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灾荒,而在遥远的北方战事纷繁。炮火横
飞。成群的灾民和服饰潦倒的伤兵从蒸汽火车上跳下来,蝗虫般地涌进这个江边的
城市,有一天五龙在瓦匠街头看见两个卖拳的少年,从他们的口音和动作招式中透
露出鲜明的枫杨树乡村的气息。五龙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一手牵着五岁女儿小碗,
另一只手拽着八岁的儿子柴生。卖拳的少年不认识五龙,五龙也难以判断少年来自
枫杨树的哪个家族,他只是怀着异样的深情默默观望着两个少年乡亲,他们的斗拳
笨拙而充满野性,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五龙看着他们最后软瘫在
地上,把一只破碗推到围观者的脚边,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一个个地扔进破
碗里,他想对少年说上几句活,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爹,你给了他们很多钱,柴主抬起头不满地望着父亲,他说,可你从来不肯给
我钱。
  五龙没有说话,他的脸上过早地刻上了皱纹,眉字之间是一种心事苍茫的神色,
五龙拉拽着两个孩子往米店走,手上用的劲很大,小碗跟着踉跄地跑,一边带哭腔
地喊,爹,你把我拉疼啦!
  这天米店打烊半天,绮云坚持要给米生做十岁生日,他们走进后厅时,看见圆
桌上摆满了荤素小菜,米生穿了件新缝的学生装半跪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抓菜吃,
这一天米生正好满十岁,他惊恐地回过头看着父亲,一条腿从椅子上挪下来,米生
说,我不是偷吃,娘让我尝尝咸淡。
  又对我撒谎。五龙走上去刮了米生一记头皮,他说,你像只老鼠,永远在偷吃,
永远吃不够。
  绮云端着两碟菜走进前厅,她接着五龙的话音说,你就别教训孩子了,米主就
像你,你忘了你年轻时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啦?你忘了我可没忘,绮云把两只菜
碟重重地搁在圆桌上,她说,今天孩子做寿,是喜庆日子,你还是整天挂着个驴脸,
好像我们欠了你债。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谁欠谁的?
  五龙搡了米生一把,径直走到南屋里。他坐在一只竹制摇椅里,身子散漫地前
后摇晃,脑子里仍然不断闪过两少年街头斗拳的画面。飘泊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
么多事件,五龙突然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孤独的感觉一旦袭上心头,总是使他
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制摇椅,他的米店的
青瓦房屋,还有他的疲惫不堪的身体,它们在水中无声地漂浮,他又看见多年前的
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群,他们在大水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前厅里响起碗碟落地的清脆的响声,然后是小碗呜呜的夸张的哭声。绮云大概
打了小碗,绮云训骂孩子的语言经常是繁冗而横生枝节的。让你别疯你偏要疯,喜
庆日子里打碎饭碗要倒霉的。干脆全碎光倒也好了,你偏偏打碎了一个碗底,绮云
说着把碗扔到了院子里,又是清脆的令人烦躁的一响,绮云哀怨他说,你这疯样就
像你姨妈,老天爷不长眼睛,为什么我的孩子都不像我,都像了这些没出息的东西,
我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给我闭嘴吧。五龙冲出门去,满脸厌烦地对绮云嚷,你这种碎嘴女人只有用鸡
巴塞住你的嘴。你整天唠唠叨叨骂东骂西,你不怕烦老子还嫌烦呢。
  你烦我不烦?我忙了一天,你什么事也不想干,倒嫌我烦了?绮云解开腰上的
围裙,拎着角啪啪地抖着灰,她怒气冲冲他说,晚饭你别吃,你就躺那儿想你的鬼
心思吧,你整天皱着眉头想心思,想也想饱了,还吃什么饭?
  绮云突然哗声不语了,她看见织云提着一只布包出现在院子里,织云是来赴米
生的寿宴的,绮云还请了孩子们的表兄抱玉,但是抱玉却没有跟着织云来。
  抱玉怎么不来?绮云迎上去问。
  他不肯来。那孩子脾性怪,最不愿意出门,织云的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绿丝
绒旗袍散发着樟脑刺鼻的气味,她站在院子里环顾米店的四周,神情显得茫然而拘
谨。
  是他不听你的吧?绮云说,我倒无所谓,主要是孩子们吵着要见表兄,冯家没
有其他人了,只有抱玉好歹算是个亲戚。
  织云无言地走进屋里,坐下来打开布包,掏出一捆桃红色的毛线放在桌上,那
捆毛线颜色已经发暗,同样散发着一股樟脑味,织云说,这一斤毛线送给米生,你
抽空打一件毛衣,就算做姨的一点心意。
  绮云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认出那还是织云离家时从家里卷走的东西,那捆毛
线最早是压在母亲朱氏的箱柜里的,绮云忍不住讥讽的语气,也难为你了,这捆毛
线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被虫蛀光。
  织云尴尬地笑了一声,她搂过孩子们,在他们脸上依次亲了亲,然后她问绮云,
五龙呢?米生做寿辰,怎么当爹的不来张罗?
  他死了!绮云大声地回答。
  五龙在南屋里佯咳了一声,仍然不出来。直到掌灯时分,孩子们去厨房端了米
生的寿面,五龙才懒散地坐到圆桌前。他始终没有朝织云看过一眼,织云也就不去
搭理他,只顾找话跟绮云说,桌上是沉闷的吸溜吸溜的声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灯
下吃米生的寿面,米生挨了父亲打,小脸像成年人一样阴沉着,他十岁了,但他一
点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则经常把碗里的面汤溅到桌上,绮云只好不时地去抓抹布
擦桌子。
  前天我看见抱玉了,五龙突然说,他仍然闷着头吃,但显然是冲着织云的,我
看见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样的。我看他长得一点不像六爷,他像阿保,连走路的姿
势也像阿保,我敢说抱玉是阿保的种。
  织云放下碗筷,脸色很快就变了。她仇视地盯着五龙油亮的嘴唇,猛地把半碗
面条朝他泼去。织云厉声骂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满嘴喷粪。
  孩子们哇哇大叫,惊惶地面对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他们无法理解它的内容。
五龙镇静地把脸上的面条剥下来,他说,你慌什么?我不会去对六爷说,我只是提
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样,我是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
水里泡着,我也不是真的。
  你满脑子怪念头,我不爱听。织云哑着嗓子说,我已经够苦命了。谁要再想坑
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岁寿宴最后不欢而散,孩子们到衔上玩,五龙照例捧着冯老板留下的
紫砂茶壶去了对面的铁匠铺,多年来五龙一直与粗蛮的铁匠门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这也是他与瓦匠街众人唯一的一点交往,绮云愤愤地冲着五龙的背影骂,你死在铁
匠铺吧。你别回家。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碗,动作利索而充满怨气,这日子是怎
么熬过来的?绮云突然对织云感慨他说,一眨眼米生都满十岁了。
  织云洗过脸,对着镜子重新在脸上敷粉,镜子里的女人依然唇红齿寒,但眼角
眉梢已经给人以明日黄花之感。织云化好妆用手指戳了戳镜子里的两片红唇,她说,
我今年几岁了?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到底几岁了,是不是已经过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绮云拖长了声调挪揄织云,你还可以嫁三个男人。
  没意思。做女人真的没意思。织云跟着绮云到厨房去洗碗,在厨房里,织云用
一种迷惆的语调谈起吕公馆深夜闹鬼的事情,织云说得语无伦次,她没有撞见过那
个鬼,只是听吕家的仆人和老妈子在下房偷偷议论,绮云对此特别感兴趣,在这个
话题上追根刨底。织云最后白着脸吐露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那个鬼很像阿保。
  他们说那个鬼很像阿保。织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她说,这怎么可能?
阿保早就让六爷放江里喂鱼了。
  不是说没见阿保的尸首吗?也许他还没死,他到吕公馆是要报仇的,你们都要
倒霉。
  不可能。织云想了想坚决地摇着头,你不知道阿保的东西都割下来了,他就是
当时不死以后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东西就活不成了。
  那么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绮云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咬
着牙说,他六爷张狂了一辈子,也该倒点霉了。有鬼就闹吧,闹得他家破人亡才好,
凭什么别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
  你心也太阴毒,织云不满地瞟了妹妹一眼,怎么说那还是我的夫家,你这么咒
他不是顺带着我和抱玉吗?吕家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们娘俩跟着倒霉,你们米店
的生意也不会这么红火。
  这么说他六爷成了我们家的靠山了?绮云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一摞碗晃得叮
咚直响,她说,什么狗屁靠山?他连你也不管,还管得了我家?码头兄弟会每月上
门收黑税,一次也没拉下。难道他六爷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娘家?
  织云一时无言以对。她在厨房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院子里看看天色很晚
了,织云简短地回忆着在米店度过的少女时代,心里异常地酸楚而伤感。她没有向
绮云道别,拎起布包朝外面走。她记得每次回米店的结局总是不愉快的。也许她们
姐妹的宿怨太深太厚,已经无法消解了。
  她在门口看见五龙从铁匠铺出来,下意识地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她拎着
空空荡荡的布包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后面响起五龙响亮的喊声:你千万当心。织云
回过头望着五龙,他的叫声突兀而难以捉摸,织云说,莫名其妙,你让我当心什么?
五龙的一条腿弓起来撑着铁匠铺的墙壁,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暖昧,当心鬼魂,当心
阿保的鬼魂!
  你才是个鬼魂。织云迟钝地回敬了一句。她想他是怎么知道吕家这条秘闻的,
吕家隐秘而奢华的生活与瓦匠街的对比过于强烈,瓦匠街的人们永远在流传吕家高
墙内的种种消息,想到这些织云感到了虚荣心的一点满足,感到了一点骄做,她走
路的步态因而变得更加柔软和妖娆了。
  瓦匠街两侧的店铺随岁月流逝产生了新的格局和变化,即使有人在观望夜灯下
的街景,看见织云娉婷而过,年轻的店员也不会认识织云,更不知道曾经流传的有
关织云的闲话了。
  米店兄妹三人经常在尘封多年的北屋里捉迷藏,那是他们外祖父外祖母生前居
住的地方,高大粗笨的黑漆箱拒上方挂着外祖父外祖母的遗像,像片装在玳瑁框子
里,已经发黄,像片上的两个人以遥远模糊的目光俯瞰着他们的后代。孩子们从未
见过他们,死者的概念对于他们有时候是虚幻的,有时候却使他们非常惧怕。
  米生钻到了外祖父的红木大床下,让柴生和小碗来找他,米生尽量地将身子往
里缩,他的手撑到了潮湿发霉的墙砖上,咯嚓一声,一块旧砖掉落下来,米生的手
伸到了一个洞孔里,他好奇地在洞孔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只小木盒和一本薄薄的书
册。
  米主抱着这两件东西爬出来,他首先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放着许多各种形状的
金器,在幽暗的房间里熠熠发亮。米生把柴生和小碗叫过来,指着木盒对他们说,
知道吗?这是金子,我们不捉迷藏了,我们把金子拿到杂货店换糖块,偷偷地去,
别让爹娘知道。柴生说,这点东西能换几块糖呢?米生把木盒关好了掖在怀里,能
换一大堆,我分你们一半,但你们千万不能告诉爹娘。这时候小碗在抖动那本纸片
缝缀的书册,纸片已经发脆,噼啪地响,小碗说,这是什么?上面有好多字。米生
朝书册打量了一眼,抢过来扔回床底下,他说,这是一本书,书不值钱。
  他们悄悄地溜到了瓦匠街口的杂货店,米生踮起脚尖把木盒放到柜台上,他对
杂货店的老板娘说,里面是金子,我知道金子就是钱,你要换给我们许多糖块才行。
杂货店的老板娘打开木盒吓了一跳,半天才缓过神来,她走出柜台把门关上,然后
轻声细语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是保证不对大人说,我就给你们一大包糖块,你们
敢发誓打赌吗?米生不耐烦他说,我绝不会说,他们也不敢说,他们要是敢说我就
揍扁了他们,你就换吧。老板娘对兄妹三人扫视了一圈,最后犹犹豫豫地从柜台上
执出一包糖块,塞到了米生的怀里。
  连续几无米店兄妹三人从早到晚地嚼着糖块。米生上小学堂时书包里也装着糖
块。有时高兴了就分送几颗给别的孩子。米生还用那些糖块换来了许多弹弓、玻璃
弹子和香烟壳,米店夫妻整天忙于店堂的事务,无暇顾及孩子们的反常表现,直到
有一天小碗又打碎了一只茶杯,绮云狠狠地骂着小碗,小碗哭哭啼啼地申辩说,娘
老骂我,怎么不骂米生?米生偷了家里的金子换糖吃。
  绮云如雷击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杂货店的老板娘。正是早晨街上最热
闹的时候,许多人听见了绮云在杂货店里疯狂的哭骂声,他们挤进杂货店看热闹,
听绮云和杂货店老板娘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认
为这事对于米店一家来说可笑而又残酷,后来他们看见杂货店老板娘朝柜台上摔来
一只小木盒,绮云清点的时候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最后她咬着牙齿对杂货店老
板娘说,少了一副耳环,你想留就留着吧,就算老娘送你进棺材的陪葬。
  这天米生放学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气氛的异样,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五龙抱住了
他。一根麻绳唰唰几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后厅的房梁上,他
在空中痛苦地旋转着,看见父亲的脸充满恐怖的杀气,手里操着一根担米用的杠棒,
柴生和小碗畏缩在父亲的身后,抬脸望着他,谁告的密?是谁说出去的?米生突然
挣扎着狂叫起来,他看见妹妹小碗受惊似地跳起来,跑到母亲那边往她身上靠。米
生听见柴生在下面小声说,我没说出去,不关我什么事。
  绮云坐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苍白的
嘴辱不停地颤抖着,她推开小碗站了起来,突然躁怒地对五龙喊,打呀,打死他不
要你偿命,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见父亲的杠棒闪着寒光朝他抡过来,呼呼生风,起初米生还忍着疼痛,
不断重复一句话,小碗我杀了你。后来就不省人事了。杠棒敲击身体的沉闷的声音
像流沙,在他残存的听觉里渐渐散失。米生经常挨打,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米
生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绮云坐在灯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绮云
过来抱着米生的脑袋,哽咽着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们家的命根子,
你怎么能拿去换糖块吃?米生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从绮云的双臂中挣脱了,转过
脸看着布帐上的几个孔眼,从孔眼里可以看到后面的一张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
那张小床上,米生说,是小碗告的密,她发誓不说出去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杀
了她。
  米生这年刚满十岁,米生的报复意识非常强烈,这一点酷似他的父亲五龙,妹
妹小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米生复仇的目标。
  米生看见小碗在院子里跳绳,头上的小辫一摇一摆的。小碗已经忘了几天前的
事,她对米生喊道,哥,你来跳吗?米生站在仓房门口,阴郁地望着妹妹肮脏的挂
着鼻涕的小脸,米生摇了摇头说,我不跳,你也别跳了,我们爬到米堆上去玩,小
碗一路甩着绳子跳过来,她发现米生的眼神极其类似暴戾的父亲。小碗怯怯他说,
你不会打我吧?米生继续摇着头,他说,我不打你,我们到米堆上捉迷藏。
  米生牵着小碗朝米垛上爬。米生把小碗用力地朝米垛下面摁。你藏在米堆里,
别吭声,我让柴生来找你。米生喘着气说,这样谁也找不到你,爹娘也找不到你,
小碗顺从地缩起身子往米堆深处钻,最后只露出小小的脸孔和一条冲天小辫。小碗
说,快让小哥来找我吧,我透不过气来,米生说,这样露出脸不行,柴生会看见你
的,米生说着就拽过半麻袋米,用力搬起来朝小碗的头上倒去,他看见雪白的米粒
涌出麻袋,很快淹没了小碗的脑袋和辫子。起初新垒的米堆还在不停地松动坍陷,
那是小碗在下面挣扎,后来米堆就凝固不动了。仓房里出奇的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把仓房的柴门反
扣上,拎起书包跑出了家门,经过店堂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和两个伙计正在给一群
穿军装的士兵量米,母亲则坐在柜台后面编织一件桃红色的毛衣,他知道那是替自
己打的,他根本不想穿这件颜色的毛衣。
  下午五龙和伙计老王去仓房搬米,铁铲挥舞了几下,米垛上露出了一根冲天的
缠着红线的小辫,随着米垛沙沙陷落,小碗蜷缩的小巧的身体滚了下来,小碗的脸
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五龙把小碗抱起来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鼻息了,他看见小
碗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条绳子。
  意外的灾难使绮云几乎要发疯,她竭力支撑的精神在一天之内成为碎砖残瓦。
绮云抱着小碗冰冷的遗体坐在米店的门槛上,她在等待米生放学回家,街上的人对
小碗之死一无所知,他们看见绮云抱着小碗坐在米店的门槛上,以为是小碗生病了,
绮云抱着她在晒太阳。他们没有听见绮云的哭声。
  但是米生却没有回家。米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第三天五龙把小碗装进了一
口匆匆打就的薄皮棺材,在钉棺的时候五龙听见伙计老王说,米生在江边码头上,
我看见他在拾烂桔子吃,喊他他就跑,他还朝我扔石块,绮云嘭嘭地拍打着薄皮棺
材,边哭边喊,把他找回来,让他跟小碗睡一起,让他们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
我一个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着你们受罪了。
  五龙吐出嘴里的长钉,抓在手上,他冷冰冰地审视着绮云说,你喊什么?狠心
的女人,干脆你也进去吧,我来给你们盖棺钉棺。
  后来五龙在江边的一只空油桶里捉住了米生,米生当时正熟睡着,他的脸已经
被油污弄得乌黑难辨,梦中的神情显得惊悸不安,五龙把儿子紧紧地抱住,端详着
米生的整个脸部,五龙喃喃他说,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起杀心?你把
你的亲妹妹活活闷死了。
  打断米生的一条腿骨是绮云的主张,当五龙再次把米生吊到房梁上时,绮云哭
着说,打吧,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以后记住怎么做人,五龙掂着手里那根油光银亮
的杠棒,他对绮云说,这可是你让我打的,米生若是记仇该记你的仇了。绮云的身
体颤了颤,她背过脸低低地呜咽着,打吧,我背过脸不看,你就动手打吧,绮云用
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她还是听见了米生的一声惨叫和胫骨断裂的声音,咯嚓一
声,它后来一直频繁地出现在绮云的噩梦中。
  米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初次下地走动时一家人都紧张地注意他的腿,米生走
路时失去了平衡,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拐子。
  织云回了一趟米店。除了说几句常用的劝慰的话,织云也说不出什么,她和绮
云枯坐在前厅的两张靠椅上,听店堂里偶尔响起的嘈杂声,姐妹俩相对无言,织云
回想了一会儿小碗的粉红健康的脸和乌溜溜的眼珠,思绪很快地折到吕公馆的后园
里,后园又在闹鬼了。有一个夜晚她听见卧房的窗外有动静,推开窗子就看见了那
个黑衣黑裤的鬼魂。他正在朝后园的芍药花地里走。
  我真的看见了,那个鬼魂就是阿保。织云睁大惊惶的眼睛说,阿保跟活着时一
模一样,走路神气活现的,还摇晃着肩膀。
  绮云并没听见什么,她呆滞地望着织云湿润的涂过口红的嘴唇,仍然陶醉在自
己的悲痛中。
  他们说那不是鬼魂,是活人,是阿保来找六爷报仇了。可我还是不相信,阿保
的东西都让六爷割下来了,他怎么会不死呢?
  别说了,我没心思听,绮云厌烦地打断了织云的话。
  也许阿保让哪个神仙救活了?织云沉思着作出了一个推断,她抚摸着腕上的翡
翠手镯说,他们都怕极了,六爷也有点害怕,每天睡觉都有六个家丁守在床边,可
我一点也不怕,我和阿保毕竟有过情分,他会捉别人不会捉我的。
  捉的就是你,绮云突然对织云恶声恶气他说,归根结底,你是我们家的祸根,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活不成也死不了,想哭都没有眼泪。
  对绮云常年累月的攻击,织云其实也听惯了,但这次不比寻常。织云再也不能
忍受,她红着眼睛拂袖而走,边走边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进这个破门,我才不愿
意做你的出气筒,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没你这个妹妹,你也别求我办什
么事,织云气鼓鼓地走到店堂里,被五龙拦住了,五龙说,怎么急着要走?留下吃
晚饭吧,他的手很自然地过来在织云的乳峰上捏了一把,织云扬手扇了五龙一记耳
光,她骂道,畜生,这种日子你还有好心情吃老娘的豆腐,你还算个人吗?
  织云又是伤心而归,这一走果然兑现了无意的誓言,织云没有再回过瓦匠街的
米店。多年来她一直在吕公馆里过着秘不传人的生活,红颜青春犹如纸片在深宅大
院里孤寂地飘零,瓦匠街的人们知道织云做了六爷的姨太太,却无从知道她在六爷
膝下的卑微,她的虚幻的未来和屈辱的现实。只有绮云知道,吕家上上下下都歧视
织云,甚至抱玉也从来不肯喊一声娘。
  几天后城北一带的居民都听见了来自吕公馆的爆炸声,那是午夜时分,爆炸声
持续了很长时间,有时沉闷,有时清脆,男人们披衣出门,站在街上朝北张望,北
面的夜空微微泛红,可以看见一股庞大的烟雾冉冉地升腾,空气中隐约飘散着硫磺
和焦铁的气味。他们一致判断出事的地点是吕公馆,是吕公馆出事了。
  关于吕家爆炸的消息也在瓦匠街上不胫而走,目击者说有人引爆了后院私设的
弹药库,吕家的半座园子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吕家被炸死了许多人,剩下的人都坐
上一辆大卡车往火车站去了。五龙站在人群里大声问,还剩下了谁?目击者是街口
的小皮匠,他了解五龙与吕家婉转的关系,他说,六爷连一根汗毛也没伤着,他站
在卡车上还是吆五喝六的。还有抱玉,抱玉也活着,但是我没看见织云,也许织云
被炸死了。五龙又问,你知道是推干的吗?小皮匠迟疑了一会儿,用一种不确切的
语气说,听说是阿保,可是阿保已经死了十年啦,怎么可能?不然就是阿保的鬼魂?
这也不可能,一个鬼魂不会引爆弹药库。小皮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最后对众人说,
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
  五龙和绮云赶到吕公馆的废墟上时,所有的死者都被迁往野外的乱坟堆了,昔
日象征着金钱和势力的深宅大院到处残垣断壁,草木被烧成了焦黑的炭条,绮云在
废墟上茫然地走着,突然看见砖缝中夹着的一团绿光、她弯下腰不由叫了一声,翡
翠手镯:绮云把手镯从砖缝里抠出来,脸色苍白如雪,手镯明显地被火焰烧烤过,
留下了处处烟痕,绮云撩起衣襟擦拭着失而复得的翡翠手镯,泪水忍不住流到面颊
上。绮云哽咽着说,我早料到织云不会有好结局,我没想到她死得这么惨,这么冤
枉。五龙抬脚踢飞了一根圆形的铁管,他认得那是来复枪的枪膛,五龙追着那根铁
管跑了几步,回过头对绮云说,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的,我们都会死,你哭什
么?织云早死其实是她的福气。
  绮云把翡翠手镯套到手腕上,忽然觉得这不吉利,又摘下来包到手帕里,这时
候她听见五龙远远地问,你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听说是阿保,听说阿保还活着。
  如果我说是我干的,你相信不相信?
  绮云吃惊地看着五龙,五龙盘腿坐在后园唯一残存的石凳上,双手把玩着那根
圆形铁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有点像一个撒谎的孩童,更像一个真正的凶手,
绮云面对着五龙沉默了很久,后来她说,我相信,因为你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男人。

  绮云在清扫父亲留下的北屋时,从床底下扫出了那本家谱,所有的册页都已被
地气浸潮,家谱上布满了霉斑和水渍,绮云随意翻动册页,许多冯姓先人的名字像
蚂蚁般掠过视线,最后是她的父亲的名字,显然家谱到父亲这一代役有续修,也许
他在世时就觉得没有修家谱的必要了。绮云注视着那些空白的旧纸,心情悲凉如水,
她把它放到窗台上晾晒,心里浮生了续修家谱的念头。
  第二天街东的小学教员如约来到米店,他带来了宣纸和笔墨。绮云送上一碗莲
心红枣汤后,呆呆地看着小学教员在陈泥砚台上磨墨。小学教员浏览了一遍冯家的
五十三代家谱,他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五十四代怎么续,五十四代没有男丁。绮
云想了想说,就写下五龙的名字,就让那畜生上冯家的家谱吧。你在我爹的名字下
写上冯五龙。他好歹是个男人,我的名字不能写就写他的吧。小学教员在写字的时
候听取绮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自怨自艾他说,我不是男人,我只能让那畜生上冯
家的家谱了。
  冯家的第五十五代自然是米生和柴生,小学教员在写完冯米生三个字后,怀着
一种别样的心情加一行蝇头小楷,腿有残疾,系亲父棍殴所致,他知道五龙不会认
得这些字,他不怕五龙。他正想对一旁的绮云解释什么,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
的脚步声,是五龙从外面回来了。
  绮云走出前厅看见五龙拖着两只米箩往仓房里钻,绮云跟过去问,店堂里不缺
米,你又担米干什么?五龙闷着头用竹箕往米箩里倒米,他说,码头兄弟会换了个
帮主,他说只要我缴上一担米,就收我入伙,绮云厉声说,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
你就是上山当土匪我也不管,可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五龙不再理睬绮云,他装满
了米挑着箩就往外面走,绮云冲上去抱住米箩下放。她嘴里不停地骂着,败家的畜
生,你吃了我的不够,还要往外拿,我不准你把米挑出米店。五龙卸下了肩上的米
担,抓着扁担焦灼而仇恨地盯着绮云,我说过你别拦我,我想干的事一定要干,你
拦也拦不住。五龙说着挥起扁担朝绮云抓着米箩的手砍去。在绮云的哭泣和呻吟声
中,五龙挑着一担米走出了米店,他的脚步沉着平稳充满弹性。
  小学教员在窗前看见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五龙担米离店后他重新坐到桌前,
打开业已修讫的冯家家谱,在第五十四代冯五龙的名字下面写了一个问号,然后他
再执小楷,在右侧的空白处添了一行字:码头兄弟会之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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