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生死疲劳

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厕所 受毒打解放作抉择(2)



   
    你儿子打着一把伞冲出来,冲到你妻子身边,为你妻子举伞遮雨。你儿子哭着说:
   
    “妈妈,回家吧,看你淋成什么样子了……”
   
    “傻儿子,哭什么?下这么大的雨,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妻子把雨伞推回到你儿子头上,说,“好久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自从我们搬进县城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雨,真好,我们的院子,从来没这么干净过。”你妻子指指厕所,指指房顶上那些亮晶晶的瓦片,指指那像黑鱼的脊背一样的甬道,指指那些黑油油的梧桐树叶,兴奋地说,“不光我们家干净了,县城里千家万户都干净了,没有这场好雨,这座城就臭了,就烂了。”
   
    我叫了两声,表示对你妻子意见的赞同。你妻子说:
   
    “你听听,下大雨,不但妈妈高兴,连我们的狗都高兴。”
   
    你妻子把你儿子推进屋去。我与你儿子,一个站在正房门口,一个蹲在厢房门口,看着她站在院子正中甬路上清洗身体。她命令你儿子关了房檐下的灯,院子随即沉人黑暗,但一道道闪电还是不断地照亮你妻子的身体。她用一块被雨水泡涨了的绿色香皂,往头发上和身体上涂抹着。然后她就搓揉,丰富的泡沫使她的头庞大无比,院子里洋溢着肥皂的香草气味。雨点越来越稀疏,雨打万物的声音减弱,街道上流水哗哗,闪电过后,隆隆的雷声滚来。微风刮过,梧桐树上积存的雨水像瀑布般落下。你妻子用井台边的水桶里和脸盆里的积水冲洗干净身体。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能看到她那残疾的屁股和那些黑森森的毛发。
   
    你妻子终于进了门。我嗅到了她用毛巾揩擦头发和身体的气味。接着我又听到她打开衣橱的声音并同时嗅到干燥的、沾染着卫生球儿的衣服气味。至此我也松了一口气。女主人,钻进被窝里去吧,祝你睡个好觉。
   
    西邻家那只老挂钟连敲了十二响,正是午夜时分,大门外那条宽阔的天花胡同水声响亮,整座县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水声响亮。对这座几乎没有下水设施、地表上却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的城市来说,这场豪雨,无疑是一场灾难。雨后的情景证明,豪雨只是让部分地势高处的人家的厕所和院子里干净了,但许多地势低洼处的人家,却被裹挟着粪便、杂物的污水灌了个狼狈不堪。你儿子的许多同学,是蹲在桌子上熬过了漫漫长夜。洪水消退之后,连那条号称县城门面的人民大道上,都沉淀着淤泥,淤泥里还躺着死猫、死老鼠等小动物的被泡涨的、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新任县委书记庞抗美,穿着胶鞋,挽着裤腿,手持铁锹,率领着县委、县政府官员在大街上清除垃圾的镜头,连续三天出现在县电视台拍摄的新闻节目中。
   
    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从利民大道那边飘来。然后我嗅到了一辆漏油严重的吉普车的气味,还有车在污水中行驶的溅水声与马达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那气味那声音渐渐逼近,由城南大道拐进天花胡同,然后停在了你家门前,当然也是我家门前。
   
    没等他们敲响你家的门环我就发出了如临大敌的狂吠,我几乎是爪不沾地地蹿过院子进入大门洞,十几只栖居在大门洞里的蝙蝠飞出去,在黑暗的、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中盘旋。门外有你的气味与几个陌生人的气味。门板被拍打,发出空洞而恐怖的声音。
   
    房檐下的灯亮了,你妻子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大声问讯着: “谁啊?”门外的人不回答,但执拗地拍打着门板。我前爪扶着门板站立起来,对着门外狂吠。我嗅到了你的气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围着你的那些邪恶气味,好比是几只狼裹挟着一头绵羊。你妻子扣好衣服进入大门洞,并随手拉开了大门洞的灯泡,墙壁上伏着十几条肥胖的壁虎,尚有几只没飞出去的蝙蝠倒挂在门洞上方的水泥预制板缝里。“谁啊?”你妻子又问。门外的人含糊地说:“开门吧,开门后就知道了。”你妻子说:“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门外的人低声说:“蓝县长被人打了,我们送他回来!”你妻子犹豫着,开锁,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条缝。你蓝解放狰狞的脸,黏结成绺的头发,果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你妻子惊叫一声就拉开了大门。那两个人往前一用劲,你就像一条死猪被掼了进来。你沉重的身体把毫无防备的你妻子压翻在地。那几个人抽身跳下台阶。我闪电般地对着一个人扑去,我的爪子扑到那人脊背上。这是三个身穿黑色橡胶雨衣、眼戴墨镜的人。两个在车上,一个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没有熄火,汽油味儿和机油昧儿从水中猛烈地挥发上来。被雨水淋湿的橡胶雨衣非常油滑,使那个人从我的爪下滑脱。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闪到吉普车的对面。我因为没有捕获目标而被闪落到水中。水淹没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动迟缓。但我还是奋力地向另一个正欲往吉普车里钻的人扑去,他背后拖拉着的雨衣保护了他的屁股,使我仅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这人怪叫一声,猛地关上车门,雨衣的下襟被挤在车门缝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坚硬的车门撞酸。另外那个人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凶猛前冲,溅起很高的水花。我跟着车追了一段,但肮脏的水使我根本无法施展轻功,与其说我在跑,还不如说我是在漂浮着脏物的水里游泳。
   
    我艰难地倾斜着身体逆水前行,到达大门外的台阶。在那里,我用力抖着身体,把身上的脏水和污物甩出去。根据对面墙上浸过水的痕迹,我知道街上的流水量已经大大减少。一个小时前,你妻子在那里奋力掏厕所时,这街上应该是浊流滚滚,如果那时候这三个歹徒开车而来,吉普车就会被水淹死。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又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门口把我的嗅觉调整到最佳状态,也找不到他们的准确方位。大雨和滚滚洪水的气味太复杂太龌龊了,连我这样的出类拔萃的鼻子也感到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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