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伤心总是难免的     


                            

  见到您,真不能相信您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我说。您看上去像40多岁的人。她
笑笑,那笑容里已没有多少自豪了。我确实已经50了,今年三月里满的。她说。她
说的时候,用两只手将茶杯围住。很奇怪,她的手看上去却像60岁人的手。有一束
太阳光透过树枝正好照在我们的桌子上。阳光很无情。她的手不仅粗糙,还有些生
硬。我想如果我是先见到这双手的话。我一定会准确地判断出她的年龄的。
  天气不错,是个喝茶闲聊的好天气。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空闲地坐过茶铺了。
有不股甜甜的桂花的香气在四周的空气里弥漫。我很喜欢桂花,她说,还用力嗅了
嗅、你喜欢吗?喜欢什么?我问,茶?不,我说的是桂花。还行。我四下望望,但
并没望见桂花。你这人……恕我直言,某些地方很像男人。是吗?比如呢?我颇感
兴趣地追问。她说,很理性,并且,不大注意生活细节。我笑了。的确,我很少去
注意四周的花开花落,春风秋雨。在我看来这些事如同马路上的落叶一样自然。既
是自然,就没有关注的必要。还有,我也不太会打扮自已这话我常听八说。至于理
性……我不敢肯定。不过,此刻坐在这儿,晒着太阳,喝着好茶,面对着这样一个
女人,我忽然间有所变化。比如刚才她说到桂花的香气,这会儿我就感觉到它的存
在了。那甜甜的香气的确令人陶醉。
  我是一位医学院的教师,利用空余时间在省妇联的妇女热线服务。每天通过电
话与各种各佯需要心理咨询和心理安慰的人通话。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我接到这个
女人的电话。声音很柔和,我一时判断不出她的年龄。她得知我是心理医生后,迟
疑了好一会儿,说,其实我没有什么心理问题,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可以吗?我
说,可以。当然可以。在我们这儿,经常会遇到这种事。开始说只是聊聊,聊到后
来就说出真正的苦恼了。所以我们不拒绝这样的闲聊。今天没上班?我很随意地间。
她说我退休了,刚刚退。哦,原来是一位步入了老年却还没适应闲散生活的人。您
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我说,这是真话。她说,我50周岁了。不过,她笑笑说,我
的样子看上去的确比同龄大要年轻得多。那天我去参加退休职工的联欢会,一进去,
那些人,就是那些老干部老职工们,都看看我乐。他们开玩笑说,你走错没有?女
人略有些得意地说,其实他们中间有些人比我还小呢。是吗?我应和着她,手里拿
着一份昨天的晚报,上面有一封我给咨询者的回信。我在报纸上开了个心理卫生的
栏目。我喜欢这份工作。
  女人的话语渐渐活泼起来,她告诉我,她是听一位同事说的,有一个妇女热线
电话,她不相信,所以打打看。她一再说,她并没有什么心理问题。她的家庭很稳
定:丈夫是机关干部,有一儿一女,在上大学。我问她退休前在哪儿工作,她说在
艺术剧院的资料室工作。这使我对她多了几分兴趣。我喜欢戏剧,尤其是话剧。我
告诉了她。她很高兴,说太好了,我也很喜欢话剧。我们就说了几旬话剧的美妙。
但接下来,她却结束了谈话,我并没有表示什么,她就主动说,不耽误你了。我以
后再打。
  我看了一下时间,女人第一次电话只讲了10分钟。
  以后她时常打采;每次也都只有10来分钟。我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矜持的女人。
也许打这种电话对她来说,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有时碰上别的医生接电话,她也会
指名找我,好像我们是朋友。事实上,我也没把她当成患者,她毕竟只是和我闲聊。
在电话里,她常常告诉我她的生活。比如她参加了老年合唱团,并且成了主力;她
周末去看了一场电影,《廊桥遗梦》有一个细节让她悼了泪。她还问我,你为什么
不去看?我说没时间。其实我是不喜欢爱情片。最近她告诉我,她想上老年大学,
但在书法和工艺美术之间犹豫着。显然她把生活安排得挺丰富。但我感觉她并不快
活。或许是我总和不快活的人打交道,对此特别敏感?
  但昨天,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昨天我刚二在热线台坐下,就接到了她打采的
电话。她说她头天晚上失眠了。我安慰她说,上了年纪的人偶尔失眠是正常的。她
又说,我觉得心里很难过。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什么也没发生,我经常这样,
“忽然就难过起来。一阵一阵的。我想她大概有轻微的抑郁症。很多人都有。她沉
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和你见面吗?我觉得有些话隔着电话不好说。我迟疑着。
一般来说,我们是不与咨询者见面的。但是这个女人对我来说,似乎已不是个普通
的咨询者。一个月来的电话交往,我们差不多成了朋友。我也需要朋友。见我犹豫,
她马上说,不方便就算了。我说哪里的话我只是在考虑时间安排。她说那明天上午
行吗?我们一起去大慈寺喝茶?我说,明天上午我已经有安排了,下午好不好?她
同意了,说,反正我总是有空的。
  我们约好在大慈寺门口的卖票处见面。她说她穿一件白色风衣。她还说她的个
子比较高,很好认。因为她的声音年轻,我脑海里的她始终不是个老年人。可是见
了面,我还是为她的年轻感到了意外。如果事先不知道,我会认为她最多只有45岁。
她的身材还比较挺拔,腰身也没有臃肿。我由衷地恭维了她。我说你看上去跟我差
不多大呢。我41岁。她大约早已习惯了这种恭维,只是笑笑。不过,当我们面对面
坐下来时,她的种种老态就渐渐显露出来了。新生的一层白发从鬃角露了出来,与
染过的黑发对比分明。脖颈上,有着一层层无奈的折皱。还有她的那双手。岁月无
情啊。
  我们一大要了一杯清茶,她要的是竹叶青,我要的是龙井。她看看我笑,说,
你和我想象的样子很接近。我问什么样子?她说就是医生的样子,很严肃。她一边
说一边虚拟地推了推眼镜,而这时我正习惯地在推眼镜。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这使
我们之间残留的那一点拘束也消失了。
  但我们的谈话始终没有进入正题。我说的正题,自然是她在电话里说时,她的
心情很不好,连续失眠等。我们一直在闲聊。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能找到
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有很多话想找个人说,所以就大着胆子往你们那儿打了
电话。我说,那你算找对了,我是个好听众。她说我知道。我挺运气,碰上你这种
医生。我说我是哪种医生?我对自己的公众形象挺在意。她说,就是还没有被来苏
水泡僵硬的,有人情味儿的。我笑了,她挺会说话。我解释说,其实我不是医生,
我是老师。她有些意外,说,我以为你们那里都是医生呢。我说,有一半是医生,
还有一半是别的职业。那你是教什么的老师?教心理卫生。怪不得。她恍然大悟的
样子。她又说,我老伴儿还没退休,很忙。再说他也没有耐心听我唠叨。老伴儿?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还很难把她当做一个退休老人。茶铺的伙计走过来续水,她
停下来,看着。我也看着。长长的壶嘴伸在我们之间,隔断了我们的交流。
  我真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伙计走了,她的手转动着茶杯的盖子,欲说还休的样
子。我问,你一直在艺术剧院工作吗?她说对,年轻时是演员,后来就到了资料室。
怪不得,这次轮到我恍然大悟了。怎么了?她明知故问。我说你的身材和长相,还
有你走路的样子都看得出。你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吧?她笑了。可能是吧。我年轻时
作过形体训练。
  她说这话时,显得心不在焉。我们旁边的茶桌又来了两个客人,两个中年男人。
他们一坐下来,就晾出一种气派,将烟和手机一并摆在桌上,竹椅被挤得哎呀作响、
我不想对他们行注目礼,我接着刚才的话问,你怎么改行了?在我的印象里,话剧
演员不是很在乎年龄的。她说,我丈夫让我改的,他不喜欢我当演员。她笑了笑,
有几分勉强。你呢?一直就是老师?她反问我。我就简单地说了一下我自己。医学
院毕业后留校。曾出国进修,最终又回来了。去年开始,参加了这个心理热线服务。
她说,那你该是教授了吧?我点点头,是副教授。啧啧,真了不起。她显得很羡慕。
  隔壁的电话铃响了,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拿起电话,一脸深沉地唔唔着。我们一
起扭过脸,看着对方。有收入吗,你搞热线?她问。我说,只有很少一点补助。但
是我喜欢做这个工作。她点头道,我要是能找到一个愉快的工作,我也不在乎钱。
  隔壁的电话又响了,好像他们是到这里来接电话的。换一张桌子吧,我提议。
她说我也正这么想。我们就一起移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时我说,我们很
脆弱。她笑了,说,岂止是脆弱,我经常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时代淘汰了。我说,
这倒不是什么坏事。有时候一个人能不被时代潮流裹走,是一种幸运。她认真地想
了想说,你这话有道理。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我不能和你比,你的人生是成功
的。我的人生是成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就因为当下个副教授?她没
有说下去,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接下来我们东拉西扯,始终也没有进入到我想象中的正题。后来天色就有些晚
了。我看了一下表。她很敏感,说你要回去了吧?我点头。我的确不能再呆下去了,
我得赶回去给我的女儿做 晚饭。
  我站起来,并非客套地说,很高兴和你认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以后还可
以再约时间聊。她说我当然愿意,就是怕给你添麻烦。我说别这么客气,今天这样
的聊天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她很高兴,说是吗,那太好了。我就怕你当成负担。
我说哪儿的话,怎么会呢。
  的确,对我来说这个下午并没有白过。晒晒太阳,喝喝茶,和一个可意的女友
闲聊。也算是一种人生享受吧。平时我总是和学生打交道,和病人打交道。我需要
有职业以外的交往,尽管这个女人也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但我感觉,我们可以成
为朋友。
  晚上,我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在看电视。女儿睡在身边。我想,那个女人如果
见到此时的我,就不会说我像个男人了。还有,要是她知道我在为谁织毛衣,就更
不会把“理性“这个词送给我了。
  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竟是她的声音。我有些意外,毕竟我们下午才见
过。她说真对不起,这么晚打搅你,我怕今晚上又要失眠了。她这么一说,我这才
想起实际上我们今天下午什么也没说。我看了一下钟,10点过5分。熟睡的女儿听见
铃声翻了个身,大半个身子露了出来。我给她掖好被子,对着话筒说,没关系的,
我还没休息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说,下午约你见面,本来是想把什么都告诉
你的,结果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头次见面,我还有些开不了口。
  我没有说话,我等着她说。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倾诉。我把话筒夹在脸颊和
肩膀之间,继续织着毛衣。立秋已经很久了。
  喂,你在听吗?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我说我在听,你说吧。她说要是心情
能测量的话,我现在的一定到了零点。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什么事也没发生,
就是这些天老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转,搅得我心烦意乱的。什么念头?她顿住,停
了一下说,我觉得我这个人这辈子挺失败的。怎么会呢?我说。像她这样一个女人,
虽说不上很如意,也不至于说失败吧。我等着她的下文。她说,是不是有一本书,
叫《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我说我不清楚。她说我就是这样。年轻漂亮时,糊里糊
涂就嫁人了。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老胡不错,受过教育,又在政府机关工作,对我也
挺好,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我说你以为有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本来就只是一种感觉。
我说这话时,似乎看见她在电话那端不停地摇头。但她没有反驳我,忽然说,如果
我告诉你,我现在想离婚,你会不会吃惊?
  我当然吃惊,我吃惊得半天没有反应。离婚?像她这样一个女人?50岁了,有
儿有女。我端起身边的茶杯,很响地喝了一口,故作平静地说,离婚?你和你的老
伴儿,不是相处还可以吗?她叹气说,是啊,我知道我一说这话,所有人都会吃惊
的。可是这念头一经产生后,就越来越强烈了。我谨慎地问,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想
法的?她说大概就是退休以后。但她马上又说,其实很多年前就想过。只是那时候
没有勇气,孩子又小。我不明白,难道你从没爱过你的老胡吗?她说说不清楚。反
正我一直觉得和他生活在一起没意思,完全是在应付。我们之间没有爱情。真的,
从来没有。
  我又遇见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女人。我想。心里却觉得有些温沉默了一会儿,女
人接着说,以前我是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为了孩子在受委屈,也值了。可前不久,
我和我女儿为她交男朋友的事发生了矛盾。我说,妈当初为了你,为了维护这个家,
一直委屈求全,你现在却这么不听话。女儿竟说,谁叫你委屈求全的?你和爸一天
到晚板着脸,我从来也没觉得幸福。你听听,她居然这样说!我简直要气疯了:
  看来是女儿的话刺激了她。我安慰说,年轻人不懂事,恋爱期间又特别自以为
是,你别和她计较。女人说,可是从那天起,我就老想,我这是为了谁呀?我委屈
求全一辈子,到头来竟没人承认。女人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你不知道,我当初为
了他们,放弃的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我能想到。女人放弃的,一定是她最最看重的爱情。果然,女人
说,如果我说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我说不,一点儿不会。如果你没有喜欢过,我才会觉得奇怪呢。她说真的?声音里
流露出一种欣慰。我说当然,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只喜欢一个异性,除非她尽遇见
些糟糕的人。她说你们医生看问题就是不一样,我有个医生邻居,每次我感冒了,
她就会说,好事,激活一下你的抵抗能力。我笑道,说的没错。她叹息了一声,幽
幽地说,我和我们老胡,当初只是因为合适才结合到一起的,并不是因为爱。遇见
了他,我才知道什么是爱情。
  我想我必须对她的理想主义泼点儿冷水了。我婉转地说,其实婚姻是应当注重
实际的。所谓爱情,你很难说清它是什么。不,女人第一次反对我,我想应该能说
清楚。爱情就是……她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你一想到他,心里就很难受,就有一
种痛的感觉。我的心一动,但我很快说,那又怎么样呢?你想到他,心里就难受,
就痛,难道算是幸福吗?不是自找苦吃吗?她辩解说,我没说这是幸福呀。我只是
说……我打断她:要不说女人总是觉得很苦,就是女人喜欢自找苦吃。去爱一个人,
不顾一切,然后被人家抛掉,然后难过一辈子。差不多每天都有女人在发生这样的
故事,可总也没人接受教训。她似乎无言以对。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冲动
了,这不好。我这是在劝解别人呀。我缓和了语气,笑道,你说我像个男人,那我
就给你一点男人的劝告,别凭感觉做事,别把感情生活当成主题。特别是现在。
  她叹气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已。我爱上的这个人,
就成了我生活的主题,十几年都忘不了。可是他,我想我在他那儿,一定只是个小
插曲。当然,是小插曲之一。我冷酷地肯定着。一个故事要开始了。我丢开毛衣,
够过床头柜上的烟和烟灰缸。
  但这时候,我听见电话里传来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我猜想是“老胡“回来了。
果然,她马上说,先这样吧,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我不想这样结束谈话,我说你
心情好些了吗?她说,好些了,谢谢你。我又说,你去冲一杯热牛奶喝,再好好烫
个脚,这样会有助于睡眠。她说好的,我试试看。我这才放了电话,专心地把烟抽
完。 再次见面时,我半开玩笑地问她,你们老胡知道你在找心理医生吗?她摇摇
头,说,我没告诉他。那他有没有问你给谁打电话?她说没有,他从来不管我的事,
也不在乎我和谁交往。女人说完笑了笑,有几分苦涩。这使我相信,她和老胡之间
的确是“从来没有过爱“。 我们仍是坐在茶铺里。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似乎不大
可能跑到什么咖啡屋或者酒吧里去见面。不过,今天的天气没有上次好,有些阴雨。
我们从露天移进了室内。幸好人不多。和上次一样,我们一人要了一杯清茶,这次
她穿了一套职业装。她的身材就像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挺好。 她笑道,我觉得
我自己有点儿好笑,我看着她,那眼神大概在吼怎么会?女人吹着茶水,没喝又放
下了。她说,我居然会跟你说那些。我连那位邻居医生都没讲过,我跟她还算好朋
友呢。我说这有什么,我是心理医生嘛。我又说,我经常听人讲故事的。她 说,
有和我一样的吗?我说我并不知道你的故事呀。她笑了,说,其实我的故事很平常。
她喝了口茶。
  有多少年了?我想想……女人有些吃惊地笑道,已经18年了:啧啧,真成往事
了。她笑了,接着却叹了口气:这个人真让我吃尽了苦头。18年了,我还摆脱不了
他。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摆脱不了“,而不是“忘不了“,可见她的理智和感情还
是有分歧的。我端起茶,等待着一个故事的开始。
  78年吧,我们剧院排练一出话剧。(78年?那时我刚进大学。)我被分配演女
2号。他是导演。那是我们剧院停了十多年之后头一次排戏。大家都特别有激情。我
们那出戏叫《血总是热的》。不知你看过没有?(我说没看过。但有印象。是不是
在星星剧场公演过?她说对对,连续公演了一星期。)我就是那次排戏时认识他的,
那时他刚调到我们剧院当导演。说实话,他真是非常有才华。他说戏的时候,把大
家全镇住了。那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将来会成名的,果然,他现在成了名导演。(她
说出了一个人名,可我不熟悉。她有些遗憾。)我不知道我吸引他的是什么,反正
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他时,同时发现他也爱上了我。我当时真是欣喜若狂,觉得自己
太幸运了!
  她停下叙述,眼睛看着窗外,微微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喝了一口茶,
茶水滚烫,很惬意。她的茶却纹丝未动。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女人。我们相遇时,我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就
是现在惹我生气的这个女儿。并且我和老胡之间也没什么大矛盾。所以我从没想过
要怎么样。真的,那时人们把离婚看得比天大。(是的,我同意说,不像现在这么
普遍。)我只是想爱他,想对他好,想把他当做终生的朋友。(我相信,我说。)
他总是问我,你丈夫对你好吗?我说好。我不能说假话。后来……后来我就告诉他,
我说我们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没有这个勇气。但我会永远爱他……他听了很痛苦。
他说每当我离开剧院回家时,他就难过得发疯。顺便说一句,他当时是一个人调来
的,老婆和他离婚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在他的单身小屋里,他喝醉了。看
着他疲惫的瘦削的脸,看着他凌乱不堪的房间,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和他生活在一起,
让他的房间整洁而又温馨,让他的脸上重现笑容。我真的有些动摇了,特别是当他
告诉我,他准备调走时,我几乎要崩溃了。我想我原来之所以还比较坚强,是因为
每天都能够看到他。一想到我将永远离开他,我的心就碎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他的
日子……你能理解吗?(非常理解,我说。)
  但就在这时,我的女儿生病住院了。我不知道这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大概是
那段时间我魂不守舍,忽略了孩子,等孩子已经烧成肺炎了我才察觉。于是,强烈
的自责暂时冲淡了我对他的爱。终于,他走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走的时候的情
形,那么悲伤,那么失望……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真的。女人的目光从窗外
收回,坦诚地看看我的眼晴。我点点头。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们只是亲吻过,
一次。他走了以后,我总也忘不了他那伤心的样子,我为他织了一件毛衣,寄给了
他。(织了一件毛衣?我忍不住心里一动。)对,不然我不知该怎么表达……心里
的那种感情。我们还通了一段时间的信。最初是一周一封,后来他忙了起来,往往
是我写两三封,他回一封。那时我已调到资料室工作了,空闲时间比较多。我喜欢
给他写信。写信时,我才觉得生活有意思。每当收到他信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人……那些信,我至今还留着。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拿给你看。我相信
他非常爱我,至少曾经是。可后来,我就渐渐收不到他的信了。有一次在半年没收
到他信的时候,我忍不住跑到邮局去给他挂长途。那时候打长话可是不容易。好不
容易电话接通了,他的同事却告诉我说,他在休假,他又结婚了。
  她的头低下去,眼泪忽然就涌出来了,让我毫无防备。我想,这世上每天不知
有多少泪水要离开眼眶?为了自己不跟着陷入,我问,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见过
他了吗?见过。她说得很平静。拉开随身的包,大概是找面巾纸。那他……怎么说?
她擦掉眼泪,勉强笑了笑:我并没有直接见到他人,我只是在电视上见到过他。这
些年,凡是有关影视剧方面的消息,我都特别的注意。真还撞上过两次。有时候是
他拍的片子,我就守在那儿,看看他的名字。
  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想象着一个女人每晚独自守在电视机前,只是为了可能
见到的一个人或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就是作为老朋友,也可以去看他一
下呀。
  她摇摇头,忽然抬起手来看了一下表,说:你该回家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女人没再来电话。我想也许她把心事吐出来了,怨气倒出来了,心里就平静了。
这样最好。像她这种情况,离婚实在是没有必要。估计“老胡“和儿女也是坚决不
会同意的。可是我却一直难以平静,时常会想起她流泪的样子,并且莫名其妙地开
始关注那个男人。一但关注,我发现他还真是个名人呢,媒介上常有他的消息。
  这天上班,我很偶然地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那个导演,就是让那个女人无
法摆脱的男人,到我们市来了。他参加他执导的一部影片的首映式。我心里不由地
咯噔了一下。那个女人看到这消息了吗?她会怎么想?我马上就往她家里打下个电
话。但没人接。
  晚上回到家,我还想着这事,又往她家里打了一个,还是没人接。我的心悬起
来。我想,如果这个女人看见了这条消息,一定会去找他的。现在她正处在情感危
机。何况十几年了,她一直没忘记他,那天她还为他流了泪……如果他们相见了,
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得发呆。一种难言的感觉在心里蠕动。女儿很敏感,说,妈妈你怎么啦?
我掩饰说,妈妈在想工作。女儿10岁。等我50岁时,女儿20岁,比那个女人的女儿
要小些。如果那时候女儿问我,妈妈你后来为什么不再结婚?我一定不说是为了她。
我就说是为自己。或者坦率地告诉她,妈妈想结婚的人不能和妈妈结。
  女儿乖乖地上床睡觉了。她是我目前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寄托。我拿起一本书,
一边看一边陪她。她很快就睡熟了。我丢开书,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织了一半的七背
心。我不愿意在女儿面前织它。电视依然开着。
  10点多,我又往那个女人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个男人。大概
是老胡。过了一会儿,女人来接了,听上去声音很正常,一听是我,她高兴地笑起
来。她说这段时间她特别忙,她们老干部合唱团要参加国庆演出,正在加紧排练。
所以顾不上和我联系了。我松了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心。我说我没什么事,
只是许久不联系了,有些惦记。她很感激。她说自从和我认识以后,她的心情好多
了,觉得终于有个可以说话和交流的人了。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始终盘直着
报纸上的消息。问还是不问?
  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电视屏幕上,忽然出现了有关那部影片首映式的画
面。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个导演,但却忍不住说,你快看11频道:女人说怎么了?
接下来就没有了声音。我想她一定在看。消息很短,过去了。
  ……没想到他来这儿了都不和我联系。女人的情绪激动起来,一向柔和的声音
忽然有一种撕裂的感觉:他居然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这么轻视我。可我还在这儿
为他难过……女人的眼睛红了,眼泪又落下来了……我想我最好替那个男人开脱一
下,否则很难让她平息下来。我说,他不一定是轻视你,毕竟你们那段感情已经过
去十几年了,男人嘛,容易淡漠。再说,很可能他来去匆匆,安排不过来。别看他
们是名人,也常常身不由己的……
  不,没有这些对话和情景。这些只是我的想象,从上午看到那条消息后,我就
一直这么胡乱想着。事实上是,女人看完电视后没有说话。是我先说的。是他吗?
女人说,是他。声音很平和。男人真是经老,她这么说,还是那样,只是比过去胖
了些,也气派了些。
  我忽然想,是不是因为“老胡“在旁边,她才表现得这么平静?我小心地问,
你们老胡,他……女人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他已经去睡了。女人叹息一声说:
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没劲儿?我不懂。她说,就是作为一个女人,一点儿魅
力也没有?我说怎么会呢?你很有魅力。她说你这是在安慰我。如果我真的是个有
魅力的女人,他不会这么对我,像扔掉一张废纸一样,把我从他的生活里扔掉……
  她果然很难过。我就说了前面那番话,就是替那个男人开脱的话。我即兴地说,
也许他故意不来见你,想保留住一些美好的回忆。她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现
在发现你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实际上比我还女人。我有些尴尬,幸好不是和她面
对面。我说,我是怕你太难过。女人说,不,我不难过,我已经难过过了。我再也
不会为他难过了。这真让我意外。一时间,夹在肩膀和脸颊之间的话筒忽然滑掉了。
我慌忙丢开毛衣,把它拣起来。女人没有察觉,说,我还是把我那些剩下的故事给
你讲完吧。
  我伸出手去,够过烟和烟灰缸。
  那天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去找过他的。在我们分手后的第10年,我带着女儿
去了他所在的城市。我只是想看看他,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我带着女儿。那是冬天,
我们一下火车,就赶上下大雪。当时我想,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在雪地里走走,此行
就算没有白来了。我费了一些周折找到他家。没想到他不在,只有他妻子在。妻子
说他开会去了,第二天回来。我自我介绍说是他的老同事。出差到此,顺便看看。
他妻子就挺热情的,大概我女儿起了掩饰作用,还留我吃饭。我想,既然来了,不
如就呆一会儿。他妻子和我聊天时,顺手从沙发上拿起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我的
眼睛一下瞪大了,那毛线的颜色我实在是太熟悉了!记得当时买线时,我还想到他
是搞艺术的,可以穿鲜艳些,就买了这个铁锈红。我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说,您的
手真巧,这毛线的颜色也好看。他妻子笑笑,说好看什么,旧毛线了。原来是他的
一件毛衣,我拆了给孩子织条裤子。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离开他家时,他妻子要
我把招待所的电话留下,说明天他回来了,让他来招待所看我。我说我们明天就走。
女儿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但我还是说,我们明天就走,不必让他到招待所来了。他
妻子没再勉强……
  说来你可能不信,从那以后,我最想弄清楚的不是他还爱不爱我,而是一个非
常具体的细节,就是说,他是怎么向他妻子解释那件红毛衣的呢?那一眼就能看出
是手工织的,不是买的。你说呢?你说他会怎么解释呢?我说不出来,我什么都说
不出来。我的眼晴盯着我眼前的这件深蓝色的毛衣,刚才一不小心,我把烟灰落在
了上面。
  199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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