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何处入梦


                               

  艾红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这是五月的阳光,它温和地照耀着女红,也照耀
着街边几家漂亮的时装屋。有一束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一个模特儿身上。艾红被这光
牵引,一眼就看见了那条裙子。太阳的香味儿和童年的马叫一起向她涌来。哗,她
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穿上这样的裙子,真该恋爱一场:艾红为这样的念头吓了
一跳,如果此时上帝正俯视着人间的话,定会为她面颊上涌起的红云而微笑的。上
帝知道这样的念头是第一次光临艾红的心中。但脸红之后,艾红的两只脚还是在裙
子面前死死定住了。女红将裙子试上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艾红飘舞起来,小
老板在一边说,小姐你好好的眼力啦,这是我昨天刚刚从广州进回来的货,今年春
天最流行的啦。刚才有一位好喜欢,可是腰太粗穿不上,只有你这样苗条的小姐才
好穿啦。艾红笑眯眯地转了一圈,陶醉着将所有的恭维照单签收。裙子飘舞,长及
脚背,让她想到“长裙拖曳“这个迷人的景致。她身上有刚刚领到的钱,她一下决
心,就这么“拖曳“着出了时装屋。 艾红不是打工妹,但艾红每天都在打工。艾
红从6岁开始读书,一路读上来,读了17年。现在她是S大学生物系的研究生。这位
秀丽的研究生来自十座南方小城。那里多雨。因为多雨而山青水秀,也因为多雨令
她的脸色过于白皙。艾红因此格外喜欢阳光。有阳光的天气她总会在外面多赖上一
会儿。今天一个中午,她都在学校近旁的这条小街上闲逛着。现在她心满意足,飘
舞着回到校园。虽然她为这裙子付出了一个月的劳动,可她一点儿不心疼。她太需
要它了。初夏来临,她却整日穿着那条从廉价市场上买来的牛仔裤。她需要临风飞
舞的感觉。她渴望飞舞。
  一路上有同学打招呼说,嗨!艾红,好漂亮:
  啤酒馆的灯光十分昏暗。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温馨。没有人能在那样的光线里看
清女红身上的裙子,嗅到阳光的气息。但女红自己能够。她穿梭在一张张的桌子间,
让裙子不停地飘舞着。艾红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从上大学起她就开始打工,断断
续续地,维持着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到现在,打工已成了艾红生活的一部分。
  眼下这家啤酒馆,是一位朋友介绍的。朋友说老板是文化人,绝不会乱来。招
收的服务员一律在大学生以上。艾红的工作时间是每周周末的两个晚上,8点到12点。
虽然结束得晚了些,但艾红喜欢这里的氛围。在幽暗温馨的灯下,在萨克斯管吹出
的旋律中,她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俄罗斯乡村姑娘,在为劳累
了一天的农夫们斟酒。为什么这么想她也不明白,就像她总是想象着,将来她会有
一个一脸雀斑的卷发男孩,穿一件格子衬衫,蹬一双短统靴。她的同学说这是她看
多了俄罗斯小说的缘故。是啊,她太爱那些小说了,她喜欢艾特马托夫,喜欢屠格
涅夫,喜欢契诃夫……这些“夫“们是多么的有情调啊:
  今晚,飞舞的裙子让她的想象更加生动。她的心情格外好。
  墙上的大钟已指向11点30分了。客人们依然不少。艾红第三次去为墙角那个客
人送啤酒,她小声提醒说:先生,这已经是第三扎了,你恐怕……客人抬起头来,
说:我没事。那观看着她的眼睛已有几分醉意,又说,陪我喝一杯好吗?艾红犹豫
着。刚才这位客人就提过这样的要求。她回答说我们这里不陪酒。现在客人再一次
说这话时,她有些犹豫了。
  其实艾红早就注意到他了。他是9点多走进来的,一个人,背着一只行囊。头发
蓬乱。他和以往来这里喝酒的男人们区别很大。别的男人都衣冠楚楚,温文尔雅,
一边低声说着话,下边将啤酒杯端起来慢慢地酌。女红觉得在他们那里,喝脾酒是
次要的,交谈,或者听音乐是主要的。而这个男人却完全不同,他全心全意地喝着
啤酒,几乎将头埋进了那只大杯了。艾红在桌子中间穿梭,时常用眼的余光去看他。
当他要第二扎时,艾红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疲惫的族人。这真是个疲惫的族人,他
好像从很深的大草原里走出来,推开了木栅栏,目光从低矮的帽沿处投向栅栏里的
女主人:有水吗?女主人给他舀了不大瓢水,他咕瞻咕增地喝着。女主人没有问他,
你从哪里来,劲哪里去?她只是将瞒脸雀斑的小男孩儿搂在身边,不作声地看着他,
喉结蠕动,清亮的水从嘴角泻山……
  人渐渐少了。两个和艾红一起做的女孩子已经取下了头上的小红帽。艾红也将
自己头上的小红帽取下。她走到了那个疲惫的旅人面前,说:好吧,我陪你喝一杯,
完了就回家,好吗?
  她的语气是如此温柔,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她对自己说,我是担心他醉了,
喝闷酒是要醉的。他一个人来,醉倒在这里可怎么好?
  男人抬起头来。他眼里有丁种让艾红心动的神情,让她想到那个满脸雀斑的男
孩儿。她坐下了。男人看着她,喃喃地说,真好。什么真好,是裙子吗?女红不知
道,但心里很温馨。他给她倒了一杯酒,和她碰了一下。
  艾红不会喝酒,即使是啤酒,也足以让她醉。但这会儿,她很想知道醉的感觉。
她喝了一大口,望着男人:你,是来出差的吗?她还是问他了,她不是那个栅栏里
的女主人,男人摇摇头,打了个酒嗝,接着又打了一个,酒味儿在蓬乱的头发上缭
绕。你没事吧?艾红俯下脸去看他,她几乎想摸他的头发了。男人又摇摇头,似乎
不属说话。那好,那就不说话吧。艾红静下心来,去听萨克斯管忧郁的旋律。
  男人忽然说,我难过,难过。
  说完,他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抓起行囊,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艾红怔了一下,追到门口。
  老板叫住了她,怎么了,艾红?
  走出啤酒馆,风就迎面拂来,是那种可以形容为“熏熏“的春天的风,它一下
将女红的裙子向后卷去,柔软的绸布贴在两腿上,十分惬意。艾红推着自行车走下
街沿,见昏暗的街灯下坐着一个男人。艾红认出了他背上的背囊。是那个“疲惫的
族人“。
  他还没走?他为什么投走?是在等我吗?
  艾红犹豫着,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哎“了一声。男人回过头来,露出笑容:
我在等你。
  他说得很清楚,没有酒气。
  艾红心跳了一下,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害怕。什么事?她问
  男人站起身来,眼睛从清冷的街道上回来,说:我需要帮助。
  原来他把差旅费和证件遗失了,现在无法住旅馆。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一个
朋友。他说,我需要帮助……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和我的单位联系上,让他们把钱寄
来。
  这就是他难过的原因吗?这就是他喝闷酒的原因吗?艾红真想说。这没什么大
不了的呀,我完全可以帮你。可是,仅有的一点社会常识又让艾红生出警惕来:万
一他是坏人怎么办?艾红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是那么疲惫,那么无助,而且,
“我需要帮助“,这话说得是那样坦率和真诚,还有教养。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他说,你不带我,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们只是萍水
相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我现在只有它了。你完全有
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除了这张名片,我什么都没有了。
  艾红接过名片。他果然来自北方。这一点他的口音已经告诉了艾红。除此外,
它什么也不能证明。可是,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对她的信任能证明吗?艾红希
望它们能。因为她已经信任了。
  好的,我帮你。艾红很快就说出了这句话,比我们现在感觉到的要快得多。那
些犹豫和怀疑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艾红在答应帮助他的时候,除了想帮他,还因
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条件帮他。她在校园里有一处住房,是表哥的。表哥结婚后
在城里安了家,学校的那个房间就成了她的客栈。她每次打工后都去那里住,因为
太晚了进不了女生宿舍的门。她想,她可以把他带到那个房间里去住。 男人听她
这么说,眼睛顿时就亮起来。谢谢你,他说,以后我会好好谢谢你的。艾红不喜欢
这后一句话,她没有回答说不客气。她说,走吧。 这样他们就一起走。 似乎是
顺理成章的事,男人骑车,搭上文红。艾红努力坐稳,不去碰男人身体,裙子飘舞
起来,在初夏的夜晚,在无人的街道,在艾红的心里。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男
人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我叫艾红。红色的红。
  一个普通的初夏的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下雨,没有打雷,没有地震,甚至
没有风。大自然了无痕迹。
  所有的痕迹都刻在了艾红心里。
  昨天夜里分手时,男人说他今天上午就去给单位打电报,让单位汇钱来。他说
这话时,眼晴都睁不开了。艾红没有心思追究他明天的事,匆忙地去走廊上的公共
厨房给他烧水,可是等她提着热水进来时,男人已倒在床上睡着了。艾红怔怔地看
了一会儿,决定不去动他。她拉过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可是走出门,她感觉
到天气并不那么湿暖。又返回房间,推了推男人:喂,喂,你不能这么睡。男人迷
迷糊糊地坐起来,脱衣服,艾红想帮他,犹豫了一下,终没动手。男人脱掉外衣,
又脱掉了里面的T恤。女红忽然脸红了。男人脱完后很连贯地拉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像在自己家一样,脑袋落枕之前他看见了女红,含混不清地说:你还没走啊。艾红好
像犯了什么错似的,连忙关门退了出来。
  费了不少口舌,她才回到女生宿舍。可躺上床后,却久久不能入睡。他说他去
打电报,可他为什之不打电话而要打电报?现在电话更快也更方便呀。
   ……坐在课堂上,这个疑问忽然降临到艾红心里,立刻让艾红心神不宁。他
不会是骗我的吧?从名片上看,他的那个城市并不是个小城市,肯定该有很多电话
的。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他是个电脑公司的工程师(也是从名片上看到的),自
己是个穷学生。她马上又想,表哥的房间没什么值得偷的吧?好像没有。
  但女红还是没心思上课了。她悄悄溜出了教室,溜到了单身教师的宿舍楼。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艾红轻轻地开了房门。
  屋里除了多出一缕从窗外射进的阳光,一切都和昨晚一样。那个男人依然睡在
床上。 
  艾红松了口气,轻轻掩上门。但在门锁尚未碰响时,她忽然又将门推开,走进
去,歪头看着床上的男人。男人睡得很沉,像个孩子似的趴着。衣服凌乱地丢在椅
子上,一件T恤衫悼在地下。艾红拣起来,发现领子已经很脏了。她把它丢回到床上,
想,等他走了,还得换洗床单呢。
  男人忽然翻了个身。艾红吓了一跳,连忙退出门去。 但退出来时,心里却有
了一种莫名的温馨。
  艾红再见到男人时,男人已穿戴整齐,焕然一新。焕然一新的男人让艾红发现
他很年轻。最多不过30岁吧。男人抱歉地对艾红说、昨晚太累了,也没换洗就睡下
了,真不好意思。女红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有几分腼腆。就说,你睡得可真
死,要是有人来把你抬走你都不会知道的。说完艾红自己脸先红了,再去看男人,
男人倒有些不自在,讪讪地,没有接话。
  艾红对他竟然无师自通地在宿舍里把澡洗了感到十分惊讶。男人很平常地说,
我也住过这样的集体宿舍呀,自己烧水,然后提桶水上厕所去冲。艾红说,也是在
大学里吗?男人说,不,是中学,我当过中学老师。艾红说,那你是师范毕业的?
男人说,我是学计算机的,所以在中学里当老师很不安心,就下海了。
  这番话让艾红和男人拉近了距离。艾红想,原来他也是大学毕业呢。昨晚那样
子,就像个流浪汉。看来再高贵的人落入窘境都不会潇洒的。艾红很高兴自己帮了
他。他们说着话,走向食堂。初夏的校园充满生机,阳光下,嫩绿的树叶胀满汁液,
脉纹清晰可见,莘莘学子们也终于有了红扑扑的脸庞,浅绒绒的汗毛展示出青春的
魁力。艾红的裙子飘舞起来,在睡足不觉换洗得十分干净的男人身边飘舞。他们说
着话,他们的话因阳光的辐射而发热,一路温馨 ,一些同学和艾红打招呼:嗨,
艾红!他们不说余下的话,只用眼神表达着惊讶、羡慕和祝福。
  艾红知道同学们误会了。
  但她喜欢这误会。
  午饭后,男人真的去打电报了。他坚持不要艾红陪他,他说艾红昨晚一定没休
息好,应当好好睡个午觉。艾红顺从了。
   ……艾红心不在焉。她总觉得什么东西丢了,要不就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情。下午系上召集他们研究生开会的时候,她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往常这时候她总
是非常活跃的。她的知心好友宋晓娅在她耳边低语道:怎么啦?魂被谁勾走了?她
一怔楞,连连否认。但否认之后依然无话。
  感觉过了许久,男人回来了。男人头上有汗,那件淡黄色的T恤裹着他结实的肌
肉,也有些湿润。艾红一见之下,忽然觉得可以用英俊来形容。她问他电报发了没
有。男人说发了,还说他留的是她的地址:“你不会介意吧?“
  艾红脱口道:Natural(当然),你没别的地址可留嘛!
  男人也回了一句英文:Thankyou,Miss Ai(谢谢,艾小姐)!
  两人一同笑起来。
  男人说,你真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如果不说,真难相信你是个研究生,你就像
个少女一样。
  艾红说,你也不大嘛,你没有30岁吧?
  男人忽然垂头,答非所问地说:我己经老了。
  艾红笑说,我看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哎
  男人并不笑。
  艾红就换了话题说,喂,电脑专家,电脑好学吗?
  男人抬起头来,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信任我?
  艾红被问住。是呀。她为什么信任他?萍水相逢,他连个能 证明身份的东西
也没有。是因为他的眼神?他的声音?还是他对她的信任?艾红说不上来。
  艾红就莞尔一笑,:谁说我信任你啦?我到现在还怀疑呢。说吧,你从哪儿来,
到哪儿去?
  男人两手一拱,说:老僧从东边来,到西天取经去。
  艾红笑营工腰,也就将一个严肃的话题一弯而过了。这时已到了教师宿舍。男
人打开门,以主人的口气说,Stay for a while(进来坐坐好吗)?
  艾红快乐地说了声Thankyou,就进去了。
  他们都聊了些什之?事后艾红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她只能回想起那种快乐温
馨的氛围。他们总有话可说,总有事可笑,尤其是艾红,说呀笑呀,好像过去从来
没找到过机会这样开心地说话。
  就在这说笑之间,夜深了。
  女红靠着墙壁坐在床上,抱着两腿,将裙子散成一朵花蘑菇。男人坐在她对面
的一张沙发上,也抱着腿,赤着一双干净的大脚。淡黄色的T恤淡得接近于白,如云
一样在艾红眼前漂浮。后来男人就站起来,艾红以为他倒水。他起来倒过几次水了,
给艾红,也给他自己。但这次他设去碰暖水瓶,他的双手触劲了艾红的脸颊。
  艾红怔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着讲到一半的话,只是声音越来越轻,好像怕惊动
了那双手。手在脸颊上停住。艾红一动不动,在抬头和低头之间犹豫着。手指动起
来,轻轻地摩挲着。艾红依然一动不动。手犹豫了,开始往后退。艾红却一把抓住
了它,将它重新贴到脸颊上。很快,重新捧住脸颊的手就将女红整个揽进了怀里下
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窗外响着。 艾红的耳边只有心跳,她将脸贴在男人的胸
前,静静地听着。
  艾红说了句什么,男人笑起来。男人的笑声让女红陶醉。男人说,傻丫头,你
中我的圈套了,我故意那样的。艾红说,我愿意。
   ……艾红不明自怎么一夜之间,天和男人都变了?
  天那么阴沉,下着雨,雨里夹着风,好像不是初夏而是深秋。艾红醒来时,看
见男人站在窗边,脸色比天更阴沉。
  男人见艾红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得走了。
  艾红怨文地看着他,她觉得在这样于个夜晚之后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太
没道理。即使要走,他也应该有非常充足的理由才是,但男人只是说:我必须得走
了。艾红应该有一千个理由不同意,但艾红说的竟是:你的衣服还没干。
  男人说,不要紧。
  艾红又说:你们单位还没给你汇钱来。
  男人说,我不想等了,也许你可以借给我。
  艾红不再说话了,艾红不说话时,她想男人应当明白她不是舍不得钱。但男人
却说:我只需要买一张火车硬座的钱,不会很多的。 艾红任性地明了一声:不借!
一分也不借!
  男人看了她一眼,开始低头收拾那个简单的背囊。他把湿润的衣服装进了塑料
袋里。
  艾红终于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停住,在艾红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膀,一只大手在艾红的头发上摩挲着,
好一会儿才说:昨晚我做了个恶梦,在梦里……我连累了你……我很难过。所以我
想,趁着一切还没发生,让我离开你吧。
  艾红破涕为笑:原来是因为梦呀。人家都说梦是反的,你不知道吗?你不会连
累我的。再说,有什么可连累的呀:
  男人摇头。
  我愿意让你连累。艾红低下头。
  男人仍摇头。
  你已经连累我了。艾红红了脸。
  男人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边,说,我必须得走,我已经决
定了。就算是不连累你,我他得走,我有预感,再不走一定会出事的,我对不起你
对我太好了。我不知道我将来能不能报答你。但是我现在必须得走了……
  艾红在他的这串话中发呆。一种无法把握生活的无奈和不祥的预感,通过这串
话一起进入到了她的心里。她看着他,就像那天晚上在酒吧里第十次见到他时那样。
她忽然意识到,他对她来说,实在是个陌生人。他注定还是要上路的,要离开她的……
他不过是个停下来讨口水喝的族人,他还将继续向草原深处走去。而她,只能留在
木栅栏的后面,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她掏出身上仅有的300块钱递给男人,平
静地说:要是不够的话,我再去找同学借点儿。男人接过钱,又把将艾红揽进怀里。
艾红却推开了他,你走吧。她说。快走。 男人真的就走了。
  门还没碰响,艾红就追了出去。
  雨不算大,但肆虐的风却把雨搅得寒气逼人。
  他们沉默无语地走着,除了风雨,没有一丁点儿声音。那些温馨的话语好像全
都被阳光收走了。男人撑着伞,压得很低,艾红孩子似的抱着他的一只胳膊,低头
看着积起了许多水洼的路面。
  校门口碰巧有一辆出租车。男人坐上去,将伞递给艾红,简短地说,回去吧,
你还要上课,好像他们只是短暂的离别,好像很快他们又会再见。艾红一言不发,
收了伞,也钻进了车里。她明白不是短暂的离别,他们很难再见。男人看看她。对
司机说:去火车站。
  男人的手握着艾红的手,使劲儿地握。艾红两眼看着窗外,仍是一言不发,好
像不再有意识存在。忽然,男人对司机说:停一下车。
  车在路边停下。
  男人说:就在这儿下吧,艾红。我不想和你在火车站分手……
  艾红顺从地下了车。她木然地将手伸给男人,木然地被握了一下,木然地看着
小车从身边开走,开远,直到红色的车身消失在雨雾迷檬的车流中。她心里想的却
是一头扑进男人的怀里,紧紧把住他不让他走。她记得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
里,描写那些不愿意离开丈夫的女人时曾形容说:她们哭泣着,像一片树叶那样紧
紧地贴在男人的身上……她就想成为那样一片树叶……
  但她却木然地孤伶伶地站在雨里。
  忽然,一辆大卡车从她身边隆隆驶过,车轮带起的泥水溅了她一身。她低头,
裙子上已阴云密布。太阳的芳香和童年的马叫都隐匿了,只有雨声。她忽然找到了
哭的理由。她为什么不能哭。这是她最心爱的裙子,这是她的Love‘s skirt(爱情
之裙),可是没有人珍惜它明白它……
  艾红撑开伞,将自己整个人藏在伞下,在雨和伞的庇护下大声哭泣着,泪水汹
涌,呜咽不止……
  奇怪的是,一路之上,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在伞下哭泣的女孩儿。迎面而
来的人,只是在她那把伞猝不及防地出现时,迅速闪开。
  隐隐约约,有歌声传来:路上行人匆匆过没有人会回头看一眼我只是个流着泪
走在大街上的陌生人也许我对你来说也只是个陌生人看见我走在雨里你也不会再为
我心疼……
  艾红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是个逃犯!而且还杀了人!
  房间里空空如也。就在昨夜,这里还是爱情的福地,是上帝宠幸的乐园。此刻
它却荒凉如地狱,生生煎熬着艾红。艾红扑倒在床上。闭着眼晴,心如刀绞。床上
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使劲嗅着,耳边响起了他温润的笑声。泪水又无声无息地淌
下来,湿濡了一大片床单。她幻想着,也许门会忽然打开……
  门真的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她的辅导老师。 她被叫到了校保卫科。一个穿公
安服的人说,我们想找你了解个情况,这两天……是不是有个男青年在你这儿……
借宿? 艾红悲凉地说:他已经走了。 公安和老师交换了一下眼色。公安开始对
她说,说的话似乎与她无关。艾红木然地听着,一直听到“他就逃了出来,东躲西
藏,直到遇见了你“时,艾红才猛然醒悟:原来他们一直在说那个男人: 艾红无
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那个男人,是通缉犯? 但公安拿出了通缉令,通缉令
上正是男人的照片,虽然有些模糊,艾红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因为他的眼神是她熟
悉的。 艾红目瞪口呆。 一个简单而又惊心动魄的故事。他的相恋了4年的女友,
忽然与他分手,跟上了他的老板。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在一个夜晚闯入老板的
住处,挥刀一阵乱捅,然后逃了出来……老板和女人都受了重伤。从日期上看,他
已出逃一个多月了,从北方选到了南方。
  公安说,如果他再回来找你,你一定要马上报告我们。知道了不报,就是窝藏
罪。
  艾红说不出活来,她想说他不会回来了,但她说不出来。她只是觉得难过,难
过……
  忽然,她从窗口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个男人。他背着行囊,独自向校园内走来。
雨哗哗下着,他浑身都湿透了。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她。他向她挥手,并且大声叫
着她的名字。
  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艾红想大声喊他:不要进校门!不要走过
来!可她喊不出来,想摆动双手,手也抬不起来。她好像被定住了。她的异样的神
情马上引起了公安的注意,几个人冲到窗边,看见了男人。他们拿着枪和手铐迅速
地追下楼去……艾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喘不过气来。天哪,怎么办?
  男人仍在向她挥手,仍在大声说着什么,仍在向她走来。艾红不知该怎样才能
阻止他,她只有爬上窗口,只有从空气中去截住他。她闭上眼睛,一咬牙,跳了下
去,妈妈在身后悲凉地喊了一声,傻孩子啊……裙子飘舞起来,在初夏的雨中飘舞,
美丽的love‘s skirt,灰色的天空立即开出了鲜艳的花朵。花朵托着她,缓缓地向
地面落去,落去,落入永恒……
  多么好,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她和他。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告诉她,
他跑回来是想对她说,如果她愿意等,他就回去自首 ……艾红泪如果涌。那么多
那么多的泪,流得哗哗作响。她想大 声地说,我愿意等愿意等!可她说不出来。
她只会流泪,流得哗哗作响。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她真着急,她想说我没死,她怕
男人再次消失……
  好友宋晓娅不停地帮她擦眼泪,别哭了艾红别哭了艾红,同时她还一个劲儿地
摇晃她:醒醒!艾红!醒醒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快醒来吧,艾红……
  艾红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晃动的,是宋晓娅的脸庞。没有公安,没有辅导老师。也没有男人。只有
窗外的雨声。
  你总算醒了,艾红,你一定是睡迷了,艾红。你看你流了多少眼泪呀。你快急
死我了艾红。晓娅絮叨着。
  原来是一场梦:
  艾红吐出一口气。自已没有死,男人也不是通缉犯,生活很平静……可为什么
心里还是难过还是想哭?哦,是因为男人离她而去……不,不对,自己并没有送走
男人,那也是梦,自己只是非常爱他……爱他吗?怎么也像是梦呢?
  艾红喃喃道:他还在吗?
  晓娅问:谁?
  艾红说,那个男人。
  晓娅问,哪个男人?
  艾红忽然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难道连这个男人,也只是梦中之人?
不,不,她好像的确遇见过一个男人……她穿着那条长裙,裙子飘舞……对了,她
的裙子呢?Love‘s skirt呢?
  她侧过脸,一眼就看见了她的裙子,她的爱情之裙正静静地挂在床头。没有飘
舞。
  门忽然打开,同寝室的另一个女孩儿走进来:
  嗨,艾红,快起来吧,楼下有个男人找你。艾红一怔,又恍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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