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寂寞的心                  


                第十九章

    尹湘兰从上海一回来,就有无数的电话找她。

    第一个就是母亲。母亲在电话里说,死丫头你干什么去了?那么多天没有音信。
尹湘兰一听母亲的口气,知道她急坏了,就撒谎说出差去了。母亲说,出差你也要
告诉妈一声啊。我都准备上你那儿去了,我想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煤气中毒了。后
来我打电话给苏新茶,她说她也不知道,我又打电话给白云白,她才告诉我你到上
海出差去了。

    尹湘兰心里很感谢白云白,没有戳穿她。她敷衍母亲说,出差是临时决定的,
走得很急,忘了告诉你。尹湘兰不是本地人,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的。她
的父母还在老家那个小城,他们对这个离异的女儿很惦记,又够不着,所以要求她
每周打一个电话。尹湘兰一直坚持得挺好,可罗伯特来的那个周,她的生活完全乱
了套,电话也就忘打了。

    尹湘兰在电话里好一阵认错,母亲还是不放电话,最后终于说到了她最想说,
而尹湘兰最不想听的话题上: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尹湘兰心知肚明,但还是装傻:什么新情况?母亲说,对象啊,有没有人介绍?
尹湘兰说,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再结婚,你就别为难我了。母亲说,不
行。你不想结婚,我还想要外孙呢。湘兰,你才30多岁,一辈子长着呢,没个人陪
你妈不放心。尹湘兰试探地说,如果你非要我嫁,我就嫁到外国去。不料母亲说,
外国也行啊,只要他对你好。尹湘兰没治了,只好说,好好,我一定努力找一个,
行了吧?母亲这才没话说了,放了电话。

    其实尹湘兰根本没有勇气嫁到国外。尽管她十分想念罗伯特,特别是一回到家,
回到这个房间里,就能感觉到罗伯特留下的痕迹,被单上也散发着罗伯特身上特殊
体味。但一想到要只身一人到国外去生活,她就有些胆怯。她毕竟不是二十来岁的
年轻姑娘了。

    这次与罗伯特的上海之行,让尹湘兰陷入了重重矛盾之中。虽然罗伯特还是对
她一如既往地好,她也很爱罗伯特,但两人的文化差异随着接触的广泛和深入开始
渐渐显现出来。罗伯特的那种优越感、那种对中国人的轻视也越来越不加掩饰了,
让尹湘兰感到了压抑和不快。比如尹湘兰在公共场合里,把手中的废弃包装物丢进
垃圾箱,他就会大张旗鼓地赞扬,好象见到了什么稀罕事,那赞扬显然是话里有话
的。尹湘兰就说,这不值得你大惊小怪,现在许多中国人都这么做。罗伯特说,不,
你很有教养,你不像一个中国人。尹湘兰说,我觉得" 你不像个中国人" 这样的话,
对我来说不是夸奖,而是轻蔑。罗伯特连忙说,亲爱的兰,你很好,你很完美。我
爱你。但你不能要求我爱所有的中国人。尹湘兰说,我当然不会要求你爱所有的中
国人,但你至少应该尊重。你看你那天,对我的女友都不够尊重。

    罗伯特耸耸肩,不再说话。

    这样的事情起初发生时,尹湘兰虽然不快,还是笑笑作罢了。毕竟在恋爱中。
但次数多了,尹湘兰的自尊心开始受不了。她说,罗伯特,我觉得你对我们中国人
有偏见。罗伯特说,不,不,我很客观。尹湘兰说,就算是有些中国人缺少修养,
不够文明,你也不用这样随时随地地拿话来说。你要接受我,就应该接受我的家人,
我的朋友,还有我的祖国。罗伯特又那样耸耸肩,显然是不以为然。

    当罗伯特不以为然时,尹湘兰就会觉得他的个子特别高,特别壮,让她感到特
别压抑。他俯身看她,蓝眼睛里满是居高临下的神色,没有了爱。这让尹湘兰感到
不踏实。

    两人分手前的那个晚上,罗伯特又一次郑重地提出,要尹湘兰跟他走,他说,
亲爱的珍妮,你还是跟我去美国吧,我敢肯定你会喜欢我们那里的,我们那里天很
蓝,空气很好,也没有那么多人……

    尹湘兰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知道" 他们那里" 肯定比" 自己这里" 好,比这
里舒服享受。但她就是不爱听。她受不了他的优越感。她打断他的话说,我还需要
考虑。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多分歧,需要进一步了解。
    罗伯特有些急躁了,说,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喜欢把事情复杂化。本来两个
人的事情,还非要把国家、民族、文化背景全都装进去,谁受得了?我受不了。

    尹湘兰不由地被他那无奈的神情逗笑了,但她还是说,你再给我一段时间冷静
一下好吗?你也冷静一下,咱们都好好考虑考虑再说。这是大事。

    罗伯特只好答应,但像个孩子似地抱怨说,我来中国前都跟家里人说了,我要
娶一个中国女人回去。这下他们会笑我吹牛的。尹湘兰觉得他真是很可爱,把他的
大脑袋揽进自己的怀里,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就告诉他们,那个中国女人真的
很爱你。你还可以给他们看咱们两个人的照片,对不对?罗伯特说,可我舍不得丢
下你。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躺在罗伯特怀里尹湘兰忽然有个感觉,他们这样相隔万里,偶尔见一次肯定很
好。但真的过起平常日子来,恐怕维持不了几天的。罗伯特是个一点家务也不会做
的男人,而且也不打算做。他曾经流露过这个意思:中国女人贤惠,找个中国女人
可以为他操持家务。而尹湘兰自己,也不是个热爱家务的女人。以后免不了为此伤
神。

    但这尚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什么?尹湘兰还没想清楚。

    罗伯特是晚上的飞机,尹湘兰是下午的,所以两人一起到了机场。罗伯特从坐
上出租车起就神情黯然,弄得尹湘兰也很难过,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还能见,再见
还不知是何种心情,她鼻子就发酸。走进安检门,尹湘兰回头,看见罗伯特站在那
儿,那么高大个人却像个孩子似的孤立无助,眼里满是不舍。有一瞬间她想,跺跺
脚嫁给他算了。

    可是一回到这个她熟悉的城市,一回到她熟悉的生活圈,她的勇气又小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没那个勇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里去生活,没有勇气把自己的一生都
挂在罗伯特这棵树上,何况树下是一片陌生的土地。

    因为拿不定主意,她才故意在母亲面前这么说的,想从母亲那儿听到反对意见,
好让她彻底死了那份心。哪知母亲是这种态度。" 外国也行啊,只要他对你好。"
好象只要她肯嫁,上月球都行。尹湘兰隐隐有些悲哀,这社会就那么容不得单身女
人吗?

    刚放下母亲的电话,铃声又响了,好象这些电话这些日子都在门口排着队呢,
现在一个个走进来找她。这回进来的是台长。

    台长很不高兴,说,尹湘兰你可是超假了,说好一周,结果是10天。尹湘兰说,
我不是打电话续假了吗?台长说,你人已在外面来续假,我不批也没用啊。可你是
知道的,那挡节目一直是你在做,你离开那么长时间,我们为了不垮掉只好找人替
你,结果收听率大大下降。听众不断打电话来质问你上哪儿去了,影响很不好。

    尹湘兰说,对不起。这是她的心里话,她觉得对不起听众。

    台长说,咱们广播电台的效率本来就不太好,如果大家再这么漫不经心地对待,
就没法办了。尹湘兰再次说,对不起。台长说,光说对不起没用,大家的意见都很
大,恐怕得从经济上表示处分了。尹湘兰说,行。台长说,这个月的奖金……得扣。
尹湘兰无话可说,心想,这一趟跑得可真是劳命伤财,飞机票也没处报呢。台长又
说,如果你休息过来了,晚上就来上班吧。尹湘兰只得答应。

    放下台长电话没两分钟,就接起了白云白的。

    白云白说,你总算回来了。尹湘兰说,我当然要回来,不回来我上哪儿去。白
云白说,可以直接从上海飞美国啊。尹湘兰说,他倒是巴不得。白云白说,那样的
话我们损失可就大了,一定要让外交部照会他们外交部,他们一个罗伯特怎么能换
我们一个尹湘兰?

    尹湘兰笑了,她总算是听到一个还能让她笑的电话。她说,我就是走,不经外
交部也得经你们批准啊,你们不同意我怎么敢走?白云白说,清醒的时候你可能想
得起来,昏头的时候就说难说了,你不是连你娘都忘说了?

    尹湘兰不好意思了。

    白云白问,感觉怎么样?尹湘兰说,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我把手头
的事忙完了,我约你们喝茶,详细汇报。白云白说,好,复杂就好,我就怕你奋不
顾身。坦率地说,我对那个家伙印象不太好。尹湘兰说,可能是你对他缺乏了解。
白云白说,不,直觉很重要,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尹湘兰不愿再听她说罗伯特,就转了话头说,你呢,最近怎么样?我也好久没
见你了。白云白没精打彩地说,不太好。尹湘兰说,我听苏新茶说你的工作调整了,
好象还升了一官半职?白云白说,是,当了个版面主编,工作我挺喜欢的。尹湘兰
说,那是什么不好?叶同志变心了?白云白说,比这还不好。尹湘兰糊涂了:比这
还不好的能是什么?白云白说,是我变心了,我现在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来了。

    尹湘兰心里忽悠一下,好象什么东西砸进去了。

    白云白说,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靠得住的感情。除了血缘,我对我儿子、
对我父母的感情不会变。尹湘兰说,没那么糟吧?白云白苦笑一下,说,原来我以
为,当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我会痛不欲生,结果事到临头却不是那样。
痛还是痛,但比痛更多的却是轻松,真的,好象解脱了似的,有一种快感。

    尹湘兰说不出话来。她无法体会白云白的心情。当初自己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
在一起时,可不是轻松,更没有快感了。那真的是痛不欲生。她只好泛泛地对白云
白说,顺其自然吧。也许是一时的心境。白云白说,有道理。也许我常把一时的心
境看作永久的心境。

    放下白云白的电话,尹湘兰心里有些乱,如果真像白云白说的,感情那么靠不
住,那她和罗伯特,岂不是更玄?所以电话铃再次响起时,她懒在沙发上没有接。
她怕又是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太累了。电话响了几声就断了。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
今天的气温可不低,预报的是36度,实际温度可能接近40度了。但她感觉不到热,
是空调的原因还是心情所致?屋子里阴凉阴凉的。她真想好好跟谁说说。

    她在屋里走了个来回,突然想起个可说的人来:网友" 天外来客".

    尹湘兰打开电脑,上网。十来天不在家,信箱里塞了无数新邮件,除了广告外,
多数是" 天外来客" 的信。她一一打开看,发现不管自己是否回复," 天外来客"
每天必发一信,问问她怎么样了?没有冲动到美国去吧?他说他十分担心她。尹湘
兰很感动,谁说网上无真情呢?她开始给他回信,将自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
他,也坦率地谈了自己的矛盾和苦恼。她说自己决不会冲动结婚的,因为还没想清
楚,所以请他尽管放心。

    给" 天外来客" 写完信,尹湘兰又给罗伯特写了封信。

    分手时罗伯特说他希望他一到家就能看见她的信,这样他会好受一些。尹湘兰
答应了。给罗伯特写信,尹湘兰的语气顿时温柔了许多,她还是很想念他的,一想
到他就有些牵肠挂肚。毕竟他带给了她那么多幸福和快乐。但她没跟罗伯特说她此
刻烦乱的心境,说了他也不会理解。她只是简单地说,自己已经到家了,很忙。也
很想念他。

    尹湘兰想,自己要是也像罗伯特那么单纯就好了。她还想,如果她不是35岁,
而是25岁的话,也许她就会痛痛快快地嫁给罗伯特,那样他们之间更容易磨合些。
可一个35岁的女人,已经有了太多的生活阅历,即使和同一个环境成长起来的中国
男人,都不一定能达成谅解,就更不要说文化差异那么大的老外了。假装单纯只会
把事情搞得更糟。

    写完两封信,尹湘兰心里平静一些了。看看窗外的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了。她
打起精神,洗漱了一下,换了条干净裙子,打算出门吃点东西。家里可是什么都没
有。今夜她得去电台上班,得恢复正常工作。

    忽然有人敲门。

    尹湘兰想,会是谁呢?竟直接找上门来了?她真不想开门,真不想再有人来打
搅。她好不容易清净下来。

    但敲门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她只好去开门。

    打开门,尹湘兰大吃一惊。门外站着的,竟是前夫的情人、她曾经的好友黎美
丽!更让尹湘兰吃惊的是,黎的面色苍白而又憔悴,像生了场大病。

    尹湘兰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干吗?

    自从黎美丽跟自己的丈夫好上之后,尹湘兰想过一万种见到黎之后痛骂她甚至
痛打她的场面,但现在真的见了,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恨不起来,更动不了手了。
她只是不愿看她。

    黎美丽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能不来。说完就放声大哭。

    尹湘兰心里一惊:出什么事啦吗?她把黎让进房间,黎只是哭。尹湘兰急了,
你倒是说呀,出什么事啦?是不是他病了?出车祸了?

    黎美丽抽噎着说,他要真是病了倒好了,我可以照顾他守着他,哪怕是绝症,
我也不会抛弃他的。可是不是这样,是他背叛了我。他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

    尹湘兰再次震惊。她默默地望着黎,傻了一样。

    黎美丽说,我知道我来找你是自取其辱,可我没人能说这事。我太难受了!我
觉得不把它说出来我会死的……你骂我吧,你骂我活该倒霉,骂我罪有应得吧,这
样我会好受一些。

    尹湘兰还是发傻。这世界怎么啦?刚才白云白说她变了心,现在又冒出个变心
的,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难怪崔健要唱,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太
快。

    尹湘兰呆呆地看着黎美丽,好一会儿,才机械地给她倒了杯水,递上纸巾盒子。

    黎美丽抽噎着,一张一张地擦着她那流不尽的泪水,身体抽蓄着,小脸儿惨白,
可怜无比的样子。尹湘兰忽然有些明白当初丈夫是怎么被她打动的了,黎美丽哭起
来还真有一种让人无法不同情的魅力。

    纸盒里的纸巾快要穷尽时,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她和尹湘兰的前夫、她情人
之间的故事。她说其实他们只好了很短一段时间,他就开始疏远她了。她发现她和
台里另一个女编辑关系也很暧昧。上次打电话给尹湘兰捅穿他们关系的就是这个女
编辑。她很怕失去他,几次提出结婚,他都找各种借口推脱。她知道自己把他从女
友那儿抢过来,已经是身败名裂的事,所以凡事都迁就他,只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能和他结婚。

    " 我真的很爱他,我想我比你更爱他,要不当初我也不会那么不顾一切的……
" 黎美丽毫无顾忌地在尹湘兰面前这样说," 可没想到他对我并不是真心。只要一
吵架,他就说他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和你离婚……我以为他是忘不掉你,没想到
昨天我看见他和我们台里新招来的一个女主持人一起,开车兜风……" 尹湘兰听着
听着,忽然感到十分厌倦,头脑发胀得厉害。她打断黎美丽的话,大声说:为什么
要告诉我这些?你们伤害我一次还不够吗?还要再伤害一次吗?我不想再知道你们
的一切,你们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

    黎美丽怔怔地望着她,说,我以为你会高兴,毕竟我伤害了你,现在遭报应了。

    尹湘兰说,不,这不是我报应你,我没那功夫,是老天爷在报应你。可报应了
你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你对我的伤害是永远的,任什么也无法消除。

    黎美丽说,我是想,与其他和别的女人好,还不如你跟他复婚,那样我心里还
好受一些……所以我来找你,你去找他吧……

    尹湘兰说,真是滑稽!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他的玩具吗?你走吧,回去吧,
别指望我安慰你,就是上帝也帮不了你。上帝只救自救者。

    黎美丽还是傻傻地看着她。

    尹湘兰又说,回去自己舔自己的伤口吧,也体会一下我当初的感觉。不过我告
诉你,这痛苦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这话绝对是真理。

    黎美丽站起来,可怜巴巴地说,你不原谅我吗?

    尹湘兰说,不。不原谅。但我也不会仇恨。我们最好形同路人。你再也别来找
我了,我不想伤害你,可你要是再来,我不能保证我不说伤你的话。

    黎美丽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走了。

    黎美丽走了许久,尹湘兰都还在生气。事情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会这样?他
们也不是孩子了,怎么像做游戏一样?她生黎的气,生前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她心烦到了极点,在屋子里来回地转。最后无计可施,又只好上网。她必须找个人
说说。她再次打开信箱,给" 天外来客" 写信。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让恼怒让
悲伤让茫然全都变成字,流淌出去。

    ……我太难过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这个世界乱了,还是我落伍了?为
什么真情如此短命?为什么爱情如此脆弱?为什么你看重的别人不看重?我都不知
道以后还靠什么支撑来生活,因为我一直是个爱情至上的女人。可是,我和我周围
的人似乎都找不到真正的爱情了。你还相信爱情吗?你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吗?你
被爱情伤害过吗?回答我……

    一直到晚上10点,尹湘兰才丢下一个乱糟糟的家,揣着一颗乱糟糟的心,和空
空的胃,去电台做节目。今晚她必须出现了,不管心情怎样,她都得面对听众,不
然这个本来很受欢迎的深夜谈话节目会垮掉的,她也会把自己饭碗砸掉的。无论是
前者还是后者,她都不愿意。

    尹湘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进直播间。

    许多老听众不知道她今晚要来,所以没有太多的热线打进。尹湘兰索性自说自
话,在很轻缓的背景音乐中,娓娓地讲述着自己的心境。当然,她没有直接说自己,
她说的是" 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告诉我一件事" ,她以旁观者的身份,痛痛快快地将
自己的悲伤倾诉出来。

    在她专注地讲述时,偶然发现隔着直播间的玻璃窗,她的助手编辑似乎在向她
示意什么事。传呼?一定是有传呼。可她不想中断。让它响吧,无非是她这些日子
不在,一些朋友急着找她罢了。

    12点正,尹湘兰终于完成了节目,感到身心疲惫。刚一走出直播间,等在外面
的编辑就说,嗨呀,你赶快看传呼,响个不停,也不知是不是有急事。尹湘兰连忙
打开看,传呼机上三个未读信息,全是一个电话号码," 黎小姐请你回电话。" 黎
美丽?她找我干吗?她要干吗?还没完了?

    尹湘兰生气归生气,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打过去了。可铃响了10多声也没人接,
直到中断。尹湘兰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又拨,还是没人接。看看时间,已经是
12点半了,难道她还会深夜跑出去不成?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尹湘兰忽然有了种不好的感觉。今天她神情恍惚,极度难
过,自己又没给她什么安慰。她的父母和自己一样在外地。怎么办?给……给前夫
打个电话?不。实在不想。随她去吧,想来也不至于怎么样,也许是出去坐酒吧去
了。

    尹湘兰走出电台,想拦出租车回家。半天也没见一辆。以往她做节目回家晚了,
常有出租车司机主动等到门口来等她,送她回家。可这段时间她总不在,大概冷了
司机们的心。大街上行人还不少,可能是天热的原因,一些居民还坐在街边打麻将。

    终于过来一辆,司机还是个熟悉的。司机说,嗨,好些日子没听见你声音了,
今晚上我很偶然听见了。所以赶过来,想着你也许需要车。尹湘兰心里热热的,说,
谢谢,谢谢你了。她再次想,自己不能轻易离开这里,离开她的热心听众。人活着
到图什么?不就是图一个愉快和温暖吗?尹湘兰想着,又拿出手机给黎美丽家拨电
话,依然没人接。

    尹湘兰忽然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拐一个弯,我先去东大街看个人,她病了。

    司机痛快地说,好嘞。

    尹湘兰赶到黎美丽家楼下,看见她窗户里还有灯光。她让司机师傅等她一下,
自己噔噔噔地爬上6 楼,敲门。敲得隔壁邻居都出来了,才把黎美丽的门敲开。黎
美丽披头散发的,门一打开就滑到在地上。

    尹湘兰吓了一跳,把她扶进屋,身子死沉死沉的,一身的酒气。进屋一看,茶
几上一个空酒瓶,还好是干红。地上全是吐出来的污物,一塌糊涂。她明白是怎么
回事了,心里又难过,又内疚,又烦躁,又愤怒!

    她把她往沙发上一撂,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你凭什么这样啊?寻死寻活的!
我都挺过来了!你凭什么想不开啊!真太没用了!不是告诉过你一切都会过去的吗?
你以为喝醉了就解脱吗?笨蛋!傻瓜!那个男人不值得你这样!你就是死了,他也
不会难过的!愚蠢!

    黎美丽披头散发地趴在茶几上,一动不动,眼睛像伤口一样朝她张开着。

    尹湘兰骂不下去了,下楼去把司机师傅叫上来,背她下楼,用车把她送到最近
的一家医院里。

    司机师傅感叹说,幸好你来看她,她也是你的听众吗?

    尹湘兰摇摇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医生检查后说问题不大,就是醉酒。或者叫酒精中毒。给她输上液体,观察一
夜,明天可以回家。司机师傅十分仗义,说,明天早上我再来接你们回去吧。

    尹湘兰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熟睡中的黎美丽,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流泪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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