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雨中的墓园 




    我们来这里为的是治疗
  脓包中心的平静
  我们来自厨房里凶猛、突发的争吵
  那里思想像面包一样
  分解在水里
  ——沃尔科特《克罗索之岛》


  后来我认识了晓霞。在一个春日的黄昏里,我向她讲述了这次苦涩的旅行。
  起因是什么呢?晓霞说。
  你提这个问题很突然。我望了晓霞一眼,那个时候她正坐在我的斜对面,浓重如酒一样的昏黄的光线从窗子里涌进来,这样我只看到了她的剪影。哓霞属于那种非常丰满而且性感的女性。她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好玩,好搞个恶作剧,她说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比如,用一些小手段把公司里的一对对男女都搞得含情脉脉。我真感到可笑,晓霞说。
  你总是站得高高地去俯视他们,是吧?
晓霞没有回答我,她只是用一只手托着下颏静静地望着我,从窗子里拥进来的光线使我只看清了她从眉骨到嘴唇之间的一段优美的曲线,其余的半个脸
全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灰色,在那里没有了像她那种年龄的少妇所拥有的红润色彩,我知道那是光线的缘故,我知道她的皮肤非常地光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找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在我拥有她时的感觉。我说,这事儿我还没有认真想过。
  晓霞说,总得有个大体的时间吧?
  初秋。我想了一下又肯定地说,是初秋,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里。
  是早晨还是上午?
 我想了一下说,是早晨。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早晨。因为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客厅里还亮着灯,他们几个狗男女还正在呼呼啦啦地洗着麻将。你知道那个时候屋子里应该充满了污秽的空气,他们打了一夜的麻将,吸烟,放屁,呼出许多二氧化碳,空气还有不污秽的?
  那个时候我非常地烦躁,耳朵里有一种穿火的感觉,头皮一紧一紧的,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每次当我忍受不了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脾气,你知道那天晚上十点种我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出了车站,我就想象着她等我回来的那种焦急的样子,你想这趟我一出去就是半个月,时间也够长的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拥有她。可回到家里等待我的却是一片狼藉,她把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领回家来吃饭,吃完饭把餐具都堆在水池里,又开始打麻将。他们看我回来了都黑着脸盯着我,没一个人理我,她也用眼翻我一下对他们说,来,打牌!她说话出气都有一股子酒气。我说,你喝酒了?她说,我喝了,咋啦?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相冲过去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揍她一顿,可是我没敢,因为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女的是她的表妹,那两个男的一个是我的小舅子一个是她表妹的丈夫,我不是她们的对手。我没有再说什么,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坐了一天车,感到非常的累,我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谁知我一觉醒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打,我真是忍受不了了,这哪还像个家?我把拳头攥得紧紧地,走到客厅里,在日光灯下,我看到憔悴和疲倦都溶解在他们的脸上。我说,还打吗?她回头望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去洗她的牌。我说,你还打吗?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两张牌“叭”地摔在桌子上,我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就有一口浓痰落到了我的脸上,她接着说,你领着那个婊子在外边逛够了?你还回来干啥?你还有这个家?
  我真是忍受不了了,你想想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我上去抽了她一个耳光,一脚就把牌桌蹬翻了,我叫你打,我日你那浪娘我叫你打!
  起初她真被我的气势给吓住了,可是只是一瞬之间,她就扑过来抓我的脸,嘴里也不停地叫骂着,我不得不和她打成一团。那个时候我真的忘记了危险,你想她的几个兄弟妹子会放过我?我知道他们就是来找茬的。他们一拥而上,把我摁倒在地上。她在一边喊道,打,朝软和地方打,打他的脸,叫他没法出去!于是他们就打我的脸,打我身上软和的地方,我的鼻子里,嘴里都流着血,我真是疼痛难忍。你知道狗急了还跳墙呢,是吧,我就不顾一切地乱踢乱蹬,有一下就踢在我的小舅子的蛋上,你知道那可是男人的致命的地方,他嚎叫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其他人被那一声尖叫吓得都停了下来,我趁机从地板上爬起来,拉开门奔到外边去。在下到二楼的时候我险些撞到墙上去,我听到她在后面嚎叫着,别让他走,打死他!我立住脚回过头朝她骂道,打吧,打死我好跟你兄弟过!随后我像个丧家之犬似的逃出了楼洞,那个时候天刚曚曚亮,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跑出几十米我回过头来,看到我所居住的那幢楼上许多人家的窗子都亮了灯,他们都被我们的打骂声惊醒了。我想,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怕他们追上来打我,就赶快跑到街道上。我看到有一辆三轮停在不远的十字路口,那个脚夫正昏沉沉地缩成一团窝在座位上,我就喊,三轮,三轮!
  脚夫醒来,他用惺忪的眼睛看着我,我说,快走。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他就被我从车上推了下来,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车上去的,还没有坐稳我就对他喊叫着,快走,快走!脚夫说,上哪儿?我说,随便。我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我看到他们几个已经拿着棍子什么的追了出来,我说,快点!那个青年脚夫那会儿来了精神,他脚下生风,以最快的速度推着我往前行,到了一处灰暗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气喘嘘嘘地对我说,伙计,咋样,我救了你吧?
  我说,谢谢你。
  他说,你也别谢我,你知道,我是冒着犯法救你的,你把你弄来的东西分给我一半好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愣住了,啥东西?
  啥东西?这还让我说吗?
  没有啥东西呀?
  咦,你还非让我说出那个难听的字吗?
  哪句难听的字?
  偷!你在偷人家!你要是不分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里!
  我当时真是哭笑不得,你还想黑吃黑呀?我对你说,我是给我老婆生气!要不你还把我推回去吧!
  脚夫不说话了,他一边收了我的钱一边嘟嘟囔囔地骑着他的三轮车往前走,初秋的晨风吹扬着他灰色的上衣,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在我的头顶上哗哗地作响。有个清洁工在远处的街道上劳作,我只听到他扫地的哗哗声,可是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他的形象被灰白的水汽所朦胧,那个时候我突然感到冷,感到有凉凉的水打在我的脸上,下雨了,细细的小雨,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那场十分漫长的秋雨的开始,我也不知道我即将在秋雨里作一次苦涩的旅行,那个时候我真的像一条丧家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就在这个时候,从我的对面开过来一辆车,那辆车的灯光穿过水雾显得非常的虚弱,我清晰地听到黑色的橡胶轮胎磨擦路面的声音,接着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喊叫声:青台青台,青台走了。那辆车行到我的身边慢了下来,那女子又说,上青台吗?上来就走。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跳上车,我看到那辆中型的面包车里坐无虚席。那个女子又说,上青台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青台这样一个地名,至于青台是个什么样子,在什么方位我一概不知,甚至当时我连青台这个名字都没有记住,我只知道那是一次毫无目的的、丧失了方向的旅行,这使我感到迷茫。但那辆行驶的车使我产生了一种安全的感觉。
  怎么不讲了?晓霞说。
  我朝晓霞苦笑了一下,实际无论是现在还是后来我和晓霞坐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的时候,我都被那场霏霏的秋雨所淋湿,所不同的是现实之中的是我的肉体,而后来的时光里则是思想。春日的黄昏到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静,外边的楼道里没有一个人,窗外西天的亮光映衬出高大建筑的灰色身影,这使我感到压抑。这种感觉使我渴望交流,渴望着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我默默地看着她,我不由得想起两句诗来:
  
黄昏如酒
  如酒的黄昏
  灌醉了我的痴情
  
我的心头不由得涌过一阵热潮,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富有弹性的大腿。我的手一直滑到她的大腿深处,她却把我的手移开了,她说,讲,接着讲,我想听。
  好吧,我说,我接着给你讲。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秋日的早晨,我离开了家,我要到一个名叫青台的地方去。青台是个什么样子在我以往的生活经历里没有丝毫的影子,是一个高高的台子周围长满了青草还是住了许多人家的镇子,这我一无所所,我在晃动的客车中想象着青台的样子,霏霏的细雨在行走的车外弥漫了灰黄的秋日旷野,青台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在不停地思索,实际我的这一切思索都是多余的,我没有想到在不久的时间里这辆客车就会把我带到那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去,事实将向我展示一切。
  那天我乘上了那辆开往青台的中巴车,在那辆车上我看到全是陌生的旅人,他们中间有男有女,他们个个表情沉郁,在我上车的时候他们全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尽管当时光线灰暗,但我还是能感觉出来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我当时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外边的雨水,把我的思想给淋湿了,他们的目光使我仿佛站在那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我就不由得浑身发起抖来,我孤零零地站在车箱的走道里,我孤独无援,就像一条被猎人捕获的野狗。我想在他们中间坐下来,可是我又找不到一个座位。在我的耳边响着嗡嗡的机器声,余下的就是无边的沉静,我想,要是能有人说一句什么也好呀,这样就可以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可是他们全都不说话,他们坐在那里,好象都是刚刚从墓穴里扒出来似的,我想对他们说一句,可是我不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我就这样哆哆嗦嗦地站在行走的中巴车上,我不敢再看他们,就把目光移到窗外去,窗外灰色的天空笼罩着路边连绵不断的树林,路边的树林被风雨吹打着,就像电视里的动画片一样在不停的移动。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辆中巴终于在路边上停下了,我看到人们都纷纷地站起来。这时车门也开了,车门边的人已经开始往外下,我想他们干什么?下车方便吗?可是不对呀,他们手中还都提着篮子,那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到站了,他们下车这下我就有座位了。我趁人们不注意,一弯腰就钻到一个座位上去,我想这下我也有座位坐了。我坐在那里,我感觉到身后有许多目光在注视着我,我不敢回头去看他们,就把目光移到窗外。我看到那些下车的人在雨水里提着东西一个跟一个地穿过公路朝树林里走去。等我回过头来,车箱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司机坐在前面吸烟。我清了清嗓子说,哎,怎么不走了?那个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上哪儿去?我说你们不是说上青台吗?司机又看了我一眼说,这不就是青台吗?你不下去还等什么?你没看人家都下去了吗?我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我一边往下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快就到了?
  我当时站在公路上犹豫不决,但是我朝四周看看全是黑压压的树林,同时我也注意到了那个司机通过玻璃注意我的目光,那种审视的目光使我下定了决心穿过公路沿着那条唯一的小路朝对面的树林里走去。
  青台的事实和我想象的出入很大,那里既没有高高的台子也没有住户,当我随着乘客来到秋雨里的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一片茂密的松柏树林。近处的杨树叶上水汪汪地呈现出一种凄荒荒的亮光。我想如果当时我注意的话,小路两边的杨树叶子应该是一种不太干燥的青黄色,叶子的质地也不应该像冬天里我们在路边的冻地上所看到的那种叶子的样子。如果那个时候我注意的话,我面前的空中一定也有落叶,你想那个时候已经是秋日的天气,但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看我老是用这个词:当时。这个词很容易把我们带回过去的时光,是吧。实际有些时候人就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里度过的,你说是不是?当我的注意力放到那个司机身上的时候,就导致了许多同时在我身边发生的事儿像风一样从我的感觉里飘失。就同咱们两个坐在这里说话一样,在我们之外肯定还有许多的事儿正在发生,但是那些许许多多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我们一点也不重要,是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可能把世界上所发生的事儿全都知晓,不可能,但这里面有一个规律可循,任何事儿都有规律,比如生命,比如爱情,无论你怎样生活,有钱也好没钱也好,有权也好没权也好,坐小轿车也好步行也好,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生活方式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都非常次要,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没有太大的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这种意义的本身就是生命的延续。实际人都在旅途中,在生命的旅途中。在那个初秋的雨季里,当我在青台遇到了种种出乎意料的事件之后,我深深地懂得了这一点。
  那个时候树林里到处都是雨水击打树叶的声音,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个陌生人走在异乡的小路上的情景:四处灰暗无光,没有一个人,脚下的小路上长满了青苔,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滑倒。当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咙眼里,我真担心会有一条蛇从路边的草丛里爬出来。
  晓霞说,真有蛇吗?
  没有。你想,前面刚有一群人走过,有多少蛇还不被给吓跑了?
  晓霞说,那前面树林里有什么?
  我在松柏树林的边缘停下来,由于树叶的缘故,雨水明显地减少了,但在我的头顶上却多出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你应该明白那是雨水击打在松柏树叶上的声音。其实那声音一开始就存在着,只是最初我没有注意到,那种声音很低弱但非常广大,你就好象置身于一片成熟的桑蚕之中,它们发出的连绵不断的吞食桑叶的沙沙声把我吞没了。我朝树林里观望,起初我以为我只是来到了一片平常的小树林里,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林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发现那是一片墓地。那片墓地很大,一个坟头又一个坟头,坟与坟之间长着野草。我看到先来到这里的那些陌生人都分布在坟地里,几乎每一个坟前都有人影在晃动,他们有的已经开始在坟前摆放供品,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来这里是上坟的,我当时就不明白,清明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这些人为什么这个时候来这里上坟呢?我很想问个清楚,就朝一个老人走去。从后面看上去那个老人的背驼的非常厉害,因而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我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燃起的火纸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我说,老先生,来看谁呀?
  那个老人一动没动,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像一个周身长满了黑色麻斑的蜗牛蹲在那里。
  我又说,老先生,来看谁呀?
  老人仍旧没有动,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碑文,我在淡弱的火光中看到了那个潮湿的青石碑上刻着一行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我又说,老先生,你来看谁呀?
  老人依然石雕一样蹲在那里,于是我判定他是一个聋子,这很使我失望。我又沿着人们刚刚趟出的小路来到另一个祭奠者的身边,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由于她面前的火纸的火光已经淡弱,我看到她的脸被映照成灰红色。我说,你来看谁呀?
  她抬起一张木然的脸看着我,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墓碑。墓碑上的许多文字已经被发黄的青苔涂抹得一塌糊涂,我只看清了靠左则的一段文字: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现在我告诉你,那天在许多墓碑上我都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这段文字对于那群前来祭奠的人们一定显示出一种特殊的意义,这一点已经不可否定,但这个具体的时间标数却使我感到迷茫,这个时间对我有什么意义?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也就是说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一天里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你也一样是不是?后来在我穿过那片松柏树林来到一条河边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时间标数我非常的熟悉,只是当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或许是那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大堤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条突然出现的大堤确实让我激动,本来我是应该最先就看到那条大堤的,可是由于松柏树林和阴雨的缘故直到我来到它的身边时才看清它。实际那个松柏树林与大堤紧紧地相连,我几乎是弯着腰小跑着冲到大堤上去。当空旷的充满水雾的河道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呆了。这条河的清秀与神秘气息一下子镇住了我,她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个时间标数与我的关系,那是我的生日。在许多表格中我不止一次地书写这个数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在这条清秀而神秘的河道旁一下子死去了很多人,这真是一种巧合。实际在这一天出生的人肯定不止我自己,在这一天死去的人也远远不止埋在这里的这些,但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
  是巧合。晓霞说,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一些事有时候你还真是说不清,现在我突然认识到有些事情就是巧合。比如我和你,在我们没有认识以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们各自地生活,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或者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可是现在你对于我和我对于你都是这样的重要,是吧?
  晓霞笑了笑,露出她那对好看的小虎牙,尽管是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对好看小虎牙也是雪一样白。那对雪白的小虎牙使我周身涌过一潮热浪,我捉住她的手,立起身,一用力就把她拉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拥抱她。我颤抖的手轻轻地滑过她的后背,抚摸她瓷细的脖子和光滑的头发,而后用力挤压她丰满的乳房。她的一切都是丰满的,在我们相处的许多日子里,我很幸福地欣赏过她的裸体,那简直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不,不是简直,就是!她也把自己的身子当作一件艺术品来珍惜,在我们相处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她自己动手来脱掉自己的衣服,她说,转过身去,别看。
  那个时候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每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一团浑白的光,那是她亭亭玉立的肌体。她的右胳膊抬上去弯在颈后,左手则自然地滑到大腿的外侧,她的头微微地后倾,她的腰微微地弯曲。呀,我的天!我真是没办法对你说清我看到她裸体时的感觉,每次都是这样,当我拥有她时,她湿润而渴望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地在我的耳边涌起:
  哥哥,哥哥,我的亲哥哥……
  当我们一块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样的静。我把她圈在我的胳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穿过窗子走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仿佛一潭温柔的水。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最后那手在我的嘴边停住了,她说,还讲,讲那条清秀而神秘的河,讲那片阴森的松柏树林和那些坟墓,说实话,刚才我真有些害怕。
  现在呢?
  现在我在你的怀抱里。
  害怕就不讲了吧?
  不!晓霞说,我要听。
  我说,那好吧。
  
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来,又流向哪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企图弄清这些简单的问题,我查过地图,随后又骑车不停地去寻找,可是在我见到的河流中没有一条是我要寻找的,这真是没办法。于是我只有在不断的回忆之中去追忆在潇潇秋雨之中呈现在我面前的那条河流。
  那条河流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空旷,对岸灰色的树林在蒙蒙的细雨里是那样的遥远,灰色的厂房是那样的陈旧。连绵的河坡呈一种褐黄色。接着我看到了河水。实际那些奔流的浑浊的河水最初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我不可能一下子把一齐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同时都牢牢地记住,这里得有个先后,有个程序。比如我先注意到了对岸灰色的树林,就得而后注意河水的颜色。比如我先看到河水是黄色的,就得而后看到对岸灰色的树林。这是一般的规律。实际那天还有三种物体也同时走进了我的视线里,但后来我还是把它们分成先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这三种物体对我那次苦涩的旅行都非常重要。
  哪三种物体?
  我吻了晓霞一下说,这三种物体是:
  扳网。
  渠首。
  活动的白房子。
  下面我分别给你们讲一讲这三种物体。

  扳网

  说句实话,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这种扳网,这种捕鱼的工具和我在故乡的河道里所见到的捕鱼工具有着很大的差别。在我童年的乡村经验里,在我们河道里劳作的渔夫都是赤臂坦胸,哪怕在已经接近寒冷的初冬,那些渔夫也是赤着双脚,一手提着渔网在河道里行走,每走一小段距离他就会停下来抖着手中的网,而后拉开架式把网扇面一样抡到河面上,一阵网坠击打水面的声响过后那网就消失在水里,渔夫顿一顿系在手腕上的网绳,就开始拉网了,那副被他撒出去的网又慢慢地被他收回来,就有白色的鲢鱼在网里跳动,我们一群小孩子显得很兴奋,而渔夫却无动于衷,他只是把网里的鱼用他粗糙的手捏起来丢到挂在他屁股上的鱼篓里,而后又往前走,把一些幼小的鱼和虾都遗弃在河岸上。而扳网这种捕鱼的方法是固定不动的。扳网的网面呈六角形,这里的网角不是我们通常见到过的五角星六角星或者在数学课上见到的那种很分明的角,而是用三根宽厚的竹板固定而成的。那三根竹板很长,成弧形,它们在中间交织在一起,形成很均匀的六根翅,网面的六个角就牢系在那六根翅上,这样网面就形成了。扳网和网面被一根木桅子吊起来,木桅子的中间是一个用三根棍子架起来的支点,木桅子的另一端上绑着一块暗红色的石头。现在你该明白那扳网是个什么样子了吧?
  听你这样说,扳网很像一架盘子秤。
  是的,像一架盘子秤。当扳网落进水里去的时候那块石头就会随着桅杆升到空中去,当起网的时候你就得用力拉动桅杆后面的绳子。但那个初秋的细雨的天气里,我立在河岸上还不知道那是扳鱼用的网,那个时候我只看到一个架子立在河水里,显得很孤独。之后我在岸边看到了一座用白色的塑料布搭成的棚子。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雨衣的人走出棚子,沿着用砖铺成的小路朝河边去。我立在雨水里望着那个人拉动桅杆后端的绳子,之后我就看到有一架网慢慢地露出水面,当网完全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我看到有几条半尺长的鱼在拼命地跳跃,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暂时忘记了烦恼,沿着小路朝河道里走去。
  由于长年的践踏,被雨水渗透的路面上仿佛涂了一层润滑油,我只有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边上发黄的草地走。由于河岸的坡度很陡,我的身子几乎弯成一个几字,我抓着坡面上一些较大的野生植物的枝条,用来分散我身体的重量,尽管这样,在我快下到坡底的时候还是滑倒了,我的身子在我的惊叫声中一直滚到河底,在一片纷乱的泥泞里停住了。
  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我一身泥水地坐在泥泞里,我抬起头看到那个身穿雨衣的人立在我的身旁,使我吃惊的是从那件雨衣里露出来的却是一张女人的脸,由于雨水的缘故,我分不清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少妇,但她当时也一定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一个长把鱼舀立在那里愣愣地望着我。我对她苦笑了一下,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我站了两次都没能达到目的。
  起初她好象有些犹豫不决,但她看到我的样子还是丢掉手中的鱼舀走过来,她说,摔着了吧?
  我说没有。但我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感到我的膝异常地疼痛。她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说,来,我帮你一把。女人的脸离我很近,我从她那里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气,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现在我就能感觉到那腥气从车窗外的雨水里飘过来,这使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可能是由于风吹日晒的原因,那个女人的皮肤非常粗糙,但她的手非常有力量,我在她的帮助下来到了塑料棚里,棚子里有一架兜床,此外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那个女人扫我一眼说,衣服湿了,脱下来吧,不然会冻着的。
  说完她走出棚子,一直走到河边,她面河而立,一动不动,河风掀动着她的雨衣的衣角,发出湿漉漉的声响。她说,躺到被子里去。她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身,她走到扳网前,用力拉起扳网。我脱掉外边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躺到潮湿的被子里去,目光穿过在空中滑落的雨水看着她把渔网扳出水面,这次我只看到有一条小鱼在网里跳,但这次却有十多只蚂虾。女人把鱼和蚂虾都舀进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然后提着水桶回到棚子里,这次她脱去了雨衣,她把我的湿衣服拿到河边洗去泥巴,又拎起来拧净水搭到棚子中间的绳子上,衣服从空中垂下来几乎碰到了我的脸。那女人看我一眼说,只有这样了。说完她就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身下的竹凳被压得吱吱地响。她伸手抓过那只红色的塑料桶,把鱼扔进床下竹篮里,而后抓起一只蚂虾,她用手指掐去蚂虾的头和尾巴,那只被掐去头和尾巴的蚂虾在挣扎之中被她送进嘴里,而后她又拿起第二只。这个时候她仿佛突然想起了我,她看我一眼说,你吃吗?
  这样的场景和她异常的动作使我如同走进一个梦境,我痴呆地看着她。那个时候我冻得发抖的身子刚刚得到了一些温暖,我就那样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望着那个女人吃蚂虾,她很夸张的咀嚼声如风一样在我的耳边响起,那股腥潮的风已经彻底地贯彻了我的肺腑,使我再也感觉不到那浓重的腥气了。但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吃蚂虾,她吃完之后看我一眼说,你是来青台烧纸的?
  烧纸?
  是的。你一定是来烧纸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来了,我见过你,你忘了?我对你说,你忘了我可没忘。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你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我的背后望着我扳鱼,一直望着,却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天黑的时候你买了我几条鱼,给了我十块钱,可我没有零钱给你,你说算了。这是你那天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之后你就爬上河堤走了。一晃就是一年,我知道你今年还会来,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是来烧纸的,青台这个地方你不能不来。
  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她好像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她每天都思索这些问题,这些话语才这样自然地流出来。最后她说,你的腿是不是崴着了,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说,是崴着了,膝盖已经肿了,看来你今天是走不成了。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棚子外面,我看到雨水已经停止了飘落,那女人在棚子外边迟疑了一下,还是沿着河道往前走去,她的脚步撞击泥泞的声音逐渐地轻淡下来。我吃力地抬起头来透过塑料布望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子,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白色的衣服在那个灰淡的天气里显得非常的突出,如同一身雪白的丧服。
  这使我突然想起了那群前来青台烧纸的同路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使我很担心。我坐起来,试着下到地上,但不行,那只崴着的脚痛得厉害。慢慢大起来的河风吹着棚子的一角,发出呼呼哒哒的声响,这使我感到寒冷,我不得不重新回到潮湿的被子里去。这个时候整个空旷的河道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孤零零地躺在那个棚子里,我望着那个用褐色的三角架支起的扳网,扳网的桅杆被流水冲得来回摆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种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走得很累,可它又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那块暗红色的石头被绑在空中,仿佛一只被拨光了羽毛的鸟,现在我想那支架的咯吱声或许就是它痛苦的呻吟了。那或许就是我。我不由得暗自凄伤起来,我又一次想起那群前来青台上坟的同路人。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阴雨的天气里一同来到青台?那些埋在坟里的人和他们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怎么会在同一天死在这个地方?他们会不会把我丢在这里?我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或许已经把我给忘了,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乘车到青台的人,我不能这样待下去,我要到他们中间去。我忍着强烈的疼痛下到地上,河道里的风又一次使我感到寒冷。我伸手摸了摸搭在绳子上的衣服,衣服还湿漉漉的,显然是不能穿的。我环视四周,我看到了那件雨衣,那件女人脱下来的放在竹凳上的雨衣。我把雨衣拎起来,披在身上。
  我穿着雨衣试着走出棚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老者从那个女人走失的方向走过来。那个黑衣老者戴着一顶斗笠,一种在南方才有的那种斗笠。可我们知道,这里离南方非常遥远,在我们居住的乡村和城市里很少有人戴这种斗笠。我立在秋日潮湿的空气里,一直望着那位头戴斗笠的老者接近我。在看到我之前,那个老者的目光一直注意着他脚下的泥泞小路,他偶尔也停下来朝前方看一下,但他那目光非常短暂,最后他在我的面前停住了。当时我注意到那顶斗笠非常焦脆,仿佛一用力就能在它身上捣出一个洞似的。那个老人在风中取下他头上的斗笠,于是我看到了一个面红耳赤身体非常健康的老人,老人灰白的头发如同道士一样盘结在头上,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说,你出汗了。
  经他的提醒我才感觉到我的额头上浸满了汗珠,你们知道那是由于疼痛而产生出来的。
  你的腿伤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回到棚子里去。
  我真地感觉到了腿的疼痛,我希望老人过来帮我一把。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他说,你自己走回去,你自己走。
  在我艰难地走回棚子的过程中,那位老者一直站在风中看我行走的姿式,当我在棚子里的小兜床上坐下来的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你的腿脱臼了。
  脱臼了?
  是的。他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竹凳上坐下来,随手把斗笠放在身后。把腿伸出来。他对我这样说着,却不看我一眼,那双有神的眼睛只注视着我的那只伸到他膝盖上的腿。他用他那双如同树皮一样的老手慢慢地滑过我的腿,我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凉意。
  他说,你就是靠这双腿走来的吗?
  不,我是坐车来的。
  坐车?你是今天来青台的?
  是的。可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你来青台干什么?你不是来青台上坟的?
  我不知道,我来到这里才看到青台原来是一片坟地,我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死去。
  黑衣老者抬头看我一眼,很平静地说,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一天这里所发生的事,你为什么不知道?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是吧?我来到青台以后才知道这个刻在墓碑上的日子,这个日子和我的生日相同。
  那你更应该知道那一天在这里所发生的事。
  那一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人在这一天一块儿走进了坟墓。
  他们是怎样死的?
  中毒。
  中毒?
  是的。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里正在修建一条在这一带非常有名的水渠,决策者决定把这条河里的水通过这条水渠送到远方的田野里去。可是就在九月七日的午后,许多在渠首大伙上吃过饭的人都感到肚子有剧烈的疼痛,许多人没有来得及送往医院就已经死亡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城里的干部和工程上的技术人员。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因为食物中毒?
  当时有好几种说法,但最后判定是那个伙夫。
  伙夫?他为什么下毒?
  因为在修建渠首的那片地方,原先是他家的祖坟,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坟,他一直怀恨在心。
  那伙夫呢?
  枪毙了!
  枪毙了?
  是的,在开宣判大会那天,这里真是人山人海。
  你当时也在这里?
  在这儿。我来这里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跟着我外公来到了这里,当时我外公是这里的党委书记。他最初领着这里的人民挖了一口老大的池塘,把我们南方的风车引进到这里,后来他又领着他们修建那条水渠,但是这两项水利工程结果都是半途而废。你看这里的水土几乎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的声音,我的生活习惯,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南方是个什么样子了。
  你也从南方来?
  是的。黑衣老者从他的身边拿起那只斗笠说,你看看这只斗笠,它已经跟着我许多年了。黑衣老者说完把那只斗笠递给我,我的思想完全被那只斗笠所吸引。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我的腿一阵疼痛,还没有等我弄清怎么回事,黑衣老者已经站起来了,他拍拍双手,接过我手中的斗笠对我说,好了,你的腿已经好了。黑衣老者又说,你下来试试。
  我把腿慢慢地放在地上,站起来,果然不疼了。我望一眼黑衣老者,他已经戴上了斗笠,我已经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仍然感觉到他那眼睛的力量。他说,怎么样?
  不疼了。
  这就好。
  我说,你是医生?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转回身,顺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说,你上去吧,不然你赶不上回城的车。
  我没有按他的话立刻爬上岸去,而是看着他一团黑风似地顺着来路而去,最后他拐过一个河湾不见了。
  后来你见过他吗?晓霞说。
  没有。
  他是医生吗?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医生,我指的是在那一带,他住在青台附近的一座道观里,但他经常不在家,而是出去云游。
  像神仙一样。
  是有点像。由于我当时急着要到岸上去赶那辆车,就没有去细想这些。实际当时我的思想里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爬上岸去的,但是在那片树林里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一堆堆被雨水打湿的火纸的残骸。我沿着那条黄沙小路来到公路上,那里早已没有了车的影子,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了。这个时候,我的身上还穿着那个女人的雨衣,就是车没有走,我总不能就这样把别人的雨衣穿走吧? 我得给她送回去,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雨衣给她送回去,人不能这样不讲道义你说是不是?在我穿过那片树林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个盲人。那个盲人的年龄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的脸上长着一把又脏又乱的长胡子,盲眼老人手拄一根拐杖坐在一块倒地的石碑上,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他翻了一下他灰白浑浊的眼睛说,是你吗?
  他的问话使我吃惊,我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说,是你,一定是你,你可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了你许多年了。
  他怎么会认识你?
  我和晓霞同时坐起来,我说,我当时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伸出颤抖的手拉住我,和我一块走向大堤,朝渠首走去,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那个时候那个庞大的渠首已经走进了我的思想。
  就是那个许多人中毒的地方?
  是的,下面我给你们讲讲渠首。

  渠首

  应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为庞大的渠首,尽管我的幼年也生活在乡村,生活在一条河边,可是我没有见到过这么有气势的渠首,但我指的是在二十年前这条水渠刚刚建成的时候。在那个阴雨的初秋里,当我拉着那位盲眼老人走进渠首时,它呈现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派残破的景象。现在我来给你讲一讲这个渠首的基本格局。
  当然,首先我有一点要对你说,我不知道这个渠首的方位,渠首在河的南岸还是在河的北岸我说不清楚,按我们国家的地形来说是西高东低,一般的河流都应该是东西走向,所以我在这里对你说河南或者河北是有我的道理的,但说不定也会有特殊的情况,比如河转了弯什么的,现在这些我不讲,你来看看这个渠首。渠首的主要建筑是安装输水设施的楼房,它的高度相当于五层楼那么高,但实际上它只有二层,它的底层全部是用钢筋和混凝土建成的,在面向河道的一方也就是它的外形呈下宽上窄的形状,整个建筑面上又被六个半圆形的脊背所分割,它的脚一直伸到河底的深潭里。从那六个半圆形的脊背里伸出来六根粗大的钢管,这就是用来输水的管道。在我看到这些管道的时候它们已经变成了铁红色,表面已经开始腐烂。在主建筑的里侧,有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这个蓄水池要承受六个大输水管道同时从河里输上来的水,而后再通过水渠输送到远方去。现在蓄水池已经干涸,它深深的池底被长年的尘土所覆盖,有许多杂草的种子在这里扎根生长,几乎改变了蓄水池原来的面貌。在渠首的右侧,有十几间高大的厂房,这些当年渠首的附属建筑都已经残破,房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在渠首的所有建筑的墙壁上和堆放的杂物上都长满了青苔,即使在这个秋日里它们也显示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是院子里的许多高大的杨树却呈现出一种死亡的景象,那些杨树的叶子几乎已经都被虫子吃光了。在那个阴雨的天气里,当我扶着那个盲眼老人走进渠首那锈迹斑斑的大门时,就听到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传过来,我当时错认为天又下雨了,我抬起头,可是我没有感受到飘落的秋雨。老人说,不是雨,那是虫屎。
  虫屎?
  是虫屎,是虫屎落地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是这样,我都是坐在这些大杨树下等你回来。说话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大树下,那些黑色的虫屎从天而降,发出经久不息的沙沙声,在老人坐过的小凳子的周围,那些黑色的虫屎已经堆积有半尺厚。
  现在你可回来了,老人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从你爹死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在这儿等你回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爹?
  是呀,你说话的声音多么像你爹。老人停下来,松开我的手, 来抚摸我的脸。在我和他从墓地走回渠首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握着我的手,死死地握着,已经 握出了湿漉漉的汗来了。我始终想摆脱那只手,每当我要抽回自己的手时,他就会说,别动,我不会放开你。现在那只湿漉漉的手又走到我的脸上,他说,多么像,这鼻梁、这嘴唇、这脸盘,太像了。
  像谁?
  你爹,太像你爹了。来,孩子,跟我到屋里去,我要好好地跟你说。
  我跟着盲眼老人来到渠首左侧的一排较低的房子前,而后走进最外侧的一间屋子里,他说,当年我就和你爹住在这间屋子里,真快呀,一晃许多年就过去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爹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一晃你就长这么大了。
  我爹咋死的?你知道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那位盲眼老人一准把我当成他长年思念的人了,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只有来充当他意念中的那个人了。我说,我爹是咋死的?
  中毒。
  不是有人说他没有中毒吗?
  谁说的,就他自己中毒了,要不是他,那天在这个大伙上吃饭的人全都会死去。我说,你说那次就死了他自己?
  是的,那天我和他做好饭,他说他有点饿,就先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去了厕所,等我回来他已经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要不是他,我也得死,所有的人都得死,是他救了我,救了大伙。
  那树林里埋那么多的人是咋死的?
  淹死的。
  淹死的?
  是淹死的,整整一大客车人,全都是那天晚上准备回城去的领导和工程技术人员,我记得很清楚。可是那个汽车司机不想回去,因为他的家就在附近,他的妻子就要生产了,他的情绪很不好,而那些等着回家过星期的人早已坐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都坐在车里气鼓鼓地看着那位司机慢腾腾地从远处的大堤上走过来。那个时候正是傍晚,西边的紫色霞光把那辆汽车和那个司机都弄成了灰红色,这一点我也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个渠首刚刚建成了一小部分,许多建筑材料堆积在河岸的开阔地上,我和许多民工就坐在那些杂乱无章的材料上望着那个司机披一身紫色的霞光走近那辆汽车。车里的人等不及就探出头来朝他喊叫,你快点不中吗?那个人不说还好些,一说那个司机反而停下来不走了,又有两个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朝司机喊叫。于是司机就和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双方都不相让,最后还是一个领导出面制止了这场争吵,因为领导当时找不到第二个司机,最后还是决定让这个司机把这一车人送回城里去。那天傍晚也就是你爹中毒死去的那天我和许多民工都看到了那个司机气鼓鼓地走上了汽车,他恶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我们看到那辆汽车在一片紫色的光亮中启动,没有走出五百米,那辆汽车就飞快地顺着一个缓坡开到河底去,接着一头扎进深水里不见了。
  那一车人都死了?
  都死了,那还会有活的?他们全都被水闷死了,后来就被埋进了那片树林里。
  那个司机呢?
  司机也死了。
  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当天夜里生下了一个女孩,她就带着她的女儿在出事的河坡边搭了一个棚子,长年以扳鱼为生,那个女的在三年前一个夏夜的暴风雨里淹死在河里,后来她的女儿就继续替她母亲守着那架扳网。在这一带许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故,先前每天都有人来河边看这个守扳网的女人,后来人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传说,大人讲给小孩听。那个女人一直在这里守了很多年。每年前来青台上坟的城里人都会在河道里看到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每年的这一天,这对母女都会把从河水里扳上来的鱼放回去,只是把蚂虾留下来,这些年来,她们养成了生吃蚂虾的习惯,她们几乎不再吃别的什么东西……
  那么是谁在食物里下的毒呢?
  你爹。
  我爹?
  是的,是他自己,那一天他在饭锅里下了很多剧毒农药,后来我们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上都发现了这种农药。
  那他为什么要下药?
  为了你妈。在他来渠首出工的时候,你妈怀着你和他的情人也就是你现在的爹一块儿跑新疆去了,几个月来你爹都黑着脸闷闷不乐,有几次我都听到他在睡梦里咒骂那些派他来水利工地上干活的干部。有些时候他坐在那里会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不来工地就好了,我要是不来工地就好了,结果他就闷出了那种事儿。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就见他在床上打滚,他嘴里一边吐着白味一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饭……里……有毒……
  后来我突然发现这个盲眼老人是一个渴望表述者,由于他一个人长年守着这个残破的渠首,没有人和他在语言上进行交流,他就感到孤独,为了消解这种孤独他就不停地对他所见到的人进行语言的表述,在他这里,他所叙说的对象已经降到了次要的地位,你现在就是变成一棵草或者一块石头他也能对你说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那个阴雨的天气里,我被盲眼老人的话语所围困,在他如同流水一样的语音里我的头脑感到昏昏沉沉,到后来我一点也记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了,他的话语变成了一种催眠剂,在他苍老的表述里,我渐渐地睡着了。
  你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我当时可能就是坐在那儿睡着的,可是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却躺在老人的床上,那位盲眼老人已经不知了去向。我惺忪着眼睛走出屋子,我几乎找遍了渠首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在我的感觉里,这里的每一件物体上都印满了盲眼老人的语言,那些语言就像那里随处可见的生机勃勃的青苔。
  到后来你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盲人?
  没有,但我知道他去哪里了。那天在我找遍渠首的很多地方之后,仍然没有见到他。我知道我不应该漏掉每一处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最后我沿着蓄水池东边的小道来到了通往渠首主要建筑底层的通道,通道的水泥台阶上同样长满了青苔,为了防止滑倒,我几乎是蹲着沿着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台阶下到底部去的。在底部的正中间,有对长满红锈的铁门,铁门好象刚刚启开过,但铁门却从里面锁住了。我用手敲了敲,铁门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声音使我感到恐惧,我抬起头,天空在我的头顶上变得是那样窄小,我如同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当时我的头发全都倒竖了起来,我哆哆嗦嗦地爬出那个通道,但我仍旧不死心,我又顺着那个唯一能通往渠首的天桥来到了二楼。二楼门上的锁已经锈死,我只有从一个破碎的窗子里爬进去。在这里,所有的窗子都已经破碎,风从它们之中自由地来往。但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我只看到二楼的中间有一个修建时就留下的长方形的空洞,正常的情况下从这里可以看到楼底下也就是渠首底部的全部内容,但由于天空灰暗的缘故,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洞,黑洞好象没有根底,加之空洞四周的栏杆都不存在了,我没有敢走近它的勇气,在我的感觉里有许多阴森森的气息从黑洞里冒出来,压迫得我不敢出气,我那样哆哆嗦嗦地站着。透过眼前的窗子,我看到了空旷的河道,许多灰白的水气如雾一样在窗前飘过,这种情景使我有一种如同立身于悬崖峭壁之上的感觉。
  那位盲人呢?
  他一准走进了那个黑洞。
  那后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活动的白房子。
  活动的白房子?
  对,活动的白房子。下面我就给你讲讲活动的白房子。

  活动的白房子

  实际上那天在我最初站到河堤上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座活动的白房子,但由于这座活动的白房子偏离了我的视线,所以它最后才走进我的记忆里。在这里用记忆这个词不是太准确,是吧?应该说是思想里,或者说是现实里。
  那天在我走出渠首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把我身上的雨衣还给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没有想到那个脸面很黑的女人那个浑身散发着腥气的女人竟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想我应该到那里去,那时我就有一种想再见她一次的强烈愿望。可是当我赶到她安放扳网的那段河道里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孤单的塑料棚和那架在水里晃动的扳网。
  我环视四周,河道里除了充满潮湿的空气就是灰暗的光线,我来到棚子里的兜床上坐下来,下决心等待那个女人的归来。在我等待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又一次对那个扳网发生了兴趣。我沿着泥泞小路来到扳网前,从空中垂下来的绳子使我想到被剪断的绳索。我站在扳网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拉住了那根绳子,那根绳子湿漉漉的,如同握着一条水蛇。我用力拉动那根绳子,一边拉一边抬头看那只被拔光了羽毛的肉鸟从我的头上飞下来,从绳子里挤压出来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脸上,但我没有太在意,我第一次拉动扳网的新鲜感使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扳网在我拉动的桅杆的带动下,慢慢地露出了水面,当网全部都露出水面时,我没有看到一条鱼或者一只蚂虾,在那网里我只看到了一截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肠子,那截肠子被一根麻绳牢牢地系在网中间,我想那东西一定是为了吸引鱼虾,可是我在网里没有看到一条活鱼。在我等待那个女人回来的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把扳网放进水里又扳上来,但是我没有捕到一条鱼,在网里我看到的只是一些被流水冲来的杂草和被水泡发的木棍,一些被人吃剩的瓜皮和几只死老鼠,这使我感到失望。就在我对扳网失去兴趣的时候,我听到了有船桨击打河水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有一只小船从下游划过来,划船的就是我要等待的那个女人。
  我丢掉手中的绳子,扳网就慢慢地滑进水里,我看着那个女人把船靠在岸边,从船上扔下来一只铁锚,她从船上跳下来,风一样地走过来,她说,你没走?
  我说,没走,他们都走了。
  你也应该走,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我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想待在这儿?这可没有什么好待的。她说着走回她的棚子,在床上坐下来。我拍了拍手跟过去在竹凳上坐下来对她说,没什么可待的?你为什么和你母亲在这里一待就是几十年?
  我母亲?我母亲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这么多年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扳鱼,这些年来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一些男人,你没有看到在这片河道里到处都叠满了男人的脚印吗?你还年轻,所以我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说不准就会出点什么事儿。
  在这河道里?
  是的,在这河道里有许多冤死鬼。
  就是埋在岸上那片树林的那些人吗?
  是的。
  那些人是怎样从那辆开进水里的汽车里弄出来的呢?
  汽车?没什么汽车呀。
  那些人不都是被开进水里的客车闷死的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被炸死的。
  炸死的?
  是的,出事的那一天我还没有来这里扳鱼,但那一天我在河道里洗衣服。那个时候这条水渠刚刚开工不久,由于这段河道没有较深的主河道,他们就决定开一条。那些日子里每天河道里都会传来轰轰的爆炸声,黄色的泥浆像天女散花似的飞满天空,把河水搞得终日混浊不堪。可是有两天爆炸声突然停了,我们这些在家积了许多脏衣服的女孩子都坐不住了,擓着大篮子小篮子的脏衣服涌到河边,河道里到处都是棒槌击打衣服的声音。大约是半晌午的时候吧,从上游的河道里开来了一条船,船上装了许多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城里人,你们知道六六年那阵子正在搞文化大革命,我当时也弄不清他们是哪一派的,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下到岸来涌到水利工地上,可能是船上下来的那一派和水利工地上的那一派发生了什么矛盾,没有多大一会儿两帮子人就汇到了一起,在那里熙熙嚷嚷地争论。他们在那里一直争论了好长时间,不知道为了什么两帮人就打了起来。他们就好像没了王子的蜂,在那片开阔地上涌来涌去,最后有人被打倒了才算结局。从船上下来的那帮人可能伤了五个,但都不是太重;水利工地上的人伤了三个,有一个因伤势严重在天没黑的时候就死了。这是第一天的情景,第一天那只船开走的时候船上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岸上有一个被打伤的人会死,他们只觉得多伤了两个人,吃了大亏,所以第二天他们又带了更多的人开着船来到水利工地上,他们有了第一天的经验,就没敢轻易地把船开到水边,而是把船停在了河中间,他们打开了船上的大喇叭,喇叭剌耳的声音如那天的阳光一样撒满了河道。正当船上的人手里挥着毛主席语录高呼口号的时候,在船的四周翻起了滔天的水浪,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当河水平静的时候,河里的那只大船不见了,河水几乎被血染红了,水面上到处漂着各种各样的破碎的布块。你知道那天的爆炸声在十几里地之外都能听得到,在这一带没有人不知道那场大事故的。
  船上的人都死了吗?
  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上来的。
  那是谁装的炸药呢?
  那个被打死的人的儿子。
  那个人呢?
  后来被枪毙了。
  你当时在哪里呢?
  我当时就在河道里洗衣服。噢--,那个女人这时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她看着我说,你是来调查那个案件的是不是?这个案子不是早已经了结了吗?你们为什么还年年来呢?你要想知道得更清楚更详细你就去找蛮子吧。
  蛮子?
  是的,他初从南方来的时候说话听不懂,我们都叫他蛮子,那天晚上就是他和那个被枪毙的小伙子一块儿去河道里下的炸药,他知道的更清楚。
  就是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衣老者吗?
  是他,他就住在那座白房子里。说完她就朝河道里指了指。
  在她的指点下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修建在河面上的白房子。我不解地问道,那座房子怎么建在河水之上呢?
  她说,你去吧,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说完她不再理我,站起来去收拾她的扳网。
  我说,那我咋过河去呢?
  划船,划着这只船过去,这船就是蛮子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走近她的扳网。我按照她的意思上了那只小船,可是那只小船不听我的使唤,它在水里不停地兜圈子。在小船兜圈子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女人从拉出的扳网里捕到了半舀子白花花的蚂虾,她一边在岸上吃着活蚂虾一边教我划桨的方法,最后在她那如风一样的咀嚼声中我终于学会了使桨。在那个阴沉沉的秋日里,我独自一人划着蛮子的小船穿过空荡荡的水面到那座建在水面上的白房子里去。
  你不是说那是一座活动的白房子吗?
  是的,但当时我不知道。实际上很简单,那是两间修建在一条水泥船上的木房子,木房子的外面又被涂成了白色,就这么简单。
  你见到那个黑衣老者了吗?
  没有,那天我划着船来到那座活动的白房子前,没有见到那个黑衣老者,但那房子的门是开着的,我自作主张地走进了船舱,船舱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在一只白色的小凳子上坐下来,等待着蛮子的归来。在我等待主人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里的一切家具都被他的主人漆成了白色,我几乎是坐在一片白光之中,但由于外边光线的暗淡,那白光也在渐渐减弱。后来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累了,我不知不觉地就在那座不停地晃动着的白房子里睡着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那片树林,在树林里我迷失了方向,在许多墓碑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时间的标数: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晓霞重复了一下这个数字,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她喃喃自语地说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月光从窗子里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窗外树叶的影子在她的脸上摇来晃去。她停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那天黑衣老者一直没有回去吗?
  没有。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在我身居的白房子里到处都蓄积着挺厚的灰尘,船舱板上只有我一个人走过来走过去的脚印,由此推断这座白房子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人了。顿时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忙走出船舱,看到整个河道都被灰白的雾气所笼罩。在那场大雾里我划着蛮子的小船在河道里迷失了方向。起初我想把那件雨衣还给那个扳鱼的女人,可当时我怎么也看不到堤岸,最后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毫无目的地一直在水上漂泊了好长时间,我一直划呀划呀,那天的雾真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那雾无边无沿,又像一块巨大的灰布挂在我的四周,使我看不清任何物体。到后来我实在累得不行,就放弃了船桨,我在船舱里坐了下来,任船顺水漂流,在船漂流的过程中我又一次昏昏入睡。
  夏岚说,后来呢?
  我醒来的时候,雾已经散去,但天却黑了,使我感到幸运的是船靠在岸边,我又冷又饿,实在顾不了蛮子的船了,就弃船而去。我爬上岸,穿过一片树林,最后来到公路上。那个时候公路上没有一个人,我在公路上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看见从公路的一侧过来一辆马车,那辆马车的右侧还挂着一盏马灯,马灯在那匹高头大马的蹄子声中有规律地晃动,那马车越来越近,而且有一股淡淡的白雾环绕在那辆马车的四周,那辆行走的马车被一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照着,马车巨大的阴影在寂静的公路上晃来晃去,我就感到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在我的四周涌动,我就感到紧张,后背一紧一紧地有一股凉气穿出来。后来我乘上了那辆马辆,车夫可能是一个中年人,因为在黑暗里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孔。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中年人呢?
  我是从他说话的声音上来判断的。那天夜里我和那个车夫说了很多的话,可是后来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在接近城市的边缘的时候,我把那件雨衣送给了那个车夫,因为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我不得不和他分手。为了报答他,我把那件雨衣从身上脱下来送给了他。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晓霞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梦。
  或许是吧。说完我就晃了一下自己的头,由于长时间的坐立,我的脖子都有些疼了,我把身子端正说,人生就是一场梦,你信吗?
  晓霞说,我信,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当一个人走进坟墓的时候,他就醒了。
  晓霞看我一眼,而后沉默不语。她再次感受到了我的语调里充满了忧伤,或许我对人生的看法使她感到迷茫,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茫茫的田野,弥濛的细雨,一些刚刚经历的往事,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离她那样的遥远。
  我们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月光映照下来的树叶的影子在我的窗子上摇晃,摇晃,四周一片沉静,那沉静好象一片无边的旷野,慢慢地在我们的思想里伸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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