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叔阳:老舍之死

                    四

  (“后来呢?”我问。我听上了瘾。)

  后来?后来他走了,你知道他怎么走的?他向我挤挤眼,招招手,说声:“明
儿见”,就甩着手杖走到湖面上。他站在湖水上,向我亲热地点点头,轻声说:
“活着,好好儿活着,但要把事情看开,咱们还会见面,有事我会找你。”说完就
突然在水面消失了。打那儿以后,一晃二十年,这期间,甭管我呼唤过多少次老舍
的名字,再没有瞧见过他的灵魂。可是四天以前,四天以前呐……

  ……那是一个星期五,我在家里呆得闷气。天又热,中午吃罢了饭,我就翻开
一本儿《四世同堂》,半躺在藤椅上,打算看会儿书。其实,是打算看着看着睡过
去。我睡觉前总爱看点儿书,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朦朦胧胧地,听到有人悄没
声儿地跟我说话:

  “朋友,怪想你的,到我那儿说会儿话去吧?”

  “您是哪位?”我好象问他。

  他笑了。可我看不见人,只听见声音:“我就是老舍呀!”

  我一激灵,醒了。我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梦。可我对人世间各
种怪事的原则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既然亲眼见过老舍的灵魂,那么还能有什
么事不让我相信是真的呢?

  所以呀,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晚半晌,我又到了这儿。可这儿已经大变样
了,湖水都被填平了。我不知道老舍的灵魂能不能受得住这份儿嘈杂。

  我躲在空地上,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象是走累了来这儿歇歇腿儿。要不
然,准会围上一大群看热闹的。不信,你就到马路边上啐口唾沫,然后撅屁股自己
看自己的吐沫,呆会儿要不围个水泄不通,算我白说。一个歇腿的精老头子,人们
没兴趣看,这也就不至于吓着老舍的灵魂。

  现在是夏时制,九点多钟天才黑。天一黑,我来了精神,站起来前后左右地走
了一通,小声儿地喊:“老舍先生,我来了!”

  我喊了十来声,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居民楼里传出忽大忽小的各种居家
过日子的声音。我有点儿灰心,心想准是我胡想,老舍并没有同我订约会。我败兴
地朝外走,忽然看见有个身穿白衬衣的人影儿,打护城河边上朝这边走来。瞧那走
路的样子,我认出来,正是老舍。我急忙站住。

  他走得飞快,一阵风似地来到我面前,笑着说:“谢谢您,您可真守信用。”
他仔细瞅我一下儿,说,“哟,您可见老,也发福了,要不是我知道您就是您,猛
不丁地打个照面儿,还真不敢认您了。”

  我急忙说:“二十年了,我也六十七了呢。”又跟他点点头,说,“您可好哇?”

  “还行。”他说,“就是忙。”

  “忙?”我纳闷儿了,“那边儿还忙?”

  “当然也有不忙的。”他说,“可我闲不住,不然,那没有尽头的日子可不好
打发。这些年,老有些朋友过来,叙叙旧哇,开个联谊会呀,开展点儿文化交流哇,
事儿不少,只要你肯去干。就是住房不太安静。”他指指原来是太平湖的地面儿,
“这儿给填死了,又搬来这么多人,我只好搬家,到护城河了。谁知道老有人在那
儿游泳,外加上二环路上车来车往,噪音太大。先对付着吧。”

  我看他比二十年前好象还年轻了,稍稍地发福,只是脸色比以前更白。

  “那么……”我沉吟着,“二十年过去了,您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吧?”

  “其实,没多少话,冥幽相隔,我们又管不了活人的事,瞎感慨一通也与实际
无补。”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点儿这边的情形,借你的嘴去传给所有的活人。”

  “什么事?”我问他。
  老舍悠然地转着手杖,说:“有些人,总以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趁活着
的时候,随自己的意思活个痛快。整个人呐,卖个国呀,毁灭点儿文明呀,糟践下
儿同类呀,以为大不了是个死,死了,死了,死了一切全了。”

  老舍走了两步,站住,对我说:“他们糊涂哇,在人世间,稍有不慎,办点儿
缺德事,到这边儿来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什么惩罚?下割舌地狱?枪毙?”

  “这儿没地狱。灵魂不会复生,也不能再死一次。这儿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独。
让他变成没人答理的孤魂野鬼,老让寂寞陪着他。记住,那寂寞可是没完没了,永
没尽期呀!”

  我听了,毛骨耸然。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怕孤独。要是一个人处处受到冷
漠,到哪儿都形影相吊,孑然一身,那可多难受。人,还可以死,用死来摆脱孤独、
寂寞。可魂灵再也不能死,孤单的魂灵,无期的寂寞,那的确是极严酷的惩罚!我
的作家,借你的笔昭告世人吧,就怕你写不出这滋味儿。

  我那时一定陷入了惶恐,我不敢保证我这一辈子都努力活得象个人,更不敢说
自己没办过一点儿缺德事。我死了,即使处个有期寂寞,那刑法也够我受。

  “先生,救救我,别让我受到这惩罚。”我急了,差点儿给他鞠躬。

  他笑了,神秘地说:“不要造神、信神,不要作鬼、弄鬼。更不要老想着自己,
把世上的浮名虚利看得淡一些,甘于寂寞,才能不寂寞。这是我这灵魂的一点儿醒
悟。我看,当个好人,当个不办太大缺德事的活人也并不难。他忽然扬起头,哈哈
大笑,”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怎么活着,靠活人自己掂掇。不过,到大限到来的
时候,历史的赏罚可不饶人。“

  他说着,哈哈笑着,飘然逝去,在护城河雾气沼沼的河面上消失。空中还留着
他的声音。

  我大喊:“我还能见到您吗?”

  他的声音在回答:“翻我的书吧,每一篇儿里都有我!”

  护城河上泛起一朵小花,那是他,还是一条鱼打起的水花,我可不敢说。

  反正,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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