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三卷本文集·第二卷  

                    插队的故事    


 


    去年我竟作梦似的回了趟陕北。
    想回一趟陕北,回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去看看,想了快十年了。
    我的精神没什么毛病,一直都明白那不过是梦想。我插队的那地
方离北京几千里路,坐了火车再坐火车,倒了汽车再倒汽车,然后还
有几十里山路连汽车也不通。我这人唯一的优点是精神正常,对这两
条残腿表示了深恶痛绝;就又回到现实中来。何况这两条腿给我的遗
憾又并非唯此为大。
前年我写了一篇关于插队的小说,不少人说还象那么回事。我就
跟几个也写小说的朋友说起了我的梦想。大家说我的梦想从来就不少,
不过这一回倒未必是,如果作家协会肯帮忙,他们哥儿几个愿意把我
背着扛着走一回陕北。我在交友方面永远能得金牌,可惜没这项比赛。
作家协会的同志说我怎么不早说,我说我要是知道行我早就说了,
大伙都说“咳——!”
连着几夜失眠。我一头一头地想着我喂过的那群牛的模样,不知
道它们当中是不是还有活着的。耕牛的寿命一般只有十几年。我又逐
个地想一遍村里的老乡,肯定有些已经老得认不出了,有些长大了变
了模样,我走后出生的娃娃当然更不会认得。就又想我们当年住过的
那几眼旧石窑,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又去想那些山梁、山峁、山沟的
名字,有些已经记不清了。我拦过两年牛,为了知道哪儿有好草,那
些山梁、山茆、山沟我全走遍……
很快定了行期。我每晚吃一片安定,养精蓄锐。我又想起我的一
个朋友,当年在晋中插队,现在是北京某剧团的编剧,三十二岁成家,
带着老婆到他当年插队的地方去旅行结婚,据说火车一过娘子关这小
子就再没说过话,离他呆过的村子越近他的脸色越青。进了村子碰见
第一个人,一瞧认得,这小子胡子拉茬的二话没说先咧开大嘴哭了。
我想很多插过队的人都能理解,不过为什么哭大约没人能说清。不过
我想我最好别那样。不过我们这帮搞文艺的是他妈好像精神都有点毛
病。不过我不这么看。
一行七人,除我之外都没到过陕北,其中五个都兴致很高,不知
从哪儿学来几句陕北民歌,哼哼唧唧地唱。我说,你们唱的这些都是
被篡改过的,丢了很多人情味。只一人例外,说要不是为了我,他干
嘛要去陕北?“我不如用这半个月假回一趟太行山。”他在太行山当
过几年兵。一路上他总说起他的太行山,说他的太行山比我的黄土高
原要壮观得多,美得多。我说也许正相反。他说:“民歌也不比你们
那儿的差,”他说,于是扯了脖子唱:“干妹子好来果然是好,”我
便跟他一块唱:“走起路来好像水上漂……”“扯淡!这明明是陕北
民歌。”“扯淡!”他也说,“当然是太行山的。”
过了一会有人提醒我们:太行山也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陕北
也不过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他说,似乎找到了一点平衡。
十几年前我离开那儿的时候,老乡就说,这一定不晓今生再得见
不得见。我那时只是腰腿疼,走路有些吃力,回北京来看病,没想到
会这么厉害。老乡们也没料到我的腿会残废,但却已料到我不会再回
去。那是春天,那年春天雨水又少,漫山遍野刮着黄风。太阳浑蒙蒙
的,从东山上升起来。山里受苦去的人们扛着老镢,扛着锄,扛着弯
曲的木犁,站在村头高高的土崖上远远地望着我。我能猜出他们在说
什么:“咋,回北京去呀。”“咋,不要在这搭儿受熬煎了。”“这
些迟早都要走哇。”老乡们把知识青年统称为“这些”或“那些”。
仲伟帮我把行李搬上驴车,绑好。他和随随送我到县城。娃娃们追过
河,迫着我们的驴车跑,终于追不上了,就都站下来定定地望着我们
走远。驴车沿着清平河走,清平河只剩了几尺宽的细流。随随赶着车,
总担心到县里住宿要花很多钱,想当天返回来。仲伟说:“来回一百
六、七十里,把驴打死你也赶不回来。放心,房钱饭钱一分不用你出。”
随随这才松了口气,又对我说:“这一走怕再不得回。”随随比我大
几岁,念过三年书。“得回哩?怕记也记不起。”他在鞋底上磕磕烟
锅儿,蓝布鞋帮上用白线密密地纳了云彩似的图案。我光是说:“怎
么会忘呢?不会。”村头那面高高的土崖上,好像还有人站在那儿朝
我们望……
十几年了,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块地方,看看那儿的人,不为别
的。




有人说,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不是因
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谁会忘记自己
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谁会不记得自己的初恋,或者头一
遭被异性搅乱了心的时候呢?于是,你不仅记住了那个姑娘或是那个
小伙子,也记住了那个地方,那段生活。
得承认,这话说得很有些道理。不过我感觉说这话的人没插过队,
否则他不会说“只是因为”。使我们记住那些日子的原因太多了。
我常默默地去想,终于想不清楚。
夜里就又作梦:无边的黄土连着天。起伏绵延的山群,象一只只
巨大的恐龙伏卧着,用光秃秃的脊背没日没夜地驮着落日、驮着星光。
河水吃够了泥土,流得沉重、艰辛。只在半崖上默默地生着几丛葛针、
狼牙刺,也都蒙满黄尘。天地沉寂,原始一样的荒凉……忽然,不知
是从哪儿,缓缓地响起了歌声,仿佛是从深深的峡谷里,也象是从天
上,“咿哟哟——哟嗬——”听不清唱的什么。于是贫瘠的土地上有
深褐色的犁迹在走,在伸长;镢头的闪光在山背洼里一落一扬;人的
脊背和牛的脊背在血红的太阳里蠕动;山风把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吹散
开在高原上,“咿呀咳——哟喂——”还是听不清唱些什么,也雄浑,
也缠绵,辽远而哀壮……
又梦见一群少男少女在高原上走,偶尔有人停下来弯腰捡些什么,
又直起腰来继续走,又有人弯腰捡起些什么,大家都停步看一阵,又
继续走,村里的钟声便“当当当”地响起来……
前不久仲伟带着他四岁的女儿来我家,碰巧金涛也来了,带着儿
子。金涛的儿子三岁多。孩子和孩子一见面就熟起来,屋里屋外地跑,
尖声叫,一会哭了一个,一会又都笑,让人觉得时光过得太快了点。
去插队的时候我们也还都是孩子,十七岁,有的还不到。后来两个孩
子趴在床上翻我的旧像册,翻着翻着嚷起来:“这是我爸爸在陕北!”
“的(这)是我爸爸带(在)清平湾!”“叔叔,你怎么也有这张照
片?”女孩子说。男孩子也说:“叔叔,的道当片(这张照片)我们
家也有。”“看,黄土高原。”“才不是呢,的(这)是山!”“也
是山,也是黄土高原!这些山都是水冲出来的,把挺平挺平的高原冲
成这样的……”
仲伟满意地看着他的女儿。
男孩子感到自己处于劣势,一把夺过像册去:“我爸爸带(在)
那儿(它)插过队!”
“我爸爸也在那儿插过队。”毕竟姑娘脾气好。
“你爸爸旦(干)嘛它(插)队?”金涛说他儿子从来不懂什么
叫没话说,就是有点大舌头。
小姑娘转过脸去询问般地看着她的爸爸。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评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得失功过了。也许,
这不是我们这辈人的事。后人会比我们看得清楚(譬如眼前这个小姑
娘),会给出一个冷静的判断,不象我们带了那么多感情……
我、仲伟、金涛也都凑过去看那些旧照片。
有一张是:十个头上裹了白羊肚手巾的小伙子。还有一张:十个
穿着又肥又大的破制服的姑娘。这就是我们一块在清平湾插队的二十
个人。背景都是光秃秃的山梁、山峁、冒着炊烟的窑洞,村前那条没
不了膝的河。金涛和李卓坐在麦垛上。仲伟一本正经扛着老镢站在河
滩里。袁小彬一条腿蹬在磨盘上,身旁卧着“玩主”。“玩主”是我
们养的狗。数我照得浪漫些,抱着我的牛犊子。
那牛犊子才出世四天,我记得很清楚。去年回清平湾去,我估计
我那群牛中最可能还活着的就是它,我向老乡问起,人们说那牛也老
了,年昔牵到集上卖了。
可惜的是,竟没有一张男女生全体的合影。——小伙子们和姑娘
们刚刚不吵架了,刚刚有了和解的趋势,就匆匆地分手了,各奔东西。
那时我们二十一、二岁。那张全体女生的合影,还是两年前我见到沈
梦苹时跟她要的。她说:“那时候刘溪几次说,男女生应该一起照张
像。”我说:“那你们干嘛不早说?”她说谁敢跟你们男生说呀。
我说:”恐怕不是不敢,是怕丢了你们女生的威风。“
她就笑,说:“真的,是不敢。”“现在敢了?”“现在晚了。”
“不知道谁怕谁呢。”“谁怕谁也晚了。”
那条河叫清平河,那道川叫清平川,我们的村子叫清平湾。几十
户人家,几十眼窑洞,坐落在山腰。清平河在山前转弯东去,七、八
十里到了县城,再几十里就到了黄河边。黄河岸边陡岩峭壁,细小的
清平河水在那儿注入了黄河。黄河,自然是宽阔得多也壮伟得多。
我们那二十个人如今再难聚到一起了。有在河北的,有在湖南的,
有的留在了陕西。两个人出了国,李卓在芝加哥,徐悦悦也在美国。
多数又回到北京,差不多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各自忙着一摊事。偶尔
碰上,学理工的,学文史的,学农林的,学经济和企业管理的,干什
么的都有,共同的话题倒少了。唯一提起插队,大家兴致就都高。
“那时候真该多照些照片。”
“那会儿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光想革命了。”
“还有饿!”
“还有把后沟里的果树砍了造田。”
“用破裤子去换烟抽,这位老兄的首创。”
“不要这样嘛,没有你?”
“饿着肚子抽烟,他妈越抽越饿……”
话多起来,比手划脚起来,坐着的站起来,站着的满屋子转开,
说得兴奋了也许就一仰在床上躺下,脚丫子翘上桌,都没了。
规矩,仿佛又都回到窑洞里。反复说起那些往事,平淡甚至琐碎,
却又说到很晚很晚。直到哪位忽然想起了老婆孩子,众人就纷纷看表,
起立,告辞,说是不得了,老婆要发火了。




去插队的那年,我十七岁。直到上了火车,直到火车开了,我仍
然觉得不过象是去什么地方玩一趟,跟下乡去麦收差不多,也有点象
大串联。大串联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起哄似的跟着人家跑了
几个城市,又抄大字报又印传单,什么也不懂。其实我最愿意这么大
家在一块热热闹闹的,有男的有女的,都差不多大,—到一个遥远的
地方去干一点什么事。
火车很平稳地起动了。老实说我一点都没悲伤,倒也不是有多么
革命,只是很兴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那么兴奋都是因为什么。
譬如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就兴奋。譬如说火
车要是出轨翻车了,那群女生准得吓得又喊又叫,我想我应该很镇静,
说不定我们男生还得好歹把她们女生救出来。不过由此又联想到死,
心里却含糊。
这时金涛凑到我跟前来,满脸诡秘的笑,说:“刚才仲伟他妈跟
他姐真够神的……”
“嘿,说真的你怕死吗?”我忽然说。然后我装出想考考他的样
子。
“怕死?不怕呀?干嘛?”
“不干嘛。问问。”
金涛挺认真地看着我,猜不透我到底什么意思。
“没事儿。我就问问;你刚才说什么?”
“仲伟他妈跟他姐姐真神,”他满脸又涌起诡秘的笑。“刚才跟
仲伟说,你们也得对女同学好点,都不小了,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得多
关心人家。神不神?”
“这怎么了?”我说,“这有什么。”
金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纹变浅。我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老实说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仲伟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听见的,当时我就在旁边。”他脸上的笑纹又加深,
紧盯着我,希望我能对他这一发现表示出足够的兴趣。
我想着别的:假如需要死,我敢不敢。
“蒙你是孙子,”金涛又说。
“说真的,你真的怕死不怕?”我说。
“你吃错什么药了?”
“甭费话,你真的怕不怕?”
他严肃地想了大约一秒钟:“不怕。你呢?”
“废话。”我说。
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火车在变换轨道,发出令人不安的铁和铁
的磨擦声。许多条铁轨穿叉交错。
“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金涛还在说。
金涛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个子并不矮,但是瘦,脸小,脸上
纵横着几道皱纹,外号却叫“牛”。这小子在车厢里四处乱窜又怪模
怪样学起女人哭来,嘴里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自己并不笑大伙都说学
得象,都笑。车起动的那会儿,站台上有个中年妇女猛地大哭大喊,
象是死了人。
车开之前,车上车下就有不少人在抹眼泪,只是没那么邪乎那会
儿我和李卓勾肩搭臂在站台上瞎蹓跶,一边吃果脯;李卓带了一盒果
脯,说不如这会儿给吃完就算了。他不时地捅捅我,说“快瞧,那儿
又有俩哭的。”“快瞧快瞧,又一个。”我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希
望那些抹眼泪的人能注意到我们泰然自若的神态,同时希望抹眼泪的
人不妨再多点,再邪乎点。所谓惟恐天下不乱。我暗自庆幸没有让母
亲来车站送我,否则她非也得跟着瞎哭不可。
我和李卓又逛了一阵儿,捡个人少的地方靠着根石柱子坐下,开
始认真地吃那盒果脯。
“你妈今儿早上哭了吗?”李卓问我。
“你妈哭了吗?”
“我妈这回够呛,她们系里的人说不定要整她。不过她什么也没
干。”
停了一会,李卓又说:“反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她们系里说她什么?”
“海外关系。你可别跟别人说。”
“放心。”我说,然后严肃地向毛主席做了保证。后来我才知道
这事本用不着我去跟别人说,他自己跟谁都说。
这时候仲伟不知从哪儿喘吁吁地钻出来,说:“你们俩上哪儿了?
我这找你们劲儿的!”
“你妈和你姐姐她们呢?”我问仲伟。
“我让她们回去了。”
“你妈哭了吗?”李卓问。
仲伟装着没听见,也靠着石柱子坐下。
“嘿,你妈哭了吗?”
我说:“牛他们也不知哪儿去了。”
“仲伟,你妈哭没哭?”
我赶紧又说:“金涛和小彬他们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嘿,仲伟,你妈哭……”
“你妈!”我说,揣了李卓一脚。
火车头开始喷起气来。
仲伟一直紧闭着嘴发楞,这会儿问:“吃什么呢你们?”
我们三个坐在石柱子那儿直把那盒果脯吃光,然后把纸盒子扔到
火车底下的铁道上去。一个铁路工人瞪了我们一眼。火车喷气的声音
非常响,如果你站在离车头很近的地方你就知道了,那声音非常响。
后来不知怎么就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似乎一切都太简单,还
没过够瘾。我觉得就跟出去玩一趟一样。后来金涛就学那个中年妇女
哭,“天呀地呀”的。
“牛!别瞎学了,那是徐悦悦她妈!”——不知从哪儿传出了这
么个消息。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估计不过是源于一句玩笑。
小伙子们却添了兴致,纷纷上厕所,厕所在车厢前边,女生们都
坐在前边。我们先是想看看那个又漂亮又厉害的徐悦悦哭没哭,哭起
来是不是还那么傲慢,后来则发现,到车厢前边去走一趟,朝女生群
中扫两眼,原是一件颇得乐趣的事情。女生中似乎有几个眼边发红,
这又让“男子汉”们感到几分优越。“头发太长,”
金涛说。徐悦悦并没哭,是件小遗憾。




火车在大平原上跑,拉着长长的烟和长长的嘶鸣。已经是冬天,
车窗外北风刮得凶,树和荒草东倒西摇,愈见荒凉了,愈感到离北京
远了。土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抱着鞭子,下巴缩到领
口里。马车上还坐着个孩子,两只手尽力往袖筒里插。
弯曲的土路通向远处一个村落。这会儿我想了一下家,想了一下
母亲,也并没想得太久。
我心里盼着天黑,盼着一种诗境的降临。“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
时候……”还有什么塞外的风吧;滚滚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
娘和小伙子怎么怎么了吧;一条火龙般辉煌的列车,在深蓝色的夜的
天地间飞走,等等。还有隐约而欢快的手风琴声,等等。想得呆,想
得陶醉。
嗐,你正经得承认诗的作用,尤其是对十六、七岁的人来说。尤
其是那个时代的十六、七岁。
当然,发自心底想去插队的人是极少数。象我这么随潮流,而又
怀了一堆空设的诗意去插队的就多些。更多数呢?其实都不想去,不
得不去罢了;不得不去便情愿相信这事原是光荣壮烈的。其实能不去
呢?还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说,那时多少多少万知青“满怀豪情壮
志”,如何如何告别故乡,奔赴什么什么地方。感情常常影响了记忆。
冷静下来便想起本不是那么回事。
延安对我确有吸引力。不过如果那时候说,也可以到儒勒凡尔纳
的“神秘岛”去插队,我想我的积极性会更高。我那时既不懂发愁,
也不太去想什么前途,一切单凭兴趣,随潮流。
第一回听说“插队”这个词,是在六七年秋天。那年我十五岁。
听说有几个高中同学自愿去东北农村插队,户口也迁去,城市户口换
成农村户口,不挣工资,挣工分,一辈子。
“光靠挣工分?”
“废话。”
“跟农民一样光挣工分?”
“多——新鲜!”或者:“多新——鲜!‘我问仲伟:”你去吗,
要是你?”
“到时候再说。你呢?”
“去不了工厂再说。牛,你去吗?”
“不去!”金涛正满嘴嚼着江米条。
那时我们几个正在清华园里闲逛。文化革命开始不久,学校里的
伙食质量就下降,接近忆苦饭水平,我们这些住宿生就建立了“补养
大军”,经常浩浩荡荡光顾清华园里的食品店。大家都不阔,无非是
每人一包江米条,一毛一,一两粮票,或者一包炸排叉,价格同上。
嘴里嘎吱嘎吱响亮地嚼,在清华园里逛。瞧见大字报就看大字报,碰
上批斗会也听一会儿批斗会。有时正赶上哪位首长来清华下指示,就
挤上去拼命看个明白。事后金涛就吹嘘,那位首长跟他握了手或者差
点要跟他握手,大伙就说:“牛!”金涛就粗着脖子讲当时的细节,
大伙还是说:“牛!”因为每一回首长都差点要跟他握手。嘴里的东
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装纸揉成团,随便别
在路边哪辆自行车的辐条上。
文化革命已经进行到费解又散漫的地步,我们都是逍遥派。我们
几个既非红五类子弟又非黑五类出身,因而不是敌人,也不想找麻烦
去与人为敌。这大约正是由阶级地位所决定。为此心里由衷的惭愧。
何以解惭愧?惟有读马列的书。便认认真真地读了些马列经典,条条
杠杠地在书上画,象过去背外语单词般地记住了很多。有机会与人就
当下的什么事辩论起来,就知道那书没有白读,惭愧少了些,添之以
骄傲。在辩论中取胜的方法有二:一是引出大段大段与自己观点合拍
的马列的话;一是引出大段大段与对方观点类似的托洛斯基的话,考
茨基、布哈林、杜林等人的话。
这就看谁功夫深了。只要你能不断大段大段地引出,对方必定就
心虚害怕,旁观者也不由得站到你一边。
不过去插队之前,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千方百计找一本本“毒草”
来读,当然得说是为了批判。再就是到圆明园的小河沟里去摸鱼。我
们学校在圆明园旁边。通常是和仲伟、李卓、金涛,我们四个,在小
河最窄的地方筑起两道坝,小河很浅且水流速度很慢,用脸盆把两坝
之间的水掏干,可以摸到鲫鱼、黑鱼、小白鲢、泥鳅,有时还能抓到
黄鳝。鱼都不大,主要为了玩。六八年秋夫,正是我们摸鱼的兴致高
涨之际,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是谁也别做梦想留在北京当工人了,都
得去插队,连大学生和出身好的人也得去。“谁说的?”“多———
新鲜!”“真的?蒙人是什么?”“孙子!”这有点让我失望,我满
心盼望当了工人以后自己能有点钱,能买一双“回力”球鞋的——那
是当时的中学生们最以为时髦的鞋,十块多钱一双,在当时算很贵。
“都去哪儿?”“全中国,哪儿都去。”
“都得去?”“不错,拍拍脑袋算一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报名了?”母亲问我。
“报了。”
“去哪儿?”
“东北内蒙山西陕西云南,没准儿。”
母亲呆呆的。
“给我钱吧,我去买插队用的东西。”
我买了一只箱子,几身衣服,一顶皮帽子,终于买了一双白色的
“回力”鞋。我妈也没说我。没想到这竟是个机会,我妈忽然慷慨起
来,无论我想买什么,她都不再嫌贵,痛痛快快地掏钱。
好像一夜之间我成了大人,让你觉得单为这个去插队也值得。我
醉心于整理行装,醉心于把我的财产一样一样码在箱子里,反复地码
来码去。有机会我就对人说:“我要走了,插队去,八成近不了。”
我妈开始叹气,开始暗暗地落泪。好多成年人对此也都叹气,或流露
出叹气般的表情。我也迎合以煞有介事的叹气,手里摇着箱子钥匙,
端详着那只箱子作沉思状,觉得那样才更不象个孩子了,才更象要出
远门去的样子。后来定了去延安。我妈一天说好几回“毕竟那是老区”,
眼泪少了些。我却盼着走,盼着“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盼着
“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车奔向远方”……以后呢?管那么多跟老
娘们儿似的!我总觉得好运气在等着我,总觉得有什么新鲜、美妙的
事向我走近了。




分组的方法,新鲜而且美妙:一个村子一个知识青年小组,每个
小组都是按男女生名额各半分配的。这是什么意思?又宣传什么“安
家落户”,又是这么个分配法。十六七岁的“男子汉”群中起了骚动,
爆发了一阵抵抗:“我们组只要男生,光男生就够了!”
“好家伙,这得腻烦死多少人哪。”“我们可不负责养活她们!”
…… 其实掩盖着某种兴奋和激动。掩盖得又很拙劣,因为抵抗得
并不顽强。姑娘们当时怎么想,我不知道。现在想来,十六、七岁的
“男子汉”都憨直,又想在姑娘们面前显显能,又不愿意承认异性对
自己的引力,欲盖弥彰。好在十六、七岁的姑娘们还看不穿这些,否
则就不会又喊又跳,气得要哭了。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代,也许是那个年龄,我们以对女性不感兴趣
来显示“男子汉”的革命精神。平时,我们看见她们就装没看见,扭
着头走过去。不过总是心神不安定,走过去之后要活动活动脖子。她
们迎面碰上我们多半是低下头。——也许这对脖子要好一些。
袁小彬不同凡响,他是为了刘溪才去插队的。刘溪是我们班一个
女生。小彬本来可以去当兵,他爹是高干,老战友遍天下。当兵在当
时是最难得的,比进工厂还让人羡慕。这小于却偏要去插队,跟家里
也吵翻了,住在学校不回去。一开始我们还直劝他:“至于那么革命
吗,驴奔儿!”他光说他觉得插队挺有意思。
小彬那时身高已经一米八六,块头也大,外号“大驴奔儿”或者
“驴奔儿”,干事从来不同凡响,愣。文革前有一回上体育课,全班
在操场上站好队,体育老师说:“女同学例假的出列。”四、五个女
生站出去。男生队伍里便隐隐有不满的唏嘘声。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近来体育课上总发生这事。忽然小彬也站了出去。体育老师一愣:
“你什么事?”“请例假。”回答的很有底气。体育老师直发蒙。
“凭什么光让女生请,不让男生请?”小彬问得有理。女生都低下头
悄悄笑,互相使眼色。这更把男生都激怒。老师只好说:“她们身体
不好。”“我们身体也不好!”男生群里嚷开了,说肚子疼的,说脚
崴了的,闪了腰的。“她们怎么了?往食堂跑时比谁都快!”“再说,
身体不好才应该锻炼锻炼呢!”一个个又都正义凛然。那节体育课没
上成,一直吵。那时我们真太小了。那时没有性教育,也没人给讲生
理。
这回我们还以为驴奔儿是在犯愣。事情是这么败露的:刘溪和我
们分在一组,小彬也要求分在我们组,可“光荣榜”公布时,刘溪的
名字被错写到别的组去了,小彬于是也要求调到那个组去,等到工宣
队批准他调过去了,光荣榜上的错误又被改正,小彬又要求再调回来。
“男子汉”们对此类事从来反应灵敏。
“干嘛刘溪上哪个组你上哪个组呀?”
“嘿,看来你主要不是想跟我们哥儿几个在一块儿。”
“驴奔儿,你多半儿看上刘溪了吧?”
“看上了就说看上了,哥几个给你保密。”
这是件开心事,小伙子们都聚拢来,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我们
以为驴奔儿肯定会否认,会赌咒发誓说他没那么想。可这家伙不吭声。
“是不是为了刘溪你才不去当兵的?”
“说话呀驴奔儿。肯定保密,说话算数。”
“真的,”我对所有在场的人说,“就这几个人知道,谁说出去
大伙一块治他。”
大伙都说,谁说出去谁是孙子。
小彬点头承认。
我们原以为可以大笑一场的,可是预备好了的笑容都在脸上凝固、
消失,气氛竟然严肃。小彬眨巴眼睛,长出气,似乎求所有人原谅。
大伙面面相觑。我觉得心里有些乱。金涛说小彬够意思,对咱们够信
任的,咱们得挨个保证不说出去。于是在场的人都很感动,纷纷指天
发誓,象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安慰小彬,说刘溪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事
能成。还有人说,谁早晚都得有这事,怕什么的?
那天下午,我、仲伟、李卓、金涛又去圆明园摸鱼。已经秋深,
小河上漂着金黄的落叶,象一条条小鱼悄然游去。四个人兴致都不高,
都说水太凉,光是坐在岸上把搪瓷脸盆敲得叮当响。谁都不说起上午
的事,不说起袁小彬,也不说起刘溪。中午仲伟曾特地跑来跟我说:
“哎,刘溪可是‘井冈山’的。”我明白他的意思——袁小彬是老红
卫兵的,和刘溪是对立派。我没理他,我那会儿不怎么高兴,心里无
端地乱。
圆明园的秋天色彩续纷,树林静静的。
远处的红楼是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教室。我记起阳光投在黑板上,
白杨树的影子在那儿摇,老师用教鞭敲着黑板:“注意啦,注意啦…
…”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金涛说:“嘿,犯什么傻呢,赶紧再摸一回
吧。”
“真的,下个月就该走了,再摸一回吧。”
仿佛单单是摸鱼这件事,使我们感到了一点离别的味道,感到了
一点人生的严肃。我们在小河上筑坝、掏水,摸了不少鱼,摸到很晚。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小河边搓着冻麻了的腿和脚,又觉得很快
活了。鱼在水盆里翻着银光,“噗愣噗愣”想往外跳。
仲伟说:“小彬跟刘溪可不是一派的。”金涛说:“那有什么新
鲜的,我爸跟我妈就不一派。”……




十六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有一回李卓从美国来信还提到当年在圆
明园摸鱼的事。他在读博士。他说他买了一辆旧“丰田”,很便宜,
暑假里开着车出去旅游,从芝加哥到亚利桑那,看了科罗拉多河大峡
谷。“可惜没有咱们那哥儿几个在一块儿,”他说。他说美国实在是
很不错,可他每一秒钟都忘不了那是人家的。他说等他回国后,“咱
们哥儿几个也来一次旅游,回清平湾去看看。”我说别忘了,那会儿
你就没有“丰田”了。
从北京到清平湾有两条路。一条是走西安,那条路好走些。另一
条路是走太原,走介休,然后换汽车从军渡过黄河,到绥德歇一宿,
再换汽车到永坪,下了汽车再走三、四十里山路。插队那些年我们多
半是走这条路,难走,却能少花几块钱。这条路建筑和保养得都差,
逢上雨雪,汽车说不定在沿途的哪个小镇子上就走不动了。我们就花
三毛钱在车马大店的长炕上找一个位置,盼着天晴。三毛钱只够在那
条长炕上躺直,没有铺盖;走这条路原本是为省钱,当然不舍得再花
五毛钱去租一条油光光的被子。
去年回清平湾去,当然走了头一条路。
同行的几个人连背带抱把我弄上卧铺车厢。我平生头一回坐卧铺。
追溯到上一回坐火车,还是在插队的时候。
北京站没有什么变化,和十六年前去插队的时候差不多。不过站
台上人群的色彩变了。那时候都是蓝的、灰的、国防绿,如果见一点
红色,确定无疑是袖章或者语录本。现在处处是披肩发、牛仔裤:国
际流行色。不过十几年罢,历史的脚步不算慢。换一种说法也对:十
几年啦!还不算慢?还要怎样才算慢?我是想:历史以自己的脚步在
向前走,旁若无人。
火车又很平稳地起动了。仿佛就在昨天。
于是眼前渐渐开阔。火车行驶的声音在旷野上散开,也显得弱小、
轻飘。
凡是树木茂盛处,就是一个村落。
村子里的人见了火车头也不抬。
在我们那儿,不少老婆儿连汽车也没见过,更别说火车。清平湾
不通汽车,要看汽车得翻两架大山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去,那些老婆
儿们的三寸金莲又走不动。套上驴车专程去看一回吧,她们又觉得那
太近奢侈和浪费。她们倒都见过飞机,是胡宗南的轰炸机。
同行的几个人都说,命运其实不公平。在太行山当过兵的那个说,
他家请了个小保姆,从安徽农村来,十七岁。有一回他在这屋里写东
西,偶尔到那屋去找一本书,见那小保姆正在穿衣镜前作一个舞蹈姿
式,显然是从电视里学的,学得确实很到家。他说他马上想起在太行
山时认识的一个小女孩。那时他们时常给邻近的老乡演点样板戏一类,
他能拉两下子小提琴,那女孩就来缠他,央告着也让她拉两下,“看
我拉得响不”。这孩子颇有灵气。他离开太行山时,那孩子拉得已经
不比他差。“可惜没有个象样的老师教。”他说,“那孩子现在也得
有十七、八了。”然后他又细推算一回,说哪止十七、八呀,他离开
那儿已经十五年,那孩子应该已经出嫁,没准儿都作了孩子妈。
一伙人又都感慨:人不知道被命运安排在哪儿,又不知道为什么
被安排在那儿。
我于是想起明娃。




有一年明娃和明娃妈跟我们一起到北京来,给明娃治病。母子俩
都头一回坐火车,头一回见平原,一天一宿不睡也不困,扒着窗口往
外望,说“受苦也这搭儿介受哩,麦种得够咋稠”,说“作牲灵也要
在这搭儿作哩,一满是平川地”。正是清晨,广阔的平原上阳光渐渐
铺开,雾气也变得辉煌。明娃却忽然叹气,说;“今生不顶事了,不
胜早些儿死下再托生。”明娃妈眼角的皱纹立刻都散开,沉了脸怨他:
“又瞎说哩!”散开的皱纹都是一道道白痕,因为那儿太阳晒得少些。
我们也劝明娃别胡想,来北京不正是为了把病治好么。明娃再不言传。
母子俩都不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仿佛全是虚空。
明娃的病是先天性心脏病。
才到清平湾时,我们自己的窑洞还没有,就先住了明娃家一眼旧
石窑,在村头那面高高的土崖上,离崖边二、三十米,终日听见清平
河的水声。明娃的大,叫“疤子”,不记得他的学名。陕北话管麻子
叫疤子。明娃妈也叫疤子婆姨,叫个什么凤英或者什么玉英。明娃是
老大,下面六个都是小子,排几就叫几元儿。
明娃若生在北京,至少不会那么年轻就死。生在我们那地方,除
去是动弹不得,总就是个受苦吧。山里的苦都不轻,就是跟在牛屁股
后头打土坷垃,你也得抢着老镢坷慌慌地走;一个成年劳力打土坷垃,
要跟得住三、四簇牛。十七、八岁往成年劳力过渡,最要付出大气力,
别人不情愿承认你长大了,不情愿给你记十分工。明娃正是这年纪,
拼着命想挣十分工。除非你在体魂和力气上先就压倒了许多成年劳力,
否则就难。明娃长得不矮,却叫病闹得瘦。收工时众人纷纷往向村走,
他要站在地头喘一阵气,拄着撅把,嘴唇没有血色。后走的人劝他不
要贪图着工分倒把身体垮了,他便硬充着笑,说“咋也不咋”,连着
喘,声音低得象在对自己说。
书上这么介绍我们那儿:地表破碎,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黄河
沿岸地带,山梁狭窄,坡陡沟深,基岩裸露,形成峡谷峭壁……
据说是风把黄土搬来,成了那一片纵横几千公里的高原,水又在
漫长的年月里把它们切割得破碎。六九年初去的时候,浩浩荡荡几十
辆卡车,扬起几里滚滚黄尘,“哼……哼……”地在高原上爬。人蜷
在车棚里颠。不久看见了窑洞,一排排很革命的样子,大伙都慨叹。
一会儿又见了羊群,拦羊老汉披着老羊皮袄,大家又都从心里崇敬,
冲老汉招手,老汉却只顾了他的羊群。然后又看见了戴白羊肚手巾的
人群拥在塬畔上,木然且疑惑地看我们的车队,我们又冲人家招手,
人家仍旧木然且疑惑地站着。塬地平坦而开阔,就象平原,一望无际。
忽然,汽车仿佛开到了大地的尽头,平平的塬地斧砍刀劈般塌下去一
大片深谷,往下看头晕目眩。深谷中也有人间,炊烟袅袅,犬吠鸡鸣,
牲灵和赶牲灵的人小得如蚂蚁在爬。越往北走这样的深谷越多,越大,
渐渐不见了平地,全是起伏不断的山梁。然后到了延安。然后发现宝
塔山并不“巍巍”,延河又因在冬天不能“滚滚流”。然后遇见有人
朝我们伸来饭碗,被带队的县干部吼开。我心里的诗意遭了挫折。李
卓在牙间“咝——”了一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到了我们县境内。在小镇上下了卡车,带队的县干部问,是歇一
宿再走那几十里山路,还是现在走?男男女女都赛着英雄,说来也来
了,就再不怕什么,现在走就现在走。几个干部引上我们走,翻了山
又过沟,过了沟又翻山,说是寻一条近路。几十个老乡扛上我们的行
李,迈着骆驼一样的步伐往山上爬;哪一件行李都有七、八十斤重。
山都又高又陡,一样的光秃,羊肠小道盘在上面。半天才走下一道山
梁,半天才又爬上一座山峁,四下望去,仍是不尽的山梁、山峁、深
沟大壑,莽莽与天相连。
山顶上却都是平整整的松土。仲伟喘着问我:“这上面还种庄稼?”
“不可能,”金涛说,也喘。女生中也有人问:“这么高的地方还种
东西吗?”“是风刮的吧,这么平?”老乡们笑起来:“有那来便宜
的风?还要往这搭儿送粪哩!”“怎么送?”“人担哩嘛。”“种什
么?”“麦。”“亩产多少?”“两、三斗。”“是多少斤?”“合
上七、八十斤。”“一亩?”“欧嘛。”“一亩才七、八十斤?!”
“噫!那就拔尖,还要赶上好年成。”行了,这下弄懂什么叫“傻眼”
了,都默默地低下头走,不知是这些老乡在骗我们,还是临来时学校
的工宣队骗了我们。腿下于是沉重起来。那翻松的土地上确实长着麦
苗,阵阵山风吹得它们发抖。
疤子撅着屁股“吭吭”地走,扛的正是我那只装了书的箱子。
我知道那箱子有多沉,里面装了不少精装的马列经典和文学的、
哲学的名著。心想既是走入社会,以后当然要想些正事,不能再去想
摸鱼了。疤子不知道他正扛着那么多思想和主义,似乎也奇怪这不大
的箱子何以会这么沉。看他额头上渗出汗来,我也绝没胆量说一句
“让我来扛一会儿”,我只是惭愧地问:“沉吗?”疤子眼角上、额
头上立刻堆起笑纹,“咳呀——!”他说,然后满脸笑纹一直保持着,
扛着箱子愈走愈欢。半天他才又寻出一句话,问我:“北京起身呀是?”
我说是从北京来。“咳呀——!”他说,满脸笑纹又一直保持着,努
力想,却再寻不出别的话。“多会儿回?”另一个老乡问。我说不回
去了,以后就在清平湾。“咳呀——!!”所有的老乡都喊起来,笑
个不停,仿佛听见了鬼话。
这“咳呀——!”含意很多,与北京话中的“没治了”略似,说
好说坏,是惊讶,是嘲笑,还是赞叹、羡慕,得视具体情况定。
到清平湾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炕沿前已经站满一排人,老汉、
娃娃、后生。那儿的人习惯不敲门就进窑里来串。一排脑袋瞪着一排
眼睛,正“咳呀咳呀”地轻声慨叹。捏捏厚厚的铺盖,“咳呀——!”
摸摸照得出人影的箱子:“咳呀——!”捅捅李卓的半导体,不
知道能派什么用场,又都“咳呀——!”仲伟的假牙放在窗台上的漱
口杯里,一排人轮番看过,都不言传了。一个老汉悄声问“什嘛介?”
一个后生回答:“不晓球。”疤子挤到前边,看了说:“球——,狗
牙。”我们都笑得醒过来,知道不能再睡了。疤子还在争辩:“人说
公社里姚书记家婆姨,年昔肚子疼得一满不行,到西安换了节狗肠肠。
欧嘛,尺二长!”他歪着头比划,把周围的人都看一遍,看有敢对此
表示怀疑的人没有,脸上的麻子全变红。“这事我晓得哩,”一个老
汉作证说。那老汉象是在众人里有些威望。
李卓开了半导体,音乐一响,满窑又是“咳呀咳呀”的惊叹声。
婆姨、女子们原都远远地站着望,这时也不顾了,进到窑里来贴墙站
着,几个小女子悄悄地互相推搡。那是清平湾的人头一回见到半导体
——那么一个小东西却能唱得那么红火。




疤子那年三十七岁,看上去象有五十。疤子是不大会发愁的人,
或者也会,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来好像只为做两件事,一是受苦,
一是抽烟,两件事都做得愉快。担粪上山,众人的筐更象盘子,疤子
的筐却如一对坛子。他光记得力气用不完,却忘了多出力要多吃饭,
窑里的粮却有限。明娃妈骂他“憨脑”,他坐在碾盘上“咝咝”地抽
烟,仿佛研究烟的道理。明娃妈三十五。这年龄要在北京,尚可飘飘
扬扬地穿一身连衣裙。明娃妈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山沟里生孩子,随
便找把剪子就把脐带剪断,死亡率很高。明娃妈倒是生了七个就活了
七个。除去明娃,个个都活蹦蹦的,结实着哩。冬天的早晨,雪刚停,
五元儿、六元儿站在窑前撒尿,光着屁股在雪地里跳,在雪地里嚷,
在雪地上尿出一排排小洞。晚上,一条炕上睡一排,一个比一个短二
截,横盖一条被。这时候明娃妈就坐到炕里去,开始纺线或者织布。
油灯又跳又摇,冒着黑烟。疤子或者一心抽烟,或者边抽烟边响
起鼾声。
“人说黑市上粮价涨了,”明娃妈说。那时私人卖粮是犯法的事。
“噢,”疤子应道,停了鼾声。“卖上几升玉米吧。”
“噫,窑里吃甚?”
“卖了玉米换些红薯回来。”明娃妈盘算,这就又能余下些钱。
明娃睡不着了,又为自己只挣七分工心焦,起身到我们窑里来。
袁小彬和金涛正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事在喊,我和李卓也
不时参加进去。那时我开始想些正经事了。小彬一上手就读《资本论》。
我和李卓想,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或许更实用。
仲伟每晚都拉小提琴,偶尔给我们评判一下谁说的更合逻辑,然后吱
吱嘎嘎地拉,每日都不见长进。明娃却如一首梦幻曲,无声地在灶火
前坐下,无声地往灶膛里添柴,瘦削的脸上光剩了眼睛,火光在那儿
闪亮,又在那儿熄灭。
半夜起来出去撒尿,还听见明娃妈的织布机声,看见窗纸上印着
她的影子,头发垂在脸边顾不上拢。
在她手里,你看不出有什么东西需要花钱买。线,自己纺的;布,
自己织的;鞋和衣裳都是自己做;油,自己出,把麻籽儿炒了,再放
大锅里熬,慢慢的麻楂沉下去,青亮亮的麻油浮上来;酱也是自己酿,
用麦麸,或者也加些黑豆。单是买些盐。还要买些颜料,把织好的布
染黑。钱都抬起,钢鏰变票票,小票票变大票票。明娃妈有一桩要用
钱的事:去给明娃把病治了,县上不行上延安,再不行去西安,去北
京。明娃已经问下婆姨,那女子是三十里外赵家河人。
“咋看到了北京什么病治不了!”明娃妈跟明娃说。在她想来,
北京还有治不了的病么。
“治罢病,咱也去天安门看一回。”她故意说得轻松,怕明娃心
疼钱。
明娃坐在窑前的磨盘上化玉米,不言传。化玉米就是把玉米粒从
玉米棒上搓下来。
明娃妈在纳鞋底,把麻线扯得力嗤啦啦响。
“不要叫我大炭窑上去,”明娃忽然说。
明娃妈愣一下,继续纳鞋底,只是眼角的皱纹又散成一道道白痕。
“不要叫去。”
明娃妈不搭话。
“不要叫去!”
不去又怎么办?明娃妈停下手里的事。卖猪、卖鸡蛋、卖青油,
直能卖多少?治病的钱多会儿能攒够?母亲望着儿子。她有七个儿子,
不因为有七个,就对其中的一个爱得轻些。九

炭窑就是煤矿。我们那地方有煤,不过煤层很薄,且分布零散。
只是公社一级常组织些开采,设备极原始,称不上矿,叫炭窑很恰当。
打一眼井,比一般的水井大些,井口上一个辘轳,也比一般的辘轳大,
几个人摇,把掏炭的人吊下去,把掏好的炭吊上来。地下水也是从这
井口吊上来——用一张大牛皮兜着,吊上来倒掉。几班人轮番不停地
摇辘轳,用肌肉代替吊车,代替抽水机,“哼哼咳咳”地喊。掏炭的
人嘴上叼一盏小油灯,攀在绳索上下去,三四丈深到了煤层。巷道只
一米来高,又很窄,没有坑木——用不着也用不起。掏炭的人在里头
爬,有时要爬几里地,挖一块煤,几百斤,用绳拖在身后,再往回爬。
膝盖磨烂了;然后磨出肠子。煤吊上来了,然后掏炭的人也吊上来了,
人和煤都湿漉漉的。冬天井口上挂满了冰凌。所谓安全设备,就是地
面上有几根不高的烟筒,为通风用,不能没有。
留传下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人下了炭窑,他就是欠了你再
多的钱粮,你也不能去催要了,不然就是逼人去死。下了炭窑就是说
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讨饭只是不顾了脸,掏炭却是不顾了命。
然而我们在的那些年,这规矩只成了一个传说,实际人们却争着下炭
窑。一个人下炭窑,一家人的日子就好过些。下炭窑的人能吃饱,吃
白馍,吃小米,吃不掺麸也不掺糠的净玉米干粮,偶尔还能吃一顿大
肉,有些萝卜、洋芋。主要是能给窑里挣回些钱。
疤子一直羡慕人家去掏炭,自己没机会。这年疤子的哥哥在公社
灶房上给干部们做饭,慢慢跟些人混熟,给疤子争来了这机会。同是
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有人给自家的儿女弄得去上大学,有人给自家的
兄弟弄个舍命的事做。炭窑上的窑头也看得下疤子,知道他苦好①,
厚道,有力气;明娃妈想,等把明娃治病的钱攒够,就不再叫男人下
炭窑。她想,一天总能挣回一块钱,一年三百几,两年下来就再不叫
疤子下炭窑去。




老乡们都烧柴。煤价虽不高,但总要钱买。柴可以自己去山里砍,
只要有力气。煤都运到公社,运到县上,运到邮局、医院、商店、车
站去。“给公家儿的烧去!”老乡们管挣工资的人叫“公家儿的”,
就是公家的儿子。“看给公家为儿够咋美,消消停停倒把钱挣下。”
或者“看那些公家儿的咋着意,烧炭火,吃白馍。”话里含了怨气,
自然也含了羡慕。所以老乡们的审美标准也与“公家儿的”有关。新
媳妇出嫁,要在花条绒袄外再披一件制服棉袄,要在红红绿绿的头巾
上再加一顶黑呢子制帽。小伙子去相亲呢?要有一包纸烟,要在上衣
兜里别支钢笔。这确实是一条唯物主义美学观的佐证。
“明娃的相好来啦!”听见娃娃们喊,我们都跑去看。纷纷扬扬
的大雪落白了群山,让人想起那首打油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娃娃们也喊,狗也叫,呐喊山寂静的小路
上下来两个人,前面一个黑的,后面一个红的。前边的头上裹一条白
手巾,后边的戴一条花头巾加一顶黑呢子帽,下得呐喊山,走过呐喊
坪,朝庄里来了。所谓“呐喊山”“呐喊坪”,就是村子对面最近的
山和坪,在那儿呐喊一声全村都能听见,因而得名。黑呢子帽下根本
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胸脯瘪瘪的,头发黄黄的,穿了一身红
条绒,怯怯地跟在一个中年汉子身后走,臂弯里抵个篮,篮子上盖块
花布。中年汉子在前边背起手悠悠地迈着大步。一群嘎娃娃追在那小
女子身后,问:“寻明娃了是?”“明娃在哩,等得心焦哩。”“给
明娃作婆姨了是?”……小女子红了脸紧走,忽然返转身来喊:“看
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没嘛!”娃娃们笑嚷着散开。她弯腰去提鞋,篮子
上的花布开了,里面是蒸的白馍,每个馍上一个红点。如同北京人串
亲戚常拿一盒点心。这就是碧莲,虚岁才十七。
随随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两手插在袖筒里。下雪天,—他没去
拦羊。女生们也都站在小学校的窑顶上。
“随随,你问下婆姨了没?”徐悦悦问。女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
只是跟老乡们说话时她们才这么大方。
“问下啦!”随随一本正经。
“怎么没见过?”庄宁问。
“常来串哩,你们倒没见着?”
“哪个村儿的?”
随随想想:“朱家沟,叫个黑玉英。”
众人都笑起来。
“笑什么你们?”
“照,”一个老婆儿说:“‘黑玉英’串来啦。”
不远处“哼哼”地晃过来一只老母猪。
女生们都骂,自然是北京妇女界最传统的用词:“流氓!”我们
不敢笑。凡女生们参于其中的事,我们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否则
她们会以为我们多么希望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们不在场。活到三十
几岁回过头来想,才知道。倘小伙子们不在场,姑娘们也不至于那么
唧唧嘎嘎嚷得欢。
“噫,敢是没钱嘛!”随随说:“寻个婆姨,没有五六百块不得
过去。”
明娃的婆姨六百块。那天疤子又给碧莲大交了十五块钱。交够了
数数过门,那儿的规矩。
没想到所谓“老区”、“圣地”竟还是这样。倒真是“信知生男
恶,反是生女好”。如果这一家养的女子多,这家便富裕些。疤子的
七个全是儿子,七六四千二百块。幸亏七个儿子不是同时都长大。徐
悦悦为这事去找疤子辩论。“你就不给,看他敢怎么着!”
“噫,不能不给嘛。”“怎么不能?”“咳呀——,你买了人家
东西,不给人家钱能行哩?”“你说什么?这是买东西呀?碧莲是人!”
“人哩嘛,不喽出六百块?”“你是不是贫下中农?!”徐悦悦急了,
要上纲上线了。疤子全然不怵这一套:“贫农咋啦?咳呀——,贫农
也出得起六百块。”……
那年明娃来北京治病,我们带他看了天安门,照了像,又逛了颐
和园、动物园、王府井。病却不能治,大夫说若是早几年或许还可以
做手术,现在只好吃些药,多注意保养。明娃妈背着明娃哭了几场,
便不吝惜钱,让明娃在北京美美地玩几回,吃几回,买几件象样的衣
裳。明娃明白母亲的心愿,便显出高兴的样子,说清平湾的人有几个
能像他这样到北京来逛过呢。从北京回去后,明娃妈把攒下治病的钱
一回全交给了碧莲大,不久碧莲过了门。明娃妈说。不能让明娃这辈
子连婆姨也没有过。一年后碧莲给明娃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倒很壮实。
这孩子一岁多时,明娃死了,死在山里,正掏地便倒在山上,拾回村
里已经不出气;明娃妈让那孩子也戴上孝,抱着去给明娃送葬。碧莲
哭得死去活来,说她才晓得明娃有这么重的病,哭得众人都落泪……


十—

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
随随的大是个瞎子。据说他三岁上害了场大病。险些送了命,小
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没走出过
清平湾,也没有成亲。随随是他收养的别人的孩子。窑里短个女人,
日子穷半边,衣裳要求人缝,穿鞋要买着穿。
他先前是跟着哥哥嫂嫂一搭里过。他能旋磨,能捻毛线,能担水
劈柴,还能铡草挣些工分。一把铡刀,两个人,一个人入草,一个人
掌刀。这瞎子掌刀。谁把草入得太长他也觉得出,笑骂一句:“你狗
日的懒松!”把铡刀悬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铡到别人
的手。每天去饲养场上铡半晌草,挣四分,有时候铡一整天就挣八分,
工分全交给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无所求,反倒帮助哥嫂把光景过得
强些。有个跳大神的巫婆给他说过:“这瞎子四十五岁上能成家哩。”
他笑笑,摇头,不言传。是不相信呢?
是无所谓呢?还是心想要是那样赶情好呢?众人都没想起问。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蠕动。他依
稀记得山川的模样。
偏偏在他四十六岁这年,从绥德来了个吹手,提着一把唢呐,带
个三四岁的男娃。天黑时,吹手领着孩子走到了清平湾,睡在了呐喊
山上的小庙里。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过了两天,要不是那个男孩
子哭喊,众人还不晓得呐喊山的小庙里住着父子俩。众人来看时,吹
手已经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唢呐和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随随。
瞎子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求人去给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销社
给称糖,搂着随随不放手。嫂嫂说:“咱再养不起了嘛!”他回答得
坚定:“我个人养。”哥哥说:“你能养得活?”“咋啦倒不能?”
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炽烈地爆发,或者也是母性。众人想起了那个巫婆
的话。“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
“噫——,说周岁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实算命哪有论周岁的。
“咳呀——!”随后人们又都记起,那巫婆说的不是“成亲”,是
“成家”。
瞎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随随。
他们住在垴畔山后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窑里。这窑原来也是羊圈,
比一般的窑洞要低矮得多,也没有门窗。众人帮忙在窑口垒起一面土
墙,单是两扇门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门上边象栅栏一样竖几根椽,算
作窗户。土窑洞里昏暗暗的,反正他也无所谓。陕北的土窑造价本来
十分低廉,除去做门窗要花些钱,黄土山是足够大,—只要你不断向
纵深挖掘。便可任意扩大自己的居住面积。
白天他去铡草,随随自己在窑里。窑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着
老羊回来。随随蹲在栅栏外,羊羔站在栅栏里。随随拔些青草喂羊羔,
羊羔在圈里又蹦又跳,随随在窑前又滚又爬。羊羔羔比随随长得快。
瞎子把草铡得更细、更好,怕丢了这营生。铡下的草喂大了多少
头牛,铡草的人靠这营生养活随随。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
不误一个工,一年下来刚好不用再给人家交粮钱。再有用钱的地方的
呢?年复一年总是欠着债。他盼着随随长大。随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
欢乐,因为随随不是管别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里的人都叫他瞎老汉。大人们这么叫,娃娃们也这么叫,语气
中绝无讥嘲,却是含着亲近和尊敬。
“瞎老汉,哪搭儿去?”娃娃们喊。
“哪搭儿也不去。”他说。
“哪搭儿不去你走得坷慌慌介?”
“欧,我在这崖畔上望望。”
人们不以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见明眼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高,刀削般陡峭的崖面上有野鸽子在那儿做窝,
长着几株葛针和黄篙,清平河常年在它脚下流。这高高的黄土崖是清
平湾的标志和象征。远路回家来的人,翻山越岭,山转路回,忽然眼
前一亮,远远地先看见那面土崖。离家去谋生的人,沿着川道走出几
里远,回头还望见这土崖,望见亲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他
哥哥就在大路哟子边,干妹子就在崖畔上哟嗬站。或者:走一回三边
买一回盐,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汉能望见什么。
土崖有时候塌方,依着山势,越塌越显得高峻。轰隆一声,几十
吨黄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变黄。瞎老汉每天都爬上崖去,众人担心
他迟早会蹚下去,却不知道他靠了什么神灵指点,再定一步就要掉下
去的时候他停下来。六十年了,清平湾的每一寸黄土他都清楚。他站
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儿,默默地长久地面对群山。“花脑”蹲在他
身旁,也那么无声地了望。“花脑”是一只小母狗,浑身黄土色,脑
袋上有些黑斑。
“做什么哩,瞎老汉?”娃娃们又问。
“什么也不做。”
“能照见随随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随随在苦行山梁上。”
随随长大了。小时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谁想长大了也拦羊。随随
十五岁上就拦起队里一群羊。拦一群羊挣八分,包工,无论老少。若
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阵苦,一天就能挣十分。随随想早些承担起作儿子
的责任。
“你昨晓得是在苦行山上?”
“这程儿又上了葫芦峁。”
众人说,这父子俩有神神给传话哩。随随投错了胎,随随当根儿
就是瞎老汉的儿哩。老天爷不晓咋介闹混乱了,一照,噫——,咋看
弄成了个甚?咋差那吹手把随随送了来。
苦行出和葫芦峁离村里少说有五、六里远,瞎老汉却说他听见了
随随的吆羊声和歌声。
“这程儿随随又到了哪搭儿?”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阴影爬高了,夕阳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兴奋地叫起来。顺着落日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
隐传过来山歌: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
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
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
嗓声低沉暗哑,有的高亢娇嫩,象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
山的山腰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
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迎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身,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
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身上总是难活,不是这搭儿
就是那搭儿,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
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滩滩酸水,夜里心口疼得一满睡不成,
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踏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熟了饭。
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二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
窑里“唿哒唿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
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
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父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水稠
很多的豆钱饭,“唏溜唏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唏溜”声。那些年人们已
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干粮。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
豆钱饭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轧扁,然后兑上充足的水,熬成粥。
也叫钱钱饭。因为黑豆轧扁了样子像钱吧?人缺什么想什么,什么都
不缺的就写一条“艰苦奋斗”的字幅挂在客厅里。
“夜来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儿没?”
“好些儿。”
“玄谎哩,我听着你又吃止痛片。”
其实这药对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可这是老乡们的“万应灵丹”,
不管什么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则便宜,二则累了一天浑身都酸疼,吃
一片可以解乏,无论什么病也就仿佛见轻。
“再不好,秋后卖些粮上延安去。”
“冬里饿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儿。”
“几时给你问下婆姨,几时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说到这儿没了话。响亮的“唏溜”声。勺子刮得瓦盆底响。
灯花“嗞嗞剥剥”地爆。


十二

随随想起后晌在苦行山梁上遇见英娥的事。苦行山离沙家沟不远
了,山那边就是沙家沟的地界。那程儿随随正攀在半崖上砍柴,听见
有人喊:“谁的羊!吃上桃黍啦!”桃黍就是高粱。随随循声望去,
见山洼洼里走上来个女子,穿的崭新的一双红条绒鞋。是英娥。随随
认得英娥,英娥认不得随随。她常来清平湾串亲戚、是刘志高家婆姨
的妹妹。刘志高家婆姨,被认为是全村年轻婆姨当中最漂亮最能干的
一个。英娥更俊,腿长,身上很丰满,又不像她姐姐那么太显得壮。
英娥又喊:“拦羊的死到哪去啦!”随随生性嘎,便唱:“你妈打你
不成才,露水水地里穿红鞋。”
英娥气了,骂开:“哪庄里的个黑皮,羊吃了人家的桃黍,还逞
什么哩!”
随随装作没听见,又唱:“你穿红鞋坡坡儿上站,把我们年轻人
心搅乱。”
“噫,看把你能的!这号酸曲儿谁解不开?”
随随再唱:“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们旁人球相干。”
英娥咯咯地笑开了:“没眉脸!”
“哪搭儿去?”随随问。
“你管!”英娥又扳起脸。
随随吆喝了几声羊,返转身去砍柴。英娥仰着脸看随随。
“你是哪庄里的?”英娥问。
“你管!”
“谁管你咧!”英娥说,却不动,依旧仰了脸望随随。
“不说我也晓得哩,敢是马家坪看王康儿去。”
英娥腾地红了脸,但立刻又现出怒气:“谁去!看他哩,看个鬼!”
“那你这程儿哪去?”
“在这洼洼里寻菜哩嘛。”
“寻菜哩?‘六月里黄瓜下了架。巧口口说下哄人的话’。”随
随又唱。
“谁哄你!”英娥把臂弯里的篮子举给随随看,里面果然是些苦
苦菜。
王康儿随随认得,那人实在是长得丑。随随记得听刘志高说过,
英娥不情愿那门亲事。随随也觉得王康儿实在配不上英娥。不知为什
么随随却说:“王康儿给你捎话来,想你想得难活下了。”
“爬远!”
“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想你想得眼发花,土
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爬球远远的!”英娥一扭身下了山坡。
随随纳罕:英娥的声音里怎么会带了哭腔。他独自想了一阵,似
乎有些觉悟。
这一夜随随睡得很迟。
“花脑”卧在窑前,不住地耸耸鼻子,空气里似乎有什么诱人的
气味。
千山万壑都浸在月光里,象一张宽大无比的牛皮纸揉皱了,又铺
展开。寂静的星辰挨着寂静的峰峦。
清平河水夜里也不停歇,在月光下赶着路程。
老绵羊半夜里咳嗽,声音就象人。
窗纸上有个窟窿,正看见一个又圆又远的月亮。随随又想到窑里
没有钱,又想到他大的病要赶紧治。而象英娥那么好的婆姨,没有一
千块钱就怕问不下。
“花脑”仰天长吠几声,那声音颤颤的有些古怪……
第二天随随早早起身去拦羊,心里慌慌的又上了苦行山。英娥已
经在那山洼里,依旧穿了那双耀眼的红条绒鞋。“我晓得你是哪庄里
的了!”“你比你姐姐还能!”这一天两个人再没说旁的话,都感到
对方炽热的目光。
第三天两个人又都来,一个拦羊,一个寻莱。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莱。
白布衫衫缀飘带,人好心好脾气坏。
第四天……第十天,两个人还都来。
洋芋开花土里埋,半崖上招手半崖上来。
打碗碗花就地开,有什么心事慢慢来。
以后两个人便常见面,在苦行山,在葫芦峁,在随随拦羊的每条
小路上。随随拦羊净往沙家沟近处走。
一对对山羊串串走,谁和我相好手拖手。
人人呀都说咱们两个好,阿弥陀佛天知道。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蛋,谁不知道妹子没好汉。
百灵子雀儿百灵子窝,谁不知道哥哥没老婆。
三十三颗养麦九十九道棱,妹子虽好是人家的人。
蛤蟆口灶火烧干柴,越烧越热离不开。
……


十三

好了,我的想象过于浪漫了。事实上也许完全不象我想象的这样。
事实上我们到了清平湾的时候,随随和英娥的罗曼史已告结束。我的
想象是根据了村里的传说和陕北动人的情歌。
去年回陕北去,一路上我这想象逐渐清晰,便讲给同行的六个人
听。大家都被这情歌打动。有老婆的想起了老婆,没有老婆的便说应
该赶紧找了,不然日子有点难熬。那位“太行山人士”也说这歌词歌
曲实在作得太好,然后又不失时机地讲起他的太行山,希望他认识的
那女孩不要有英娥似的命运。他已料到英娥和随随的事不会成。
但无论如何那是清平湾历史上有数的几桩自由恋爱之一,而且确
实极富浪漫色彩。人说,“砍柴时见二人在苦行山洼里走哩”,“见
随随把英娥捉起亲口哩”,“英娥睡倒在随随怀里,咋才叫羊把沙家
沟的桃黍闹糟踏啦。”随随是在拦羊时与英娥建立和发展了爱情,这
一点确凿无疑。
六七年冬里英娥嫁到了马家坪。王康儿是个老实人,心里明白英
娥看不下他,便连话也很少敢跟英娥说,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受苦、做
饭、喂猪,有了钱给英娥买衣裳。英娥不穿他买的衣裳,也不给做饭,
也不让他跟她一块睡。英娥还是常往随随拦羊的路上跑。于是英娥娘
家的人就跑到随随窑前来骂,把瞎老汉也捎上,说:“叫你跟你大一
样把眼窝瞎了!”随随急了,抄起老镢跑出去,说:“你狗日的骂谁
哩?谁的事说谁的事!”众人把双方拉开。王康儿家的人告到了公社,
公社里来人把随随叫去整治了一顿。英娥听说了便要寻死。据说水银
吃了能死人,据说镜子背后涂的就是水银,英娥就刮了镜子背后的
“水银”吃,不顶事。她以为那层红的涂料就是水银。她又把镜子摔
了,用碎玻璃割脖子,被众人发现拽住。随随也想过死,但又想到撂
下瞎老汉谁管?这些都是我们到清平湾之前的事。我们来之后,风波
全已平息。只是听说英娥结婚两年还是没有怀娃娃。第三年还是没有。
第四年生了一个儿子,第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子。众人说这下没麻搭了。
我在清平湾的几年中,没听随随说过半句这往事。他还是穷得问
不下婆姨,却似乎也不急。别人间他,他就随机说些嘎话,大家一笑。
瞎老汉却心焦。他还是总到那土崖上去,和那条狗在一块,从太
阳偏西望到暮色苍茫,望得随随拦羊回来。随随不再唱山歌。山歌差
不多都是情歌。瞎老汉草也铡不了多少了,总是病病歪歪。他一辈子
不知道婆姨的味儿,心想不能再拖累得随随也娶不上婆姨。
那时李卓干起了赤脚医生,靠一本《农村医疗手册》,自己买了
听诊器、注射器,开始给老乡们开药,打针,扎针灸。李卓傻大胆,
真干起来也心细,又买了麻药和手术刀,给村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
孩做了包皮切除术,竟很成功。那确是急用先学,上午抱着书看几遍,
把器械都消了毒(无非是一把刀两把镊子),下午就去做,手术的时
候书翻开在旁边,不时再看几眼。老乡说,“要看书哩嘛,不看书能
治好个病?”绝对相信他的手艺,相信他不时看看书是必要的。我也
跟李卓一起去给人打过针,把针使劲往人家屁股上一戳,没进去,针
头弯了,李卓就忙说“这针头不行,换一个”,老乡们就相信那全不
是因为我的手艺不济。李卓的医道于是日渐高超了。瞎老汉的病却难
治。李卓再胆大,那时也还不敢做胃溃疡的手术。上延安去治就又要
借钱,瞎老汉说死不去。“不顶事了,再不要瞎糟踏了钱,”他说。
“我死了你就好好介打上两眼窑,”瞎老汉跟随随说,“我死了你就
结婚下婆姨好好介过。”随随就急得喊:“多会儿死咧,咱俩相跟上!”
有这话瞎老汉心里就满足,于是又想起那个吹手,说:“也常要给你
亲大上坟哩。把我也埋在前川枣树滩里。”随随不耐烦听,出去和
“花脑”在窑前坐一会,然后使足了力气劈柴。
有一天瞎老汉又走上那土崖。看见的人说,他走得缓慢又镇静,
身后也没跟着那条狗。瞎老汉往崖畔上走,差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时候
人们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停住,可他没停。那崖几丈高。
“花脑”这时跑来,站在崖上一望,又返身跑开,直往山里去。
众人惊叫着跑下崖去,见瞎老汉正在河滩上翻身爬起,愣瞌瞌坐着,
浑身是泥,只在脸上被砂砾划破一道口子,洇出血来。这事有点让人
难以相信,众人一时都不敢上前。瞎老汉愣了一会,对众人说:“小
鬼儿不接我去哩,还要再拖累随随哩。日这小鬼儿的先人!”
“花脑”带着随随走来时,挤了满满一窑人,瞎老汉坐在炕上,
脸上只贴了块纱布。瞎老汉只说是自己不留神才出了这乱子,咋也不
咋。有人还记得他坐在河滩里说的话,就把原话悄悄说给随随。有人
又记起那条狗当时被拴在窑前,便把狗叫来看,脖颈上还有半截被咬
断的绳子。随随大哭了一场,发誓要给他大娶下儿媳妇。众人又劝随
随,说这是天意,好人总要有好报;说神神保佑着这老汉哩,往后的
日子要好过了。
这之后大约半年,随随和碧莲好上了。随随的话是:“碧莲母子
命苦咧。”碧莲是说:“随随人好哩,心忠哩。”这事便在村里传开,
人人都说这倒又是神神牵线,天配就的。这时明娃已经殁下一年多。
碧莲是十二分的看得下随随,比随随要心急得多,催随随托人去跟公
婆说。随随自己去找疤子,说:“明娃的儿还是姓明娃的姓,明娃在
时和我可好哩,我不能错待了他的儿。”疤子没主意,叫他去问明娃
妈。随随去了又是这一套话。明娃妈眼圈又红,沉了好一阵子,说:
“就这,明娃的儿还是姓明娃的姓,你窑里我窑里都是这娃的家。你
给咱出上四百块,我家二元儿也十七了,问婆姨又要使唤钱哩。”随
随楞了半晌,回去。他自然是拿不出四百块。这关头碧莲却充当了男
子汉的角色,说:“不怕,她不讲理,一个二婚的倒要你那么多钱?
不怕她,有理走遍天下。”火在心里烧,眼见的好男人不能丢,碧莲
胆子大了,抱了孩子拉了随随去找李卓他们,又找徐悦悦她们。那时
我已经离开清平湾,正住在北京的医院里,听金涛来信说起这事。碧
莲知道明娃妈最信知识青年的话,知道徐悦悦和金涛的嘴能说,知道
那年明娃母子来北京时吃住都在李卓家,李卓在明娃妈面前说话最顶
事。李卓他们和徐悦悦她们便轮番去跟明娃妈说,都感觉负了正义又
神圣的使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篇大套的恋爱自由经典学说。
男女生间的隔阂于这时开始融化,我在北京听说了这一节,心里很是
羡慕。明娃妈落了泪,说:“疤子下炭窑去挣来的钱,好不容易给明
娃娶了婆姨,六百块钱来得那么容易?再要给二元儿问婆姨,又要五
六百块哩。”那几个经典学说的信仰者立刻都没了话。明娃妈又说:
“我晓得随随穷,二百块总要出哩吧?”几个人再能说也都没的说。
瞎老汉竟然悄悄存了些钱,把疤子喊来,从枕头里摸出一百零六块,
全给了疤子。疤子说:“咳呀——”瞎老汉说:“再欠的钱我死前准
定给你还上,能行不?”“咳呀——”疤子说。
我们那地方娶媳妇很热闹。一队人马从女家的村里出来,顺着山
路走。最前面是四、五个吹手,每人一把唢呐。吹手后头是一个迎亲
的老汉或老婆儿,骑着驴。然后是新媳妇,也骑了驴(要是骑骡子就
更排场),经常也并没有盖头,脸反正是垂到众人看不明白的程度。
再后边是几匹驴驮了嫁妆,大致是木箱和被褥,多与少便标志出穷与
富。最后又是一个老汉或者老婆儿,是送亲的。一队人在大山里悠悠
地走,除了新媳妇之外似乎都不急,翻梁越岭。都是在冬天,庄稼早
都收光,漫山遍野是裸露的黄土,更显荒莽,幸而天是格外的蓝,格
外深远。远远望见个村子,吹手们把唢呐高高扬起,让那自由欢畅的
曲调信着天游开,顺着天游开。《信天游》或《顺天游》这曲牌名都
不是瞎起的。村子里的人便都跑出来,辨认这是哪村里的女子,都露
着白牙笑。有相识的就朝那迎亲的或送亲的呐喊两声,对方很高兴回
答。新媳妇浑身都抽紧。过了村子,吹手们歇下,一队人就走得有些
寂寞。新媳妇松口气,不知是应该笑一回还是想哭一顿。再走一程,
唢呐声又信天游开。


十四

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到清平湾,这日子记得清楚,永远不会忘。
不久就过年,当然是阴历年,那儿没有人承认阳历。过阴历年,
过清明,过端午,过中秋,不过“十一”和“五一”。不少人稀里糊
涂地知道有个“五一”,却不知道有劳动节。劳动就是受苦,谈何节
哉?每日都过。我们第一回上山受苦是在大南山掏地,李卓和金涛疯
狂地抡着老镢掏向山顶,不久便都似终点线上的马拉松运动员,被人
搀扶着安慰着拖到一边去休息。最被重视的是阴历年,不用受苦,在
热炕上款款盛下,喝米酒,吃大肉,吃油糕和油漠,吃豆腐和漏粉,
吃白馍和扁食……这才是过节。夜晚,家家窑前吊一盏油灯,在漆黑
的山间如一片朦胧的星光。
这一冬,烧的柴是队里派人给我们砍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叫徐
财,跟我们说,公社通知,知青的烧柴,队里只管这一冬,然后陪着
笑脸。徐财是个老好人,既无能力也无威信,既怕公社领导也怕村里
的乡亲。我们无端地想起老书上说的地保,就叫他徐地保。徐地保任
何时候都显出张惶与和蔼。真正有本事有威望的原大队书记,两年前
被公社降为第二把手。
山上雪化了的时候,我们自己去砍柴。提上小镢,背上书包,牵
上栓儿家的“黑黑”,上山去。“黑黑”是条公狗,常追踪着随随家
的“花脑”,“花脑”对它时冷时热。我们想得挺好,砍一阵柴看一
会书,书包里背着《国家与革命》、《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等等。
雪化了,风和泥土都湿润润的,山野间有了清新的生气。清平河
开始解冻,早晨的太阳照在疏松的冰层上。这季节的河水也清冽,哗
哗啦啦如同奏乐,轻缓而安然,像它的名字。我们牵着“黑黑”在大
山上跑,喊。村里的一群孩子也提了小镢,追在我们屁股后头。孩子
们请求:“吹个曲儿嘛!”仲伟带了个口琴。
站在山顶上看清平河,一条金属似的带子,蜿蜒东西不见头。
清平湾上浮着薄雾,隐约可见家家窑檐下耀眼的红辣椒,隐约可
闻石碾的吱扭声,人的吆驴骂狗声,狗惭愧的讨饶声和驴的引吭高歌。
蓝天,黄土,地远天高。云彩的影子在山地上起伏赛跑,几座山峁忽
地暗了,几座山茆聚然又辉煌灿烂。那时候你觉得,或许在这儿呆一
辈子也凑合吧?
“吹个曲儿嘛。”。娃娃们蹲着、跪着、趴着,把仲伟围住。吹
了个《三套车》,又吹了《山植树》,又吹《小路》和《红河谷》,
我们跟着哼,遇到“姑娘”、“爱情”一类的字眼就含混过去,不咬
得太清楚。唱到《货郎与小姐》的插曲时,就尤其乱了节奏,舌头都
不大利落。娃娃们听不懂,但都满意,因为那么个东西竟能吹成个曲
儿。“吹个道情!”娃娃们说,“随随唱道情唱得好,这程儿不唱了。
喂牛的老汉这程儿还唱,也唱得好。”有个大些的男孩就唱一句: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所有的孩子都笑,说:
“这狗日的骚情咧。”那男孩又唱一句:“村子小来路又僻,忽啦啦
来了些游击队。”
忽然发现,远处山梁上女生们正在那儿照像,她们有人带了个相
机。红头巾,绿头巾,蓝头巾,在黄土的大山上分外鲜明。李卓说:
“快看驴奔儿。”小彬望着那个蓝头巾又犯傻。仲伟吹起《海港之夜》,
我们齐声唱:“当天已发亮,在那船尾上,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
小彬说:“×,别逗了,我看那边那山呢。”李卓说:“没错儿,那
边那山上。”小彬一下把李卓扭倒,大巴掌照屁股上猛抽。我们重复
唱最后一句:“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李卓
在地上翻滚,狂呼救命。
对面山梁上的头巾都扭过去,变成脸,奇怪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
“说真格的,小彬,”金涛说,“你写封信,我负责送到刘溪手
里。”
“牛——你敢送去?”
“只要小彬敢写。”
“我替他写,你送不送?”
“那不行。”
“牛——!”大伙都说。“你知道驴奔儿不敢写。”
“要不然我去跟刘溪说,就说小彬跟她借相机用用。怎么样?”
大伙认为这主意好,说要去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
“牛——!你就牛吧。”
“你们懂什么,这事得瞅机会。”
“牛×——!”
大伙哼着歌散开,去砍柴。
那天我们六、七个人只砍了一捆黄篙。黄篙好烧,一点就着,不
过不经烧,老乡只用它引火。晌午我们背着那捆黄篙往回村走,以为
不算少。那群和我们一道上山来的娃娃这时纷纷不知从哪儿都冒出来,
一人背一大捆柴,弯着腰走,见了我们的一捆黄篙,都扭起脸来:学
着大人的腔调“咳呀咳呀”地嘲笑,脸上全是黄泥汗。孩子还不如一
捆柴高,远看只有一捆柴在山坡上一跃一跃地移动。
晚上烧了一大锅热水洗脸洗脚,就把那捆黄篙全用光。几个人脱
了衣服在灯下抓虱子,浑身起鸡皮疙瘩。李卓让大伙看他屁股上的血
印,说:“驴奔儿这小子真他妈驴,手真狠。”


十五

那天砍柴回来的路上,看见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山坡上哭,
身旁放了一捆柴。这小姑娘也是追在我们屁股后头上山来砍柴的。
“怎么了你?”
她光流泪,不哭出声,用小脏手在脸上抹。
“怎么不回家?”
“砍柴时,把买本本儿的钱撂了。”
小姑娘小鼻子小眼长得挺秀气,脸被抹脏了,头发上挂着碎黄篙。
“买什么本本儿?”
“小学校要开学哩。”
“丢在哪儿啦?”
“不晓得。这山上彻走遍,再寻不着。”
“几块钱?”
“三角。还有买笔的。”
“这好办,回家吧。”
小姑娘嘤嘤地哭出声。“我大要打死我咧……”
“谁带钱了?”
大伙都摸兜。只小彬带了一块钱。小姑娘不接,却盯着那一块钱
住了哭声。小彬把钱放在她膝上,她低头看着不动手,直到一阵风要
把那张票子吹掉,她才一把捂住。这小姑娘就是怀月儿。
这事我已经忘记,去年回清平湾见了怀月儿,她跟我说起这事,
我才依稀记起。她说她常记得这件事,记得小彬,“小彬的个子高得
危险哩。他这程儿做什么?”我说:“他在一家公司里,当了官了。”
“他跟刘溪结婚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俩的事?”“你们不是常
笑他咧?”“不行,他们俩没成。”怀月儿听了沉默一会。
回来我跟小彬说起怀月儿还记得他给了她一块钱的事,小彬说
“有这回事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说怀月儿你总记得吧?
他说这名字记得。我说怀月儿是金涛的得意门生。他说金涛当小
学老师那会儿,他已经当兵走了。我说怀月儿家就住在芦根沟门上。
“芦根沟?沟门上?”我说怀月儿的大就是张富贵。这下他才想起来。


十六

张富贵就是前大队书记,在朝鲜打过仗,在国内也打过,头上一
块很大的伤疤不长头发,所以总戴着帽子。帽子还是当兵时的帽子,
已经发白,上了补钉,补钉也已发白。他之所以被降为第二把手,是
因为他反对大队分红,主张小队核算。清平湾老少三百余口,土地是
全川最好的,公社决定在这里搞大队分红试点,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
义。
知识青年都赞成公社这主张,认为此乃历史前进必然之途径,改
天换地当然之招法。由小集体到大集体再到全民所有制,最后消灭阶
级以及赖阶级以生存的国家才能环球一片红,使三分之二还在水深火
热中的人们全都过上好日子,这,无疑是一条革命的康庄大道。男女
生坐在一起开了会,在女生窑里。男生低头耷脑地进来,女生都躲到
一个角落去,油灯微光照亮之处都没人坐。然后开始互相催促着发言,
渐渐说起来,总听见“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大家都
觉得站到斗争前列去,坚决支持大队分红,要与张富贵斗争,但张富
贵毕竟是同志,所以还应该把矛头指向真正的阶级敌人。村里有一个
地主。“谁呀?”“是谁呀?”都不知道,光知道有一个地主。又严
肃认真地探讨了一回理论。说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一节时,产
生一点疑问:清平湾目前没有半点机械化,人力、牛力、犁、镢头,
与几百年前绝无不同,何以能产生新的生产关系呢?大家沉默着坐了
半晌。终于小彬想到:政治思想工作第一,生产工具不是生产力,掌
握生产工具的人才是生产力,掌握了革命思想的人才是最先进的生产
力。解决了理论问题,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油灯跳跃着,我心想这
土窑洞里还真有马列主义。小彬说话时,刘溪一直看着他,这让他永
生难忘。其实大家都一直看着他。
我们去找张富贵,想争取他。我们自信比梁生宝①和萧长春②水
平高。张富贵偏偏是第二把手,这像小说。小说中的二把手常是要人
来争取的。
张富贵不在窑里。炕上坐着个老汉,是怀月儿的爷爷,正捻毛线。
在陕北,捻毛线,织毛衣、毛袜,都是男人的事。
“您说,大队分红好,还是小队分红好?”
怀月儿爷爷啰啰嗦嗦说很多,他不识字,又结巴,说得我们打了
哈欠还不知道他要证明什么。窑里只有两只木箱,几个瓦罐。猪在灶
台边“卡嗤卡嗤”蹭痒痒。灶台上睡着一只猫,时而睁一下眼睛看那
只瘦猪。猪卷动了几下尾巴走开了。炕上一条毛毡,两条被。窑掌里
一个很大的荆条编的因子。木架上整整齐齐码了些红薯。满窑里就再
没有别的东西。
“那就好咧——”怀月儿爷爷终于告一段落。
“什么好咧?大队分红好咧?”
“就是的,小队分红好咧。”他还有点聋。
“小队分红好?”
“欧嘛!”这次回答得明确。
男生看女生,女生看男生,又都四周看。怀月儿对我们的到来感
到高兴,带着两个弟弟在炕上抛一只猪尿泡。猪尿泡里吹足了气,用
线扎紧,像一只土黄色的气球。墙上贴了很多布票,仔细看,有过期
的也有当年的。家家都买不起那么多布,娃娃们就把布票贴在墙上当
画画儿看。
“那您说,是小队分红好呢?还是单干好?”
我们想引导他忆苦思甜。似乎只要证明了小队分红比单干好,就
自然证明了大队分红更具优越性。
怀月儿爷爷楞了一下,把脸凑近些,压低声音问:“能哩?”颇
为怀疑地看我们每一个人。
“什么能哩?”
“球——,谁解不下这事?不是不敢言传?众人心里明格楚楚儿
介。小队分红好,可还是不顶单干。”
大家又互相看,都没敢轻易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怀月儿爷爷是
彻底的贫农,烈属,有三个儿子,一个死在青化砭,一个死在沙家店。
“这号话不敢乱说哩。”他从我们的神情中大约觉察出了什么,
又专心于他的毛线了。一会又说:“随咋介。受苦人解开个球。”
我们又去问徐财,村里那个地主是谁。徐财说那人叫李正发,已
经死了三年。


十七

在清平湾的头一年我们吃的国库粮,每人每月四十五斤,玉米、
麦子、谷,还有几两青油。老乡们就说我们也都是“公家儿的”。
老乡们常要吃麸子,吃糠,还吃一种叫“叶子”的东西(我至今
不知该是哪两个字,查了辞海也无结果,总之比糠还难下咽);若吃
一钡净玉米干粮便如过节般喜庆。老乡说我们:“这些窑里有办法。”
“这些的老子都是中央的干部咧!”说的听的都点头,确认我们给公
家为儿乃天经地义,每月吃四十几斤好粮无可厚非。
婆姨们常拿着鞋底聚到我们灶房前来纳,赞叹说,“这些吃的好
干粮”,“洋芋菜、萝卜菜,浮面常见漂的油”,然后纷纷给我们以
指教。北京式的窝头引得他们笑,说“这看糟践成了甚”,玉米面还
是要发了蒸“黄儿”才是正道。菜要煮烂,否则岂不是生吃了?白面
不如掺了豆面擀成杂面条条,切得细细的,调上酱和辣子,光吃白面
能吃几回?我们二十个人,轮流每两个人做一天饭,都叫苦连天,手
艺本来不济,被众婆姨一指点就更乱了套路,昏天黑地。这时就有见
义勇为者,麻线绕在鞋底子上,挽了袖子下手帮我们做;做一顿好饭
比做不上千顿好饭当然多了乐趣。另一个婆姨又帮着烧火,说灶火该
整顿了,不然柴就费得厉害,等她家掌柜的山里回来给整顿一下,她
家掌柜的整顿灶火有方法。她们都很称赞北京带来的粉丝,比她们漏
的粉又白又细。饭做熟了,我们壮着胆子请她们也尝尝,她们都退却,
开始骂腿底下的娃不听话;依旧拿起鞋底来纳。我们给几个娃掰一点
白模吃,娃的妈眼里亮起光彩,才想起让娃管我们都叫一遍叔叔。女
生们没法叫,那儿没有相当于阿姨的叫法。
二十个人都宁可上山受苦,也不愿意做饭。那灶火实在难摆弄,
常常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直到太阳很高,仍然是满窑浓烟不见人,光
听见风箱拉得发疯似地响。风箱声忽然停歇,浓烟中便趔趔趄趄地跳
出两个人来,抹眼泪,喘粗气,坐在磨盘上,蹲在院当心,于朝阳光
中和鸡鸣声里相对无言想一阵,又钻回烟中去。
要把煤火烧得旺盛,必须有好柴。譬如狼牙刺,有油性,烧起来
火势既猛又耐久。然而这柴砍来费劲。我们先跟老乡借一些,借的次
数多了自觉无理,就只好偷一些,反正一样,都不还。偷的次数一多,
又觉有违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教导,便终于发现了呐喊山上小
庙的门窗和门槛。
小庙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残垣断壁,处处长满荒草,几间小
殿堂也表示随时要歪倒的愿望。那腐朽的门槛,干裂的窗棂、门框,
正是上好的柴。我和金涛有一次到那儿去,先发现了这能源,能源有
限,不宜告诉别人。轮到我们俩做饭时,就拿一把斧头去砍一块好柴。
先用光了窗棂,又砍门槛。金涛说,这门槛不知是否样林嫂捐的那条。
小庙里几尊泥佛,斑斑驳驳还有些彩饰在身上,中间一尊仿佛观
世音。据说每个佛都有一颗心,或者金的,或者银的、铜的。
我们俩在那泥胎后背砍开一个洞,果然掏出一颗心,是木头的。
金涛掂掂那木头心,说这就够做一顿饭了,不用再砍门槛,门槛已经
所剩不多。佛像前铺了许多麦秸,时常有些外乡人来这儿过夜。
从榆林来过两个卖艺的,在这庙里住过几天。一个瘸子,一个十
几岁的孩子。孩子很瘦,头上很多疮在流黄水。两个人来到村于中心
的空地上,瘸子就敲起一面小鼓,大喊:“表演一回榆林的硬势子!”
孩子把上衣脱光,显出一串脊椎骨和两扇分明的肋骨,也喊:“操心
看下,演上一回榆林的硬势子。”瘸子把一根铁丝缠在孩子胸上,再
把鼓敲一阵。孩子憋足一口气,弯腰跺脚就地团团转,想把那铁丝崩
断。铁丝没断,孩子直起身惶然地看那瘸子。
瘸子很机灵,冲众人说:“这娃几天没吃干粮了,光喝了一肚子
稀米汤。”围看的人都笑。孩子又弯腰跺脚用了一回力气,铁丝终于
崩断。然后换了孩子敲鼓,瘸子抡拳摇掌比划了一阵,发出歇斯底里
般的叫喊,险些跌倒。
那小庙不知接待过多少流浪的吹手、石匠、说书的、卖艺的。
佛像前总有些新烧就的灰烬。
有一年那小庙恢复了一阵香火。那年到处传说,从黄河东过来了
神神,方圆几百里内的寺庙都兴旺了一阵,寺庙的神灵都复活。人们
去庙里跪拜、许愿、烧香。那时没有卖香的,便只好用纸烟代替,指
定要“延安牌”的,说那是神神看下的牌子,以致“延安牌”烟脱销
了很久。呐喊山小庙的门框和门槛都被补上,窗户用席遮住,观世音
后背的窟窿填满泥,刷了白灰。殿堂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人声嗡
嗡。有病的求神神给些药,没儿的求神神给个儿子,缺粮欠债的求神
神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且公粮不要收得太多。瞎老汉烧了一包烟,求神
神帮助随随娶下婆姨;那时随随还是单身。明娃还在世,明娃妈卖了
一罐青油,差疤子去百十里外的一个大庙去磕头。据说那庙神灵大,
有求必应。县里、公社里都出动了人,把跪拜的人群驱散,挑几个不
大顺眼的绑走。黄河东的神神也才回了黄河东。疤子失魂落魄地跑回
来,说花了十几块钱,“咳呀——,险忽儿叫捉去”。明娃死后,明
娃妈仍对那神神抱着希望,认为这下明娃转世要有好光景过了。


十八

接近垴畔山的山顶处,有一眼孤零零的窑洞,与呐喊山上的小庙
隔河相望,三面土夯的矮墙围成一个小院落。每天太阳最先照到它的
西墙,最后离开它的东墙。窑里安安静静地住着一对老人。老汉是全
村最高寿的老汉,七十七岁。老婆儿是全村岁数最大的人,八十岁。
老两口自己过,不靠儿孙。并非是儿孙不孝,实在是儿孙的光景过得
都还不如他们。老两口养了二十几只鸡,养两头老母猪。二十几只鸡
能下不少蛋,托人拿到集上卖了,一年下来够一个人的粮钱。六七十
块钱就顶一千工分,交到队里,队里给分粮。两只老母猪一年下儿窝
猪儿子,卖了,又够一个人的粮钱还有富裕。
年富力壮的人不能这么干,否则就挨一顿批判,或者被公社来人
绑一绳。那时惩罚农民的办法只剩这一种,无论什么罪,偷了一升黑
豆也好,复辟了资本主义也罢,都是绑一绳。一根粗绳,五花大绑,
推推操操地送走关个把月。
村里人都羡慕这老俩口,认为这老俩口前生必是做下好事。
知识青年们问:“咱村里有老红军吗?”
“噫——,那老汉就是。”
“打过仗吗?”
“咳呀,那老汉就打过,炮弹把耳朵震得一满聋下。”
“咱村有人见过毛主席吗?”
“那老汉就见过,在瓦窖堡。那老汉烧炭。”
“张思德也是烧炭。”
“还怕就在一搭里烧哩。”
“张思德是在安塞烧炭。”
“咳呀,那就不晓得在不在一搭里。那老汉打了几年仗,把耳朵
聋了下。那老婆儿在窑里听说,哭得一满弄不成,咋托人捎话去,老
汉就回来。”
从来没听那老汉说过话。每天早晨总见他到河对面去担水,慢慢
地走过河,慢慢伏下身把木桶探进井里,水面很高,满满地提一桶水
上来,再提一桶上来,慢慢地担了往回走,沿着小路走上垴畔山,白
发银须轻轻地颤。担完水他就到近处的山里寻些喂猪的野菜,或者在
村前村后转着捡碎柴。无论碰见谁他也不打招呼,不管你是公社干部
还是县里的干部,他照旧捡他的柴,偶尔角度适合看你一眼,倒让你
有些怀疑。知识青年的到来,应该算是古今罕事,却也不给他任何惊
动。他站在人群中看一会,目光和面容都极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要有
上山下乡运动发生。
那老婆儿呢?却听说了知识青年爱吃鸡蛋,时常用围裙兜十几个
鸡蛋,小脚翘翘地走来问知识青年要不要。
那小院落总安安静静的,在朝阳里或在落日中,给人一点神秘感。
村里的一切事似乎全与他们无关。明娃死了,从那老汉的表情看,
未必就是灾祸。随随成亲了,从那老婆儿的神态看,未必不是苦难。
老俩口有一对好棺材,柏木打的,远近闻名。老汉每年给它们上
一遍漆,漆得很仔细,很耐心。棺材放在垴畔山腰的一眼闲窑里,窑
口堆满了柴草以遮挡风雨。有一回小彬偷柴偷到此处,看看四下没人,
抱一捆柴正要走,黑糊糊见了那两口棺材,又见一个满头白发、满脸
银须的老人正扶着棺材看着他,他拖了柴赶紧跑,老人一声不响,继
续漆他的棺材。
有一天早晨,老汉起来倒了尿盆,担了水,扫了院子,回到窑里
就躺在炕上,叫老婆儿把他的寿衣拿来,无非一身黑条绒袄,老婆以
为他又要看看,就去拿来,拿来老汉就穿上,说“再没有旁的事了”,
就闭了眼。
那老汉入殓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戴了孝,都是他的晚辈。
男人们跪下来粗声粗气“呜呜”一阵,女人们哭得有腔有调。那老婆
儿平平静静地坐在棺材旁,摸模棺材上的漆。
又过两个月,老婆儿也死了。
那座小院落就更加静寂,主要是没有了猪和鸡的声音。
随后村里闹了一阵子“鬼”。好些人都说又见了那老汉和老婆儿,
有说见二人相跟着在村里走的;有说见他俩在那院前坐着,老汉问明
日吃啥,老婆儿说白馍大肉都有哩,情愿吃啥就吃啥。公社来人吓唬
了一顿,又拿来一条粗绳,才没有人再说。


十九

电影放映队要来了,从县城出发了,自下川往上川走,每到一个
村子演一晚上。电影队还在几十里外,消息就传到清平湾,全村人都
盼着。总共三部片子,《地道战》、《地雷战》、《列宁在十月》,
各村任选一部。
娃娃们搬着指头算日子,一面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就所
有能想到的细节争论不休,譬如:上了刺刀的步枪是否还能放响?倘
能放响,何必不放响呢?两个人刺刀对刺刀,你干嘛不搂机子?你先
搂机子,对方不就先“死他妈×”了吗?然后说到拼刺刀的场面,娃
娃们都兴奋得捋胳膊挽袖子,跑到场院里滚成一团,直到四元儿把五
元儿的头打出血。五元儿并不哭,用手捂住伤口,想把血捂回去。四
元儿却吓得脸发白,实指望五元儿能把血捂回去。疤子正到场里来,
四元儿赶紧跑,所有的孩子都跑散,只剩了五元儿。五元儿既流了血,
屁股上又挨了疤于两脚,这才觉得委屈,一个人哭着回窑去。
年轻后生们在山上锄地,从电影说到当兵;说到当兵吃国库粮,
每月还有好几块钱挣;说到赵家河有个人年昔当兵走了南方,来信说
一股劲吃大米、白面,往饱里吃,不计数数;又说到有个人当了几年
兵回来,就分配在县里供销社工作,一个月挣四十几块。“不用打仗
它狗日的,咱也去当一回兵,怕不能?”“立个战功回来,日那些妈
的,再不要受。”打过仗的老汉们就嘲笑这些年轻人:“把你能成了
什么!炸弹一响,保险你狗日的趴下。”“三天不得过去,你狗日的
就要想回窑搂老婆了。”“操心机关枪把你狗日的球打烂!”几个老
汉瘪着嘴笑。
电影队近了,离清平湾还隔着两个村子,老乡们就都跑去看了,
走二十几里路,看一回无数颗地雷乱炸,像是看焰火。婆姨女子们都
穿了出门的衣裳。年轻的后生就可能买一包纸烟,享受享受,排场排
场。地雷一炸,娃娃们都喝彩。清平川没有电,电影队自带一部脚踏
式人力发电机,样子像自行车,两个壮劳力轮流骑在上面拼力蹬。有
时蹬机器的人光顾了看电影,看得入了迷,脚下的速度就放慢,于是
电影的速度也放慢,银幕上的光变暗,人物的对话走腔走调,地雷的
爆炸声也不同凡响。娃娃们又喝彩,大家都笑,觉得愈发有了看头。
散了电影,再走二十几里路回来,山路上洒满月光,四处庄稼叶子响,
一群人吵吵嚷嚷,回味着各式各样的地雷,嘲笑日本鬼子的丑态,以
为战争本来十分有趣。我们也去看,虽然几部片子在北京都看过,但
生活需要有点变化,需要红火。有的老乡要连着看五、六个晚上,不
怕五、六个村子都选《地雷战》。爱看打仗的人多,因此选择片名上
有“战”字的,地雷又比地道显见得红火。
在清平湾演的那天,我们跟徐财说:“看《列宁在十月》吧。”
电影队长在一旁听见,说:“那要多出五块钱,这片子是进口的。”
这也是各村都选《地雷战》的原因之一。我们那儿,一个大队如
果有百八十块钱公积金,就算得富队。徐财为难了,把队干部都叫来
商量,大家说,还是看个便宜的就对球了,队里的架子车的轮胎烂了
好几条还没有钱换。我们赶紧说:“不在这五块钱上。《列宁在十月》
老美气。”“咋?”“有男的女的亲嘴儿!“李卓说。这一计策果然
妙,在场的人都说:”咳呀——,那就看上一回。穷死不在这五块钱
上。”
看罢《列宁在十月》,老乡们都称赞瓦西里。“瓦西里好身体,
个子怕比袁小彬还高。”“瓦西里能行,心忠哩!一疙瘩干粮还给婆
姨撂下。”“看那瓦西里的婆姨,生得够咋美!”……公认这片子确
凿是比《地雷战》好看。议论要延续好多天,延续到窑里、场院里、
山里。有些见识的人说:“外国人亲口和咱这搭儿握手一样样儿。”
多数人不信:“球——,你和你婆姨倒常握手来?”于是有人说出不
宜见诸文字的话来。又有人唱了。“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转肩肩亲上
一个口。”有人又和:“把住情人亲个嘴,心里的疙瘩化成水。”又
唱:“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又和:“砂糖不如冰糖
甜,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再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
下还想你。”再和:“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再唱:
“一把捉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
电影队不定几年才来一回。


二十

有一篇外国小说中写过这么一件事:一个负责计划生育的官员,
到贫民区去调查情况,兼而作一次“少生儿女可以使生活富裕起来”
的宣传。那儿的人告诉她:“到了晚上,有钱人去看戏了,去跳舞了,
去听音乐会了,我们上哪儿?上床。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就出世了。”
不过清平湾没有床,人都是睡炕。全村三百多人,大约一半是孩
子。平均每家四、五个娃。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个。
村里办着小学校。小学校有一眼窑,一个老师,几十个学生。
窑前的树上挂一块胡宗南留下的炮弹皮,上课下课时就把那炮弹
皮“噹、噹、噹”地敲响。学生多是八、九岁,再小的学校不收,再
大的就都能上山受苦,家长不让来了。学生分成两班,一个班在窑里
上课时,另一个班就在窑前写字,因为窑太小。轮在窑里的不得不跟
着老师朗朗地读书:“胸怀祖国。”“胸——怀——祖——国”“不
要看外头!——放眼世界。”“放——眼——世——界”“不要看外
头!——敢教日月换”这时窑外的一个班不知出了什么事,笑嚷声震
天响。老师出来猛吼几声,抓出一个来问,才知四元儿用墨水把自己
两腿之间的东西染成了蓝色。老师把四元儿推搡到窑里去罚站,剩下
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跪在窑前的空地上撅着屁股写“鸠山设宴和
我交朋友”,写二十遍。写字的本子各式各样,有从供销社买来,也
有用糊窗纸订的。五元儿的本子竟是用装肥皂粉的纸袋拆开后订成的,
那纸袋只可能从知识青年窑里捡来。五元儿头上的伤还没好,缠着布
条,转着脸四处看,嘻嘻笑,手下写得飞快。
老师是本村的,上过县高中,眼睛近视得厉害,永远眯着,不和
你撞个满怀绝不能发现你,发现你以后还要再看你一分钟,然后微笑
着叫出你的名字,不保证一定叫得对。
“干嘛不配副眼镜?”
“有一副,打碎了。”
“再配一副呢?”
“又要十几块钱,还不晓得啥时间又打碎。”所以他宁可总眯着
眼睛。
老师这营生也苦,一天上六节课,只挣八分。逢上农忙还要带着
学生上山支农。
“年昔娃娃们捡的麦穗,打了几斗麦。”老师对徐财说。
“噢。”
“卖了几十块钱。看是咋介……?”老师很想给学校添些用具。
“这事要队委会商量。”徐财从不独断专行。
队干部会上一商量,大家都说那股子娃娃也不容易,不如割些大
肉让娃娃们吃一顿。于是大肉买来了,小学校放两天假,教室窑里的
灶火整顿好,支起大锅来炖肉。又买了漏粉,发了豆芽。
所有的队干部都来帮忙,整宿守候在大锅旁。肉炖熟了,众干部
就都先尝一碗。然后又一锅一锅地蒸白馍。馍蒸熟了,众干部又都先
尝几个。
早晨,娃娃们过节般地早早爬起来,抱着父母早给预备下的大碗
到学校来。几十个娃娃排好队,坐成一片,捧着碗望着教室,出声地
吸着鼻子,捕捉教室里流出的肉香,赞叹声不绝于耳,逐渐地又打闹
起来。徐财喊:“悄悄儿!谁日怪哩?不给狗日的吃大肉。”娃娃们
都闭上嘴,屏住呼吸。大肉白馍全端出来,娃娃们都把大碗举向半空,
所有的眼睛都瞅着第一个分到大肉和白馍的孩子,一时间全村都很静。
每个娃娃分得一个白馍,小半碗肉,大半碗漏粉、豆芽和肉汤。娃娃
们都很快乐,互相比着谁分到的肉更多,而且更肥。都先喝一口肉汤,
吃一点豆芽和漏粉,看见别人碗里的肉没动,自己也不动。四元儿忍
不住吃了一大口肉,别的娃娃都笑他,都往他碗里看,笑他碗里已经
没有原来那么多肉了。
“咋,狗日的们操心吃!”徐财喊,也很快乐。
怀月儿先端着碗往回窑走了,说是要给她大、她爷、她妈、她兄
弟都尝尝。所有的娃娃都想起窑里,骄傲地端着碗往回走,一边用筷
子蘸点肉汤在嘴里嘬。
五元儿永远是个倒运鬼,飞似地往窑里跑,肉和菜全扣在地上,
一只大碗也捣烂,又遭了疤子一顿骂。肉和菜拣起来洗洗还能吃,半
碗汤却全喂了狗。狗把那块地舔成一个坑。


二十—

五月里,麦子黄时下起了暴雨。
我们那地方树少草少,山上存不住水,只要二十分钟大暴雨,山
洪就下来。那地方的雨也来得快,刚才还是明晃晃的烈日,什么时候
天边藏了几块发亮的云彩,忽然响了雷,那云彩立刻黑压压爬上来,
在山里拦羊、拦牛的人常常跑不回村,雨就下来。
那天我们正在山上锄谷,一抬头忽然觉得远山一片模糊,像是罩
在雾中,老乡们就喊:“下得来啦!”队长捏着下巴看一会儿,说:
“回!”每天上山来就盼着这一个“回”字,扛起锄赶紧往回村跑。
跑一阵回头望,近处的山野也变得朦胧,天变得低矮,地显得苍白,
齐刷刷一道雨线几十里拉开,横着在身后追来,看看跑不脱了,就钻
进半崖上的小土窑。山里常见这样的小土窑,半人高,是人们打了专
为避雨用的。蹲在小土窑里再往外看,群山都隐没在大雨中。
那天亏得我们跑回了村。我们先是躲在大南沟口的小窑里,感谢
老天爷的照顾,心想可以美美地歇上一后晌了。那时我们盼下雨如同
小学生盼星期天。若是早晨还在梦中先就听见雨声,准有一位怪声地
高呼万岁,然后打响一连串喜不自禁的哈欠,把别人也吵醒。被吵醒
的人都从窗口看看雨势大小,浑身上下挠一阵再躺下,骂第一个人多
事,吵了大家的好觉。下雨就是我们的星期天,可以歇着,不用天不
亮就滚起来去干活,也不用为不出工而在心里谴责自己没有好好接受
再教育,心安理得地躺在窑里看会儿书,打会儿牌,直着脖子唱一阵。
最窝心的是唱着唱着雨过天晴,又听见队长站在谁家的窑顶上喊“出
里走。”那天的雨真下得大,栓儿看看天,云层越来越厚,栓儿说:
“不敢盛了,操心一程儿山水下来把咱拦在河这头。”
河水已经涨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越过去。村里一片“叮叮噹
噹”的敲盆敲罐声。人们站在窑檐下,用木棍、石块把盆盆罐罐敲响。
“老天爷爷,可不敢下冷子!”婆姨们一边念叨,神情严峻。仿佛老
天爷下雹子专门是为了把盆盆罐罐敲响,人替天敲,天就可以省了这
份麻烦。雨紧一阵,叮叮噹噹的声音也紧一阵。男人们仰面凝神望着
天。我想,锣鼓的由来是否与冰雹有关。
山洪下来了。几里远先听见了隆隆的喧响,转眼,墙一样高出水
面的洪峰就过来,挟裹着山间的泥土砂砾、枯草败叶,呼啸呐喊着奔
过清平湾。清平河再不是那么清平舒缓,骤然间变成几十丈宽的急流,
惊涛汹涌,浊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没了它黄河子孙的声名。
我们披了雨衣跑向河边。雷声雨声水声,响成一片,面对面说话
也要喊。天色灰黑,水色昏黄,乌云紧贴着山头翻滚,滔滔黄水如与
天相连。闪电在云水之间划开,竟显出火一样的红色。村庄如一座蚁
穴,弱小、飘摇。我们站在岸上惊叹着,光看见对方张着大嘴喊,听
不清喊什么。清平河只是黄河上一条无名的支流,由此能想见黄河的
气势了。
平时可以游泳的那个水潭不见了,急流在那儿形成一个大游涡,
掀起两三丈高的大浪。浪峰上有时托起一块上百斤重的大树根,然后
又把它重重地摔进河底,一会儿又见它在远处的急流里翻滚上来。一
百多斤的好柴被洪水抢走。
栓儿头一个跑来捞河柴,身上披一块破麻袋片,拿了木叉、镰刀
和一根很长的木竿。那儿的规矩,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山里绝没人偷,
但只要被洪水推走,谁把它从急流中捞上来,谁就是它的新主人。多
是些碎柴。偶尔也有一两根圆木被推下来。一根圆木上百块,谁捞了
也高兴,但又想起它的旧主人,真心叹道:“日这洪水的妈。不晓得
又把谁做过了。”然后把圆木拾回窑去。
女生们也站在河边,又嚷又笑,似乎还唱。
“笑咧!一程冷子下来全不要笑!”栓儿在我耳边喊。他正把镰
力往那根长木竿上绑。
“冷子一打,一年的苦顶喂了狗!”他又在我耳边喊。
“什么?”
“麦子全落在地里,水一推,球毛搁不下一根!”
我楞一下。
“哄你?玉米、桃黍也敢球势。”
“会下吗?”
栓儿再看看天:“敢哩!”
我们都安静下来,感到了一点恐怖,想到明年不能再吃国库粮,
往后的日子与收成的好坏有联系。不觉中都仰脸凝神望着天。
“怎么办,那?”
“弄上根绳。”
“绳?”
“把脖颈扎起!”栓儿说,像在说一个平常的玩笑,却不笑。


二十二

担粪上山,沟里走几里,山上再爬几里,六七十斤的担子压在肩
上。有条沟叫愁牛沟,意思是牛走起来也发愁。愁牛沟的尽头就是苦
行山,那架山梁又高又长,是说在那山上走最是件苦事呢?还是说谁
能担粪爬上那架山,谁就最是好受苦人呢?北京话说“活儿干得好”,
陕北话是说“苦行”。还有座山叫日天峁,是全村的最高点。绝不是
说它高得接近了太阳和天。提醒一句:那山又高又陡,几乎直上直下。
老乡们的想象极大胆。
我和仲伟、小彬在日天峁上掏过地。掏地就是刨地,或者叫翻地,
七八个人楼梯似地站成一斜行,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步一
镢,慢慢从山脚掏向山顶。牛耕不过来就人掏。一把老镢六七斤重,
举起来画一个弧,落下,腰一塌屁股一撅,借点惯力,一镢一镢地把
整座山一寸不落地刨开。看着太阳升起来,变红,变白,变热,身后
掏下的地已经不少;看着太阳落下去,变红,变大,变冷,眼前没有
掏开的地似乎还那么多。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漫无边际的黄褐色。说
笑声便低落,渐渐变成无声,世界上只有额头砍得地球响。黄土飞扬
处一群人奋力挣扎兼而喘息。
就盼着队长喊——“歇一程儿!”立刻把老镢一扔,咕咚咕咚纷
纷倒地、把两只鞋撂起来当枕头,白羊肚手巾盖在脸上,如同死去。
想睡一会,因为人会累。可是又渴了,因为人又会渴。这些弱点都不
如机器。山沟里就有泉眼,这最糟,还不如没有,没有倒可以死心塌
地歇一会了。现在看你是忍着渴歇一会儿呢,还是放弃休息去解解渴
呢!山太高,跑下沟底去喝一顿再爬上来,多半正赶上队长喊“落灶”。
那时你不会再有另外的感想,只想骂天了,才更觉出“日天峁”这名
字的妙处。“日这老天爷的娘!”
仲伟从家里带来块四十年代的老“罗马”,清平湾的人从没在近
处观察过手表,于是全体传看一遍后,都对它倍加崇拜。开始歇歇儿
时,队长郑重地问一声:“仲伟,给咱把表看好。”“三点半!”
仲伟说。过了好一阵子,队长问:“几点了?”仲伟早已把表往
回拨过,说:“三点三十五!”队长想,才过了五分钟,再歇一会吧。
我们再把表往回拨。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又问。仲伟说:“三点
四十!”队长望望太阳,心里起疑,搬过仲伟的腕子看,果然三点四
十。“球,什么介日怪表。落灶!”我们只好抡起老镢继续掏地,深
悔搞得太过,致使队长对老“罗马”失去信任。再一个偷懒的办法,
说出来大不雅——去拉屎。掏地的人中有婆姨女子,找个背人处去方
便方便是颇通情理的,队长没话说。北京人只懂吃饭是一种享受,绝
难理解另一种形式的乐趣。如果再闹闹肚子,就更不失为一种艺术。
找个远而背人的地方,自然闹不起很多肚子,我们就各找了位置躺一
会儿,长吁短叹,“这他妈不是人干的活。”我瞪着天,发觉这辈子
有点不堪前瞻了。一天两天好受,一年两年也凑合活,一辈子呢?北
京又传来消息,说是没来插队的人都分配了好工作。我们搜肠刮肚用
尽所掌握的脏话大骂一阵,躺在山坡上,再没有别的主意。“小彬,
你真不如去当兵,”仲伟说。小彬楞楞的。鹞鹰在天上盘旋。山的影
子在拉长。闹肚子也不能闹到天黑去,只好又爬起来灰不塌塌往山上
走。肚子咕咕叫,浑身都酸软,对日天峁的理解又深一步——老天爷
不公平。
山上,一行人还在上了发条一般缓缓移动,镢起镢落,镢起镢落,
像一排灵活的农具。清平湾的人世世代代就这样。太阳默默沉到山后
去,山谷里漫起迷蒙的暮霭。镢头依然砍得地球“空空”响,仿佛宇
宙中无始无终的脚步。忽然响起山歌,由弱渐强,优美二字不便形容。
“咿哟喂——”,“哟嗬嘞——”,不过像全力挣扎中的呼喊,不过
像疲劳寂寞时的长叹。也不太拘泥拍节,尤其起句和结束,可以任意
拖长,大约依据山野的宽阔度而定,也可能依据心中愿望的焦灼度。
歌声在天地间飘荡,沉重得像要把人间捧入天堂。其中有顽强也有祈
望,顽强唱给自己,祈望是对着苍天。
苍天不开恩,一年的力都白出。
插过队的人,懂了那祈望的虔诚与恐惧。
老天爷,可别下雹子!二十三

也有人不去敲盆敲罐;也许是不那么信奉神灵,也许是受惯了生
活意外的掠夺。他们大约更相信,只要出力气,随时也能得到上苍的
恩助。河岸上站了村子里最精壮的男人们,拿着叉、耙、长把镰刀,
呼唤呐喊着捞河柴,呼喊声和浪涛声交融在一起,想让掠夺着留下买
路钱。
栓儿四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胯阔腰圆,小腿肚子上的肌肉
隆起来像一盏灯笼。你不由得要想,他凭了什么能从糠麸掺半的食物
中榨取这么一身筋肉?你就想想牛吧,牛从柴禾一样的干草中能提炼
出多少力气。栓儿端着长把镰刀立在河岸上,两眼盯着上游的浪峰。
他指望捞一根圆木。他看不下那号绒柴,多一把柴烧顶球个甚?一根
圆木能换回几斗麦!已经有两根圆木从靠近对岸的地方漂走,几个壮
汉瞪眼看着,骂爹骂娘,像一群背运的强盗。栓儿身旁站了另外两个
男人,每人也端一把长镰刀,三个人说好,得了圆木三家平分。栓儿
实在不情愿同旁人合伙。但要想捞到大根圆木,至少得三个人,圆木
像一匹野兽从上游横蹿竖跳地奔过来,三把镰刀得一头、一腰、一尾
同时剁上去。一个人不行,圆木会把人也拖进洪流。据说栓儿被拖走
过一回,那回他拦住了一根合抱粗的大圆木,镰刀剁得很深,他拼死
力往岸边拉,圆木被水冲得横过来,拖着他往前跑,众人喊他放手,
合抱粗的一根杜梨木呀!他舍不得,再说也不能就这么倒赔了一把镰
刀。圆木把他拖进河心,他撒手了镰刀,攀住圆木,就那么让浪头挟
裹着,摔打着,漂了几十里,没死,也没放手那圆木,清平河一个急
转弯把人和木头一起扔上了岸,只是浑身被水中的沙砾、树枝拉挂得
鲜血淋淋。那样的事只可做一回。那时年轻,又没有婆姨娃娃牵挂着。
栓儿的力气是全村第一。栓儿的饭量全川第二。都说上川的贾家
坪有个人更是好吃法,一顿吃过二十几个白馍,一顿吃过一簸箕油团
团儿。有年八月十五,那人割了八斤大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
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吃了一程儿那人说:“对球了,也给你们娘
儿几个留些儿。”婆姨再去捞时,净撂下一锅汤。在山里受苦时,老
乡们总爱讲这个故事,讲得有板有眼,语气和表情都掌握得恰当。单
是肉的数量一节,常常引起争论。“不止八斤咧,八斤了,我吃着也
老消停!”“怕够十斤哩!”“噫——,十二斤也够!不信咋?!”
说十二斤的人脸也红,脖子也粗,青筋暴涨,仿佛受了许多年冤枉。
其实没有人压制他,众人都情愿信任他,就像情愿信任老天爷是有眼
的。说十二斤的慢慢平定了情绪,沉思着点烟。众人也都静静地追忆
或畅想,气氛异常和睦起来。这故事我听人讲过不下十次,肉的数量
最高到过十六斤,只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
一块”这一情节不变,而且讲的时候音调温柔得如嫩柳轻扬。我渐渐
醒悟,那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若长久地饥饿便能长久地流传,最终如
灶王爷、城隆爷、赵公元帅一般,又生出一路神仙,主管人间吃肉的
事务,保护众生吃肉的权利。
栓儿是全村第一个好受苦人。别人担两趟粪,他只用一趟,一趟
把两担粪全担上山,剩下的工夫可以整自留地,可以鼓捣他的小铁匠
炉。他有一套铁匠的家具和一份打铁的手艺,能打除拖拉机之外的一
切农具。他还是个不坏的木匠,手艺当然比不上宝生,宝生是专业木
匠。但要是破木方、立柱架梁,人们宁愿请栓儿。宝生专做细木工,
而且老了。但那时只有上山受苦算社会主义,担个铁匠挑子去揽活做
就不如直接去县大狱。县里、公社都有铁匠铺,没有木器加工厂,因
而宝生获准可以出去揽营生,但每日所得要全数交到队里,队里给宝
生记十分工。即便如此,栓儿还是羡慕宝生,一天三顿饭吃在雇主头
上,省了自家的粮。在栓儿眼里,天下幸福者莫过于宝生。还有榆林、
绥德下来的那些匠人,出了力就能见到钱,钱是旱不死冲不走的。大
约榆林、绥德有另外的政策,我们这地方穷得还不够。有年冬天,栓
儿半夜起身,冒了大雪,担着铁匠挑子偷偷离了清平湾。婆姨只对人
说他是去串亲戚了。那一年是遭了旱灾,家家囤子都见底,再看看栓
儿的铁匠家具全不见了,谁还解不开他做什么去了?栓儿出去了一冬,
回来时一根粗绳等着他,五花大绑被请到县大狱去。那些年,人们渐
渐不把坐大狱看成太可怕的事。犯人亦可谓“公家儿的”,遭不迈灾
都有饭吃,监狱以外的人倒难免吃糠、挨饿。乡下人也不在乎什么档
案不档案,想不出将来会有什么好事要受档案影响。栓儿在狱里养了
几个月,白白胖胖地放回来,庄里人都说:“咳呀——,做得了嘛!”
译成北京话就是“赚啦”或者“不亏”。只是亏了窑里人。栓儿婆姨
挺着个大肚子正在地里锄豌豆,听说男人回来,慌慌地往回跑,见了
栓儿眼泪汪汪坐倒在窑前。当夜又为栓儿生下第四个儿。
栓儿在队里受苦再不多出力。只是譬如捞河柴的时候,他才又绷
紧了浑身的筋肉。


二十四

谢天谢地,雨渐渐小了,没有下雹子。
骤然天开了,夕阳异常辉煌,山川灿烂,清平河宽阔、浩荡。
水声依然震耳,大浪还逞着余威,浪峰上托出被淹死的羊。
阳光又爬上崖畔,瞎老汉和“花脑”坐在崖顶上。清平湾又恢复
了安祥。婆姨、娃娃都跑向河边。小脚老婆儿也翘翘地往河边去。
大水翻滚得好看,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亮一炬火把,像在庆祝
一个节日,狂呼狂舞着去黄河。
岸上的人群也像在庆祝一个节日。很多人捞到了死羊,喊,笑,
把羊往窑里抬。又都真诚地喟叹:“不晓哪庄里又倒了运……”
我们也找来镰刀绑在木杆上,七捞八捞也截住了一只死羊,使劲
往岸上钩。全体女生不近不远地围在我们身后,模棱两可地念些贺词:
“呀——”“哎哟——眼睛还睁着呐!”“真惨噢。”“小心别掉下
去。”“呀——!”众男性就感到身体里添了燃料,七手八脚出了许
多笨力气。羊腿一颤,贺词也一颤:“哎呀……!”纷纷退一步。男
生退一步进两步,抓了羊腿,抓了羊头,镇静如一帮元帅。
把羊抬到灶房,当即剥皮、剔肉。女生仍都围在四周,想帮点忙
似的,提醒应该拿一个盆来,再拿一个盆来。
“你们还不赶紧和面。”男生说。
“和面?”
“啊?”
“白面?”
“当然白面。”
“干嘛?”
“吃!废话。”
“废话!吃什么?”谁也不是好惹的。
“饺子。”
饺子很鼓舞人。大家都变得勤快、大度、和气。月亮升起来,饺
子熟了。男生聚在碾盘周围“唏哩呼噜”地吞;女生围住磨盘,吃态
雅不了太多,终归噪音小些。大家都一样甩汗。几条狗远远地坐在暗
处。一只猫跳进灶房,被打出来。猪也哼沟唧唧地过来晃,听说人们
吃的羊肉,自己有点放心。小彬吃出一块糖来,女生们都笑眯眯地把
目光投向他,说吃着了的有福。
这是男女生双边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晚上躺在灶上,心里胃里身上都舒服,大伙又记起小彬有福。
“驴奔儿算有着落了,你们几个还得让我费心。”“这孙子!咱
们先给他张罗一个怎么样?”“行,给我张罗谁吧?”“沈梦苹怎么
样?”
“不行,沈梦苹看上仲伟了。”“听他妈这小子放屁呢!”仲伟
说。
“那算了,给你说庄宁吧。”“庄宁?庄宁看上金涛了。”“真
的?何以见得她看上我了?”金涛比仲伟有幽默感。“捞羊那会儿她
老看你,没发现?”“没发现。你发现了?”“当然。”“你老看她
来着?”
这时候李卓出去上厕所,提着裤子跳进来:“嘘——别嚷啦,女
生就在疤子窑里呢。”我们和疤子家住隔壁。“真的?谁?”“好几
个。”
大家侧耳细听,崖下的水声很大,疤子窑里是像有她们的声音。
“得,这回可他妈现了。”“别说话,听!”再听,水声依然大,
疤子窑里又像没有她们,明娃妈在织布。“精神病,你们。”“李卓
这小子,甭给他张罗!”“小点儿声!你们听——”又都支楞起耳朵
来,疤子窑里确实有细声细气的北京话。大家都闷了,面面相觑了一
会儿,又都压低声音笑起来,说这下可恶心了。“咱们刚才都说什么
了?”大伙逐句回忆一遍,无疑不妙。“她们也许听不见?”“没法
儿听不见,多大声儿呢。”“顶他妈牛小子声儿大。”“你呢?你他
妈不比我声儿大?”大家都有点傻眼。
我们虽然有时开些没分寸的玩笑,但心里都把爱情看得纯洁、神
圣。那夜集体失眠,不断有人去上厕所。头一回正正经经地探讨了爱
情问题,知无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
天亮,小彬去问疤子,昨晚女生是否到他窑里去过,疤子说没有。


二十五

不久,另一个庄里插队的同学来串,说起他们那儿遭了雹灾。
麦子全打烂在山里,老乡们拿着笤帚、簸箕上山去,把混了麦粒
的黄土撮起来,一点一点地簸;娃娃们在黄土里一颗一颗地捡。不少
婆姨簸着簸着哭倒在山坡上。我们听得肃然又惊然。
“国家会给救济粮吧?”
“给哩。给不闹①。”
“能给多少?”
“球不弹,”老乡说:“要饭去呀!”
“要饭去?”
“不了咋介?饿死去?”
这言论可算反动。不过那是北京的习惯,在我们那儿行不通。
我们那儿的规矩是,出去赚钱要绑一绳,出去要饭可以随便,方
圆几千里内保证没有外国人。西哈努克来过一回延安,据说那几天延
安街头没有要饭的。要饭多在冬天,一来闲下无事,二来窑里剩的几
斗粮要留到春天吃,否则农忙时靠什么来转换成牛一样的力气呢?有
时是一个人,拖一根木棍,提一个布袋,木棍随时指向身后称职的狗。
有时是一家人,男人喊一声:“打发上个儿!”婆姨牵定娃娃站在男
人身后。挨家挨户地要,只要给,无论多少都满意。给的人体会要的
人难,要的人看出给的人距自己也只差一步。
刚到清平湾时,我们还信奉着“在我们国家,要饭者必为好吃懒
做之徒”的理论。茫茫大雪中,走来一个拖着木棍的人。村里的狗叫
起来。那人走到我们灶房前,喊:“打发上个儿!”那人长得挺魁伟。
“你干嘛不好好劳动?”徐悦悦先去质问那人。
“什嘛介?”那人没听懂,声音很和气,以为是在和他商量一件
什么事。
“不劳动者不得食!”沈梦苹说。
那人愈茫然,怔怔地站着,才发现这群人的语言和穿戴都奇异。
“你身体这么好还要饭哪?”
“你是什么农?”
“打发上个儿,”那人低声说。他既不懂我们的话,又不知道再
该说什么。
明娃妈走到那人跟前,给了他一块干粮,说:“这些才从北京来,
解不开咱这搭儿的事。”
那人拖着木棍走了,不时惶惑地回头来望。
冬天,我们熟悉的人中也有出去要饭的了。我们知道那些人实在
都是干活不惜力的好受苦人。清平湾虽没遭雹子打,但公粮收得太多,
年昔欠下的公购粮又要补上。年昔我们庄也是因为遭了灾,公购粮卖
得不够指标。指标年年长,因为年年都有“一派大好形势”。要饭都
是跑出几百里地去要,怕在熟人跟前脸面上不光彩,又以为越远的地
方生活会越好些。翻山越岭,走雪地,顶寒风,住冷窑,那绝不是好
吃懒做的人能受的。
冬天,我回到北京。母亲乐得不行,继而又落泪。我把一年的所
见所闻向来看我的人讲个不停,自我感觉像个历险归来的英雄。听的
人都惊讶,都感动,都叹气,最后又都认为我长大了。白天,剩我一
个人在家,站在阳台上,看见上班的人潮,看见下班的车流,看见退
休的老人带着孙子在冬阳下散步,心想天底下确乎不只有一个世界…



二十六

去年暑假,徐悦悦从美国回来探亲,到我家来看我。她穿了一件
结构非常简单的针织衫,一条短裤,戴一副金丝眼镜,留着披肩发,
显得比十几年前插队的时候还年轻。也许是因为那时她们都穿又肥又
大的蓝制服,显不出身材的美来。她已经拿下了硕士学位,正在攻读
博士,专业是什么“细胞免疫”一类,我搞不太清。
“还要学几年?”
“两年。或者三年。唉——!”
“怎么‘唉’?”
“就是。唉——!”她自己也笑,沉一下,说:“嘿,你负责把
你们那伙男生都找来,我负责找女生,咱们清平湾的一块聚一聚怎么
样?”
“你请客?”
“当然我请。”
“气真粗。财大气粗。”
“唉——”她又笑,耸耸肩,有点美国毛病。“怎么样?”
“都找来恐怕办不到。”
“当然,得在北京的,能找来几个找几个。”
“去烤鸭店?”
“不如就在家里。买些熟食回来。可以好好聊一聊。吃扁食怎么
样?嘿!吃扁食!”
“那就便宜了你。”
“咱们可以把馅弄得好些。为的是大家一块边包边聊有气氛。”
“在谁家?”
“当然在你家。你这腿有什么变化没有?”
“很稳定,雷打不动。”
“我在美国问了不少大夫,也都说这种病……”她摇摇头。
“不过你的精神状态真好。”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太多。”
“真是真是。真对。唉——”
“怎么回事你?”
她勉强笑笑,又勉强笑笑:“也许正像你所说,没办法的事太多。”
“就下星期日?”
“什么?嗅,行。”
男生来了六个。女生来了三个,庄宁、沈梦苹和徐悦悦。徐悦悦
又把她在美国的生活介绍一遍。她自己住一套房子,一间卧室,一间
客厅兼书房,厕所、厨房、洗澡间都有。住处周围的环境很美,处处
是草坪,小树林,白色和红色的小楼房,幽静的小路。春夏一片绿色
环绕,秋天色彩斑澜,天发亮时各种鸟儿就叫起来。吃的东西非常便
宜,(只要你别老去下馆子,那可受不了),一个大冰箱装满了鸡、
肉、蛋、菜、水果、饮料和鱼,够吃一星期;花一点时间自己做做饭,
吃得很好。过节时请几个朋友来,施展一下中国的烹调技术,(艺术,
我说)把那些美国人都谅倒。
“你已经把我惊倒了,”仲伟说。
“嗯?”
“房子!你知道我现在住几乎米?三口人,十平米,其中四平米
漏雨。”
她说她本也想买一辆旧汽车,可她不敢开得太快,那样在高速公
路上开就要被罚款,所以没买。她总搭她的美国老师的车,车开起来
飞一样。她到她美国老师的家乡去玩过一趟(是在密西西比河边,还
是在密苏里河边,我又没记清),总之是乡下,是牧场(还是农场?
我这记性真不行)。她在那儿住了一星期。她老师的父亲经营着牧场
(或农场),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忙于各种运动,譬如为残疾儿
童募捐,为一些其它国家的难民募捐,或者去游行,抗议核军备竞赛
什么的。她在那儿学会了骑马,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跑。太阳出来时,
雾气渐渐退散,露水依然闪光,牛叫,羊叫……
“你们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清平湾。”
“唉——”
“谢谢你的中国心。”
“别逗了。你们不理解,这是自然而然的。”
大家都垂下眼睛包饺子。
“其实那儿和清平湾一点儿都不像。他们家是一座很大的白色的
房子,房子后面不远,有一片水塘。晚上他母亲总弹一会钢琴。
我就想起陕北那些揽营生的吹手,喔儿哩哇啦的唢呐声。还有那
时仲伟总在晚上拉小提琴。水塘那儿总有几个孩子在游泳,钓鱼,划
一条漂亮的木船。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水塘边,从日落一直到月光很
亮,白房子那边又传来钢琴声,我忽然想哭,当然中国人善于不出声
地哭。他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你们美国人不会懂。他说他当然懂,很
遗憾我会觉得他不会懂。“
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大约都想起徐悦悦已经三十多,还没结婚。
徐悦悦带回来一道难题:那个美国人爱上了她,她也喜欢那个美
国人。可是她知道她必须要回中国来。
“怎么必须?”
“没人强迫我。而且那儿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确实挺好的。”
“模范丈夫?”
“少废话,现在还谈不上。我大骂过他两回。我这人怪,我也知
道我这人太怪,中国的很多弊端我可以说,可是我不许他说,他一说
我就来火。他倒是不光说中国的,也说美国的。”
“这反而有失国格。好像中国人都跟你一样是极左分子。”
“少废话!”
“而且不一定只有呆在国内,才是爱国。”
“这我比谁都懂。可不知怎么的,我想我要是不回来,非忧郁而
死不可。我不知道我干的一切事,都是在为谁。”
“不一定在中国才能为中国干事。杨振宁的成就对全人类都有益,
其中也包括中国人。”
“这我比谁都懂。可我不行,我好像只有看见我是在为谁干事,
我才能相信我是在为谁干事。我大概是个感情型的人。”
“那——,他不能到中国来吗?”
“也许能来,但他能不能永远在中国,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那么
要求他,他有他的祖国、事业。我也不相信我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能让他永远在中国。他的研究课题,目前在中国搞起来就很困难。”
“你呢?”
“什么我呢?”
“你的专业,回国后会不会……?”
“够呛。我有点后悔当初选了这个专业,不如就当个医生。要不
就回国当老师,光讲理论,不需要很多设备。”
“你离开他觉得怎么样?”庄宁问。
她不说话。
“那怎么办?”
“唉——”她强作欢颜,对我说:“所以那天你跟我说,没办法
的事太多了,我说真对。你们几个男生喝酒呀?”
“要么留在美国,要么回来,”小彬干了一杯酒,说:“再找一
个,好人有的是,没什么难办的。”
“找谁?你们都成家了。只有他,”她说我。“可他心里的那个
目标,坚定不移。”徐悦悦显出美国式的开放和幽默,为了把心底的
忧郁冲淡。
大家说应该为徐悦悦干一杯,为她将来的好运,也为她不再像插
队时那样是个极左分子了。
“谁是极左分子?!”她又跳起来。
“就是你,阁下,这没错儿。后沟里的果树不是你领头砍的?”
“废话!没有你们?!”
只有金涛一直不怎么说话。


二十七

插队的第二年,村里的小学校要增加一名老师,队干部开会决定
让金涛当,认为他的字写得好,又能说,保险哄得好那股于娃娃。金
涛上任不久,原来的那个老师又病了,到县里住了医院。
金涛说他一个人可不行,要求再派一个老师。徐悦悦便自告奋勇。
徐财想,这事便宜,不用再耽误一个男劳力,当即批准。
男生又都敏感,说:“行,牛有点儿桃花运。”“有道理,徐悦
悦八成是奔着牛去的。”“金涛这下子要受气了。”
“别神了!我受什么气?”
“徐悦悦可是个厉害主儿。”
“厉害?瞧我收拾她。”
“牛——!”
“嘿你们等着,我十天之内让她俯首贴耳。”
“牛×哄哄。”
我那时当了饲养员,喂牛。二十几头牛,我喂十几头,一个老汉
喂十几头。老汉姓白,我在另一篇小说中写过他。饲养场离小学校很
近,一下课金涛就跑来,把学校里的趣事不无夸张地跟我说一通:
“刘志高的儿子没白养活,一道应用题,‘地主平均每个月剥削贫下
中农245 斤粮,一年剥削多少斤粮’,他掰着脚丫子算了一节课也没
算明白。我换一种说法,‘你大平均每个月挣245 工分,一年挣多少’,
这小子用了五分钟,算对了。我说那第一道呢?他说一满不晓得该用
加法还是减法。我说这第二道呢?他说这样的题他大常叫他做哩,用
加法。我一看他的草稿纸,这小子是个天才,把245 加了十二遍居然
没出错儿。”我们笑了一阵。白老汉说:“实际的工分不是一个月跟
一个月都不一样吗?山里的娃娃脑憨得危险。”
“把徐悦悦收拾得怎么样了?”我问金涛。
“什么?”
“装什么傻,十天已经过去了。”
“噢。”他安静了一会。
“五元儿更神,”他又说,“565+27 ,他居然算出得835.我琢
磨了半天才明白,他列竖式时是把前头对齐了……”
我说:“咱们别打岔。说徐悦悦呢。”
“找不着碴儿。”
“这么说,关系不错?”
“别神了你。”
上课的钟声敲响,他跑回去。敲钟的是徐悦悦,一边敲一边朝饲
养场上望。我忽然觉得喂牛是寂寞了些。
有一天,金涛慌慌地跑来跟我说:“一会儿徐悦悦没准儿要来跟
你借象棋。她跟我借,我说那棋是你的,我不管,把她干了一愣。”
“那我借给她不借?”“那我管不着。”他说完跑回去。这一下午我
喂着牛,似乎每一分钟都有着盼望,寂寞少些。然而徐悦悦并没来借
象棋。
小学校放了学,我路过教室窑前回自己的窑去,觉出里面有响动,
扒窗一看,教室里只有金、徐二人,正面对而奕。金涛低着头费思考,
徐悦悦的目光却全投在金涛身上,我以为那目光在徐悦悦来说是罕见
的深情。
晚上我问金涛:“怎么个意思?”他说:“这家伙太狂,说要杀
我三盘不开章。”“结果多少?”“一比一。×!我走了一步大臭棋,
不然二比零。”我们俩坐在场院里,风很爽,带了雨水打过的麦秸味。
从这儿可以望见女生窑里的灯光,和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也望见男生
窑里的灯光,听得见仲伟的琴声。我们俩好一会没再说这事,在平平
的场院上拿了几个大顶,又坐在麦垛旁。清平河轻缓的水声,像为静
寂的群山唱着眠曲。
“我看,徐悦悦真对你有点儿意思。”
“别神。”他的语气有些含混。
“你走棋的时候,她不看棋,一直看着你,脸特红。”
“你他妈老逗。”
“我要逗,我是孙子。”
“你看见了?”
“当然我看见了。”
他没话说,就吹起口哨,吹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童年
时的歌。
“她今天教学生唱这歌,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没过多久,一到晚上男生窑里就不见了金涛。他和徐悦悦一块去
“家访”,徐悦悦的新点子,就是到学生家里去,要求家长支持学生
好好学习,再宣传一通教育的深远意义,告诉人家不要鼠目寸光只看
见那几个工分。一到晚上金涛就往外溜。
“干嘛去嘿,又往外溜。”
“去家访。”
“美其名曰‘家访’?”
“向毛主席保证,真是家访。”
金涛往村子中心走,几个男生在后面悄悄跟着。村子中心那片空
地上,淡淡的月光照见一个人影。金涛走近去。“今天去怀月儿家吧。”
徐悦悦的声音。金涛就跟在徐悦悦身后走,相距三米远。
大家有点扫兴,侧耳屏气再听,两个人再没别的话。几个人再跟
踪走一阵,见两个人果然进了怀月儿家。
怀月儿大要让怀月儿退学,说怀月儿妈也要山里受苦去,不然工
分就不够,这样窑里短下个做饭的人手。徐、金二人全力说服张富贵,
把学校的成绩册拿来给他看,说怀月儿聪明得危险,又肯下力气学,
各科学习成绩都是全校第一,将来肯定能考上初中、高中,说不定能
上大学,张富贵是个见过世面的,又让二人说得高兴,于是答应:
“那就让这鬼女子上吧,要真能上了大学,她老子要饭去也供养她。”
我喂牛,很晚才睡,有时发现徐悦悦和金涛站在小学校的窑前说
话。这办法好,比躲到犄角旮晃去让人少生猜疑。我一边给牛添草,
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喂牛老汉搭汕着,耳朵却注意着小学校窑前。两个
人的说话声也大(又使人少生怀疑),总是说着村里的事、教学上的
事、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事,“马列主义认为”或者“用唯物主义
的观点看”。一会儿,金涛冲我喊:“马尔萨斯是哪国人?我一下想
不起来了。”分明是想向我证明,他们俩实在都是说的正事。偶尔,
小学校窑前好一阵没了说话声,我就叫白老汉的小孙女留小儿去看看。
“看啥?”“看他们俩在干啥。”小儿跑去又跑回来,说:“二人站
着看星星哩,一满不言传。”我悄悄绕到小学校的窑顶上,往下看,
见两个人东一个西一个,间隔仍是三米,都站着,仰脸想什么。我在
窑顶上等一会儿。徐悦悦终于说话了,说的却仍然是提高农村教育水
平的重要性。
这两个人平时都伶牙俐齿,却在双边关系上都畏缩不前。直至都
离开清平湾,两个人谁也没把心愿说明,以致成了双方永远的谜。
金涛对自己现在的家庭生活不大满意,抱怨他妻子比他小了六岁,
没插过队,什么都不懂,时常感觉像是隔代人;两口子一度吵到要离
婚的地步。去年徐悦悦来,我偶然说起金涛的这些事,徐悦悦说根本
不在于他爱人插没插过队,金涛这人不太懂感情,对人太冷。金涛知
道后说:“什么,倒是我太冷?”之后笑笑,挥一下手,意思是:往
事再提也无益。


二十八

去年回清平湾去,见到怀月儿。她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
“问下婆家没有?”我问。“没嘛,”她忸怩地绞一下手,又说:
“晚婚哩嘛,倒不行?”二十四岁的女子还没结婚,在我们那地方就
太特殊。
晚上住在疤子家,成群结队来看我的乡亲们都散尽,怀月儿还不
走。明娃妈说:“先叫这睡吧,有话明儿格再拉,他有病哩。”
怀月儿说:“要你老婆儿说咋?我晓得。我就再说上一句。”然
而她又半天说不出一句,欲言又止的样子,两只手左绞右绞,表情有
些忧郁。明娃妈说:“噫——,看这女子是咋啦,憨啦?”怀月儿也
笑,说心里有话要说哩,一满不晓得咋介说。我说,你想咋介说就咋
介说,怕什么。她又楞半晌,忽然说一句:“我把金老师和徐老师都
欺骗了。”说得我摸不着头脑。我说:“这倒怪哩,他们俩都精得跟
鬼似的,能让你给骗了?”她说:“不是的。是我没本事,考上了初
中,考上了高中,白念了一顿,也没考上大学。考了三年,考得一年
不胜一年。把金老师和徐老师都辜负了。就这,你回北京见了金老师
和徐老师就说给,说怀月儿没本事,把他们给欺骗了。咋你睡,我走
呀。”她爬起身就走出去。
我躺在炕上,抽着烟发愣。
明娃妈说:“唉,这女子。她常说对不起金涛和徐悦悦的话哩,
说要不是他们去跟她大说,他大就不能让她上学。这女子就想上学哩。
考了几年没考上,不晓得这程儿心里想些甚。她大给她说了几回亲,
她一满不同意,见也不见,说要个人作主寻婆家。我说是这女子上学
上憨了,倒不胜不上的好,看把自格儿熬煎的……”
人的命运真不知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被决定了。金涛
和徐悦悦带给怀月儿的,是幸福还是痛苦?假如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呢?
怀月儿现在是什么样呢?
“看留小儿这会儿,两个娃了。”
“她嫁到哪村儿了?”
“高家圪坛垯。”
明娃妈在灯下给我铺被,背微驼了,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散开
还是道道白痕。
“她爷爷死的时候,她出嫁了没?”
“留小儿出嫁第二年,白老汉就投下。”
我想,我那位喂牛的老伙计临终时一定是松心的,这也好。


二十九

去年,回清平湾之前我给随随写了信去,说我要来村里住几天。
据说随随当了大队书记。然而直到起程之日还没收到随随的回信。也
许是县城到清平川的路断了?发了洪水,邮件送不去?也许是随随拆
开信,却记不起我是谁了?坐在火车上,我忽然觉得此行未免太孩子
气,也许那儿根本没有人记得我了。同行的那位“太行山人士”又说:
“放心,老乡肯定记得你。我离开太行山已经十五年,我现在要是回
去,至少当年跟我学琴的那个小女孩肯定记得我。”我不知道他为什
么那么有信心。
天黑时经过—个小站。客车乱哄哄、吵嚷嚷地靠在站台边。另—
边的路基上走着—个汉子,时而弓了腰,用鎯榔头在车轮上敲。车窗
里透出的灯光照亮那汉子的脸,木然,眼睛只注意看车轮,绝不对车
窗里的人感一点兴趣。他有自己的生活。火车又乱哄哄、吵嚷嚷地离
开小站,我一直看着那汉子走上站台,走进一间黄色的小屋去。
清平湾的人凭什么要记得我们呢?有过那么一群北京学生,少男、
少女,乱哄哄地来了,吵吵嚷嚷地住了三、四年,又一个二个都走了。
来去匆匆,都不晓得为了什么。清平湾还是清平湾,在那偏僻的大山
里,看着日出日落,做着一年四季的营生,过着自己的日子。


三十

六九年底回北京探亲时是二十个人,在家住了两个月,过了春节
又回清平湾的只有十七个了。男生里有两个转到河北老家去落户,一
样是插队,平原上的日子总比山里好过,又离北京近。女生中是刘溪,
随父母去了干校,在南方。
又要回陕北了,母亲为我收拾行装,无论什么都嫌带得太少,挂
面、红糖、荤油,想尽办法往提包里塞;一会又跑到商店去,捧着抱
着回来:罐头、奶粉、麦乳精……“行啦,带多少也不够一年吃。”
我说。她又在行李的缝隙间塞上巧克力,东一块西一块。
“带这么多这个干嘛!”“在山里干活饿了吃一块。”逗得我直
笑:“您真该去接受接受再教育。”母亲误会了,说:“也给贫下中
农尝尝嘛。”我拍拍她的肩膀,歪着头看她:“行。不会有人怀疑您
的阶级感情。”“别跟我贫嘴。多带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关系
是没有,可下了汽车全得我自己扛。”母亲不言声了,记起了有三十
几里山路要靠腿走,她又把不要紧的东西往外掏,掂来倒去,偷偷地
抹眼泪。
离京的前一天,我们还不知道刘溪转走的事,袁小彬还很快活。
“嘿驴奔儿,你不如去问问,没准儿刘溪她们愿意跟咱们一块儿走。”
“高!大包儿小包儿的,路上帮人家扛着点儿,你那么壮。”我们实
在不完全是开玩笑。我们又都长了一岁,十八了,心底的那种愿望大
约也长大了,有点要暴动似的。但是那愿望还必须以开玩笑式的语气
表达,以便需要时可以声明“我不过是开开玩笑”。
第二天我们在北京站的大钟下集合。李卓来得最晚,嘻嘻哈,哈
了一阵子,忽然对小彬说:“哟,对了,听说刘溪跟她们家去干校了。”
小彬先还不信,见李卓确乎一本正经,便“刷”地一下把脸色弄
白。
“你听谁说的?”我问。
“郭大脸。”那家伙脸长得大,和我们一个公社插队,不在一个
村。
“说明白点,”仲伟说:“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吗?”
“废话。不信你们去问郭大脸。”
“他怎么知道的?”小彬强作镇静,脸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
“他舅妈的姐姐跟刘溪的二姨在一个教研室。要不就是刘溪她舅
妈的姐姐跟郭大脸的二姨。我没记清楚。”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这时候大喇叭里开始“请到太原去的旅客上车”了。那回我们走
山西,先要经过太原。车票都是家里逼着买的,我们本打算退几张,
每人一张车票实在花钱太多,结果让刘溪的事给搅得上了火车才想起
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上。”
“你去郭大脸那儿了?”
“他来找我。”
“还说什么?”
“什么还说什么?没说什么了。”
小彬无心再问,再问也是枉然。
残冬未尽,火车在光秃秃的原野上走。铅灰色的天空正酝酿着一
场春雪。
大家一致认为刘溪太不像话,继而又认为这人本不怎么样,长得
也不过一般,个子虽然合适,可太瘦,皮肤也白得太过。“像她那样
儿的多着呢。”“比她强的有的是!”
小彬呆坐着,像是没了魂儿,一会又附和着我们笑,笑得驴唇不
对马嘴,以报答我们的好意。
“这事也不能怨刘溪,”有人说了句公道话。“刘溪知道什么?”
沉默了一下,大家又都埋怨小彬了。“让你早点儿给她写封信,
你不写。”“我都说给你送去,你都不写。”“那回捞河柴时,刘溪
直要跟小彬说话,这小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光顾着拽那只死羊。”
……


三十—

我们六个人正好占据了一个窗口。对面窗口的四个座位上是一男
三女,一看便知也是插队的。车厢里随处可见北京知识青年,多数是
回山西的,回陕西的多不走这条路;打扮都相近,蓝色的或军绿色的
棉大衣,白塑料底的黑灯芯绒棉鞋、一顶栽绒棉帽,女的只需把棉帽
换成围巾。烟气腾腾的一伙,或大嚷大叫的一帮,如同一车开往前线
去的兵痞。只一年,学会抽烟的人已占多数。女的也是成群结伴,但
都牢记了离家时父母的叮嘱,静静地坐着,熬着旅程。
有一帮家伙从北京站一上车就开始喝酒,这会儿到了高潮,吹着
口琴唱:冰雪覆盖伏尔加河……
对面那一男三女中的一男,看样子比我们年龄还小,长得像个小
姑娘。他不时望望小彬,望望我们,想要跟我们说话的样子。
三个女的轮番管教他,但他却总想摆出男子汉不屈的架势,手插
在裤兜里,脚踏着拍子,尽力把三位女士的教导当耳旁风。那边的口
琴声和歌声愈见高亢,他听得忍不住笑。“一群走调儿大爷。”他冲
袁小彬说。小彬没理会,双目无神地呆坐着。“少讨厌!”三女同声
呲儿他。那群“走调儿大爷”还是让他忍不住笑,但不出声,像是回
忆着什么纯洁又美好的事。三个女的还说他“讨厌”。他仰脸看着车
厢顶,深呼吸,想把笑憋回去。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一群声音,什
么调儿都有,我也忍不住笑。
他像得救了,把目光转向我:“是不是走调儿大爷?”
“少讨厌!”三个女的几乎同时说。
“嘿,哥们儿哪儿的?”他冲我说。好家伙,要打架是怎么着?
插过队的人多半知道,这句话可以算“叫碴巴儿”——就是找碴
儿,挑衅。他自己也一愣,觉出话说得不对劲儿,忙改口:“你们在
哪儿插队?”
“陕北。”
“哟,你们哪个县的?”
我告诉他。
“哟!咱们是一个县。你们哪个公社的?”
“清平川。”
这回让他失望,却又说:“我去过清平川,咱们离得不远。”然
后他又说了几个在清平川插队的人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我都不认
识。
三女中的一个在偷偷拽他。三个女的都瞪他。“你少讨厌!”三
女中的一个低声说他。三个女的都显得比他大,都不正眼看我们。
过了一会,我到两节车厢交接处的门廊里去站站,他也跟过来。
“哥们儿,抽烟不?”他掏出一包“牡丹”,撕开锡纸。
“不抽,我不会。”
他便难为情地把烟盒上的锡纸又包好,收起来。“其实我也不会。”
天阴得很沉,空气湿漉漉的。
“没准儿要下雪。”
“没准儿,嗯,得下。”
“要不就抽一根儿。”我伸出两个指头碰碰嘴。
“哈,你会!”
我们俩一人点上一根。看来他抽烟的水平还不如我,只是让烟在
嘴里过一遍,不敢往肺里吸,唾沫把烟弄湿小半截。
“真抽没意思,”他说,帮我掸掸落在身上的烟灰,似乎与我的
关系已经亲密。“我叫王建军。”他说。
“你哪届的?”
“高六七。”
“高六七?!”
他又改口:“初六六。”
“别逗了,你比我还大?”
“初六七,这回是真的,骗你是孙子。”
我上下打量他一回,看见他的裤脚接了一截颜色比原来的深。
“嘿,你们那个大个儿真够类的。”他说的是小彬。他好像对小
彬有特殊的兴趣。“他得有一米八五吧?”
“差不多,一米八七。”
“嗬!”
“怎么啦?”
“不怎么。得留神前头那帮又抽烟又喝酒的家伙。”
“他们怎么?”
“想找不痛快。”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那一帮人加起来也不是
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
“在北京站。老往我们这边膘,老想跟我姐姐她们搭话儿。”
“说什么?”
“倍儿流氓。问我姐姐她们十几了。”
“哪个是你姐姐?”
“个儿最高的。那仨窝囊废!还真告诉人家,‘十八——’,顶
他妈我姐姐傻。”
“十八岁应该是初六八的。”
“那帮小子,抽烟抽得油着呢。”
“你姐姐是初六八的,你倒是初六七的?”
他一愣,笑了。
“我看你也就十五。”
“十六。真的!还差一个月。”
“你干嘛也来插队?”
他满脸嘎笑顿时凝固,又慢慢消失。
门廊里,车轮轧在铁轨上的声音特别响,“咔哒哒——咔哒哒—
—”。火车又经过一个小站,变换轨道,车厢摇摆得厉害,过道处的
门晃来晃去“嘭”地关上。一会儿,声音变成“空嗵嗵——空嗵嗵—
—”,火车开上一座桥。
“瞧他妈这烟,还‘牡丹’的呢。”王建军从烟卷里揪出一根烟
梗子,乘机冲我笑笑,那神气彻底是一个孩子。我忽然觉得我是很大
了。
过道的门开了,三女中的一女来叫他回去。
“你姐姐找你半天了。”
“等会儿。”他慌忙把大半截烟扔掉,踩灭。
“快着!”
他只好回去,对我说:“咱们一路走,有你们那个奘哥们儿就行
了,没人敢费话。”
“没的说!”我说。
那时候,知识青年中打群架的事不少。满怀豪情壮志去插队的人
毕竟是少数。将来如果有人研究插队的兴亡史,不要因为感情而忘记
事实。那时候,工宣队为了让大家都去,就把该去的地方都宣传得像
二等天堂,谁也不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就都报名,也就对工宣队
的话相信一半,心想敢于百分之百说瞎话的人还没有出世。其实呢?
出世已久。结果到了插队的地方一看,就都傻眼。譬如清平湾,简直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在上一个世纪,或上几个世纪。种地全
靠牛、犁、镢头,收割用镰刀,脱粒用连枷“呱哒呱哒”地打,磨面
靠毛驴拉动石磨“嗡嗡”地转,每一情景都在出土文物中有一幅相同
的图画。分到手的粮又很少,预示了前途的不妙。被欺骗感就变成愤
怒。这愤怒便取了一种可行的方式发泄,一些知青就开始胡折腾、打
群架、拍婆子。心中空落,百无聊赖;拍婆子就是交女朋友,但不是
谈恋爱,带了玩世不恭的色彩。有人羞于谈恋爱,却敢拍婆子。路上
碰见个漂亮的女知青,走过去跟人家没话找话说,挨人家一顿骂也觉
得心里热烘烘乱跳,生活像是有了滋味。
王建军想与我们结伴而行,格外看重小彬一米八七的块头,主要
是想给她姐姐及另外二女找到保护。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们,又觉
出自己难于保护她们,大约还看准我们几个挺老实。这孩子可谓用心
良苦。


三十二

到了太原,开始下雪。在车站蹲了几个钟头,转慢车到了介休。
买到了第二天的汽车票,又在小城里逛了一圈,天色已晚,觉得再去
住旅店实在不合算。——光是睡一觉也得花六毛,决定还是在车站候
车室去熬一宿。既然节约了三块六毛钱,大家又都赞成买点熟鸡吃。
“买三只,每人半只吧。”卖熟鸡的老头儿提个匣子,点一盏小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是一面油污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四只鸡安稳地躺
着。老头儿从来没做过这么太笔的买卖,高兴得胡子发抖,说随便再
给他添几毛,四只鸡就全是我们的,他也愿意赶紧回家去吃一口热饭,
睡一个好觉。我们又给他添了四毛,托着四只鸡回车站。
王建军和他的三位女当家,正坐在候车室里发呆。
王建军立刻迎上来:“你们找到住处了吗?我们去了几家旅店,
都客满。”
“正合适,省下钱吃鸡!”小彬说。
“嗬!真没少买。”
“合一块钱一只。”
“够值的。”
“嘿,哪儿去?别走,一块吃!”小彬已不再沉默,想抓住一切
人、一切机会,来冲淡刘溪留给他的忧伤。
王建军朝他姐姐那边望望,有些犹豫。
小彬使劲一按他的肩膀:“少费话,坐下!”
四只鸡摊开,转眼问被大卸八块。插过队的人都知道,此刻谁斯
文谁倒霉。这还是刚刚离开北京,要是在村里,这时大约连鸡骨头也
嚼碎。在村里,谁家里寄钱来谁就请客,至少要花掉汇款的一半。几
个人兴冲冲到公社去,眼睁睁在邮局取了钱,眼巴巴在供销社买了罐
头,急匆匆找一眼闲窑,把罐头打开,想得周到的带了勺子,粗心的
只好下手抓,倾刻间肉尽汤干,咂巴咂巴嘴,一脚把空罐头盒踢下崖
去,听一会儿狗在崖下的撕打声,只把另外一半汇款拿回村去慢慢受
用。这会儿肚子里毕竟还有油水,吃得慢多了。仲伟心细,想起那三
位女士。
“嘿,给你姐姐她们拿点儿去。”
“对对对,她们也没吃晚饭呢吧?”
“不用,不用,她们不饿。”
“你这小子没良心,你姐姐对你多好!”
我们是有点羡慕王建军,有那么一个好姐姐在身旁。他姐姐长得
并不十分漂亮,脸色有些苍白,个子虽高,但身体显得纤弱。
她看王建军的时候,目光简直像个母亲。这时候,她正和两个女
友挤在一起,三个人静悄悄的仿佛连呼吸也没有。她们这么放心王建
军跟我们在一起,让我们感动,心里暖暖的。她的两个女友,一个长
得算漂亮,另一个算得上丑。
“你要是不去送,”小彬晃晃拳头:“你盯着。”
仲伟捡了几块好肉,放在一张干净纸上。王建军只好送去,嗞溜
一下跑过去,嗞溜一下又跑回来。太简单了点。
一会儿,算得上丑的那个姑娘走过来,也在我们面前放下一个纸
包,一句话不说,以更快的速度走回去。有那么半分钟的寂静。随后
我们都喊起来:“嘿,烧饼!”
“北京的烧饼!”
“还是热乎的。”
“别神了。”
“不信你摸摸!”
我们朝三位女士那边望。她们正偷偷地笑,也朝我们望,见我们
正望她们,又都低下头。她们身旁有一个大铁炉子,炉壁的某个地方
被烧红了一块。
吃着热烧饼,吃着鸡,时而还感觉到三个女性的目光。窗外漆黑,
窗台上落了一层薄雪,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气。候车室里人不多,这个
小站没有几班夜车。有几个农民裹着羊皮袄,或者抽烟,或者打呼噜。
我抹抹嘴,问王建军:“你那包‘牡丹’呢?”
“哟,让我姐姐给拿走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我给你要去。说是你抽,她多半儿给。”
“别介!别介,坐下坐下。”
“你们在村里,敢当着女生面抽烟吗?”他问。
“有什么不敢的?”
“我们村的男生就不敢。”
“怕什么。”
“怕她们给传到家里去。”
其实我们也不敢,倒不是怕别的,是因为女生们都有个偏见,认
为抽烟一定是学坏的开始。其实抽烟真是有些好处,每天晚都喝稀的,
几泡尿一撒,一会儿就又饿了,买鸡蛋吃又太贵,一包烟几个人抽,
整晚上嘴里都有事干。单是怕她们给传到家里去?王建军到底小几岁,
没悟透这中间的妙处。
王建军靠在小彬身上吹口哨,吹的是《星星索》,吹得缓慢、缠
绵,倒不像只有十五岁。
“你的乐感真不错。”仲伟说。
王建军又笑了:“车上那帮走调大爷也不知是哪儿的。”
小彬直着脖子唱《三套车》。
“行了你,”仲伟拦住小彬。“你就是走调二爷,听王建军的。”
“唱什么?”
“随便,越黄越好。”
他唱了《鸽子》、《喀秋莎》、《罗梦湖》、《桑塔露琪亚》…

开始我们都跟着唱,慢慢逐个被淘汰,只剩了王建军和仲伟。他
会的黄歌真不少。那时一切外国歌——除了《国际歌》——都算黄歌。
不过“黄歌”二字在知青嘴里正失去着贬意。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时候,芒比他离开了家园,穿过了马雅里大
森林,走向那无边的草原……”
“不知道?古巴的《芒比》。”王建军说。
“月光照在科罗拉多河上,我愿回乡和你在一起。当我独自一人
多么想念你,记起我们往日的情意……”
“这也不知道?《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
“世界上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仍怀念故乡的亲人,和
那古老的果园……我家在丛林中的小屋,我多么喜欢,不论我流浪到
何方,它总使我怀念……”
“这是美国歌,《故乡的亲人》。”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我看你真有音乐天才,”仲伟说。
“妈的,不唱这种歌了。难受。唱点别的。”
“我曾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
带土拨鼠在身旁……妈的,光想起这些歌!嗯——”
“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
…”
这歌大家都会,于是都唱:“镜子里面有个姑娘,那双眼睛又明
又亮……”
忽然传来一声姑娘的尖细的笑,笑声又立刻被什么堵住。
们回头去看,见那个丑姑娘正在受另外两个姑娘的责备。很快女
士又都正襟危坐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别唱了,一会儿你姐姐该骂你了。”
“没事儿,她们也会唱。”
“是吗?!”我们村那些女生,以徐悦悦为首,坚决打击我们唱
黄歌。
“她们会什么?”
“嗯……譬如《海港之夜》。”
“唱吧,朋友们,明天要远航,是吗?”
“没错儿。快乐地唱吧,亲爱的老船长……”
“当天已发亮,”都会唱。“在那船尾上,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
……”
李卓樋樋我:“去去去,唱个别的。”
小彬又两眼发直,发楞。不知道蓝头巾正在哪儿飘呢。刘溪真把
小彬坑苦了。
“怎么了你?啊?他怎么了?”王建军还一个劲儿问。“没你事,
你不懂。”
“再唱吧,唱点儿别的。”
我们又唱了些别的,但情绪再热烈不起来。仿佛每个人都有一桩
心事。后来就横七竖八地挤着、靠着,把头缩在大衣里都睡了。
夜里我被冻醒了几次,看见小彬一个人在抽烟。
“哪儿的烟?”
“买的。外头有个卖夜宵的小店儿。抽吗?”
“来一根儿。”
我们俩默默地抽烟。外面传来火车的喷气声和挂钩的碰撞声,还
有检修工人的笑骂声。那边,三位女士的睡姿要文雅得多,趴在膝盖
上,头枕着胳膊。
“真他妈够冷的。”我说。
“嗯。”小彬心不在焉。
一缕缕轻烟飘起来,成一层在半空停着。外面的那列火车起动了。
“对了,刚才那仨女的说,要跟咱们换换地方。”
“干嘛?”
“说那儿有个火炉子,让咱们过去暖和暖和,我说不用了。”
“你小子真笨。她是伯她弟弟冻着。你没叫醒王建军?”
“我哪知道?她说让咱们都过去,我说……”
“废话!她能光叫她弟弟过去吗?”
“这女的真不错。”
“废话,比刘溪强的有的是。”
“我不是那意思。”
“你说比刘溪怎么样?”
“×,你小子真没劲。”
“得得得,刘溪有劲,你他妈始终不渝去吧。”
我们俩又都闷头抽烟。我挺后悔刚才说的话,好像我是个不珍重
感情的人。
“小彬,嘿,驴奔儿!”
“嗯?”
“等回村,找郭大脸问问。”
“嗯?”
“让他给打听打听,刘溪去的干校在哪儿。”
小彬摇摇头,不说话。
“天快亮了吧?”
“四点半。”
“怎么着,就这么算了?”
“什么?哦。我说你别老跟我说这件事了成不成!”
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明晃晃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滑过。是一列货车,
拖着几十节灰黑的车皮。
“雪停了。”
“嗯。”
“要是我,打听到地址给她写封信。”
“嗯?”
“反正她也走了,就是她回信说不行,也没别人知道。”
“我估计,她压根儿对我的印象就不好。”
“我估计不会。”
小彬立刻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巴望我说下去。可我不过是想使他
宽慰,再没别的要说。
“就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小彬说,“有一回在
苦行山锄地,饭送到山里,她主动叫我,跟我说……”
“什么?!她找你说过话?”
“就那么一回。”
“那就是有意思!你小子还一直瞒着我。说什么?”
“那天仲伟做的饭,玉米黄儿根本就没蒸熟。女生灶上做的也是
玉米黄儿,当然熟。刘溪把她的分给我一半,然后就说……”
“是嘛?!有这么回事?那天我哪去了?”
“你拉稀,没出工。”
“仲伟呢?”
“仲伟做饭。她说,男女生不如不分灶。她主动跟我说的。”
“噢——”
“你‘噢’什么?”
我不忍心告诉他,只说“没什么”。我想起,刘溪也曾跟我和金
涛说过这句话,也是主动的。分灶的时候,男女生吵成一锅粥,只有
刘溪一句话不说。为了分灶具的事,徐财让男女生各派两名代表到灶
房去,在队干部的公证下谈判。我和金涛去了。女生也派了两个伶牙
俐齿的角色——徐悦悦和沈梦苹。刘溪在灶房里做分灶前的最后一顿
饭。四个代表龙争虎斗一番,只恨水缸不能锯成两半。徐悦悦和沈梦
苹气哼哼地走了,到底不是对手。我和金涛故意吹着口哨,在灶房里
再巡视一回,看还有什么便宜可占。这时刘溪忽然说:“其实,男女
生不如不分灶。”口哨声嘎然而止,我看看金涛,金涛看看我,再吹
起口哨,不是耳朵的问题?“干嘛非分灶不可?”刘溪又说,但眼睛
不看着我们。灶房里再没有别人。
耳朵也没问题。站在女生的立场,她这可是背叛,是一句服输求
和的话。却正是这样的话,险些把我和金涛打败。我们俩呆愣几分钟,
赶忙出了灶房,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没吹口哨。
现在已经记不清为什么要分灶了。好像还是因为仲伟做了一顿生
饭。女生中有人嘟囔:“这家伙专门儿会做生饭。”其实,嘟囔之中
还夹着窃窃的笑声。仲伟正为又做了生饭而恼火:“哪家伙嫌生哪家
伙别吃!”又一天轮着沈梦苹做饭,做了一锅掺了麸子的窝头。男生
中有人说:“干了一天活儿,就他妈给喂麸子!”其实想博一阵喝彩。
不料沈梦苹却不好惹,立刻嚷:“少费话!穷日子长着呢。这帮少爷!”
后来就逐步升级,她们骂我们是“一帮阔少爷,光想吃好的。”我们
对骂曰:“这群娇小姐,挣不了几个工分,饭也不好好做。”继而
“少爷”之前冠以“混”,“小姐”之上封以“臭”。我们又乘她们
全体去赶集之机,大吃了一顿白面糖包,却不慎走露风声。她们又于
我们不在村里的时候,吃足一顿白面葱花饼,而且为了报复并不把保
密看得多么重要。终至有一天酿成了分灶的局面。
有一本心理学的书中说,少男少女在互相吸引之前,会有一段互
相憎恨的过程。按我的经验看,相憎绝不在相吸前,保险是在其中,
那炽热的相吸一时难于表达,便只好找碴儿打几回架。


三十三

又坐了一天汽车。雪又飘起来,越飘越大。好不容易到了黄河边。
这个季节的黄河,水不多,显得安份。去年夏天和秋天,他带领着儿
孙闹得太凶了。山峦被春雪覆盖了,雪盖不住的地方,泥土的颜色变
深。高原默默的,难得黄河在她身边这么驯顺地躺一会儿。
过了黄河是吴堡县城。这里积压了不少探亲回来的知识青年。
前面的路坏了,雪又太大,汽车开不了。
“哥们儿!路什么时候坏的?”王建军问。被问的人注意到,他
身后站着个一米八七的大个。
“三天啦!我们他妈在这儿窝了三天啦!”
“那怎么办?”
“那不怎么办!等着!”
“有地儿住吗?”
“说的!这么大的地球,会没地儿住?”一阵笑声。
这回旅店是真的全部客满了,能过夜的地方只剩下车站。候车室
里横躺竖卧的全是人,几乎下不去脚。我们好不容易在靠近门口的地
方拱出一块地盘,十个人只好挤在一起坐,再不能分男女。这倒别有
一番滋味在心头,是以前没体验过的。我的右边是王建军的姐姐,所
以我的右半拉身子总绷紧着。左边的李卓还老说我挤了他。
“这可熬吧,谁知道路什么时候能修好。”
“我眼看就快累死了。”
“甭多,再像昨儿晚上似地冻一宿,咱们就全省得回去吃糠了。”
三个女的不说话。谁说话她们就一齐把目光投向谁,好像是说,
一切全瞧我们的了,而且相信我们准有办法。
我们哪来的办法?不过我们倒是赞成她们目光中的意思——我们
应该有办法。决定派两个人进城去再找找旅店,其余的人看守行李和
这块地盘。三个女的要去,被大伙否决了。王建军要拉着小彬去,小
彬说那不如猜叮壳。六个人分成两组:“手心手背!”
“单拨儿倒霉!”结果倒霉的是我跟李卓。三个女的这回不加掩
饰地笑。称得上漂亮的那一个,笑得头巾也散开。
我和李卓本打算随便问上两家旅店,然后找个厕所蹲一会儿,就
回去交差。不料我们却走运,有个旅店刚空出来一间两个床位的屋子。
“多住几个人行不行?”“那得多交钱。”“多交多少?”“多几个
人就得多交几份。”李卓刚要发作,我连忙把他推到一边去,交了三
个人的钱。
“你们仨去住。”
“不!”三个女的说。
“要不,王建军和你姐姐去住。”
“费什么话哪?我是男的,她是女的!”
最后谈妥:十个人分成三拨,轮流睡,头一拨是三个女的。每拨
睡五个钟头,反正明天也走不成。
好说歹说,三个女的走了。晚上显出寂寞。在候车室里过夜的知
青不少,打牌、抽烟。。出来进去的人不断,别想把门关住。风把雪
吹进来,在我们脚下变成水。昨天晚上太令人怀念,又有鸡吃,又有
热烧饼吃。这会儿,越坐越冷,冻得人根本睡不着。
“王建军,再唱个歌儿嘿。”
“在这儿可不敢,人太多。”
“人多怕什么?谁要打架,我盯着!”小彬说。这小子纯属虚张
声势,他要敢打架,兔子也能吃人。不过这会倒难说,他的悲伤正变
成邪火。
“有个知青自己作的歌儿,你们知道吗?”
那是当年在知青中很流行的一支歌。关于这支歌,还有一段美好
的传说。
条条锁链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歌儿有血又有泪,
伴随你同车轮飞,伴随你同车轮飞……
据说,有几个插队知识青年,当然是男的,老高中的,称得上是
“玩主”。“玩主”的意思,大约就是风流倔傥兼而放荡不羁吧!大
约生活也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他们兜里钱不多,却几乎玩遍了全国
的名山大川,有时靠扒车,有时靠走路。晚上也总能找到睡觉的地方,
凭一副好身体。有一天他们想看看海,就到了北戴河。在那儿他们遇
见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北京来,想找她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打听她
父亲被关在哪儿,但没找到,钱又花光。
生活好似逆水行舟,刻下了记忆在心头,在心头啊,红似火,年
轻的伙伴你可记得?可记得?
北戴河也正是冬天,但他们还是跳到海里去游了一通。远处的海
滩上,站着那个茫然无措的小姑娘。“看来,那个丫头不俗气,”
他们说。他们正想吸收个把女友参加他们的“旅游团”,那会更
浪漫些。“不行,那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你想要什么?
老太太?”“说真的,那小丫头儿可是长得够精神。”“离这么远你
就看出来了?”“昨儿我在饭馆里就看见她了,一个人坐着,光喝水。”
当天,他们在饭馆里又碰见了那个小姑娘。“哎嘿,你吃点什么?”
其中一个跟她搭话。“我不,我就是渴,”小姑娘说。“跟我们一块
儿吃点儿吧。”“我不,我有话梅。”小姑娘说。“话梅?”几个小
伙子笑起来:“话梅能当饭吃?”
袋中的话梅碗中的洒,忘不掉我海边的小朋友……你像妹妹我像
哥,赤心中燃起友谊的火……
他们和她相识了,互相了解了。他们和她一块在海边玩了好几天。
爬山的时候,他们轮流挽扶她。游泳时,她坐在岸边给他们看衣服。
她说,她哥哥也去插队了,如果她哥哥在这儿,也敢跳到那么冷的水
里去游泳。她吃他们买的饭,他们也吃她的话梅。
“哎嘿,你带这么多话梅干嘛?”“我爸爸最爱吃话梅。和我。”
“说中国话,什么和你?”“我爸爸和我。这你都听不懂呀?”“我
以为你爸爸最爱吃话梅和你呢。”小姑娘就笑个不停。“我说,你妈
就这么放心?”“不是。妈妈不让我来,妈妈说张叔叔可能不会见我。”
小伙子们都不笑了,含着话梅的嘴都停了蠕动,仿佛吃话梅吃出
了别的味道。他们沉默一阵,望着海上的几面灰帆。“你应该听你妈
的话,”其中一个说。“不会的,我小时候,张叔叔对我特别好呀?”
“小时候?现在你长大了?”“我说的是更小的时候,这你都不懂?”
“今天你又去找他了?”“他还是没回来。”“他不会回来了。”
“听我的,没错儿。”“不是!他真是没在家。”“他家里的人
怎么不让你进去?”“只有张叔叔认识我,别人都不认识我。这你都
不信?”
……
人生的路啊雪花碎,听了你的经历我暗流泪,泪水浸湿了衣衫,
相逢唯恨相见晚……
据说,他们之中的一个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小姑娘,只是得等她长
大。他就写下这歌词,另一个人给谱了曲。
他们和她分手了。他们回到插队的地方去,给她买了一张回北京
的车票,那是他们头一回正正经经地花钱买了一张车票。


三十四

后半夜雪停了。听说六十里外的义合通了车,人们都决定步行到
义合去。我们想,也只有这办法。行李成了麻烦,六十里雪路,空手
走尚且不知会不会累死。附近的老乡早看下了这个赚钱的机会,扛着
扁担的、拉着架子车的,都来揽营生。这段路大约常出毛病。
你伸一只手,我伸一只手,在老羊皮袄底下互相摸指头,名之曰
“掐码。”陕北人做买卖都这样。你出三个指头,意思是,你认为这
事得给三块钱;我少出一个,意思是,这么几步路两块钱足够了。都
不明说,怕让围观的人捡了便宜,也怕让哪个冤大头漏了网。
白色的群山越来越清楚了。从夜里走到天亮。到处是赶路的知识
青年,都累得疲惫不堪。还有担着行李或拉着行李的老乡。猛看去,
如同逃避战乱的流民。
“歇会儿嘿!歇会儿再走嘿!”认识不认识的,都打招呼。
“别歇啦!天都亮啦!”大家走着一条路。
太阳出来了,路开始变得泥泞。但是太阳出来了,天不再那么黑
了,也不再那么冷。太阳从白皑皑的山顶上,把光亮撒开。
给我们拉行李的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大下巴,一脸胡茬。十个
人的行李加起来得四、五百斤,他一个人拉着,靠一辆破车。他只要
十五块钱,却相信自己占了大便宜。上坡时我们帮着推一把,倒让他
很不安,一个劲跟我们说他窑里的病着,意在说明他是多么需要这五
块钱。
“车是生产队的,还要给队里交半块钱咧。”
王建军的姐姐掏出烧饼来给他。
他脸上焕发出光彩,两只粗手在腿侧反复搓擦:“能行哩?”
“咋,操心吃。”她的陕北话学得漂亮。
他转眼间吃了六个,又咬一个在嘴上,便拉起车来又走。
金涛在后边喊我,让我等等他。
“你猜王建军他爸爸是谁?”金涛在我耳边说,又是满脸神秘。
“谁?”
他说了一个吓人的名字。
“又他妈牛。”
“牛是孙子,嘿,牛是孙子。给咱们送烧饼的那个女的跟我说的。”
“那他怎么姓王?”
“他改姓他妈的姓了,他妈姓王。”
“我早看出他们家里有事儿。”
“我也是。”
“要不他这么小干嘛来插队。”
“后来他妈也失踪了。”
“失踪了?!”
“不知道给弄到哪儿去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家准有事儿。”
“嘘——,轻点儿。她们就在后头呢。”
当时我们急着赶路,怕误了义合的班车。
几年后听说王建军的父亲又恢复了工作。后来又听说他上了大学。
前两年我遇见过一回王建军的姐姐,在美术馆,我认出她来,她认不
出我了。“忘了那年回陕北,咱们一块蹲车站了?”“哎哟!是你呀。”
她又看了我一会,似乎还有怀疑,“你的腿怎么啦?”
“王建军现在在哪儿?”我问。“在国外。哦,使馆里。哦,当
翻译。
你这腿是怎么啦?“我稍微解释一下,又问起另外两个女的。”
一个在当大夫,另一个……你不知道?死了。死了八年了。“我们在
美术馆的游廊里坐了一会儿,说些往事,说着高原上的那条雪路。
我心里似乎悄悄的,有个问题。“怎么死的?”不对,不是这个
问题。“打窑时塌死的。她硬要进去掏土,窑塌了……”“是哪个?
她们俩,是哪个?”“靳秀芳。”“哪个是靳秀芳?那个挺漂亮的?”
对了,是这个问题。“秀芳可不漂亮”,她说,望着街上往来的人流。
我竟然松了口气,天!就因为她长得丑?“夏天死的,运不回来,
只好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我想着那个风雪之夜,那个小车站,靳
秀芳给我们送烧饼来,放下就赶紧跑了,还红了脸。她已经死了,埋
在了黄土高原上。她只不过长得不太好看,其实根本算不上丑。


三十五

四元儿也长大了。去年回去,省作协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县里。
在县上的饭馆里吃饭时,正碰上四元儿带着婆姨也来吃饭。
我一眼认出他来,有小时候的嘎像儿,长得像疤子又比疤子魁伟,
俨然一条陕北大汉;穿的也像样,腕子上闪闪的,只是皮肤晒得黑。
他身边坐一个女子,抓一把花阳伞在手上。女子边吃边窃窃地说着什
么,四元儿便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几句干脆话,女子就笑。
“四元儿!”我喊。
他张望一阵,愣愣地离了坐位,向我走近。
“你不是清平湾的?”
“欧嘛。”他再楞一会,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咳呀!随随
说你要来哩,真格倒来了。多会儿到?”
“才到。”
他却再寻不出别的话来,光是抓住我的胳膊定睛看我。
“还认得出我吗?”
“咳呀,不是随随说你要来,就不敢认。腿一满不得动?”
“随随收到我的信了?”
“欧嘛。都说你是虚说哩,腿不得动咋能来成?倒真格来了。
走!庄里回!“
“吃完饭吧。那是谁?”
他笑了:“我婆姨。我来县上开会,这人就要跟得来。”
四元儿现在是村里的会计。五元儿去了青海,前几年招工招走的,
开汽车。二元儿、三元儿都成了家,分出去单过。六元儿还在上中学。
“还能记得我?”
“噫——!那程儿你不是喂牛着?”
和我一起喂牛的白老汉前年死了。他那小孙女出嫁了。当年每天
晚上坐在饲养场上,她总问我北京的事,问我电视机是什么,望着天
上的星星,想半天想不出个头绪。
“这程儿咱庄里也有了电视机了,黑白的。公社里就有五彩的。”
四元儿说。
“通了电了?”
“通了多时了。你写的小说我看过,看得人笑哩。亮亮妈不识字,
识字喽要揍你咧。”
“咋?”
“把人家那号事写在书上给众人看,咳呀——”
“小说嘛……”
“我晓得。你就把咱山里人看得啥也解不开?”
“我写的白老汉也是综合了白金玉和田秀山,写小说得用点虚构。”
“这我解开。”
现在谁喂牛?现在单干了,牛都分开,各家喂各家的。疤子还在
炭窑上?还在,当了窑头,不用下窑掏炭了,只在井上动动口。炭窑
上有了柴油机、电动机。栓儿呢?栓儿也老了,有一年捞河柴时摔断
了腿,老了,再不敢捞河柴。瞎老汉投了吧?在哩!
平八十岁了,每日在衬里走走串串,深喜自己的命好,偶尔还到
那高高的土崖上去张望。那土崖上的鸽子愈多了,唯瞎老汉知道有多
少只。随随箍了三眼新石窑,有了两个儿、两个女子。碧莲养了七十
只鸡,成了养鸡专业户,可是运输不便,销路不算好。陕北什么时候
能修铁路呢?我又记起当年和白老汉一起拦牛时,站在山坡上唱着信
天游,互相说着心里的愿望:这山茆上、沟壑里要都长得是杨树、柏
树,够咋美气!
那位“太行山人士”说,这儿为什么现在还不造林呢?同行的几
个人都说,这真是件怪事,国家每年花很多钱治理黄河,为什么不下
大力气在黄土高原上造林呢?林牧业搞起来,于黄河的治理大有益处,
这儿也才有修铁路的价值,人才不光能吃饱,还能有钱。
我们的汽车出了点毛病,司机正修得满头冒汗。四元儿说他先回
村去,报个信让随随预备一下。他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婆姨坐在
车后,渐行渐远,忽地那婆姨支开了红花阳伞,远远的十分鲜艳。这
又让我想起明娃,想起碧莲第一回来清平湾相亲时的样子,那稚嫩而
羞涩的声音仍在我耳边:“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没嘛……”


三十六

在县里耽误了一天。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副县长。我们这帮写小说
的家伙,观察力都极佳,一进县委大院先都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女干
部,几个人窃窃耳语,惊讶此地竞有这么一位文雅又美貌的女干部。
她正在和几个粗壮的农民谈话,愈显出身材的柔美,说话时的动作也
——怎么说呢——很帅;衣着剪裁得合身且讲究,让我们几个北京人
惭愧。
一问才知道,她原是上海知识青年,文革前就去了新疆农垦兵团,
七二年随爱人来到陕北,她爱人的老家在这儿。来了之后先当了几年
农民,又当了几年工人,再当了两年干部,去年被选为副县长。
“孩子呢?几个?”
“两个。一个跟我在这里,一个在上海跟着外婆。”
“不想吗?”
她笑,笑得很潇洒:“我想他,他不想我,从小跟着外婆,不愿
意到陕北来。在这儿的这一个又不愿意到上海去。”
“哪年到的新疆?”
“六三年。”
“石河子?”
“对,石河子。”
“总理当年不是去过?”
“对,当时我就在。”
“自愿去的?”
“对,自愿。”她稍犹豫一下,又说:“也不完全是。我的出身
不好,考大学时虽然分数名列前茅,但我的出身不行,没上成。我当
时觉得这也没啥了不起,干什么不是一样?让党看我的真心好了。现
在有些遗憾,就是没有上过大学。我现在正在上业余大学。”
“您的上海口音并不重。”
“南腔北调。陕北话我也能说,上海话也能说,维族话也能说几
句。”
“三十几?”
“噢——!四十几了!”
“不像。”
“不像吗?”这回笑得却不像个县长,像个女人。从那笑中能感
到她多么希望自己还年轻,多么高兴自己还只像三十几岁。“不,老
啦——”她又说。当然,她想起自己十八、九,二十几岁时来,难免
会有万千感慨。
“不想调回上海吗?”
“现在不想了。这儿有我的事业,也很好。”
女县长走后,我们几个人说:“嘿,这就是一篇小说。”
“太行山人士”说:“你们他妈的就知道小说,听来一点事,加
上些美哉壮哉的文学词汇去制造一篇小说。抽疯。”
“废话。你说怎么写?”
“我说咱们都别写了,不如改行当小偷儿。你能写出她心里的一
切来吗?外表的和藏在心底的,眼前的和那四十几年的,加在一起才
是她这个人。你能吗?你只能偷人家点儿东西,于你制造一篇小说有
用的,先定下个原则,要写成一个什么样的,强者文学吧,阳刚之美
吧,乐观坚强忠诚深刻高昂……要不你吃什么!”
同行的几个人都说这小子酒喝多了。而后大家都躺下,抽着烟,
默默地望那窑顶。  三十七

  弄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清平河还是那么轻缓地流着,在村前“哗哗啦啦”地诉说着日月光阴。
  我们当年住过的那眼石窑静静地坐在阳光里。窑前的小枣树长大了些,枝叶摇曳,在窑门和门前的空地上投下碎影,窑洞就更显得沉寂。窑门上了锁。木门上隐约辨出当年的墨迹:“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金涛写的。还记得我给他端着墨汁瓶,称赞他的字写得漂亮,墨汁溅了我一脸。仲伟正脚踏着拍子吹口琴,吹的《霍拉舞曲》,吹得浑身乱颤。那是七O年国庆,村里不放侣,我们自己给自己放了假。小彬蹲在窑前逗狗。
  那只狗叫“玩主”,会两腿站,会打滚,会玩很多花样;其父是“黑黑”,其母是“花脑”,父母原都老实巴交的。李卓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把衣服晾在小枣树上,每——枝头挂一件,飘飘扬扬如同五彩旗。秋阳温暖、不燥。欢快热烈的“霍拉”飘过河去……
  现在这窑前可真冷清。窑已作了仓库。那群吵吵嚷嚷的少年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根本不曾来过。好像他们还在窑里,睡着懒觉。好像他们都去赶集了,买几筒罐头,吃罢就回来。好像他们都上山受苦去了,剩我—人在家做饭,一会儿就都会喊着饿回来的……所能清楚的只一件事:他们都远离了清平湾,但他们无论在这星球的什么地方,都终生忘不了这窑洞、这山川、这天空、这土地和人……
  疤子家的磨房已经废弃了,石磨愣在那里驮满尘土。现在都用电磨了。“嗡嗡”的推磨声在我心头震起。李卓说:“一人一百圈儿,我先来。”金涛喊:“才他妈九十八!还差两圈儿。”仲伟和小彬搭伴,两个人推二百圈。金涛又说:“仲伟真机灵,找了条‘大驴’搭伴儿。”那时队里的驴不够用,时常就要人推磨。这一天就全体歇工,推一天,天黑时磨房里挂一盏马灯,大家都累的不说不笑了,驴一样地默转那一百圈,盯着面粉不慌地落,窑顶上是鬼似的人影在转……
  我又到了饲养场。饲养棚都拆了,光剩一片空地,堆满柴草、石料。我寻着残留的地基,找到我当年的领地,跟同行的几个人说:老黑牛就在这儿,红犍牛就在那儿,老生牛在这儿,花牛在最边上……。我记得它们的样子,盼着我给它们拌料,高兴得前蹄上石槽,亮亮的眸子望着我。白老汉哑着嗓子又唱;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个你那年我住在医院里,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偏方:穿肠骨,焙干研碎了吃。穿肠骨就是狼粪中没有消化的碎骨头。我写信到陕北去。白老汉拦牛时漫山遍野地找,找到一小把,托仲伟给我捎了来。这地方的狼不多,他一定费了大力气……
  那位“太行山人士”忽然说:“我决定了”决定了什么?”
  “回北京时我在山西下车,去我们太行山看看。”


  三十八

  有人会说我:“既然对那儿如此情深,又何必委屈到北京来呢?用你的北京户口换个陕西户口还不容易吗?”更难听的话我就不重复了。拍拍良心,也真是无言以对,没话可说。说我的腿瘫了,要不然我就回去,或者要不然我当初就不会离开?鬼都不信。
  那儿需不需要知识青年?说老实说:需要。那儿最缺的是知识,缺老师,缺大夫、缺学农的、学林的、学机械的、学配种的、学计划生育的……除了不缺学原子弹的。
  于是心里惶惶的,似乎连这思念也理不直,气不壮,虚伪。
  有个也是当年插过队的人跟我说:“甭管那个,反正咱们他妈的没理。当年当了红卫兵,肯定是没理;后来去插队也没理,要不为什么插队不算工龄呢;然后转回来还是没理,有理就不用偷偷摸摸给人家送礼了;那些猫争狗斗上了大学的以为这下子还不得有理?结果工农兵大学生现在不算数;后来真正考上大学的也没多少理,三十好几了,老婆喊孩子哭,屁股大的一间房,只好蹲到路灯底下去背书,因为工龄不够,一上大学还把工资免了;还有些人为了转回来,为了上学,不结婚,忽然想起得结婚了,又没理了,成了大龄男女青年。你干脆放心得了,反正咱们不想有理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依旧惶惶的。
  陕北的变化确是不小。没有要饭的了。没有人吃麸、吃糠了。
  没有人穿得补钉摞补钉了。饭馆里卖的饭菜也不光是两面馍和粉汤了。插队那时,偶尔到县城来,我们几个就先奔饭馆,筹了十几块钱想大吃一顿,可无论如何花不了那许多钱,无非两道菜:素粉汤和肉粉汤。素粉汤就是漏粉、豆芽、豆腐合在一起熬,加上几片肉便为肉粉汤。现在呢,七、八种炒菜写在黑板上,过油肉、宫保肉丁、木须肉、大拼盘,啤酒也有。我对那个大师博说:“咱们这儿也会这么炒菜了。”他说:“不是你们北京知识青年传来的?”
  噢,这可是对我们的充分肯定。吃饭也确是一种文化。我还不曾想到过上山下乡运动的这一作用。历史常常有趣,先定的目的没达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前不久在报纸上见了一篇报道,标题是《经济发达地区商品、人才、技术涌向大西北》,说“西北过去经济落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商品经济不发展……现在情况开始发生变化,经济政策放宽以后,经济发达地区的大批小商小贩、推销员、建筑队,以及有各种各样技术的人,带着时装、日用品,带着手艺、技术,潮水般地涌向大西北……”这才是真正的开发。历史上真正的开发,似乎都是这样自发的。也许上山下乡运动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那是一场人为的运动吧?我这样想。


  三十九

  从县里开车去清平湾的那天,濛濛地下着小雨。满山的麦子正要抽穗,最上头的一片片叶子高高挑起,正如民歌中所唱:四月里麦子挑旗旗。麦子都密植了,不像过去那样,隔一大步种一撮。
  山川都变了模样,认不出了,因为还是水土流失严重。女县长陪我们一起去清平湾,她说,这地方如果连着几年遭灾,老乡们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汽车沿着山道颠簸,山转路回,心便一阵阵紧,忽然眼前一亮:那面高高的黄土崖出现在眼前,崖畔上站满了眺望的人群……

     一九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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