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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纪琼枝给了上官金童很大面子。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她率领着大栏市政
府的主要官员,并且特邀了建设银行、工商银行、人民银行、农业银行的行长们去
考察“东方鸟类中心”。英姿飒爽的鲁胜利这天打扮得朴素无华,但明眼人还是能
够看出,这朴素无华更是一种刻意的化妆,她那些看似朴素的服装,都是价格昂贵
的进口名牌。

    四十多辆名牌轿车,停在“东方鸟类中心”的大门前。大门口特意挂上了两盏
直径三米的大红宫灯,宫灯里装进去一百多只歌喉婉转的云雀。在鹦鹉韩的训练下,
云雀们一听到轿车马达的轰鸣便会放声歌唱。被鹦鹉韩精心调教过的云雀把两个大
宫灯唱得颤颤悠悠,简直是美妙绝伦,令人留连忘返。大门的穹窿上,鹦鹉韩施展
魔法,让金丝燕垒筑了七十多个窝。门旁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标着金丝燕的英文
名称,和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文中特别提出,这些雪白透明的燕窝,是著名的滋补
晶,一只燕窝,价值人民币三千元。这天,在鸟类中心的树丛里,耿莲莲让人秘密
安装上了几百只电喇叭,电喇叭里播放看悦耳动听的鸟语磁带。一进大门的假山前,
摆着四块大牌子,大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鸟语花响。

    起初人们以为“响”字是个别字,但马上就意识到这“响”字实在是用得妙。
‘东方鸟类中心“一片鸟声,好像那些花朵儿也在振羽歌唱。一群训练有素的野鸡
在院子里跳起迎宾舞,它们时而交颈搂抱,时而飞快旋转,一行一动,都准确地合
着音乐的节拍。这哪里是群野鸡?这是一群绅士(为了美观,鹦鹉韩只训练雄野鸡),
一群具有花花公子派头的绅士。这是真正的翩翩起舞,野鸡身上绚丽多彩的羽毛让
参观者眼花缭乱。在耿莲莲和上官金童的引导下,参观者步人了鸟类表演大厅。鹦
鹉韩身穿绣着大红花朵的礼服,手持指挥棒严阵以待。贵宾一进门,服务小姐拉下
电闸,顿时华灯齐放,迎着门的一根横杆上,二十只虎皮鹦鹉齐声欢叫:欢迎欢迎,
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参观者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紧接着,飞出一群黄雀,它们各叼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简,落到每个参观者的手
上。

    参观者接到纸简,打开来看,纸简上写着:欢迎首长莅临指导请多提宝贵意见!

    参观者们啧啧称奇。下一个节目,两只穿着小红褂子、戴着小绿帽子的八哥鸟
儿,摇摇摆摆地走到舞台上的麦克风边,娇滴滴地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
好!——这只八哥说完一句,旁边那只八哥就用流利的英语翻译一遍。——欢迎你
们光临“东方鸟类中心”请多提宝贵意见——英语翻译。市外贸局精通英语的局长
说:标准牛津音——接下来,请欣赏女声独唱《妇女解放歌》,演唱者:鹩哥。一
只身穿紫红色连衣裙的鹩哥,抻头探脑地走到麦克风前,对着观众,深深地鞠了一
躬,让人们看到了它脑后那两块鲜黄色的肉质垂片。它说:今天,我唱一支历史歌
曲,我把这支歌,献给尊敬的纪市长,请大家一起欣赏,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谢谢!
它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让参观者看到了它脑后的肉质垂片。这时,蹦出了十只
金丝雀,它们组成了一个音色优美的小乐队,演奏起歌子的过门。

    鹩哥身体晃动着,顿喉歌唱:旧社会,好比是,黑格咙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
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新社会,好比是,亮格咙咚的日头放光明,妇女解放翻了身,翻呀么翻了身。

    参观者热烈鼓掌。耿莲莲和上官金童偷偷观察着纪琼枝的表情。她面孔平静,
既不鼓掌,也不叫好。耿莲莲心里发毛,悄悄地戳了一下上官金童,低声问:“老
太太是什么意思?”上官金童摇摇头。

    耿莲莲清清嗓子,说:“接下来请各位首长到餐厅用餐,我们‘东方鸟类公司
’创建不久,财力有限,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准备了一个‘百鸟宴’,请各位品尝。

    两只报幕的八哥又跑到麦克风前边,齐声朗诵着:百鸟宴,百鸟宴,珍馐美味
数不完。要吃大的有鸵鸟。要吃小的有蜂鸟。绿头鸭,蓝马鸡。丹顶鹤,长尾雉。
旗翼夜鹰座山雕。大鸨,朱鹪,蜡嘴雀。鸳鸯,鹈鹕,相思鸟。黄鹏,画眉,啄木
鸟。天鹅,鸬鹚,火烈鸟……

    没等两只八哥报完莱名,纪琼枝抽身而去。她的脸板得像铁一样。她手下的那
些干部们,恋恋不舍地、但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纪琼枝离去了。

    纪琼枝刚钻进汽车,耿莲莲便跺着脚骂道:“这个老妖婆子!老不死的东西!”

    第二天,市长办公会议的有关内容便原原本本地汇报到耿莲莲的耳朵里。

    纪琼枝在会上骂道:“什么鸟类中心,简直是个杂耍班子!只要我当一天市长,
就不给这个杂耍班子一分钱贷款!”

    耿莲莲笑嘻嘻地说:“老东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耿莲莲吩咐上官金童,把上次预备好了的礼品,分送到那天前来参观的每个人
家中,纪琼枝当然除外。礼品包括:燕窝一斤,孔雀翎一束。特别重点的客人,如
各银行行长,每份礼品里,再加上一斤燕窝。

    上官金童为难地说:“外甥媳妇,这种事……我干不了……”

    耿莲莲的灰眼睛只用一秒钟便变成了两只蛇眼睛,她冷冷地说:“干不了,只
好请小舅另谋高就了。也许,您那位恩师,能帮您找个乌纱帽戴戴。”

    鹦鹉韩道:“就让小舅看个大门什么的也行啊。”

    耿莲莲怒诧道:“你给我闭嘴!他是你的小舅,可不是我的小舅!我这里不是
养老院。”

    鹦鹉韩嘟哝着:“不要推完磨就杀驴吃嘛!”

    耿莲莲把手中咖啡杯子对准鹦鹉韩的脑袋砸过去。她的眼里射出土黄色的光芒,
大嘴猛地咧开,骂道:“滚!滚!都给我滚!惹恼了老娘,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老
鹰!”
    上官金童吓得魂飞魄散,他连连做着揖,说:“外甥媳妇,我该死,我该死,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您千万别对外甥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吃了您的,穿
了您的,我去捡破烂,卖酒瓶,凑足钱。还您……”

    “真有志气!”耿莲莲嘲讽道,“你是个十足的笨蛋,像你这种吊在女人奶头
上的东西,活着还不如一条狗!我要是您,早就找棵歪脖树吊死了!马洛亚下的是
龙种,收获的竟是一只跳蚤,不,你不如跳蚤,跳蚤一蹦半米高,您哪,顶多是只
臭虫,甚至连臭虫都不如,您更像一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

    上官金童双手捂着耳朵逃出了“东方鸟类中心”。他跑得非常快。耿莲莲那些
比杀猪刀子还要锋利的话戳得他周身都是流血的窟窿。他糊糊涂涂地跑到了一片芦
苇地里。去年没收割的芦苇一片枯黄,今年新生出的苇芽已有半尺多高。

    他钻到了芦苇深处,暂时地与人世隔绝了。枯黄的苇叶在微风中嚓嚓啦啦地响
着。潮湿的泥土上,上升着新鲜苇芽的苦涩气味。他感到心痛欲裂,一头栽在苇地
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抡起沾满泥巴的手,打着自己笨重的大头。

    他像老娘们一样边哭边唠叨着:“娘呀,你为什么要生我呀!你养我这块废物
干什么呀,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呀,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
我,死人也欺负我……娘啊,儿活不下去了,儿要先走一步了。天老爷,睁睁眼吧,
打一个沉雷劈了我吧!地老妈,裂一道深沟跌死我吧,娘啊,我受够了呀,我被人
指着鼻子骂呀……”

    他终于哭累了。卧在地上,潮湿的泥地渍得身体很不舒服。他爬了起来,擤擤
红肿的鼻子,擦擦脸上的泪痕。大哭一场后,他感到心里通畅了许多。芦苇上吊着
一个伯劳鸟的旧巢。芦苇根缝里爬行着一只黄颔蛇。他吃了一惊,庆幸自己刚才趴
在地上时,没让它顺着裤腿钻到裤裆里。看到鸟巢他想起了东方鸟类中心。看到蛇
他想起了耿莲莲。他的心中渐渐升腾起怒火。他一脚踢在鸟巢上。没想到那鸟巢是
用马尾拴在芦苇上的,他一腿没踢飞鸟巢,却差点仰面跌倒。他用手撕下鸟巢,扔
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乱踩,一边踩,一边骂:“王八蛋个鸟类中心!王八蛋!我踢
了你!我踩碎你!王八蛋!”踩碎了鸟巢,他心中勇气陡增,怒火更盛,弯腰折断
一根芦苇,芦苇叶子在手掌上划开一条血口子。他不顾疼痛,高举着芦苇,去追赶
那条黄颔蛇。终于看到它了。它在紫红色的芦芽间蜿蜒行进,爬得非常快。他举起
芦苇,骂道:“耿莲莲,你这条毒蛇!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要了你的命!”他
猛地把芦苇抽下去。芦苇似乎打在了蛇身上,也好像没打到蛇身上。但这条粗大的
黄蛇,身体迅速地盘起,并猛地昂起了镶黑色花纹的头,它对着他吐着黑色的信子,
并发出咝咝的声响,它的两只灰白的眼睛阴毒地盯看他。他浑身发冷,头发竖起来,
刚要把芦苇抽下去,就看到它的身子蹿了过来。他叫了一声亲娘,扔掉芦苇,不顾
干硬的芦苇叶子割脸割眼,呼呼隆隆地逃出了芦苇地。回头一看,没见那蛇追上来,
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感到四肢酸软,头昏脑胀,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肚子饿
得咕咕响。远处,“东方鸟类中心”

    高大的牌坊式大门在阳光中光彩夺目,仙鹤的叫声直冲云霄。往日,这会正是
开午餐的时候,牛奶的甜味,面包的香味,鹌鹑肉、山鸡肉的鲜味儿……一齐向他
袭来,他开始对自己的莽撞举动后悔了。为什么要离开“东方鸟类中心”呢?去送
礼又丢你什么面子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痛;又扇了一巴掌,有点痛;狠扇了
一巴掌,痛得他蹦了一个高,半边脸火辣辣的。上官金童,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
的大混蛋!他大声骂着自己。他的脚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东方鸟类中心”

    走去。去,大丈夫能伸能屈,给耿莲莲赔个礼,道个歉,认个错,求她收容你。
人到了这份上,还要什么脸皮?面子?脸皮、面子是给富人的,不是给你的,骂你
是臭虫,你就成了臭虫啦?骂你是虱子,你就成了虱子啦?他深深地自责着,自怨
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
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他又站在了“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了。

    他在“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徘徊着,犹豫着,几次想硬着头皮闯进去,但事
到临头又退缩了,是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

    好马不吃回头草。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立。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人穷志不
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了许多格言警句,他想昂然离去,但刚
走几步,又回来了。上官金童进退两难。他盼着能在大门口碰到鹦鹉韩或是耿莲莲。
但刚听到鹦鹉韩的喊叫声,他就匆匆忙忙地躲在了树后。就这样他在大门口熬到太
阳落山。他仰望着楼上耿莲莲房间里射出的柔和灯光,心中万分惆怅。观望良久,
终于无计可施,便拖着两条长腿,一步步挨向繁华市街。

    他被食物的味道吸引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风味小吃夜市街,这里原先是关流星
拳师设拳厂招徒练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食品街,两边的商店还没打烊,五颜六色
的霓虹灯在商店的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
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街上的风景更好。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洒满了水。路两边,临时拉起两排罩着大红灯罩的电灯,
亲切而暖昧的红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泛着青油油的光,灯罩下的摊主都穿着白制服,
带着高帽子,脸上都油光闪闪。在这条小吃街的人口处,竖着一块高大的牌子,牌
子上写着:沉默是黄金。在这里,你的嘴巴只具备吃的功能,而不具备说的功能。
如果你能坚持,必将得到奖赏。想不到“雪集”的规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来。
红灯映照,粉红色的蒸气在街上盘旋缭绕,摊主对着顾客施眼色,做手势,整条街
都显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群群的红男绿女,三三两两的、搂肩搭背的、挤鼻
子弄眼的,但都恪守着不说话的规矩,在一种古怪而愉快、既不像恶作剧也不像幽
默的气氛中,像鸟儿一样,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东叼一口,西叼一口,卖者和买
者,都处在庄严的游戏状态中。上官金童一踏入这条失语的街道,心中陡然升起回
归家园般的温馨感。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白天所受的屈辱,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
到人和人之间反倒拆除了隔阂的篱笆。至高无上的,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让嘴巴
变成一种不招惹是非的、功能单一的器官。他踩着滑溜溜的石板街道往前走。卖油
炸活虾的摊主,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的青年
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螯足的小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
深红的龙虾愚蠢地爬动,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小姑娘用会说话的眼睛招呼着他。他
看了一眼标价牌,慌忙扭转脸。他的口袋里,只残存着一张一元面值的纸币,连条
龙虾腿也买不到。红灯映照下一笼活蛇闪烁着活物的光芒但它们却像死物一样盘缠
着。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端坐着四个白衣警察。他们的脸色都很柔和,毫无敌情
观念。老板的助手,是—个头上绾着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姑娘——也许是
个少妇,因为她的乳房在大幅度的运动中像两包凉粉似的晃动着,处女的乳房是有
坚固的底座的——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蛇在她的手里是活着的死东西。她好像忘
记了它们是有毒牙的。她像从笼里往外摸胡萝卜一样随便摸出一条蛇,往木板上一
按,啪,一刀剁去蛇头,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后一拽,
雪白的蛇身便与蛇皮分离了。那条被剥成光棍的无头蛇还在木板上扭动着。她用麻
利得让人看不清楚的动作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的蛇肉扔给在大
案上操刀的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乱砸,然
后侧着刀锋,顷刻之间便把那条蛇削成一盘跟纸一样透明的肉片。而在他片一条蛇
的时间里,那个姑娘已经把五条蛇剥皮去骨开膛破肚。警察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
姑娘把一盘盘蛇肉摞在他们面前。四个警察目光相碰,唇边都浮起会意的微笑。他
们同时举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在杯中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

    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往热水中一蘸,随即便填在嘴里。他目光左
顾右盼着,走过了卖炸鹌鹑、炸麻雀的摊子、卖猪血豆腐的摊子、卖炸小鱼贴饼子
的摊子、卖八宝莲子粥的摊子、卖醉蟹的摊子、卖羊杂碎的摊子、卖驴头肉的摊子、
卖红烧牛、羊睾丸的摊子、卖汤圆、馄饨的摊子、卖炒蚂蚱、炸蚯蚓、炸蝉、炸蚕
蛹、炒蜜蜂的摊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这儿汇集,但都在牌子上标着:高密东
北乡风味小吃。这种广纳博采的风度让上官金童叹服。十几年前,从没听说过谁敢
吃蛇。但现在,据说方半球的儿子与人打赌,竟用白面饼把一条毒蛇和一棵大葱卷
在一起,蘸着新鲜豆瓣酱、喝着高粱酒,硬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叽哩咔嚓地给吃掉
了。狭窄的青石街道上人们摩肩擦背,碰碰撞撞,由于都沉默,人们变得特别友善。
只有油锅里炸物的哧啦声,只有刀在案板上的噼啪声,只有人嘴咀嚼时的吧嗒声,
只有那些被现场宰杀的小鸟的唧唧声。他混迹在这崭新城市的故意装哑巴的食客中,
眼睛饱览了美食,鼻子饱嗅了美味,嘴巴却淡得飞出了小鸟。

    他终于发现,喝一碗用龙嘴大茶壶冲出的茶汤正好需要一元钱。他向那大茶壶
靠拢过去。龙嘴大茶壶的热水筏吱吱地呜叫着。茶汤的味道苦中带香。他突然看到,
独乳老金跟一个白脸的中年人正坐在龙嘴大茶壶旁边的摊子上,用竹签子挑着一串
油炸田鸡腿,男的把手中的竹签递到女的嘴边让女的咬,女的又把手中的竹签递到
男的嘴边让男的咬。这亲昵的情景令上官金童望之却步。他低着头溜到一边,躲在
一根电线杆后。电线杆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油印广告,招徕着花。

    柳病患者。一股氨水味儿刺鼻辣眼,他知道这是男人们小便的地方。他在暗处,
老金在明处。老金烫了个菜花状的大包头,头发油黑发亮。也许是染的,也许是假
发套。黑夜能使老女人变嫩,化妆能让丑女人变美,所以老金在柔和的红灯下面若
银盆唇涂脂,独乳高挺,胸衣亭亭如华盖,宛如一个风流少妇。瞧她那个卖弄风骚
的肉麻劲儿!

    老杂毛!老来俏,老不正道,生女为娼,生子为盗。他暗暗地骂着,同时却对
那白脸的中年男人满怀着嫉妒。这时,他的腿被一只爪子挠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猫
呢,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像哑巴孙不言一样用双手行走的残疾少年,少年生着两
只黑色的大眼睛,脖子细得像鸵鸟。他伸出一只指头弯曲的小手,可怜巴巴、充满
希望地仰望着。上官金童心中一阵酸痛,在这沉默不语的世界里,他的心软得像粘
糕一样。连这乞讨的残疾少年,竟然也不愿违背夜市的规矩。他感动得非常严重。
他感到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少年的乞求。

    略微一犹豫,他就把那张被手攥湿了的钞票送给了少年。少年给他鞠了一个躬,
转身,蹭呀蹭呀,蹲到龙嘴大茶壶前。少年捧着碗喝茶汤时,上官金童感到有些后
悔,但马上就否定这念头,让一种崇高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心。老金还坐在那儿,他
不敢出去。为消磨时光,也确实有生理需要,他把尿滋到水泥电线杆上,看着绿色
的液体沿着电线杆下流。刚撒到一半时,一只坚硬的大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肩头。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严肃的脸说明在她眼里男女性别已经不存在。

    她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袖标,胸前挂着市卫生局签发的“卫生监督员”证件。手
脖上挂着一个磨破了边的革包。她指指墙上的一行大字:此处不准大小便!又指指
自己胸前的牌子和胳膊上的袖标,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发
票,递给上官金童。随地小便罚款五元,此票不做报销凭证。上官金童拍拍衣袋,
摊开双手。老太太铁面上没有任何通融的表示。他慌忙地给她鞠躬、做揖,并用拳
头捶打着脑袋,表示着悔改之意。老太太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演。他以为已经得到了
原谅,刚想贴着墙根溜走,老太太赌住了他的去路。无论向哪个方向冲突,老太太
总是能轻松裕如地挡在他的面前,并对着他伸出手。他指指衣袋,示意老太太自己
搜。老太太摇摇头,表示她不搜,决不搜,但她的手也决不退回。上官金童用力把
老太太推开,沿着幽暗的墙根奔跑。后边没人喊叫,但却响起了铁皮哨子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潮湿的东南风像蛇的皮肤。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夜市上。

    摊主们已经收摊。红灯一盏也不剩,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满街的鸟毛和蛇
皮。几个清洁工正在清扫。一群小流氓正在打架。他们打架时也严守着沉默的原则。
看到他之后,小流氓们停住手,齐齐地望着他。他惊讶地看到,那个打架最英勇的
少年,竟然是接受过他施舍的残疾少年。他有两条健康发达的腿,他的坐垫和小板
凳不知去向。上官金童心中懊丧,暗骂自己心肠太软上了当,但同时又觉得这少年
狡猾得可爱。小流氓交换着眼色,少年挤挤眼,他们一拥而上,把上官金童掀翻在
地。他们剥掉了他的西装革履,直剥得剩一条短裤为止。然后,一声响亮的呼哨,
他们就像鱼归大海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

    赤裸着身体,光着脚,上官金童沿着那些幽暗的小巷寻找那群小流氓。这时,
他已经顾不上恪守沉默规则了。他时而大骂,时而嚎哭。地上的残砖断瓦,硌着他
在桑拿浴澡堂泡嫩了的脚;冰冷的夜雾,浸打着他被泰国女郎按摩得娇贵了的皮肤。
他深深地体会到,在地狱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特别感到地狱的痛苦,只有那些在
天堂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地狱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现在已落在了地狱的
最底层,倒霉到了极点。想起在桑拿浴澡堂里那种烫皮的灼热,更感到现在的寒冷
深入骨髓。他想起与独乳老金纵情狂欢的那些日子,自己也是赤身裸体,但那是幸
福的赤裸,现在算什么?身高一米八十厘米,在深夜的大街上来回奔走,成了真正
的行尸走肉。

    因为城市禁狗令的颁布,十几条被主人抛弃了的狗——像法西斯一样凶恶的德
国黑盖狼狗、像狮子一样威风的藏獒、抖抖颤颤如一堆猪大肠模样的沙皮狗、披头
散发的明星狗——组成了一个土洋结合、中西合璧的狗队,寄居在垃圾堆里,时而
撑得放屁窜稀,时而饿得弓腰拖尾。它们与城市环保局下属的打狗队结下了深仇大
恨。上官金童不久前还听说,打狗队队长张华场的小儿子,被几条凶猛的大狗,从
幼儿园的数百个儿童中准确无误地拖出来吃掉了。当时,那群孩子正在儿童乐园里
玩耍,张华场的儿子,坐在一条旋转的游龙上。一只黑色的狼狗,从高空铁锁桥上,
像鹰一样飞下来,精确地落在那可怜的男孩的座位上,一口就咬住了他的颈背。几
条种类不同的狗,从各自的埋伏地点冲出来,协助着主攻的狼狗,几乎是大模大样
地、不慌不忙地、当着像木鸡一样的幼儿园阿姨的面,把打狗队长的公子抬走了。
市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独角兽”,对这起复杂而可怖的事件进行了系列报道。
最后竟得出了这群狗是由黑社会分子化妆而成的奇妙结论。当时,华衣玉食的上官
金童对这个事件像眼前流云耳旁风,根本没用脑袋去想。但现在,不由你不想了,
伙计。由于“卫生爱市月”比较彻底地清除了垃圾,这群狗正处在弓腰拖尾的饥饿
阶段。市打狗队最近装备了从国外进口的带激光瞄准器的连发快枪,这群狗白天躲
在下水道里不敢露头,只靠着后半夜出来打点野食,它们把“爱娃家具店”的一件
皮沙发都撕着吃了。赤条条一身白肉的上官金童,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他看着那
头圆睁双眼、抖擞着满身黑毛的藏獒,想起了在“文化大革命”中就崭露了头角的
天才宣传家“独角兽”的报道:据可靠消息透露,那头“藏獒”,其实就是披着狗
皮的惯犯臧嚣。他仔细一看,仿佛真的看到一个披着狗皮的人。他连忙做揖求饶:
“臧嚣大哥,臧器大哥,我跟您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我这人一向老实,除了爱盯
女人的奶头,别无恶行和劣迹,求您饶了我吧……”

    藏獒迈着拳头状的大脚爪,啪哒啪哒往前走着。它上翻着毛茸茸的厚唇,龇出
寒光闪闪的白牙,雷鸣一样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滚出来。在它的身后。有两条像孪
生兄弟一样的狼狗,一左一右,护卫着藏獒。狭长的狗脸,阴险毒辣的表情。在它
们身后,簇拥着一群乱七八糟的狗东西。一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尖耳朵秃尾巴小狗,
像个小女孩一样,“哇哇”地叫着,声音那么清脆,但一点也不悦耳,因为那声音
里没有女孩的纯真,却有狗仗狗势的骄横。藏獒颠动着大头狂吠了两声,威猛得可
怕。这是一群货真价实的猛兽,比最凶恶的人要可怕十倍。

    “独角兽”简直是胡说八道。到了这样的关头,上官金童还不忘记批评“独角
兽”

    利用大众媒介进行合法造谣的活动。狗群就要发起进攻了,它们脊梁上的毛都
像枯草一样支棱起来了。上官金童弯腰捡起两块黑石头,一步步倒退着。他本想转
身撒腿逃跑,但突然想起了鸟儿韩的教导:遇到强兽,最忌惊慌逃跑,两条腿的人,
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你只能面对猛兽,瞪大你的眼。鸟儿韩说他和黑
瞎子搏斗时就与它比赛过眼力,一直把那头熊看得像个大姑娘一样羞怯地低下头。
老天呀,我可不敢看那畜生的眼睛,那不是眼,那是两团燎人的磷火,看一眼你就
感到双腿上的筋抽搐起来。我可不敢停住不动,因为我的脊背像阳光中的冰凌一样,
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屁股沟子里和两条大腿之间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就是融化掉的
脊梁骨啊。他退却着,盼望着脊背能依靠在什么东西上,一堵墙,或是一棵树。

    狗群稳稳地往前逼,它们显然非常清楚,面前这个一身白肉的长大家伙,已经
临近精神崩溃、身体瘫痪的边缘。他倒退的脚步已经越来越不利落了,他的腿已软
得像弹簧一样了,他的上身已经摇摇晃晃了,他手中攥着的黑石头就要滑脱了,腥
臊的液体己经吓出来了。退吧,退吧,退到那道台阶,你就会跌倒,那时我们就来
消化你。

    上官金童的眼睛花了。石头从他的手中滑脱了。他感到自己就要彻底地解脱了。
想不到上官金童竟落了个葬身狗腹的下场。他疲乏地想了一下母亲,又想了一下老
金那敢于压倒一切男人而决不被男人所压倒的独乳,别的连想都懒得想了。跌坐在
台阶上之后,他只求狗们把自己吃得干净一点,不要留下一条腿什么的,一点痕迹
别留,连血都舔干净,就让上官金童神秘地消失吧……

    一只突然蹿出来的黄牛犊做了上官金童的替死鬼。那牛犊是从一家宰杀黄牛的
铺子里跑出来的。它胖得油光光的,皮毛像上等的绸缎。它的肉味自然要比上官金
童鲜美。有了鲜鱼,谁还吃死鱼?有了小乳鸽,谁吃老公鸡?人狗是一理。肥牛犊
一出现,狗们随即就把上官金童抛弃了。他看到,吓傻了的黄牛犊愣头愣脑地蹿到
狗群里。藏獒跳起来,一口就咬住了它的脖子。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叫,便跌翻了。
两条狼狗扑上去,几下子便把它的肚子豁开了。群狗一拥而上,把那小牛几乎抬了
起来,它的肢体倾刻之间便被分解了。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从黑洞洞的杀牛铺里钻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点数着油腻、
发黑的钞票。上官金童知道这是几个偷牛贼,他们专偷农民的牛,低价卖给城里的
杀牛铺子,农民们对他们恨之入骨,抓住后便割掉鼻子惩罚,但总也捉不尽。而且,
去年,“独角兽”还追踪报道了一起轰动全市的案件,一个偷牛贼,被割掉鼻子后,
竟然到法院状告了那两个割他鼻子的农民。结果是:偷牛犯被判三年劳役,割人鼻
子的农民也被判了三年劳役。对这种各打三十大板的判法,农民们骂不绝口,几个
胆大的,鼓动起几十个被偷过牛的农民,到法院门前静坐示威。

    静坐了一天一夜,没人理睬。那个带头的王采大,用小斧头,劈破了法院的大
牌子。楞头青李成龙,冲进法院大楼,用砖头砸了门庭内那面高三米长六米的巨型
大镜子。结果,王采大和李成龙,被当场铐起来,一个月后,各被判处六年徒刑。

    那几个点数钞票的偷牛贼中,有两个是没鼻子的。被割过鼻子的偷牛贼格外的
凶狠,大白天就敢拖着大刀,公然闯人人家拉牛,有敢拦阻者,没鼻子偷牛贼就说
:“来,来,来,老子反正破了相,活着死了都一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天老爷,谁还敢上?偷牛贼都会些拳脚,胳膊上有力气,刀又磨得快,那些大砍刀,
都是清朝末年著名的老铁匠上官斗打造的,钢火好,能砍软也能砍硬。一挥刀,能
拦腰劈开一头牛。不就是头牛吗?权当二亩棉花被棉铃虫吃光了棉桃,权当买了一
吨供销社卖的假化肥,权当被那些个乡镇长们敲诈了一家伙。去报案嘛!天老爷,
万万使不得。不报案,只丢了一头牛;一报案,就等于丢了两头牛。乡镇派出所里
那些联防队员,一个个原本就是“好孩子”,杀人放火受了招安,他们和那些偷牛
的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偷牛贼卖了牛,他们都要抽头。你去报案吧,好,他们恣
得就像天上掉下烧鸡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嘴里甜得像吐蜜一样:“大爷,丢了牛
了?这些没鼻子不要脸的家伙,臭流氓,下贱货!药不净的棉铃虫,抓不完的偷牛
贼。大爷,您看,一班弟兄们,天天像兔子一样跑公事,瘦得都像扁担钩子一样了,
哪有力气捉贼?先把我们弄到饭店里去喂喂吧!喂饱了才有劲儿去给您破案。”去
吧,对门就是“五颗金星”小餐厅,那里的砂锅小牛肉刚焖上,闻闻,风把香味都
送过来啦。吃,不能光吃,得上十扎生啤吧?奶奶的,兴起来喝生啤,一扎就是八
元八角八,还说“发发发发发发发”!发什么?发疯吧!什么“立案费”、“侦察
费”、“补助费”、“旅差费”、“夜班费”,都要你付。俺下跪了,这头牛俺不
要了行不行?不行!这是堂堂的公安派出所!是让你戏弄着耍的?不告也可以,拿
钱吧,撤诉费一千元!所以呀,别说丢一头牛,丢了老婆孩子也千万别去报案,现
在,这公安局什么的,真是……提起来他们,咱老百姓的头皮就发麻呀!……上官
金童的脑子又混乱不堪了,陈谷子烂芝麻,千年百年的事儿,搅成了一团麻。他见
了没鼻子的偷牛贼,本来是想溜掉的,没想到又掉进了联想的泥潭。幸亏有一个偷
牛贼,用牛耳尖刀在他面前比划着,瓮瓮地说:“你看到什么啦?‘’上官金童说
:”大爷,大爷,我是个睁眼瞎子,啥也看不见,啥也看不见……“偷牛贼说:”
滚,穷叫花子。“

    上官金童急匆匆地往前跑去。他再也不敢走幽暗的小巷。老天爷,要再被那群
恶狗盯上,可没小牛犊来替死啦。向着光明奔吧,大难不死,自有后福。到那热闹
地方捡件破衣褴衫遮遮羞,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就回到母亲身边去。跟着母亲捡捡
破烂,反正已经四十多岁了,这几年跟着老金和耿莲莲也算享尽了人间富贵,死了
也不委屈了。

    市中心广场,是最光明的地方。正中一座电影院,两边是博物馆和图书馆。

    都有着高高的台阶,蓝玻璃的墙壁直插到夜空里去,转着圈是大电灯。天哪,
又没人在这里做针线活儿,开这么多灯干什么?这要浪费多少电?电影院的大门脸
上,画着巨大的海报。比水桶还粗的女人大腿掩映在轻纱旗袍里。比胳膊还粗的手
枪枪口喷吐着火焰。鲜血淋漓,珠光宝气。女人的肉,袒露的胸,比篮球还大的乳
房,比鞋刷子毛儿还硬还粗的女人睫毛。他平常坐在耿莲莲的轿车里路过这广场时,
并没感觉到它有多大。现在,落魄丧魂的上官公子在料峭的春寒里踽踽行走在这广
场上时,才感到它宽广得无边无沿。广场是用八角形的水泥块儿砌成,他左脚在前
时一步跨三块颇感吃力,右脚在前时一步跨三块十分轻松。他的脚疼痛难忍。抬脚
看到脚底有葡萄那么大的血泡数十个,有的已经被磨破,流出透明的汁液。磨破的
血泡痛得钻心。地上有几摊牲畜的屎。他吓了一大跳,生怕这是狗屎,他已经到了
见狗就心惊肉跳的程度。水泥块上用彩色粉笔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乍一看很面熟,
越看越生疏。一阵风刮过来,几只白色的塑料袋随风翻滚。不顾脚痛,他冲上去逮
住一只,又去追赶另一只。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追着塑料袋跑到了广场边缘。那个塑
料袋挂在路边的冬青树上。他一屁股坐下了。尽管冷气直刺肛门,他还是坐下了。
他把塑料袋缠在脚上。这时他才发现挂在冬青树枝上的塑料袋有很多。他欣喜若狂,
一只一只地拣,一只一只地往脚上缠。直到把两只脚缠得像两个熊掌。当他站起来
行走时,脚底下柔软极了,舒服极了,疼痛锐减,他感动得心颤。他的脚嚓啦嚓啦
响着,声音传得很远。蛟龙河北岸传来打桩机的巨响,脚下这个地方,改叫桂花区
了。此刻是桂花区的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只有在东南方向,那座新建成的本市
最豪华的桂花大厦那儿有一些灯光闪烁的窗口,像天上的房间,其余的地方都黑了
灯。他最终决定,回到塔前去,到母亲身边,说什么也不再离开,窝囊就窝囊吧,
无用就无用吧,在母亲身边,吃不上鸵鸟蛋,洗不成桑拿浴,但也决不会落到赤身
裸体跑大街的可怜境地。

    街边商店林立。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又突然看到一个辉煌的橱窗。

    橱窗里站着六个时装模特,三男三女。衣服是用天上的彩霞裁成的,女人是用
象牙雕成的。那满头的金发或是黑发,那光滑的智慧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弯曲的
睫毛、含情的美目、温馨的红唇,当然,最让他人迷的还是女模特那高高挺起的乳
房。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女模特活了,她们乳房里的甜蜜气味从玻璃里渗出来,温暖
着他的心。他的额头碰在冰冷的玻璃上,才使他暂时清醒。他生怕自己的狂症发作
不可收拾,趁着短暂的清醒赶快逃离。他强迫自己逃跑,但跑了一圈,不知不觉又
转回了原地。他双手举起来,对着天上黯淡的星辰,祈祷着:老天爷,让我摸摸它
们吧,让我摸摸它们,今生今世,再无所求。

    他猛烈地扑向女模特们,在一瞬间他感到那些玻璃无声地破碎了。他的手还没
触到她们的胸,她们就轻飘飘地东倒西歪了。他的手按在一个坚硬的“乳房”上。
一个可怕的感觉在他心头闪过:天哪,没有乳头!

    一股热乎乎的腥咸液体流进他的眼睛里,嘴巴里。他感到身体正向着无底的深
渊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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