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棠院的罗曼斯(苏叔阳)

                    二

 她陡地直起腰,如同一只灵巧的母豹,挥着那把锃亮的水果刀,像功夫影片中
的女侠呐喊出击一样,响亮地喊着:“嗨,——”高高跃起向那人扑去。
  “哎哟我的妈呀!”那人吓得举起手中的伞连连向后倒退,扑嗵,跌坐在地上。

  “什么,是你?”女侠林琇站在刘金岩面前,喘着气儿说:“你跟着我干嘛?”

  刘金岩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甩着手上的水,说:“我,我是赶来给你送伞的。”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看你一个人好像又笑又自己说什么。怕打搅了你的思绪,就没叫……”
  “就,就这么傻跟着我?”
  “啊!”
  “就这么看我犯傻?”
  “啊!”
  “还‘啊’呢,我那傻劲儿全让你看见了。”
  “不傻不傻,你那样儿,真……”
  “什么?”
  “真,好看。”
  “不哄我?”
  “不!”
  林琇一下儿朝刘金岩扑过去,搂住他湿漉漉的脖子,刘金岩脚一滑又摔倒了。

  林琇抓住他的手,笑着说:“没吓着你吧?我还以为是流氓呢,差一点儿捅你
个窟窿。”
  刘金岩站起来,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着林琇那美丽的脸,那脸,温湿的,在
黑夜中显得那么白,那么嫩。
  刘金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林琇也觉得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早已期待却
又闹不明白的大事将要发生了。她紧盯着刘金岩,嘴唇抖颤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刘金岩使劲看着她,终干抹了抹嘴唇,把脸凑向林琇……
  “你们俩还没逛够啊!”传来林春夫的声音。他就站在黑枣林中,离他们大约
十几步,举着伞,粗重地喘着气,说:“我找遍了前门,找后门。又黑又潮,你们
俩也不怕感冒?进家进家!”
  林琇猛地一腔怒气,说:“噢,吃饱了?老爷子?还知道出来遛遛哇?我要是
一个跟头死了呢?!”
  “林琇!”刘金岩制止她,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去!”林琇低低地但是满腔怒气地喝斥刘金岩。然后又气冲冲地走向林春夫:
“回去吧,您再发烧,我更不能随便儿出门儿了。”架起他的胳膊朝院门走去。
  刘金岩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树下,雨里。林琇在院门口扭过身来,喊道:
“你还不快来?还得我去搀你呀!”
  刘金岩如梦方醒,踩着泥和水,呱哒呱哒朝院门跑去……
  再小的变动也是变动,活着就不能怕变动。
  为了让客人尽可能舒服,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过得去。林琇对自己的小院
儿进行了一番改造。她没有去过美国,不知道美国人舒服的标准是什么。但她知道
外国人一般都受不了中国的厕所,让厕所吓跑了的外国游客不止一位。幸好,她也
不喜欢我们那种没有下水道的国粹茅坑,早就把院里的厕所改造过了。三年前搬来
不久,她就请人帮忙,修了一条下水道,直通公路边的暗沟。她还修了一个水泥的
洗澡间。现在呢,又买了磁砖、抽水马桶和电热水器,贴了墙面,漆了屋顶,很像
那么回事了。只是几间屋里都是水泥地,没有地毯,她也买不起,让她犯愁。
  这院子里,有北房三间,一明两暗。旁边有个小小的走廊,通向院门。院子大
约有七十平方米,栽了两棵树。一棵是海棠,另一棵也还是海棠。品种不同。一棵
结的果是红紫色;一棵结的果是粉红色。红紫的一棵在正房左手;粉红的一棵在南
屋的右手,遥遥相对,宛如姐妹。南房一溜儿,小四间;两间一套。东房呢,厨房、
卫生间(洗浴室)、厕所。南房与东房之间是小小的后门。门外,便是那黑枣林。
这房,很是不错,磨砖对缝、花岗石的墙基,屋里的地面原是砖砌的,后来碎了不
少,又改成水泥的。这房,这院,真是难找。
  林琇改造完厨房、卫生间、厕所,花了两千块钱,用了五天时间。又下决心,
趁天晴无雨要粉刷墙壁,至少让屋里见见新,才好迎接来自大洋彼岸的贵客。
  一清早,她便把林春夫轰到院子里,让刘金岩和几个村里的小伙子帮忙,搬家
具,调灰浆。
  林春夫和她吵了一场,绝对不许她动自己那房间一手指头,不然,就跟她拼命。

  “那里有我的画儿。是我的作品,我的血汗。”
  “您不是说从今往后您再也不画了吗?”林琇歪着头瞧着爸爸那胡子拉茬的脸。
那张脸都发青了。“闹了半天,您还是拿它们当宝贝呐!”
  “又噎我,又噎我,好丫头!”林春夫气得跺脚。
  “得了,您就在树底下坐一会儿吧,弄脏你那宝贝一丁点儿,您就把我吃了,
成不成?”
  林场一边说,一边用一块花头巾包上她那浓密的黑发,又朝刘金岩命令:“快
把东西搬出来呀!”
  正忙着,忽听院门外汽车喇叭响,“嘀嘀!”接着,就听见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林春夫先生的家吗?”那口音有点咬舌头味儿,可吐字满清楚。
  林琇一听,乐了,高声说:“哪位呀?甭装蒜了。要帮忙就进来,门没锁。不
来,人也够,就是中午那顿烤肉您可就没份儿了。”
  院里的人全乐了。纷纷说:“哪位呀,学老广学得挺像。”
  “什么老广,学外国人讲中国话。”
  “瞎逗,甭理他。”
  “台湾味儿,台湾国语。”
  “谁呀?进来呀!”
  “琇姐,这沙发放在哪儿,不说话搬我们家去了。”
  “我这儿还有颗炸弹呢,你要不要?”林琇说,院里腾起一片笑声。
  林琇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一回头,愣了。
  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的,穿的……,是林琇所未曾看到过的打扮儿。男的还
好,牛仔裤、白球鞋黑T衫,留着小平头儿,挺精神。看样子,二十岁左右,像个学
生;女的,穿件短袖衬衣,白的,可露出半截黑长袖儿。里面套着件黑绸长袖衫。
裤子半长不短,白的,一双白运动鞋,没穿袜子,也不怕烧脚。头发挺短,像个男
孩子,戴着副遮阳镜,浅浅的颜色,看得见镜片后的眼睛,满大,满有神,睫毛挺
长,像是假的。这人看外表不到三十岁,挺面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俩都提
着不大但鼓囊囊的皮箱。
  “哟,”林场说:“您二位找谁呀?”
  “你是林琇吧!”女的说,声音挺好听,耳熟。
  “是我!”林琇说:“您是……?能这么快?”
  “没错儿。”女的说,“撂下电话我就去办手续,等不及了。这是我丈夫的侄
子,多巧,也姓林,林光华。还愣什么神呐,小诱,我就是你的亲姨妈,关韫珠!”
那女人,抓住林琇的手,朝屋里喊:“姐,大姐,韫玮大姐,我看您来了!”说着
就往屋里走,院里的人都愣着,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看着她。
  “您别去!”林琇说,“我妈她……”
  关韫珠愣了,看着林琇,等待着她的话。
  “这,这是我爸。”林场指着从藤椅上慢慢站起来的林春夫。
  林春夫什么也不说,弯着腰,从堆在地上的家具什物中,拣起一张放大的关韫
珠的遗照默默地伸向关韫珠。慢慢地说:“真对不起。您大老远的来了。她,却,
没了。三年了!”
  关韫珠接过那照片仔细地看着,低声说:“是她,是她,我做梦都想见她,见
一眼亲姐姐……”她停住不说,掏出手绢擦泪。
  林琇打破尴尬:“姨,别难过。来了就好。这就是您的家。您坐,您坐,金岩
哥,给搬个凳子啊!”
  “哎哎,”金岩答应着搬来两张圆凳。
  “这是干嘛?”关韫珠问。
  帮忙的小伙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知道您要来,林琇要刷房。”
  “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
  “您也没来个电报电话的。”
  “哎呀,计程车,还没给钱呢!”关韫珠说。
  “刚刚给过、司机已经走了。”林光华说。
  关韫珠跑到屋里看看,站在屋门口说:“别费事了。这屋挺好,所有的砖都露
着就更好了,更显得粗犷。这屋挺好的。就这样子啦。”
  “不刷?”林琇问。
  “刷了就没意思了。”关韫珠说。
  “好,听您的。来,都搬回去。”林琇说。又一指南房,“姨,您先到这屋躺
躺,都预备好了。哟,您可真年轻,真漂亮,您不像我姨,正儿八经的像我姐。”

  关韫珠一拍林琇肩膀:“别瞎奉承,我快四十了。”
  这时候,林春夫慢慢伸过一只手,说:“欢迎你。”
  “看样子,您不大乐意似的。”韫珠说:“是吗,姐夫?”
  “您刚才的话让我觉得咱们还能说得来。”林春夫说。
  “什么话?我刚才说什么了?”关韫珠诧异地问。
  “不让刷房,好!”
  三间北房,中间是客厅,左手是林春夫的卧室,右手原是林琇的闺房。四间南
屋,一套是林春夫的画室,久已不去作画,更懒得收拾,如今乱七八糟;另一套,
空着。如今搭上床,放上一张写字台、靠背椅,还行。林琇让姨先在这儿躺躺,休
息一下,自己收拾那间画室。以后几个月,自己住那画室,让姨住自己的屋子,那
先收拾好的一套就让林光华住。哼,幸亏自己有这座院子,有这几间房,不然,漂
洋过海地来了,让人家住哪儿?
  关韫珠却想位画室,不让林琇搬来搬去。可林琇比她有主意,比她脾气更拗,
只好客随主便。关韫珠好像身体、精神都不错,对十一二个小时的时差满不在乎,
洗了把脸就让林琇领着去看看这院子的环境。
  她们很亲热,一路上手拉手,自然是关韫珠先握住林珘的手。她们走过了郁郁
苍苍的黑枣林,又顺着公路拐到偷叶河畔。见一道清清的流水穿过榆林、柳林,倘
祥过草地。低垂的柳枝拂着水面,划出一道道涟漪。一股清新的凉气从河中升起,
让四周弥漫着草香、水香(河水也香呢)。
  “真美!”关韫珠说,“好怪。这地方我好像来过的。”她看看林琇,又说:
“你知道啦,我从来没到过北平,噢,北京。没见过北方的山水,到美国也有好多
年了,对大陆的景色应当说是没有一点实感的。可是奇怪的是,我一下飞机,看见
路啊,房啊,花草树木啊,好像都见过,都熟悉。特别是这里,真的好像来过的。
好怪。这也许是血缘关系,让人有一种潜在的气质,一种内心的感应。一种质素,
大家都共有的,只要有关家的血……”
  她说得很出神,两只漂亮的眼一动不动凝视着河面。
  “婶娘,”林光华连蹦带跳地从老远的地方沿着河边跑来,边跑边嚷:“这里
有鱼呢,好多好多的小鱼。”
  她转向林琇指着林光华说:“这位美国大学生简直是个孩子,这次趁放假回国
看看,我要让他知道他的父母之邦。你要替我好好教训他。”
  “不敢。”林琇说,“他挺成熟嘛!”
  “你真是好女孩!”林光华高兴地拍拍林场的肩膀,“谢谢!”说完沿着河岸
跑去,突然站住,盯着河面,又突然连鞋也不脱,就跳进水里去抓鱼。
  “那,我姨父呢?怎么不来?”林琇问。
  “姨父?”关韫珠诧异地看看林琇,突然明白了,说:“啊,你是说我的丈夫。
我们离婚了。我们合不来,他喜欢折磨人,而且喜欢三十岁以下的女人……不谈他。
啊,瞧,他抓到鱼了。”
  林光华双手抓着一条半尺来长的鱼,浑身是泥,是水,高兴得又跳又叫:“噢
噢,鱼,有鱼!”
  他沿着河岸朝院门跑去。
  院门口,林春夫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突然飞来的亲戚。也许,他还
未曾理解这变化,他被突如其来的变动闹懵了。
  孤独得不能自禁时,于是寻求解脱。
  林光华要么是馋鬼,要么是矫情,他非说林质做的烤肉是“蒙古烤肉”,而且
非要再给他做一盘。他的一盘,照市斤计算,约十大两,即一斤也。这小子,已经
吃了一盘子多了。瞧他那样子,好像美国没有羊肉吃。
  林琇觉得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反正有新宰的羊,准备给刷房的小伙子们吃的。
这位“外国龙”既然爱吃,就敞开吃。
  好家伙,这位先生真能吃,干了三斤。看意思,是因为不好意思再吃,才勉强
休战的。
  林春夫吃得分外少,只是灌了两瓶子北京啤酒,吃了一个小烧饼,夹了两筷子
烤肉,就不吃了,坐在那儿仔细地看着林光华和关韫珠。林光华的“休战”,大约
跟他直眉瞪眼的神气有关。
  关韫珠吃的正合身份。多了,显得像个饿死鬼;少了,让人觉得是嫌菜不好吃。
她让主人觉得是在不停地吃,津津有味地吃,而实际上三个钟头之内,只吃了半盘
肉,一碗粥,还连连说:“哟,真是到了家,都快撑死啦。”
  这是风度,这是艺术。这分寸感,不大容易练。
  林琇那傻丫头让这艺术迷住了。真的以为小姨吃了很多吃得很香。她很高兴。
再说,她的心思全在林光华身上。她替他担心,吃这么多,呆会儿再灌一肚子凉水。
别闹肚子啊。
  幸好,吃完了饭,林光华就跑去游泳了。准是肚子里的羊肉烧的。他从榆叶河
一直游进人工渠,足有十里地。直到让民警叫上来训导一番,告诉他,这地方严禁
游泳,他才咧着大嘴,笑嘻嘻地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跑回来,一进院门就说:
  “哈哈,大陆的警官先生很有意思,叫我‘哥哥’。”
  林琇正和关韫珠坐在院里海棠树下谈天,听了他的话都很诧异。
  林琇说:“是叫你‘哥们儿’吧?”
  林光华伸出两只手比划着:“对对,就是这样子,‘哥们——儿’,好好听啊!”

  “哼,把你拉到派出所,罚你的款你就不乐了。”林琇说。
  林光华高兴地说:“兴奋,这一天里我一直兴奋,我到了这里,好好哇,你说
呢,韫珠!”
  林琇听了,眉毛一扬,这小子,竟管婶娘叫韫珠,直呼其名,没大没小,少调
失教。
  关韫珠却若无其事,笑着看看林光华,拍拍他的光脊梁说:“快去冲个澡吧,
小坏蛋!”对他很是亲呢。
  林光华从皮箱里取了替换的衣服,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冷水澡、扯起嗓
门唱起来:“哈罗……哈罗……”
  “别喊!”关韫珠说,“你林伯伯正在休息。”
  “OK!”林光华在里面答应,然后又说:“林琇,请你把我的鞋拿来,放到门
边,谢谢!”
  林琇走到南屋门口去拿他的球鞋,差一点儿没闭过气去,她吃惊地说:“我的
妈。你这臭鞋可真味儿,还不刷刷?”
  关韫珠说:“他还准备去参加臭鞋大赛呢!”
  “还有这路比赛?”
  “有,看谁的臭。”
  “邪行!”林琇说,“这儿可不行!光华,你要不刷它,就别进屋儿。我给你
扔了它。”
  “别别!”光华在卫生间里喊,“我就这一双鞋!”
  关韫珠哈哈大笑,说:“琇,这就是美国派头!破衣烂衫,臭鞋臭袜,邋里邋
沓……”
  “对长辈直呼其名。”林琇接着说,“整个儿一个没规矩!”
  “对对!”韫珠说,“他觉着怎么舒服便怎么做。”
  “那不成。”林琇说,“起码吧,在这儿不能让臭脚熏人。我非改造他不可。
姨,——哎,您要不在乎,我也叫您名儿——韫珠,咱们这会儿就给他买鞋去。”

  “瞧,怎么样?美国派头的传染性很强的啦!你也开始叫我名字啦。”韫珠说,
“我愿意,这样子,很亲切,很随和。走,去买鞋。”
  这时候,林春夫来到屋门口。满脸的胡子仿佛根根倒竖,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温
怒和压抑住的怨恨,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抓住门框的手有些颤抖。
  关韫珠一见他这样子,便微微一笑,轻声说:“真的,我有些疲乏,我要休息
一下。”说着,走向屋门。在经过林春夫身边时,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胳膊,说:
“对不起,你可千万别生气。睡一觉,晚上请你给我说说我的大姐。”
  说完,她走进了右手的房间。
  林春夫一动不动,可是,气却好像陡地泄了。他慢慢垂下头,松开手。
  “爸!”林琇走过来。
  春夫挥挥手,什么也不说,扭头朝里屋走去。
  晚饭吃得很晚。一来,中午饭吃得太迟;二来,关韫珠在里屋睡了很久,掌灯
时分才姗姗来到院子里。
  晚饭是面条。
  林光华吃得极香,绝不因中午的烤羊肉而少吃一口。
  林春夫和关韫珠却都吃得很少,俩人坐在对面,谁也不讲话,只是小口小口默
默地吃。
  林琇怕这气氛不宜待客,头一天便如此,岂不是告诉人家:请君稍住即走么?
这个老爸爸,真是太独了,一点儿没礼貌。林琇一劲儿说话,说这院子冬暖夏凉,
海棠结了果才甜呢;院外的黑枣跟柿子嫁接,结的果子很好吃;说榆叶河冬天结冰,
在上面滑冰很有趣,刘金岩滑得可棒呢;说爸爸过去画过一张画,是一个女人,她
的头发好长好长。远远一看,才知道是柳枝,每一棵都闪着阳光,好吧?哎,美国
有黑枣儿吗?回头带点儿走。金岩哥家的黑枣更好……
  关韫珠的心情好像并没有变坏。吃完饭,她坐在藤椅上仰望天上的星星,出神
地说:“这里的星星和台北的一样,只是好像更亮。”
  “天下的星星都一样啦!”光华说。他正在灯下刷他的臭球鞋。
  “不对。”林场说,“我相信北京夏夜的星星,看上去更亮。因为北京的天显
得更高、更蓝。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天蓝得透明,全世界的游客都知道,北京
的秋色最美,鲁迅先生的文章里也写过……”
  “可现在不是秋天。”光华说。
  “很快就是。都八月底了,你会看到的。我喜欢秋天。”林琇说。
  “秋天有什么好哇。”林春夫忽然叹息着说道:“我就是秋天。秋天一过,就
是冬天。”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韫珠说,“你应该收获了。林先生!”
  林春夫一愣。他想不到她会叫自己“林先生”。
  他叹口气:“韫伟就是秋天去世的。”
  他的话换来沉默,连光华也不刷鞋了,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拎着鞋,呆呆地看
着林春夫。
  呆了一会儿,林琇嗔怒地说:“爸,您是吃多了,撑糊涂了?还是发烧、热昏
了头?这程子怎么总是拣大家不爱听的话呢?!”她转过脸来对关韫珠说:“姨,
您是不知道,这些天,我老爸爸总跟大伙儿拧着。大家盼着下雨,说来场雨就凉快
了,他准说,下雨最讨厌,到处湿了呱呶。大伙说,今年西瓜多,又便宜,多吃瓜。
他说,瓜多了不好,到处扔西瓜皮,臭烘烘的。您跟他没法儿。这不,今天大家多
高兴,他又说……”
  关韫珠笑着打断她:“小琇,别这样说,也许他自有道理。也许,他心里有我
们这些常人所不能理喻的感觉、思想,您的老爸爸是艺术家呀,而且也不老。”
  林春夫呆呆地看着关韫珠,眼里渐渐消融了寒冰,连目光好像也活跃起来。
  “也许这是失礼吧,”林春夫慢慢地说,两眼盯着关韫珠,“能问问您做什么
工作吗?在美国?”
  林光华笑了:“哈哈,她最怕人家问这个。不过也没人问……”
  “我什么都做,教过书,当过会计、当过时装模特,演过戏,还当过疯人院的
护士,卖过内衣……做什么都失败,所以,现在什么都不做。”关韫珠望着林春夫
说。
  “那和我一样。”林琇说。
  “你也什么都不做?”韫珠诧异了。
  “我是待业青年,也就是失业者,可我想办个艺术学校,在镇上,正在区里申
请……。”
  “那我们还不同,”韫珠说,“你是渴望要做一件事。因为你什么都还没做,
而我,疲乏了,想推掉一切事,歇一歇……”
  “也许和我相似。”林春夫说:“一切都无聊,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不!”韫珠站起来,眼看着黑夜,说:“我不相信等待着我的都是失败。我
想喘口气,歇一歇,想一想,然后再来,一切都重新开始。”
  林光华把两只湿鞋往台阶上一放,坐在地上,搭拉着两只细长的手,说;“偏
偏你要想那么多。世界上道路多得很,机会多得很。这条路不通就走那一条,我才
不为未来发愁呢。”
  谈话继续了很久,最后的节目是吃西瓜。这时候,院门口有轻轻的敲门声,林
琇跑出去,在门口唧唧哝哝和谁说了半天话才回来,脸好像红红的。也许是灯光反
照的原故吧。
  月上中天,大家才轮流洗浴,准备休息。
  关韫珠是最后一个去卫生间洗澡的,当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走出浴室的时候,院
里已经关了灯。大家都睡了,只有林春夫的房里还亮着灯。她踞着脚凑到窗根下向
里窥望,看见林春夫穿着睡衣,双手拄着桌子在凝视桌上的一幅什么画。他的头发
根根竖起,映在墙上像一头狮子。
  她悄悄退下,心里忽地涌起一种惆怅、一种惶惑、一种欲望。仿佛墓地想起一
件失落了多年的爱物,如今有人告知自己找到了线索;又好像看见了久已期待的人
而实际上并不是自己的期侍者。她说不上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觉的心乱如麻,心里
忽而塞满了线团,又忽而空空荡荡。
  她在院子里呆了许久,才悄悄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林春夫说什么也睡不安稳。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客人面前失礼。
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股怒气,为什么对从未谋面的亡妻的妹妹,那么大的火气。
你来就来吧,还带来一个野小子,瞧他那无拘无束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唉,世界当然应当是他们的。不然,世界总属于老年人,还有什么意思?这不是自
己发火的原因,怕是因为他们打破了自己习惯了的平静吧?唉,这位飞来的小姨子,
真的是韫玮的妹妹,她们长得可真像啊,只是她比韫玮好看,每个器官的尺寸都比
韫玮更合适一些,自然,嘴唇上的那微黑的细髭差点事,记得韫玮没有这个。真没
有吗?记不清了。可是韫珠的这个小毛病却让自己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这也许
是她的特征,成就了她的独特美。自己是画家哟,一眼便看出人家的特征,这算优
点还是缺点?她身上的那点气质,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让自己觉得她处处像韫
玮,又处处与韫玮不同。好像比韫玮更洒脱、更吸引人。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敢
比自己的亡妻更吸引人?
  他辗转反侧,忽地听见,好像有轻微的声响在堂屋里飘动。他侧耳细听,仿佛
消失了,远了,好像又在院中,不,好像消失在院墙以外。
  他沉思了一会儿,悄悄走下床,推开房门,看见客厅里黑黑的,一切都没有变
化,看看右手的房间,门紧闭着。他立刻收回眼光,觉得这么看一个女人闺房的门,
是不妥当的,尽管那女人是自己妻子的妹妹。
  他觉得有些烦躁,便悄悄走到院中踱步。他走到院墙边,陡地看到院门开着,
便诧异地走过去,把身子探出门外,向河边望去。
  今晚的月光那么好,好像闪动在每片树叶上,每道波纹里。整个田野都披上了
透明的白纱衣,宛如一个新嫁娘。
  淡淡的雾从河面飘起、蠕动,在树林里舒卷、展开。林春夫走到河边,蓦地看
到一个女人在月光下的树林里漫步。
  那是关韫珠。她那窈窕的身材裹在宽松的睡袍里,仿佛一个仙子。她时而伸手
摸摸垂下的柳枝,又时而抱起臂膀仰视天上的明月。
  这是一幅多好的图画,真应当把它画下来。要让这画面奏出一曲略带忧郁的抒
情曲,让人好像听得见,看得真。林春夫久已埋住的创作的冲动复苏了,像是解冻
后的第一道春潮。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月光把他长长的影子赠给了榆叶河。
  关韫珠突然看见他,稍愣了一下,便慢慢走来,笑一笑,说:“是我吵醒你了
吗?”
  林春夫摇摇头,说:“我惯了,常常通宵失眠。”
  关韫珠又笑一下,轻声说:“现在美国夕阳还没落山。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多好的月光,多安静……”
  “喜欢这儿?”
  “嗯。这里是我的故乡啊。虽然我生在台北。可我的血液里有北平——北京山
水土地的因子。”她出神地靠在一棵柳树上,仰望着月光。
  “那,你就多住些日子。”林春夫说。
  “谢谢。”韫珠说,“我以为你明天就赶我走呢。”笑一笑,又说,“我这次,
要住到复苏,住到我有足够的精神再去冲锋。这里有山有水,有亲人,我会获得这
力量的。”她看着春夫,轻声说,“真奇怪,你怎么倒不画了呢,面对这么好的大
自然。”
  “谁说的?”林春夫说,“我要画得更好。”停一下,又说,“只是,我好像
才思枯竭了……。”
  “反正睡不着,”韫珠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哪怕一张?”
  “现在?”
  “现在!”
  “唉!”林春夫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好吧!你会失望的……”
  夜风轻轻吹,把这轻声细语切成无数细丝,揉进夜的怀抱。但是风会看见,这
小院北屋的左手房间,灯光亮了一夜,照出了两个人影……
  人生是一个寻找和发现的过程。
  寻找价值、真理;寻找自己,也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也许有人很快地便会发现,便会获得;而有的人则要寻找终生。
  人生的意义和乐趣,也正存在于这个寻觅的过程。
  一清早,刘金岩便来敲门,邀林琇到区教育局去。
  林琇匆匆忙忙地,一边梳着头一边跑到院门边,开了门,同刘金岩靠在门洞里
说话。
  “人家刚来,好意思不陪人家玩儿玩儿吗?林琇用橡皮筋缠住又黑又密的头发,
梳成两根短撅撅的小辫子。八大处,卧佛寺、香山,……总得陪人家转转吧?今儿
不去区里了。”
  “跟人家都约好了。”刘金岩说。
  “那怎么办?”林绣说,“人家从美国来,不易。我……”
  “那,好吧!”刘金岩说:“你陪他们玩儿,我替你到区里跑。”
  “你真好。”
  “不是我好,是我怕让人觉得不守信用,更不批了。现在办什么事儿不容易。”
刘金岩为难地说。
  “所以我说你真好。这会儿谁把信义看得那么重?”林琇说,用手指头戳戳他
的胸脯,小声地:“晚上来找我,我有话跟你说。”
  刘金岩点点头,走了。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吃罢了早饭,关韫珠说要给大姐扫墓,这让林琇吃了一惊。
她抬眼看看站在屋门口的林春夫,只见林春夫惺松的眼里满是悲戚,就知道,爸爸
一定给小姨说了一切。他们什么时候说的呢?昨天夜里?
  她现在才发现,小姨穿的是黑色的套裙,爸爸穿了条黑裤子,白衬衣。
  林光华说:“那请等等我,我换件衣服。”说着,走回屋里。
  关韫玮死在三年前,自然是火葬,自然也就没有墓地,只有一罐骨灰。这骨灰
匣原来放在林春夫房间里,林琇怕他见物伤情,就移到画室——南屋里去了。那画
室久已不用,倒也是存放骨灰匣的合适之地。谁知道有一天林春夫做了一个梦,梦
见韫玮走到他跟前,轻声叹息,说:“我累得很,整天佝偻着身子,蜷缩在罐子里,
我多想躺平了身子好好睡一睡呀!”说完,就卷成一团,球也似地被风吹得滚动着
消失了。林春夫觉得对不住妻子,应当让她舒舒展展地睡在生她养她的土地上。于
是,他在后门的黑枣林中挖了一个坑,把韫纬的骨灰撒进去,又埋好,还自己刻了
一块石碑,竖在那儿。没想到当地的头头儿来找他,说他侵占公家的土地,又破坏
了林业,要罚他的款,怎么争也没用,只好赔了五千块钱,还推倒了石碑。林春夫
只好挖了一些搀杂有韫玮骨灰的土,又加上一些胶泥,塑了一个像。其实,是一个
类似残破的圆球一样的东西,球面上用刀刻了一些很有点原始壁画味道的图形,大
致可以看出,是女人生孩子啦、浆洗啦。那上面的女人,眼睛很大,占去整个脸的
五分之四。他把这作品涂了几道漆,摆在客厅里。后来,林琇把它移到院墙外,面
对榆叶河,仿佛是个标记。她听刘金岩说,她家的宅基地界在院墙外三米多的地方。
因为当初是留出走道的,所以才由地界后退一丈盖的院墙。村里的老人都知道,乡
政府应该还有这地契文书。所以,可以放心,把那艺术品摆在那里不会惹起麻烦。
再说,谁也看不懂那是什么。
  那是画家林春夫为妻子塑造的坟墓和墓碑呀!
  那作品里有韫玮的骨灰,那是她的墓;
  那作品记载了她一生的辛劳,是她的纪念碑;
  那作品溶汇了丈夫的感念,是她亲人对她灵魂的慰安;
  那作品还是一个特殊的艺术品,可以窥见产生它的一段岁月的色彩;自然,也
反射出林春夫的艺术观。
  这个墓地兼墓碑,除了林春夫父女,只有刘金岩知道。如今,韫珠和林光华也
知道和将要知道。应不应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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