
的感觉里响起来,那个人称泥人杨的黑脸汉子就是我的姥爷。这个我从来没有见到
过的姥爷,是几天前在那个雨季刚刚结束的时候我从我父亲的那本日记里知道的。
可是在这之前的许多年里,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一生以沉默寡言而著称。在
那个遥远的夏季里在那一声枪响过后,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哑巴。有些时候他会在我
的姥姥的坟前久坐不动,在回到桃园之后他就不停地捶打胶泥,捶打胶泥的声音几
乎成了他的语言。在那些夏日里他不停地在桃树上收割那些透明的桃胶,而后制成
黑色的染料,那些用锅底和桃胶做成的黑色染汁被他放进一口老大的红色瓦盆里,
而后他把捏成晒干的泥玩具成篮子成篮子的往瓦盆里倒。那些被染成黑色的泥泥狗
和泥人成片成片地摆放在阳光下。秋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姥爷就用新收获的秫莛子
往泥玩具上画色了。那些从城里买回来的品色一种又一种地摆放在我姥爷的面前,
秫莛子不停地在他的手里变换,那些用来作笔的秫莛子不停地敲打着盛色的瓦碗,
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个时候,冷姨怀着孩子的身子行走已经很不方便了。她坐在姥
爷的对面望着他在那些黑色的泥玩具上画品色,一边聆听着秫莛子敲打瓦碗的声音。
冷姨说,这声音真好听。姥爷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冷姨一眼,说,我给你做只埙吧。
    冷姨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父亲说话了,她朝父亲笑了,笑完之后她用手抚摸着自
己隆起的肚子对姥爷说,我要埙。
    在接近冬天的那段时间里,姥爷一直在为冷姨做泥埙,那些会发出音乐的泥埙
姥爷一只也不满意,他把那泥埙毁掉在木凳上坐下来,他用手烤一烤炭火,重新拿
起如同面团一样的胶泥,表情凝重地去完成他对女儿的许诺。
    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冷姨临产了。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我的冷姨因为难
产带来的疼痛而喊叫不止,冷姨在产婆的指挥下一次次地努力又都归于失败。父亲
跪在床边握着冷姨的手失声叫道,老大爷,救救俺吧……
    可是冷姨仍在喊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冷姨的喊叫声在落满白雪的桃园
里孤独地行走,冷姨的喊叫声敲打着姥爷的心。他坐在自己的庵子里,一遍又一遍
地烤着他手里刚刚做成的泥埙。有的时候我的父亲会跑出庵子,把积雪踏得嚓嚓作
响,父亲来到姥爷的面前跪下来,他失哑着声音说,救救她吧,想法救救她吧。
    姥爷没有抬头看我的父亲,他只是用手翻动着那只泥埙。父亲双手不停地捶打
着雪地,而后抬起自己的头颅向天长啸,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大雪从空中漫无边
际地飘下来,灰暗的天空越来越低。父亲没有任何办法能解救我的冷姨,他不得不
重新回到庵子里,跪在床边抓住冷姨的手,冷姨在父亲朦胧的目光里发出绞心的喊
叫……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和冷姨同时听到从外面传来一种乐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土
地的腹部,又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途;那乐声如同在雨季里滑过枝头的水丝,洗
涤着冬季残留着的尘土,一切都在那乐声中变得清新起来。冷姨在那乐声里慢慢地
稳定下来,她仰望着低矮的草庵子泪流满面,她知道那乐声来自姥爷为她做的泥埙,
那种来自土地腹部的声音使她得到了力量,她在那泥埙的乐声里产下了一男婴。这
个男婴应该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父亲从来没有给我讲起过这个哥哥,假如不
是父亲的那本日记这一事实我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抬头看一眼正在刻桃人的冷姨
说,我还该有个哥哥是吗?
    冷姨又一次停下她手中的刻刀,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抖动了几下,而后她说,
死了,他三岁那年就死了。
    三岁就死了?
    跟你姥爷一块死的。
    跟我姥爷一块死的?
    那年夏天下雷暴雨,被雷击死了。冷姨说,那雷暴雨来得很突然,我们都忙着
收晒在外边的泥泥狗,你姥爷在那里拾,我和你爹往屋里㧟,那个时候你的哥哥就
在你姥爷的身边,我和你爹在屋里听到一声炸雷,跑出来时,他们就躺在了空地上,
那场大暴雨来得真稀罕,你姥爷一个好好的人,却被雷打了……冷姨一边说一边指
着我面前的泥人说,你姥爷就留下了这些东西,还有那只泥埙。
    我重新拿起泥埙,那只完全不同于我面前的这些泥玩具的泥埙显示出了它不同
寻常的意义,父亲吹奏泥埙的乐声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又一次试着把那泥埙放
到嘴边,单调而沉闷的声音从泥埙的乐孔里发出来,我一边吹一边去看我面前的那
九个层面的泥玩具,那些泥玩具在乐声里仿佛在一瞬之间现出了灵性,它们开始在
我的乐声里在我的思想里舞蹈,一次又一次地变换着他们组合的各层意义:
    A:
    |第一层面
    生命的死亡和生命的潜伏|
    |第二层面
    |第三层面
    土地和水|
    |第四层面
    生命的延续——第五层面
    |第六层面
    时间和空间|
    |第七层面
    |第八层面
    永恒的象征和精神的象征|
    | 第九层面
    B:
    |第一层面
    地狱|第二层面
    |第三层面

    |第四层面
    人间|第五层面
    |第六层面

    |第七层面
    天堂|第八层面
    |第九层面
    C:
    |第一层面
    |第二层面
    肉体所存在的意义|第三层面
    |第四层面
    肉体和精神的结晶——第五层面
    |第六层面
    |第七层面
    精神所存在的意义|第八层面
    |第九层面
    D:
    |第一层面
    |第二层面
    阴|第三层面
    |第四层面
    矛盾而同一的世界——第五层面
    |第六层面
    |第七层面
    阳|第八层面
    |第九层面
    ……
    这种情况的出现使我深深地陷入一种思考之中。我在泥埙的乐声里一次次地寻
找它们所存在的不同意义。时间在我的思索里慢慢地滑过,黄昏慢慢地从我吹奏的
泥埙的乐声里一步步地走近。当我从思考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月亮已挂在东方
的天空,这是从雨季以来我见到的第一个月亮。月亮朦胧的光辉穿过无限的空间照
进屋子里来,照在坐在门边的冷姨的身上,我叫一声,冷姨。
    我没有听到回声,她坐在那里睡着了。我想。我从地上站起来,拖着有些麻木
的腿来到冷姨的身边,我说,冷姨。
    冷姨没有回答我,她的手上仍旧握着一把刻刀。我伸手去接她的刻刀,感到她
的手有些发凉。我就急切地叫一声,冷姨。冷姨仍旧没有回答我。我用手去挡她的
鼻孔,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把冷姨安放在桃园的空地上,我把那些黑色的泥玩具
摆满了她的四周,我把那只泥埙放在了她的胸前。随后,我在月光下开始采摘粉红
色的桃花,我把摘来的桃花堆满了冷姨的四周,覆盖了她苍老的身躯。
    在安葬了老人的第二天里,我就用铁锹在桃园的边缘挖坑,到土地的腹部去取
一种黄色的胶泥。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准备一边用木棍捶打胶泥,一边等待着琳从
遥远的南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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