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集                 附录1 


                           毫无节制的《红蝗》

                             贺绍俊、潘凯雄

  读莫言的《红蝗》(载《收获》1987年第3期),是一件十分难受的事情。这么
说,也许莫言本人会窃窃高兴,因为他曾经说过,他无意去表现美的东西。从《红
高粱》那里,人们就开始感觉到他那表现丑恶的强烈欲望。而到了《欢乐》以至
《红蝗》,这种欲望更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可是,文学决不仅仅是发泄,这也许便
是莫言的失策。
  他变得毫无节制,毫无节制地纵容自己的某一情绪,毫无节制地让心理变态,
毫无节制地滥用想象,毫无节制地表现主观的意图。
  再精彩的思想或艺术感受,如果毫无节制,也会令人难以忍受。这道理大概同
《红蝗》中的九老妈所嘲笑的一样:“大个的糊涂蛋!猪肉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
你还吃吗?”比方说,莫言在《红蝗》开头没多久,突然虚晃一枪,大肆描写起九
老爷九老妈的淤泥之战,洋洋洒洒两大页,犹不解恨。当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
躺在草地上,还要来一段这样的描写:
  
  从头到尾九老妈被不同层次的彩色淤泥涂满。白色淤泥涂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
子上,这种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鸭屎;黑色淤泥涂在她的肩膀到臀部这一段,
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绿色淤泥涂在她的臂部到膝盖,绿色
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瓣呢?从膝弯到尖足,这是卧在草地上的九老
妈最辉煌的一段,象干痴的血一样的暗红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妈的腿上,那
种世上罕闻的臭气就是从这一段上发出的。

  这不能说是过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
  对于不再用过滤的眼光去对待生活和艺术的当今的读者来说,开始习惯了在文
学作品中容纳丑恶的内容,他们满可以接受波特莱尔的“恶之滤”、卡夫卡笔下那
变成大甲虫的人、尤内斯库的“秃头歌女”,并且从这些对丑恶的深沉开掘中获益
匪浅。因此,我们挑剔莫言的《红蝗》,倒不在乎作品中对丑恶的大量描写,(当
然,还有一些仍希望得到纯粹美的读者或评论家会这样来指责的)而是要强调表现
丑同表现美一样,同样需要一种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也同样需要依循一些最起码、
最基本的艺术规范,并非摆脱了美的拘谨约束,进入丑的王国,就可以漫不经心,
随意敷衍。尽管莫言的《红蝗》不能轻率地断定为是随意敷衍出来的,但整篇作品
的确显得庞杂,任意性太大,缺少一种内在逻辑。就象上面提到的“淤泥之战”吧,
作者先是絮絮叨叨地讲述“我”在马路上疾走所遇到的事情,仿佛要讲述一个女人
为什么要打“我”两个耳光。可是写到“我”要扔碎砖头时,却由“我曾经干过两
次投石的事”突然引出一场“淤泥之战”,如此随意地把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组合
在一起,顶多只会使读者获得一种受骗的感觉。
  出于对历来被尊为正宗的纯粹美的反叛,莫言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情感倾注在
丑的上面,这一举动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尽管近年来已有不少作家采取类似的举动,
冲破美的樊篱,把丑纳入艺术视野,然而恐怕都还比不上莫言那么大胆,那么彻底,
以至那么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此,我们固然十分钦佩。不过,在步入审丑领域
的同时,还应迈出更为重要的第二步,这就是:怎样去表现丑。作为读者,随意猜
度作者的创作意图,似乎意义不大,但由于阅读活动的介入,使我们不能不从《红
蝗》的文章中,感受到叙述者的一种强烈的夸张,一种漫无边际的敷衍,一种极端
的缺少节制。
  表面上看去,极端地丑化是对过去那种极端地美化的彻底否定,而实际上,这
两者又是殊途同归,带有相同的毛病,这或许是作者始料不及的吧。
  毛病之一便是堆砌。过去那些极端美化的作品常常是把美的词藻、美的意向无
休止地堆砌。这大概是人类的天性,那些刚刚启蒙的小学生,就热衷于把自认为最
动听的形容词一古脑地塞进作文本里,因而常常得到老师一句“堆砌词藻”的评语。
至于曾经辉煌一时的“三突出”原则,恐怕也应算作这种天性的登峰造极的发挥吧。
莫言的《红蝗》也是一种堆砌,不过不是美的堆砌,而是丑的堆砌。他恨不得把所
有被人们认为是丑的东西在这里都写到,诸如屎尿、尸体、污垢、伤口、死亡等。
当然,这些内容构成了《红蝗》的基调,通过对丑的强调,能够给读者造成强烈的
心理效应,但是,如果毫无节制地堆砌,就只会适得其反,使读者麻木。因此,有
些本来也许有意义的情节或意象就变得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比如几个企图糟踏四
老妈的兵被锔锅匠打死的情节,就被关于撒尿的描写冲得不伦不类了:“那个兵嗓
子里哼了一声就把头扎到毛驴背上,如果四老妈要撒尿恰好泚着他的脸,温柔的、
碱性丰富的尿液恰好冲洗掉他满脸的黑血和白脑浆,冲涮净他那颗金牙上的红血丝。……
他就一头栽到驴肚皮下去了。假如这不是匹母驴而是匹公驴,假如公驴正好撒尿,
那么粘稠的、泡沫丰富的驴尿恰好冲激着他痉直的脖颈,这样冲激能起到热敷和按
摩的作用,你偏偏逢着一匹母驴,你这个倒霉蛋!”把人的温柔的尿液和驴的粘稠
的尿液一古脑地堆砌在这里,除了让人拼命记起厕所里的骚味以外,还能有什么作
用呢?这样说当然过于偏激,但这种毫无节制的堆砌对原有的情节所产生的意义的
破坏则是毋庸置疑的了。同样,性的内容本来会使作品的主题更加深沉,象四老妈
骑驴仙化的描写,四老爷与红衣小媳妇的恋情、锔锅匠的遭遇等,假如有所节制的
话,一定会更加光彩,但现在被性的堆砌所破坏了。从黑纱裙女人屁股上的鲜红的
裤衩,到小男孩用铅笔刀把生殖器割得鲜血淋漓;从说花朵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
的肉欲的香气,到发出关于城市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情夫的议论,便使性行为变成
了堆砌在作品中的无聊的笑料而已。
  毛病之二便是做作。尽管这两个字比较刺眼,但一个作者假如对自己的情绪毫
无节制的话,则难免要坠入到这个陷阱里去。从文学艺术的发展来看,现代审美意
识主要是针对文学艺术中越来越严重的美饰、虚假的风气而重视起对丑的表现,因
此,丑的加入,往往使作品增加了真实的力量。如同罗丹的著名雕塑《欧米哀尔》
一样,这尊丑陋不堪的老妓女的雕像在卢森堡宫展出时,许多女性观众因感到不堪
入目而掩面而过,因为她们看惯了通过艺术家精心修饰而充满了曲线、圆润而富有
弹性的裸女雕像,一旦罗丹将她们干瘪的乳房、松垮的腹部真实地展示出来,她们
的心便不能不感到颤栗和恐怖?罗丹的这件作品显然是对当时矫揉造作、因袭模仿
的官方艺术的大胆反叛。罗丹对丑的态度给二十世纪初带来一线现代审美观的曙光。
我们还记得他的格言:“永勿矫揉做作,哗众取宠;要简单,率真!”因此,如果
作者笔下的丑显出做作的姿态的话,也就失去了卫本身的震撼力。
  《红蝗》的做作表现在作者过分地强调某一点,显出故意为之。例如描写大便
吧。作品中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描写大便,以不同的方式赞美大便。作品中常常
发出这样的议论:“我们的大便象贴着商标的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
大便时往往联想到爱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歌颂?”
这种议论太多,便好象暗示人们去想起一位伟人的一段关于大便不能入艺术的话,
好象要标榜自己敢于离经叛道,无视权威的大无畏精神。人们也许会得到这种暗示,
但也因此而觉出这是一种做作。莫言的想象丰富、奇特,思路异乎寻常地敏捷,跳
跃性很大,这使得他的小说纵横恣肆如天马行空。然而有时他不大珍惜自己的这一
长处,象《红蝗》就显得泛滥成灾了。特别是在情节的自然发展进程中,突然插进
一些跳跃性的意象,表达某一与主题并无内在关联的思想,这种泛滥更为明显。诸
如莫言是不是疯了的故意造成胡言乱语的随写,诸如编造一段毛主席关于神仙的话,
诸如知识渊博的女学者说你们村的抗蝗斗争就是抗日战争的缩影,都使人觉得是一
种欲速欲扬的发泄,这种发泄固然酣畅,但同时却陷入了做作的囹圄。
  小说结尾有一段话:“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
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
去与现在、金奖牌与避孕套……互相搀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
世界。”作品告诉我们说这是一位女戏剧家的庄严誓词。我们勿宁把这看成是作者
构思《红蝗》的宏大主题。尽管这一主题的确含有丰富的内涵,从作品的构思也能
看出作者在尽量实现这一意图。但遗憾的是,由于作者的毫无节制而破坏了这一主
题的实现。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所谓节制,实际上就是指艺术描写中的分寸感,意味着作者对“度”的把握,
尽管目前还很难用科学的语言对所谓“分寸感”和“度”作出严格的定性、定量分
析,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文学作品总是要通过读者的阅读,也就是说要在和
读者的交流中才能产生意义,因此,作为作品的创造者,就无法摆脱所谓“大众语
言”而一味地去精心构建自己的“私人语言”,奥地利语言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对此曾有过精辟的分析,这或许是我们从《红蝗》的毫无节制中获得的一点重要启
示,即尊重读者!尊重“大众语言”!
                (原载《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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