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兄弟 / 石钟山

24.医 院



    苏小小是在田村手术后的第三天来到医院的。严格地说,田村的伤并不致命,几块弹片击中了他的背部和腿,手术加上路途上的失血,使田村目前急需输血。师医院并不大,平时只存有少量血浆,田村的血型又是RH阴性,是特殊血型,师医院和几家地方医院的血库也都没有这种血型,只能靠现场采血了。

    警通连得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夜半时分,连长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子。警通连一百多号人跑步来到医院,验血后,只有刘栋的血型合适。手术正在进行着,由于失血过多,田村已经出现昏迷症状。

    刘栋先后抽了两次血,第一次是四百毫升,第二次是二百毫升。田村在输入刘栋的六百毫升血后,终于醒了过来。

    田村受伤的事,还是惊动了田辽沈和杨佩佩。手术后的第二天上午,俩人就出现在田村的病床前。田村的身上缠着纱布,正躺在那里输液,大量血液的补充,使他的脸上慢慢地有了些血色。

    看见走进来的父亲和母亲,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杨佩佩疾步上前,一把抓住田村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不停地问着:儿子,疼吗?

    看见杨佩佩紧张的样子,田辽沈就轻描淡写地道:你也是搞医的,又不是没见过伤员,别大惊小怪的。

    杨佩佩这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躲在一旁擦拭着眼睛。

    田村看着母亲,轻声安慰着:妈,我没事儿,就一点儿小伤。

    听了田村的话,田辽沈冲儿子笑笑,道:儿子,行!这一点你像我。我负伤的时候也从来没叫过疼,军人嘛,就该有个军人的样子,军人的职业就是流血牺牲的。

    田辽沈这么说,一半是给田村听,一半是说给杨佩佩的。在儿子面前哭哭啼啼的,样子总是有些不雅,更重要的是不符合身份。

    杨佩佩果然停止了哭泣,她坐在儿子的床前,拉着田村的手,怜爱地望着。

    田辽沈背着手,在病房里踱了两步,才问道:儿子,听说你救的还是个女民兵?

    田村点点头道:手榴弹没有扔出去,挂在她的辫梢上了。这件事我有责任,事前没有提醒她。

    田辽沈弯下腰,凝视着儿子的脸:好儿子,你现在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了,等伤好后要主动向上级承担责任。功是功,过是过。

    一旁的杨佩佩听不下去了,冲田辽沈说:孩子伤还没好,你就别说那些责任不责任的话了,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田辽沈道:别忘了,咱们的儿子现在是个战士了。

    杨佩佩打断田辽沈的话:田村,听说给你输血的是一个叫刘栋的战友?

    田村点点头,告诉母亲:在新兵连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班。

    田辽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是不是列队的时候站在队尾的那个?

    田村兴奋地看着父亲:对,爸你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

    田辽沈满腹心事点着头道:是你们领导介绍的。

    杨佩佩又接着说:听医生说,要不是他给你输了那么多血,你可就危险了。你们连一百多人,却只有他能给你输血,看来你们真是有缘哪。将来你可不能忘了人家,是人家救了你的命。

    田村听话地点点头。

    田辽沈那次没有在医院里多停留,见田村的伤势已经稳定,下午就离开了。军机关的很多事还等着他去处理。杨佩佩不放心儿子,留了下来。

    杨佩佩是第二天出现在警通连的,她要看看儿子的救命恩人刘栋。在连长、指导员的陪同下,他们来到了刘栋的宿舍。她来前又专门买了一些营养品,他们进来的时候,刘栋正躺在床上休息,因为献血连队给了刘栋三天全休的假。

    见连长他们进来,刘栋就坐了起来,杨佩佩快步上前,扶住他:快躺下,阿姨来看看你。

    连长介绍:这是田村的母亲,军机关门诊部的杨副主任。

    刘栋站起来,向杨佩佩敬礼道:首长好。

    杨佩佩用手轻按着刘栋的肩膀:孩子,快坐下来。

    刘栋坐在床沿上,杨佩佩也坐在了他的身旁,充满感激地说:是你救了田村,多亏了你啊,阿姨真是太谢谢你了。

    刘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憨憨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换做别人,如果血型合适的话,也会这样做。

    连长也在一旁插话:也巧了,全连一百多号人,还真有战士是RH阴性血。

    杨佩佩笑了,她看着身边的刘栋,慈爱地说:这就是你们的缘分,以后你们可要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啊。

    见刘栋认真地点点头,她又关切地问:刘栋,你是哪里人呀?

    我家是大柳树县刘家公社的。

    杨佩佩喃喃地念叨着:大柳树县?刘家公社?

    是,首长。刘栋肯定地做了回答。

    这时的杨佩佩仿佛有了心事,说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在连长和指导员的陪同下走到院子里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你们能帮我查查刘栋的档案吗?

    指导员不解地望着她。

    她忙解释:我想了解一下刘栋的家庭情况,他毕竟救了田村,以后总要找机会感谢他家人。

    指导员胸有成竹地说:不用查档案,刘栋的情况就在我的脑子里装着呢。他家住址是大柳树县刘家公社靠山大队王家屯。父亲叫刘二嘎,已经病故多年,母亲王桂香,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指导员说完这些时,杨佩佩险些晕了过去,指导员和连长赶紧扶了她一把,道:首长,你这是怎么了?

    直到这时,杨佩佩才似乎惊醒过来,忙笑笑:这两天可能没休息好,有点儿头晕。

    连长、指导员就一起把她送到了招待所。只剩下杨佩佩一个人时,她手抚着胸口,倚靠在床上,嘴里喃喃着: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她慢慢站起来,在屋里不停地走着,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竟和他的亲哥哥住一个师里当兵,又在一个连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会是真的。这么多年了,王桂香一家的情况一直在她心里装着。大柳树县刘家公社靠山大队王家屯,这个地址她太熟悉了,她不止一次地往这个地址寄过东西。仿佛上天将这一切早都安排好了,二十年前,老天让这哥儿俩分开,二十年后又让他们碰在了一起。如果这次不是田村受伤,也就不会把这个谜底揭开;如果不是来看刘栋,她也不会知道这些

    杨佩佩茫然地呆愣在那儿,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一低头,她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她已经无法独自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巧合,她拿起电话,接通了田辽沈的座机。

    田辽沈在电话中奇怪地问:你不是想住两天吗。怎么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我有重要的事,必须回去对你说。

    田辽沈在电话里说:孩子不就是受了点儿伤嘛,用得着你这么一惊一乍的。

    杨佩佩不想在电话里说太多,放下电话后,就望着窗外发怔。

    母亲离开的消息,是指导员告诉田村的。指导员说首长工作忙脱不开身,就提前走了。杨佩佩也是这么对指导员交代的,她本想看一眼田村再走,可她又怕见到他,就用了这种不辞而别的方式。

    杨佩佩进了家,就急三火四地给田辽沈打电话。田辽沈一只脚刚踏进门,就喊起来:出啥事了,搞得这么紧张?

    杨佩佩直视着田辽沈,似乎想从他的目光中找到慰藉,此时的她已是六神无主,仿佛儿子的秘密已是尽人皆知。她迟迟不开口的样子,倒是让田辽沈沉不住气了,他冲着她瞪眼叫道:到底是咋了,是不是田村的伤又有啥变化了?

    她慢慢地摇摇头,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带着哭腔道:田村那个双胞胎哥哥找到了。

    田辽沈不认识似的望着杨佩佩,许久才问道:你是咋知道的?

    她低泣着:你知道给田村献血的刘栋是谁,他就是田村的亲哥哥。说完,就又擦起了眼泪。

    田辽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在吃惊的同时就有了宿命的感觉。这就是命运,也是缘分。

    杨佩佩抹着眼泪,又气又恨地说:都怪你,当初要是不让田村去十三师,他怎么会和刘栋在一起呢?

    田辽沈也长吁了一口气:我看哪,这也不是啥坏事,田村的身世咱也没想隐瞒一辈子,迟早也会告诉他的。咱们只是他的养父母,这一点从一开始就不能怀疑。

    杨佩佩仰起脸,无助地看着田辽沈说:那现在也太早了,万一田村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

    杨佩佩毕竟是女人,二十年了,她早就把田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当成这个家的一部分,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失去田村后,她的生活会怎样。

    田辽沈终于坐到椅子上,手敲着桌子提醒道:你放心,首先田村不是那样的孩子,就真是那样的孩子,咱们也要面对现实。

    杨佩佩听了田辽沈的话,又一次涕泪横流,她呜咽着:不,田村是我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老田,趁田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把他调离十三师吧。

    田辽沈腾地站了起来,快速地在房间里踱起步,他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了,终于,他停下步子。下定决心地说:不行,咱们不能做对田村不利的事,如果他有一天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提起当年咱们绞尽脑汁地隐瞒他,他又会怎么想?他会瞧不起我们的,就让他留在十三师,如果他自己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好了。他已经是大人了,他有权利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

    田辽沈说完就离开了家,回办公室上班去了。话是这么说了,可他的心里也是难以平静。田村的音容笑貌此时顽强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从感情上来说,他非常喜欢田村,无论从心里还是在现实中,他早就把田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越来越觉得田村像自己了。田村小时候淘气,闯了不少祸,他表面上很生气,内心却很高兴,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更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

    田辽沈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认为田村已经长大了,父子迟早有一天会像真正的男人一样坐在一起,面对事情的真相,做出男人的选择。他不想把事情搞得偷偷摸摸,那不是男人,更不是军人应该做的事情。决心已下,田辽沈的心里一阵轻松,在情感上,他会一如既往地把田村当成自己的儿子,这足够了。至于以后,那是田村自己的事情,让孩子自己去选择吧。

    正当田辽沈和杨佩佩为田村的真实身份愁肠百结时,田村在病房里迎来了苏小小。

    苏小小一路生风地出现在他的病床前,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苏小小那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头齐耳短发。她一见到田村,就蹲在床边,抓住了他的手:哥,让你受苦了。

    苏小小一哭,田村的心里也是一阵阴晴雨雪。他们分别才短短的三天时间,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了。他在这之前几百次地想象过分别的场面,却没想到会在那样的情景下和她分手。他因疼痛而一次次地陷入昏迷,每当他醒来的时候,耳畔都回想着一遍遍热切的呼唤:哥,你醒醒呀——

    她抱着他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和真情,那时他就在心里发誓:我这辈子忘不下你,我以后一定来找你。

    此时面对着苏小小,他百感交集,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他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来了?

    苏小小咬着嘴唇道:哥,你为了救我都伤成这样了,我能不来看看你吗?

    苏小小的出现,让田村的情绪有了很大的改变。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的照顾,偶尔连长、指导员也会过来看看,当然还有他的战友们,但他们代替不了苏小小。

    苏小小一来,医院里就传开了,田村救的那个女民兵来了,还是个很漂亮的女民兵呢。

    认识不认识田村的人,都借故到他的病房来看一眼苏小小,他们看了,就抿嘴笑一笑,并不当面说什么,只是在背后议论着英雄救美的话题。医生就开玩笑说:我要是碰上这样漂亮的女民兵,也会当一次英雄,就是伤得再重一点儿,也值了。

    田村在苏小小的照料下,倚在床头慢慢地喝着香浓的鸡汤。他的伤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轻微地活动身体了,经过几日的休养和滋补,脸色也红润起来。精神很好的田村就常常和苏小小有说有笑的。

    有时候,苏小小看到田村说得有些累了,就会唱歌给他听。田村闭着眼睛,听着苏小小清亮、甜美的歌声,如风如雾地,丝丝缕缕飘进了他的心里,仿佛又回到了歇马屯的农家小院。

    这段时间里,师里的各级领导都纷纷来到医院看望田村。那天上午,柳师长在警通连连长、指导员的陪同下也来到了病房。在这之前,指导员已经向师长汇报了田村的伤情和苏小小的情况。

    柳师长见到苏小小时,并没有显得很吃惊,他甚至和蔼地打量了苏小小后,笑着说:谁说军民感情不如战争年代了,看看这位苏小小同志。

    苏小小红了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有人给介绍道:这是我们的柳师长。

    苏小小喃喃着:田村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师长点点头,然后握着田村的手道:怎么样,我说过和平年代也可以成为英雄,只要你有一颗英雄的心。

    田村不好意思地说:师长,我这算什么英雄呀?出了这样的事,我有责任,怪我经验不够。

    柳师长哈哈大笑道:现在不淡责任,你的任务就是把身体早日养好。

    柳师长又说了一些别的,就走了。走到医院外面,他皱着眉头冲指导员说:那个苏小小在这里照顾田村,影响怕不太好吧。

    指导员望着师长说:刚开始我也这么觉得,她说是田村救了她,要尽一点心意,我也就没好让她走。

    柳师长道:你跟她谈谈。田村是军人,住在部队医院里,有医生、护士们照顾着,让她放心地回去吧。感谢的心意咱收下,军人做出牺牲也是应该的。

    田村能下床行走的时候,军区政治部根据他的表现,批准他荣立二等功。在和平年代,二等功就意味着最高的荣誉了。连长、指导员,包括战友们都纷纷向他祝贺。

    他在祝贺的人群中看到了刘栋,他走到刘栋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在他的耳边说道:谢谢你刘栋。

    刘栋拍拍田村的后背,大咧咧地说:没什么.不就是输了点儿血嘛。

    他放开刘栋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立功,而且是这么大的荣誉。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身为民兵的教官,出现了这样的事故,是他的工作没有做好;而刘栋为了救自己,还献出了六百毫升的血。

    自从刘栋为他献了血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在回避着他。这是刘栋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病房。此刻,他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刘栋说,可最后只用一个拥抱就完成了自己内心要表达的东西。

    刘栋站在人群里,心里很平静,不过当初却是有些嫉妒田村,毕竟田村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次飞跃,而这个飞跃是他可望不可及的。从入伍到认识田村,在田村面前他一直都很自卑,田村的父亲是高干,而这次的救人,更验证了命运一直都在眷顾着田村。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只能心服口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如果自己是田村,面对即将爆炸的手榴弹,自己能像他那样义无反顾、英勇果断吗?答案是不确定的。那是瞬间或者说是下意识的行为,谁也不可能设计好了后果再去完成这样的冒险,凭这一点,他是佩服田村的,最初的嫉妒慢慢地变成了钦佩。

    田村的身上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光环笼罩着。刘栋在心里为他祝福着。听人说,连队党支部已经向上级打了田村破格提干的报告。按照部队的规定,荣立二等功的士兵,是可以被破格提干的。

    此时的刘栋只能远远地羡慕着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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