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四章

    欧木凯跳上三陵越野车后,对司机说了声去军区,就再也不吭声了。
    司机小韩用眼角看看他的团长,发现团长的脸阴得像成都的冬天,云层厚厚的,
一点光也没有。怎么了,中午吃饭时不还高高兴兴的吗?还说等他探亲时,他也可
以探亲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难道团里出事了?
    小韩已跟了团长三年,知道团长连每天夜里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睛,惟恐出事
故。可是在西藏带兵,一点儿事故不出,的确不是靠人为努力就能做到的,还得靠
老天保佑。
    小韩不敢言语,只有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些。
    欧木凯一手抓住车前扶手,一手夹着一支烟,让烟雾浓浓地在眼前飘散。虽然
已是下午5点,阳光却热烈得如同正午一样,照得马路白花花的。但一打开车窗,风
依然是又冷又硬。毕竟是11月了。但他还是摇下车窗,让硬硬的风猛烈地吹打着自
己的脸庞。他想要痛的感觉。手中的烟被风一吹,迅速地燃烧下去,很快就剩个头
了。他把烟头扔出窗外,随手又拿出一支。
    小韩想,看来团长的确是遇到心烦的事了。
    昨天晚上,欧木凯才带领全团从野外驻训回来,精神和体力都疲乏到了极点。
脸晒得黢黑不说,人也瘦了整整一圈儿。一个月的外训,全团车炮拉出,行程千里,
最后不但是实弹考核得了个全团优秀,还车辆人员一切平安。军区考核组给予了他
们极高的评价。对身为团长的他来说,辛苦一年,这样一个结局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可没想到生活对他竟那么苛刻,仅仅让他愉快了一天,就一掌将他击进了黑暗。
    他好像有预感似的。本来下午是团党委的总结会,他和政委坐在那说话,感觉
非常不好,头一阵阵的晕眩。他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一回来思想放松,身体就支撑
不住了吗?还在野外训练时,他就感冒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着药片,但他一直挺
着没倒。他不想在那样的时候倒下。怎么一回来休息反而不行了呢?
    后来政委看出来了,政委说老欧,我看你得先去看病,打打吊针。你的脸色实
在是太难看了。他说那怎么能行?军区等着要总结呢。政委说,会可以晚上开。无
论如何,你现在得去看*  R灰遗隳闳ィ*
    木凯连连说不用,自己就去了卫生队。医生一量体温一查血,不由分说地给他
挂上了葡萄糖盐水,医生说他现在的状况再不控制就该成肺水肿了。木凯一边说别
吓唬我,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这边输着液,那边他就睡着了。他实在
是太疲乏了。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叫他接电话,说是他姐姐从成都打来的。他一听心里
就格噔一下,不顾三七二十一,爬起来提着盐水瓶就跑去接电话。他知道没有特别
的事,姐姐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一定是父母大人哪一个病了。他当时判断是母亲,
母亲身体一直比较体弱。
    没想到竟是父亲……
    没想到竟是父亲的噩耗……
    欧木凯在一瞬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怎么会是父亲?是的,他两
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亲了,可他也时不时地,差不多是一个月一次吧,往家
打电话。每次打电话,父亲的声音都很洪亮,丝毫没有衰弱的表现,怎么会说倒就
倒,说走就走呢?他真的无法相信。可是,姐姐已经那么明确地告诉了他,姐姐是
医生啊!
    欧木凯想也没想,就告诉姐姐他要回家。他怎么能不回家?他必须回去最后一
次见见父亲。对他来说,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曾经的上级,还是心中的偶像;
对父亲来说,他也不仅仅是儿子,还是相知的同僚,还是未来的希望。
    而且,由于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放弃了去年的探亲。也就是说,他
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母了。本来他是想,春节的时候无论如何回去
一次。但偏偏在这个时候……
    放下电话时,欧木凯发现自己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一言不发地拔下针头,
交给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医生,一句话也不说,就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操场,向团部后
面那座大山走去。一直到他穿过操场不见了,医生才回过神来。但他不敢去追,他
太了解他们团长的脾气了。
    欧木凯大踏步地走,一路上有下级军官向他敬礼,他像没看见一样只顾往前走。
这些下级军官们感到很意外,他们的团长怎么啦?他们的团长匆匆地往前走,只想
尽快地爬上山去,尽快地站到那块石头上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泪水。除了
大山。大山是他的知己。他噌噌噌地爬上了山,站到了那块他常常站立的巨石上。
一站上去,泪水就急不可耐地涌出来。
    他站在那儿,面对安静的山峦,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满脸都是。
    那些咸涩的泪水不等滑落下去,就被阳光吸了去。
    一条细蛇似的血流,从拔掉的针眼中渗出,沿着指尖滴落到脚下。
    17年前,木凯从炮兵学院毕业,来到这支部队。
    走进连队荣誉室,他在墙上贴着的那张“红一连历任连长指导员”的表格中,
竟一眼看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战军。父亲竟是这个连的第6任连长。他简直惊呆了!
父亲从没对他说过。他一声没吭,心里却明白了父亲坚持要他到这个部队来的用意,
他甚至能肯定父亲在他的去向上动用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一个人在荣誉室站了很久。他为父亲感到自豪,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暗暗下
定决心,要为父亲争光,要干出个人样来。
    那年他21岁。21岁的他被任命为红一连一排排长,成为他们那支部队第一个军
校大学生。或者说,第一个军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官。
    作为排长,他太年轻了。尤其是在80年代。当时排里的老兵有一半儿年龄都比
他大。他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有几分学生气。他开始用一套与过去老部队完全不
同的方式管理他的排。排里的老兵从不服气到服气,从服气倒佩服。
    记得刚到排里没多久,有一次全排在炮阵地上训练,比他年长两岁的三班长走
过来,用轻蔑的语气说,新来的,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木凯立即迎战说,行啊,
就怕你输了不认账,三班长说,输了我从今以后就听你的!木凯伸出手道:一言为
定!
    战士们一听说三班长和新来的排长挑战,全都围了过来。三班长提出比五六炮
手压退弹。木凯同意了。三班长是个老五六炮手了,这一招全连都没人能比过他。
战士们都不由地替新排长捏一把汗,觉得这回新排长肯定要丢面子了。
    三班长自负地说,你是新来的,你先请吧。
    木凯微微一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上前一步,按动作要领迅速上炮,左
手握火把,右手扶于装填机后壁,两脚成丁字形站好,而后报出一个“好”字,做
好了压弹准备。
    充当裁判的老兵一声令下:压弹!木凯拉火把,抓弹,压弹,放回火把,打开
保险,一系列动作在瞬间完成,仅用了7、1秒。
    周围一片安静,战士们简直看呆了。片刻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三班长的脸
一下子涨得通红。谁都知道他这个项目的最好记录是8、4秒。木凯退完弹,为三班
长准备好了弹头,朝他一笑说,该你了。
    三班长红着脸摇头说,不用比了,排长,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年后,木凯的脸黑了,皮肤粗糙了,烟瘾也出来了。抽第一支烟那天是他22
岁生日,他没好意思对谁说,只是给母亲写了封信。走出来时,听见几个老兵在那
儿议论说,咱们排长各方面都不错,就是不像个爷们儿,烟都不抽一支。
    木凯一声不响,交了信,就在团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不管三七二
十一叼在了嘴上,然后一个班一个班地转悠。班里的老兵们一脸惊讶,继而是万分
热情,这个拉他坐,那个递他烟。这让木凯体会到,有些本事,再优秀的院校也不
会教,得到部队上学。后来,随着他职务的不断升高,烟瘾也越来越大了。如今,
他的烟瘾和他的军事技术一样出名,大概是全团第一吧。
    他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父亲对他越来越满意了。
    尤其是大哥转业离开西藏后,父亲就把他那充满希望的沉甸甸的目光全部移到
了他的身上,让他在不堪重负的同时感到骄傲和自豪。
    可是两年前,当他终于无奈的同意离婚时,当前妻带走了孩子剩下他只身一人
时,父亲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份内疚,好像他的婚姻失败是他造成的。他想对
父亲说并是这么回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从结婚一开始就选择了失败。用他
妻子的话说,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不该结婚的。差不多从结婚第一年起,他就没
管过这个家,他不知道他们家的煤气罐是怎么搬上6楼的,他不知道女儿萨萨那一口
牙是怎么校正整齐的,他不知道妻子得过胆结石并因此切除了胆囊,他不知道老岳
母脑中风后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月能记住给妻子寄回他的工资外,
他几乎像个外人。特别是当了营长后,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被他自行改为了2年一次,
2年一次还常常提前归队。用他妻子的话说,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就像一
尊石雕,你可以远距离欣赏他,却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而她妻子却是个正常的女人,
她要过正常的生活就只能离开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埋怨妻子。谁叫他像个殉道者
一样守在那块土地上?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就该承受。
    但他还是害怕看到父亲那怜爱的、负疚的目光。对他来说,父亲不该有那样的
目光。父亲应该永远乐观、开朗、严厉、自信、坚强。但父亲却叹息了,为他叹息,
甚至为他的离婚感到懊悔。木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父亲有这样的感觉。他更加
努力地干,想干出更大的成就来,让父亲知道,婚姻失败并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并
没有影响他去实现他们父子共同的理想。或者说它影响了,但他会坚守。他被击垮
了,但他会爬起来,重新扑上去,死死地拽住他的事业和理想。他想证明父亲没有
错,他也没有错,他们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像他们这样的人,生命不是以应该的
方式存在着,而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着,准确的说,是以意志和信仰的方式存在着。
    就是这样。
    但木凯在内心深处不能不承认,这些年来他是多么的孤单。这种孤单不是寂寞,
不是冷清,而是心的寂寥,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一种巨大的、蚀骨的孤独。特别是
去年,当他偶然得知了那个关于他身世的秘密,这种孤独变得更加强大和可怕。他
常常觉得自己那颗心离开了身体,丢在旷野上被冷风吹着,被石头硌着,被无边无
际的黑暗包围着。很多时候他无法承受了,就一个人走出营区,爬到营区后面的这
座山上,站在这巨石上,一站就是几小时,渴望被高原的黑夜融化,融化进那块巨
石里。
    他甚至想,自己也许就是由一块高原的石头变成的。
    他站在那儿,一直站到黎明到来。然后匆匆回到宿舍,靠在床头抽上一支烟,
军号就响了。军号一响,他就精神抖擞地站在了大操场上,和太阳一起,升起在全
团官兵的面前。
    日复一日,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无论再苦再难,他不愿意离开这支部队。也不愿意离开西藏。他的生命是属
于这儿的,属于这个高原的──如果说以前只是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这一点,那么,
现在他则是清楚的确定了这一点。
    三菱越野驶进了军区大院。
    路两旁那一排排左旋柳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露出了褐色的枝干。没有浓荫遮蔽
的路显出几分冷清。木凯让小韩直接把车开到政治部干部处去。他在心里盘算着,
他已经两年没休假了,眼下政委在位,两个副团长也在位,即使不提父亲的事,也
该同意他休假吧?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不提自己的父亲,这是木凯为自己定下的原则。他不想别
人因为父亲照顾他什么,或者顾忌他什么。他要靠自己。他必须靠自己。虽然父亲
没有说过这话,但他相信父亲是希望他如此的。而且,他高傲的心性也令他会如此。
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干好,有能力成为一个出色的军官。而不需要借助别人。
    当然,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机关下班了。木凯直接来到了干部处处长的家。处长很惊讶,问他有什么事,
这么急地来找他?他说他想休假,他想问问他的休假报告批了没有。
    处长没有回答他,一个劲儿要他坐。还要他一起吃饭。
    他不想坐,更不想吃饭。
    他站在那儿问,处长你就告诉我吧,我的休假报告到底能不能批下来?
    处长有些奇怪。他知道欧团长是个出了名的硬心肠,从来都是只顾事业不顾家
的,就是离了婚也没能让他改变。现在怎么啦,怎么忽然之间这么恋家了?处长见
他不坐,站起来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欧团长,我知道你该休假了,我知道
你去年就没休假。可是……
    木凯心里一紧:可是什么?
    处长说:你知道,现在已经是年底了。
    木凯说我知道年底了,面临老兵退伍。我们团里政委他们几个都在位。
    处长说,今年不同往年啊!今年咱们军区要搞科技大练兵,你们团也要装备一
批新设备,老兵一走,军区马上就要搞集训,明年的全训也要提前开始。你们团又
是重点。所以你的休假报告恐怕……
    木凯在一瞬间几乎要说,我只要10天假期,或者我只要5天,3天也行!我要回
去看我的父亲!我甚至只要在他的床前站立一分钟,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了脸。但他那
张黑黢黢的面庞丝毫也显不出他面部充血的样子。
    处长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他还是不说话。牙关咬得紧紧的。
    他不说话,处长反而感到过意不去了,解释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也不是
对你一个人这样,军区要求所有的主官这段时间都不离位。
    木凯正了正帽子,挺胸立正,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处长说,你别急嘛。要不,我再把你的情况跟领导谈谈?
    木凯拉开门,说,不必了。他走了出去。
    去年夏天,木凯在军区开会,非常偶然地在招待所遇见了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儿
子,林亚东。他是总参某部的一个高职参谋,下西藏跑边防。他的父亲当年是和木
凯的父亲一起先遣进藏的,70年代以后调到了北京。相同的父辈,相同的出身,使
两人相见分外亲热,加上身处西藏那样一个地方,彼此一下子更亲近了。那天夜里,
他们俩就呆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边喝酒边聊天。他们用大杯喝,喝了整整三瓶全兴
特曲,聊了整整一个通宵。
    他们说父辈的事,说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林亚东就说,你父亲母亲真是了
不起,说到做到,说要把你培养成我军的军官,还真的就培养成了。
    木凯也带着几分醉意,他嘎叭咬碎一个兔头,搅拌机似的,三两下就将兔头连
骨头带肉碎成了末,骨碌一声吞下,说,我知道。当初我从军校毕业要求进藏的时
候,我妈还挺不乐意呢。后来还是我爸坚持的。我爸说这孩子属于西藏。我爸太爱
西藏了,他希望我能到西藏来继承他的事业。
    林亚东说,那不仅仅是继承他的事业,还是为了实现你亲生父母的愿望。
    木凯愣了,他盯着林亚东,说:我亲生父母?
    林亚东已经醉了,没有察觉到木凯的惊诧,继续说,我爸说,你亲生父母都是
西藏军人,去世前把你托付给了你父母,说要让这孩子长大了当兵,子承父业。你
父亲答应了他们,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军官的。怎么,这
事你不知道?
    木凯的酒意被他的话顿时惊得无影无综,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我的亲生
母亲是谁?亲生父亲又是谁?
    林亚东含含糊糊地说,母亲我不太清楚,父亲……我听我妈说,就是和你妈她
们一起赶牦牛进藏的女兵队的医生,好像姓辛。
    辛医生?!木凯听母亲说起过这个人,难道……一种不好的感觉在他心里出现,
他猛地站起来,揪住林亚东的衣服说:操你妈,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以为你喝醉
了酒就可以乱说吗?
    林亚东想挣脱掉,但木凯熊掐虎钳的,十个他也无法挣开,他的眼圈一下红了,
任木凯拎着他,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开这种玩笑?你以为这好玩儿吗?我难过……
我听我母亲说,当时她在医院当护士,你的母亲和你的亲生母亲,两个人差不多是
前后生产……可是当时条件太差了,许多母亲生下的孩子都没能养活。当时你母亲
那个孩子一生下很快就死了,而你亲生母亲生下你后大出血,也死了。但是你活了
下来,你母亲就把你抱回了家……
    这回木凯相信了,由于完全相信而异常难受。好像突然从一场温馨的梦中醒来,
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自己掉在冰窟里。
    林亚东终于醉倒了,倒头就睡。
    木凯一个人坐到了天亮。
    天亮时分,他将最后半瓶酒倒进杯里,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戴正帽子,系好
风纪扣,拉开房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招待所。
    尽管木凯相信了林亚东的话,相信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但他却无法改变过去的
感觉。那就是在他过去的感觉里,母亲非常爱他。
    虽然母亲是个不善于表露感情的女人,她不会像别的中国母亲那样,把她们的
孩子搂在怀里亲个没完,也不会像外国母亲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孩子我爱你。但母
亲依然让他从小就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爱。那爱是从母亲的目光里流淌出来的。母
亲的目光永远都流淌着爱意,那爱意带着一种深深的忧愁,而不是像别的母亲那样,
充满着柔情蜜意。
    这就是母亲的与众不同之处。
    木凯忽然想,别的不说,有一点可以明确证明,母亲非常爱他。母亲本来一直
在西藏工作,她不愿离开西藏,不愿离开部队,也不愿离开父亲。即使是大哥和大
姐都去内地上学了,她仍在西藏工作。但是到了木凯上学的年龄,母亲却终于下决
心离开西藏了。她带着7岁的木凯,5岁的木棉和3岁的木鑫来到了成都。虽然她仍把
木凯送到了八一校住读,但每到周末,木凯就可以回家,和母亲弟妹在一起。
    母亲是为他离开西藏的。
    母亲为了他绝然离开了她热爱的生活。
    还有父亲。用大姐木兰的话说,她惟一一次目睹父亲落泪,就是为了他。
    木凯当兵的时候并不在西藏,而是在云南。一入伍就赶上了那场边境战。用父
亲的话说,是运气,一个军人的运气。更运气的是,他们连一上来就参加了一场攻
坚战。
    但他的连长在战役开始之前接到营教导员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你要给我保证
一班那个新兵欧木凯的安全。连长虽然莫名其妙,还是隐约明白一些,这小子的爹
肯定是个有来头的家伙。他虽有想法,也不能不执行命令,就临时把欧木凯弄来当
他的通讯员,皱着眉头嘱咐他战斗打响后不要离开自己身边。
    等战斗真的一打响,连长就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们连的战线拉得太长,
仗一开始打得不顺,伤亡很大,他不能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中。什么欧木凯不欧
木凯的,恨不能所有的兵都勇敢地冲锋陷阵,而且,他们别他妈的死掉,最好连花
也别挂。而木凯也早已忘了连长的交待,炮击过后,重机枪一响,他就自己给自己
下了命令,端起冲锋枪就冲出了阵地。这下好,刚刚发出两梭子子弹,他就中弹了。
一发子弹滚烫地钻进了他的胳膊。
    他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枪脱了手,滑落到一边。他低头看了看胳膊,
血从那里急速地涌出来,很快渗透了半个身子。他气坏了!他妈的他被别人击中了!
    他嗷嗷叫着,爬起来,拾起枪,受伤的胳膊吊在一边,歪着身子单手搂火,一
梭子子弹打出去,撂到了两个企图冲出坑道的敌兵。他的叫声一下把连长给惊醒了,
连长突然想起了教导员的交待,急了,大喊,快把这小子给我拉下去!看住!
    他被看住了,直到战斗结束也没再摸着枪。
    那一仗应该说打得很漂亮。他们完成了任务,受到了表扬。但因为欧木凯受伤,
连长还是被教导员训了几句。最后教导员说,算你小子运气,没让他送命,只是伤
了胳膊。连长嘟囔说,那是他自己运气。伤了胳膊还那么大喊大叫的闹,要不是火
力猛,子弹出膛快,早让对方两个家伙给报销了!
    木凯的确运气,子弹伤在左胳膊上,贯通伤,但没动着筋骨。他马上被送到战
地医院去了。木凯觉得很不过瘾,最主要是他觉得委屈,刚接火就受了伤。他还没
来得及多撂到几个呢。他躺在医院里闹情绪,要求返回连队。当然没人理他。这时
候连里面转来了他的家信,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给家里写信了。信不是一
封,而是一摞,父母亲的,大哥的,二姐的,三姐的,还有弟弟妹妹的。每个人差
不多都是一个意思:听说他上了前线,要他多保重,要他时常给家里写信。
    木凯就搬了根小凳坐在病床前,想给家人写信。可提起笔就觉得丧气。又没立
功,跟父母亲说什么呢?负伤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说的。于是他写了几句就撕了,撕
了就忘了。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连长亲自来到医院,见面就说,欧木凯,你要是再
不给家里写信我就处分你!
    原来母亲收不到他的信,就给连队党支部写了一封信,问其儿子的下落。
    木凯听了,情绪低落地说,写就写呗。但连长一走他就把这话给扔到脑后去了。
谁知那时候他怎么会那么不懂事。一直到他伤好了回到连队,连里给他记了一个三
等功,他这才想起给家里写信。
    而此时,母亲由于长久得不到他的消息,已经快要急疯了。母亲为此更加抱怨
父亲,她说你当时明知道他们那支部队是要上前线的,非要把他往那儿分。如果他
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让我怎么活?
    父亲嘴上说,能有什么事儿?木凯这小子从小就机灵,不会有事的。但他心里
还是急了。他通过军区作战部一路查了下来,查到了营里。教导员吓了一跳,连忙
找到连长,说他不是轻伤吗?连长说是啊,他好好的,没事儿。教导员问,好好的
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连长只好说他的伤正好在右胳膊上。连长把他的左胳膊换成
了右胳膊,是想替他找点不写信的理由。其实连长也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不给家里
写信。这倒让他有几分喜欢。但教导员还是生气,说那你们就不知道主动给他的家
长说一声吗?连长的倔脾气上来了,说,我不知道他家长是谁!我就是知道了,我
一百来个兵,该给谁说,不该给谁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教导员只好自己去回话,
说,人在,好好的,没事儿。
    好在三个月后,木凯的信终于分别寄到了父亲母亲手中。
    当时父亲还在西藏。据二姐木兰说,她正好去看父亲,父亲坐在沙发上,叫她
读信。她就把那封短得只有半页的信读了。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示意她把信拿
给他。他就捏着那封信,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窗外,直到一滴老泪滚落出来。
    以后,木凯作为优秀士兵被送到军校去培养。他在军校各科成绩都很优秀,毕
业时学校想把他留下来。他却提出了进藏申请。当时他一点儿没想到要和父亲母亲
商量。他觉得父亲在那儿,大哥在那儿,大姐也在那儿,他进去是理所当然的,父
亲母亲一定会赞成的。没想到当他打电话告诉母亲时,母亲竟生气了。她说你这孩
子怎么自作主张?谁让你进藏的?你还嫌我操心不够?你给我把申请撤回来!
    木凯很意外,他有些不理解母亲,她从来都是支持家里的孩子进藏的,为什么
对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不明白,便以沉默抗拒。
    后来还是父亲站出来支持了他。
    父亲说,让他来吧。像他这样的军人,西藏永远都需要。
    父亲还说,我们得说话算话,我们必须实现我们的诺言。
    这后一句话,木凯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上林亚东酒醒了,恍惚回忆起昨晚好像聊到过木凯的身世,连忙找到
木凯,说,木凯,我昨天晚上说什么了?
    木凯平静地说,没说什么。
    林亚东看着他的红红的眼睛,看着那一烟缸的烟头,说,不对,我肯定是说什
么了。
    木凯说,如果说你说了什么,那都是应该说的。我应该知道的。
    林亚东说,好像我跟你谈起过你的身世。是不是在此之前你并不知道?
    木凯不说话。其实早上离开招待所后他开始怀疑林亚东的话是否准确,是否是
讹传。但很快他就排除了这种可能。他是十八军的子弟,他知道这样的事在十八军
中并不鲜见。
    林亚东非常懊悔,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我一直以为
你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想你爸爸妈妈会说出来的。早知如此,我真不该……
    木凯说,你放心,我又不是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亚东揽住他的肩说,其实像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是不是亲
生的无所谓,真的。你看我们家这几个亲生的孩子,还没有你和你父母感情好呢。
    木凯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
    但他心里还是承认林亚东说的对。比如在他们家,大姐木兰和母亲就有隔膜。
小时候他不太明白,以为是大姐性格太内向的缘故。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明白,
那是因为大姐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造成的。亲情也是要培养的,仅有血缘是不够的。
而他和母亲之间,就一点儿没有隔膜。正像林亚东说的,像他们这样家庭的孩子,
即使是亲生的孩子,又有几个能像他和母亲之间这么亲呢?
    林亚东说,孩子和父母的感情也要培养,光靠血缘不行。所以我现在的孩子,
再难我也自己带。不把他丢给别人。
    木凯不再说话。
    木凯也有孩子,但木凯不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也许永远都不可能。这和自己
早早地就没了亲生父母有多少区别呢?
    无论木凯怎么在心里说服自己,无论他怎么确定父母是爱自己的,他还是感到
难过。他怕自己在父母面前流露出来,只好放弃了当年的休假。反正离了婚,他也
无家可回。他打电话对父母说,工作太忙,走不开。他听出他们非常失望。在那一
刻他心里很难受,他真想说,我这样做不是抱怨你们,也不是为了疏远你们,我只
是想……这样做而已,没什么道理。原谅我!爸爸妈妈!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惟一庆幸的是,他没让父亲在生前知道自己的心事,知道他已经得知了真相。
父亲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也一直认为他把他当做亲生父亲的。他愿意那样做。
他甚至害怕自己会生出别的什么念头来。但是出了林亚东的事后,他突然有些不太
习惯。
    西藏的天总是黑得很晚。已经7点多了,还像内地的黄昏似的。落日迟迟不肯离
去,在西边徘徊着,但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起来了,它们在天空中遥遥相对。这
样的景色,只有西藏才能见到。好像只有西藏这个地方才能给太阳和月亮提供这样
的机会似的。木凯不知道太阳和月亮,它们是在期待着与对方相见?还是不得已才
与对方相见?
    木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户,等着天黑下来。
    晚上八点,要开团党委会。木凯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调整心态,让自己振作
起来,他暂时不想让大家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这么长艰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他
不想在最后作总结的时候,让大家因为自己的事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的身体却有些不听话地开始发烧。
    他没有开灯,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房间里。他要一个人慢慢地等待天黑下来,
太阳彻底落下去。
    小的时候他也干过这事,一个人跑到一片树林里去,等天黑。他眼睛一眨不眨
地盯着天空,但天空始终是亮的。后来他盯累了,揉了揉眼睛,天一下就黑了。天
黑后他竟在那片树林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
宿舍的床上。班上的小朋友说,是徐老师把他抱回来的。
    想到徐老师,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件事来。这件事曾让他很疑惑,后来却淡忘
了。
    那时他在成都八一校住读。那是一所西藏军区的子弟学校,那里聚集着十八军
的后代,聚集着西藏军人的后代,那里有许多叫高原或者小峰的男孩儿,还有许多
叫萨萨或者雪莲的女孩儿。他们的父母都在西藏,他们是在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
年远离父母的日子里长大的。甚至有的孩子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成为真正的孤儿。
    那是西藏军人后代的摇篮。木凯家有好几个孩子都是在那里长大的。
    小时候的木凯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非常淘气。有一天他在学校操场上看见一
个女孩子,手上拿了个红红的桔子,非常眼馋。先是拿玻璃弹子和人家换,人家不
肯,就趁其不备一把抢了过来,并且剥了皮迅速吃了下去。小女孩儿大哭不止。那
桔子是她母亲来看她时给她买的,她在怀里捂了好多天,桔子都捂熟了也一直舍不
得吃。
    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去告了老师。老师就来找木凯的班主任告状,班
主任就是徐老师。徐老师来找他,班上的男生马上通风报信,木凯看无处可藏,就
爬到宿舍的天花板上躲了起来。徐老师到处找不到,以为他吃饭的时候总要出来,
没想到男生们竟偷偷地给他把晚饭送了上去,他吃了饭,就在那个落满灰尘的地方
睡着了。
    徐老师本来很生气,想好好训他一顿的。可到处找也没找到,晚饭时也没见人。
就有些心慌了。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还是没有人影。徐老师又怕又气,把班上的
男生弄来审,可男生们一个个都跟小共产党员似的紧闭着嘴巴不说。
    木凯倒是一点儿事没有,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他从梦中醒来,听见有人在哭。是徐老师。
    徐老师一边哭一边说,木凯你在哪儿呀?你别这样吓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待呀,我怎么对得起辛医生呀……
    木凯在天花板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想不明白,对不起他的父母他可以理解,为
什么还对不起一个医生?那个姓辛的医生又是谁?
    徐老师的哭声让他有些难过和不好意思,他从天花板上摸摸索索地爬了下来。
    起初徐老师突然看见那么一个满身是灰的孩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木凯,她
上去照着他的屁股就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巴掌。木凯没有哭,他仰起脸问:徐老师,
辛医生是谁?
    徐老师愣了一下,说,什么医生不医生的!你下次再敢这样,我就写信告诉你
爸,让你爸收拾你!
    木凯嘻嘻一笑,逃出教室,就把这事丢到脑后了。
    也许林亚东说得对,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亲生不亲生已不重要。他们的父
母注定了是要为千百万个家庭付出自己的家庭的,他们一生下来就承担了和父母同
样的时代命运,他们就像一些随风飘扬的草仔一样,在哪里落下了,哪里就是他们
的家。在哪棵树下发芽了,哪棵树就是他们的父母。比如徐老师,她在木凯心里就
是那样一棵树。她就像母亲一样。他们许多同学对老师的感情都胜过了自己的母亲,
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老师身边长大的。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老师,每
天晚上入睡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老师。冬天的早上,老师自己也睡眼惺
松的,却不得不一个个地叫他们。他们虽然实行的是半军事化,吹起床号。可毕竟
是孩子,听到号声也起不来,舍不得离开那个热被窝,老师常常拉起这个,又倒下
那个。到了毕业的时候,每有哪个学生不抱着老师大哭的。6年的时间,学校就是这
些孩子的家呀。
    木凯最后一次见到徐老师,是在他进藏许多年之后。
    那年春节,已是连长的他回家探亲。他陪着妻子上街,妻子要买腊梅,他站在
旁边等。这时,一个男人推着一个轮椅走过来。轮椅上坐着的女人也要买腊梅。当
那个女人开口说话时,木凯听着像是徐老师的声音。可是木凯不相信徐老师会坐在
轮椅上。他试着叫了一声,徐老师?女人转过头来。真的是徐老师。
    徐老师也马上叫出了木凯的名字。她记得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因为身体不好,
她自己一辈子没孩子,可她成了一个孩子最多的母亲。木凯说徐老师你怎么了?徐
老师微笑着说没什么。徐老师的丈夫说,徐老师一年前脑血栓中风,下肢瘫痪了。
木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他叫妻子先回去,自己推着徐老师回家。
    到了家门口,木凯恳求徐老师的丈夫说,让我把徐老师抱进屋去吧。
    徐老师的丈夫点点头。
    木凯将徐老师从轮椅上抱起来,他这才发现徐老师是那么轻那么轻。他的眼泪
再也忍不住了,在眼圈里打转。他哽咽地说,徐老师,你怎么会这样?都怪我小时
候太淘气了,让你操心得了*  N腋迷缧├纯茨愕摹*
    徐老师递给他一张纸巾,哄孩子似的对他说,别这样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为
你感到自豪。我一直都为你感到自豪,你看你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了。徐老师高
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那天,他陪徐老师说了很久的话,他很开心,徐老师也很开心。徐老师的丈夫
说,徐老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后来说到了那次他在学校“失踪”的事,木凯就问起了“辛医生”,他说你当
时说对不起辛医生,辛医生是谁?徐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木凯,有些事情,不是你
能够左右的,还是不要弄清楚为好。木凯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后来他走了。他站在床边,给徐老师敬了个礼,然后转身就走,他怕自己的眼
泪再次涌出来。回到西藏后,他立即就托人给徐老师买了好多虫草带出去。可是等
他再一次探亲时,徐老师已经去世了。
    徐老师为什么那么爱自己,难道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木凯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可能。不可能。木凯马上否定了自己。徐老师对每个孩子都非常好,木凯兄
弟姊妹几个子都很爱她。在后来的那一天,他们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天终于黑透了。
    月亮在黑夜中显示出它的魅力来,那么亮,那么干净。
    木凯看看表,7点50分。他站起来拉亮灯。他知道政委路过他门口时,会叫他的。
但他刚一站起来,就力不能支地晃了两晃,倒在了地下。一直守在门外的公务员小
林听见动静马上跑进来,把他扶的床上后,慌不迭地跑去叫医生。
    政委比医生先赶到。
    政委有些不快,说,下午专门给你时间看病你不好好看。我听说你一瓶吊针没
打完就跑了,去军区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你连命都不顾了?
    木凯知道政委想到别处去了,但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医生来了,量了体温,39度5。打了一针退烧针,又挂上了盐水。欧木凯叫医生
先离开。他对政委说,有些事,我以后再给你解释。我现在有个请求,党委会能不
能就在我房间里开?
    政委说,你能行吗?
    木凯说,没问题。发个烧算什么。你不也常是这样吗?
    政委无奈地笑笑,叫人去通知其他人。
    木凯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垮。更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了而
垮掉。父亲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坚强的你,父亲的离去只能使你变得更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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