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王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铜尺山的峰峦后
面。我在近山堂前晨读,看见一群白色的鹭鸟从乌桕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近
山堂的朱廊黑瓦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啭和几片羽毛,我看见我的手腕上、
石案上还有书册上溅满了鹭鸟的灰白稀松的粪便。是鸟粪,公子。书童用丝绢替我
擦拭着手腕,他说,秋深了,公子该回宫里读书了。
  秋深了,燮国的灾难也快降临了。我说。前来报丧的宫役们就是这时候走近近
山堂的,他们手执一面燮国公的黑豹旄旗,满身缟素,头上的丧巾在风中款款拂动。
走在后面的是四名抬轿的宫役,抬着一项空轿,我知道我将被那顶空轿带回宫中。
我将和我敬重或者讨厌的人站在一起,参加父王的葬礼。
  我讨厌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亲,是统治了燮国三十年的燮王。现在他的灵
柩安置在德奉殿中,周围陈列着几千朵金黄色的雏菊,守灵的侍兵们在我看来则像
一些墓地上的柏树。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级台阶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携我而上的,
我不想站在这里,我不想离灵柩这么近。而我的异母兄弟们都站在后面,我回过头
看见他们用类似的敌视的目光望着我。他们为什么总喜欢这样望着我?我不喜欢他
们。我喜欢看父王炼丹的青铜大釜,它现在被我尽收眼底,我看见它孤单地立于宫
墙一侧,釜下的柴火依然没有熄灭,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飘散氤氲的热气,有一个老
宫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认识那个老宫役孙信,就是他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
山坡上砍柴,他看见我就泪流满面,一腿单跪,一手持柴刀指着燮国的方向说,秋
深了,燮国的灾难快降临了。有人敲响了廊上悬挂的大钟,德奉殿前的人一齐跪了
下来,他们跪了我也要跪,于是我也跪下来。我听见司仪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在寂然
中响起来,先王遗旨。王遗旨。遗旨。旨。祖母皇甫夫人就跪在我的旁边,我看见
从她的腰带上垂下的一只玉如意,它被雕刻成豹的形状,现在它就伏在台阶上,离
我咫尺之遥。我的注意力就这样被转移了,我伸出手悄悄地抓住了玉如意,我想扯
断玉如意上的垂带,但是皇甫夫人察觉了我的用意,她按住了我的那只手,她轻声
而威严地说,端白,听着遗旨。我听见司仪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司仪加重了语气
念道,立五子端白承袭燮王封号。德奉殿前立刻响起一片嘤嘤嗡嗡之声,我回过头
看见了母亲孟夫人满意而舒展的笑容,在她左右听旨的嫔妃们则表情各异,有的漠
然,有的却流露出愤怒而绝望的眼神。我的四个异母兄弟脸色苍白,端轩紧咬着他
的嘴唇,而端明咕哝着什么,端武朝天翻了个白眼,只有端文故作镇静,但我知道
他心里比谁都难受,端文一心想承袭王位,他也许没想到父王会把燮王王位传给我。
我也没想到,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如此突然地成为燮王,那个炼丹的老宫役孙信对我
说,秋深了,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可是父王的遗诏上写着什么?他们要让我坐
在父王的金銮宝座上去啦。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十四岁,我不知道为什
么挑选我继承王位。祖母皇甫夫人示意我趋前接旨,我向前走了一步,老迈的司仪
捧出了父王的那顶黑豹龙冠,他的动作颤颤巍巍,嘴角流出一条口水的粘液,使我
为他担忧。我微微踮起脚,昂着头部,等待黑豹龙冠压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有点害
羞和窘迫,所以我仍然将目光转向西面宫墙边的炼丹炉,司炉的老宫役孙信坐在地
上打盹,父王已经不再需要仙丹,炼丹的炉火还在燃烧。为什么还在燃烧?我说。
没有人听见我的话。黑豹龙冠已经缓慢而沉重地扣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我的头顶很
凉。紧接着我听见德奉殿前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不是他,新燮王不是
他。我看见从嫔妃的行列中冲出来一个妇人,那是端文和端武的母亲杨夫人,我看
见杨夫人穿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拾级而上,径直奔到我的身边。她疯狂地摘走我的黑
豹龙冠,抱在胸前。你们听着,新燮王是长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杨夫人高声大
叫着,从怀里掏出一页宣纸,她说,我有先王遗诏的印件,先王立端文为新燮王,
不是端白。遗诏已经被人篡改过啦。德奉殿前再次哗然。我看着杨夫人把黑豹龙冠
紧紧抱在胸前,我说,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本来就不喜欢。我想趁乱溜走,但祖母
皇甫夫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一群侍兵已经上去擒住了疯狂的杨夫人,有人用丧带塞
住了她的嘴。我看见杨夫人被侍兵们抬下去,迅速离开了骚动的德奉殿。我愕然,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登基的第六天,父王的灵柩被运出了宫中。出
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涌向铜尺山的南麓,那里有燮国历代君王的陵墓,也有我早夭的
同胞兄弟端冼的坟穴。路上我最后一次瞻仰了父王的遗容,那个曾经把玩乾坤的父
王,那个英武傲慢风流倜傥的父王,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楠木棺椁里。我觉
得死是可怕的。我从前认为父王是不死的,但他千真万确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
木躺在巨大的棺椁里。我看见棺椁里装满了殉葬品,有金器、银器、翡翠、玛瑙和
各种珠宝,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的,譬如一柄镶有红宝石的短铜剑,我很想俯身去
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随便猎取父王的殉葬品。车马都停在王陵前的洼地上,等待着
宫役们运来陪葬嫔妃们的红棺。他们是跟在我们后面的。我在马上数了数,一共有
七口红棺。听说陪葬的嫔妃们是昨夜三更用白绢赐死的,她们的红棺将从上下东西
的方向簇拥父王的陵墓,组成七星拱月的吉祥形状。我还听说杨夫人也已被赐死殉
葬,她拒死不从,她光着脚在宫中奔逃,后来被三个宫役追获,用白绢强行勒毙了。
七口红棺拖上王陵时,有一口棺木内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众人大惊失色。后来我亲
眼看见那口棺盖被慢慢地顶开了,杨夫人竟然从棺中坐了起来,她的乱发上沾满了
木屑和赤砂,脸色苍白如纸,她已经无力重复几天前的呐喊。我看见她最后朝众人
摇动了手中的遗诏印件,很快宫役们就用沙土注满了棺内,然后杨夫人的红棺被重
新钉死了,我数了数,宫役们在棺盖上钉了十九颗长钉。

  我对于燮国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僧人觉空。他是父王在世时为我指定的师傅。
觉空学识渊博,善舞剑弄枪,也善琴棋书画。在近山堂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里,觉
空跟随我左右,他告诉我燮国的二百年历史和九百里疆域,历代君王的业迹和战死
疆场的将士故事,他告诉我燮国有多少山脉多少河流,也告诉我燮国的人民主要以
种植黍米和狩猎打鱼为生。我八岁那年看见过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灯时分,那
些小鬼就跳到我的书案上,甚至在棋盘的格子里循序跳跃,使我万分恐惧。觉空闻
讯赶来,他挥剑赶走了白色的小鬼。因此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崇拜我的师傅觉空了。

  我把僧人觉空从近山堂石到宫里。觉空趋前跪拜时神色凄清,手执一部书页翻
卷的论语。我看见他的袈裟上绽开了几个破洞,麻履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
  师傅为何手持论语上殿?我说。
  你还没有读完论语,我折页做了记号,特意呈上请燮王将书读完。觉空说。我
已经成为燮王,为何还要纠缠我读书?燮王如果不再读书,贫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
去了。不许回寺。我突然大叫起来,我接过觉空手中的论语,随手扔在龙榻上,我
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走了谁来替我驱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们现在已经长大,
它们会钻到我的帐帷里来的。我看见两侧的小宫女都掩口而笑,她们明显在窃笑我
的胆怯。我很恼怒,我从烛台上拔下一支烧着的蜡烛,朝一个小宫女脸上砸去。不
许笑。我厉声叫道,谁再笑我就让她去王陵殉葬。宫苑中的菊花在秋风里怒放,我
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讨厌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黄颜色。我曾经让园丁铲除宫
苑中的所有菊花,园丁嘴上唯唯诺诺,暗地里却将此事禀报了祖母皇甫夫人,后来
我才知道在宫苑中遍植菊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爱菊花,而且皇甫夫人坚持
认为菊花的异香对她的头晕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经悄悄地告诉我,祖母皇甫
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菊花,她让宫厨们把菊花做成冷菜和汤羹,那是她长寿和治病
的秘诀。我听了不以为然。菊花总是让我联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觉得吞食菊花就像
吞食死人腐肉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钟鼓齐鸣,我上朝召见大臣官吏,当廷批阅奏章。那时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
孟夫人就分坐于两侧。我的意见都来源于她们的一个眼色或一句暗示。我乐于这样,
即使我的年龄和学识足以摒弃这两位妇人的垂帘听政,我也乐于这样以免去咬文嚼
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盖上放着一只促织罐,罐里的黑翼促织偶尔会打断沉闷冗长
的朝议,发出几声清朗的叫声。我喜欢促织,我只是担心秋凉一天凉似一天,宫役
们去山地里再也找不到这种凶猛善斗的黑翼促织了。我不喜欢我的大臣宫吏,他们
战战兢兢来到丹陛前,提出戍边军营的粮饷问题和在山南实行均田制的设想,他们
不闭上嘴,皇甫夫人不举起那根紫檀木寿杖,我就不能罢朝。我不耐烦也没有办法,
僧人觉空对我说过,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闲言赘语和飞短流长中过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端庄温婉的仪容,互相间珠联璧合,辅政
有方,但是每次罢朝后两位夫人免不了唇枪舌剑地争执一番,有一次群臣们刚刚退
出恒阳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记耳光。我感到很吃惊,我看见孟夫人捂着脸
跑到幕帘后面去了,她在那里偷偷地啜泣,我跟过去望着她,她边泣边说,老不死
的东西,早死早好。我看见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一张美丽而咬牙切齿的脸。
从我记事起,这种奇特的表情就在母亲孟夫人脸上常驻不变。她是个多疑多虑的妇
人,她怀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怀疑的具体对象是先王的宠妃黛娘。
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肮脏的冷宫。我知道那是犯有过错的嫔妃们的受难地。

  我偷偷地去过后面的冷宫。我想看看黛娘被割去十指的手是什么样子。冷宫确
实阴冷逼人,庭院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我从木窗中窥见了昏睡的黛娘,她睡在
一堆干草之上,旁边有一只破朽的便桶,那股弥漫于冷宫的酸臭味就是从便桶中散
发的。我看见黛娘翻了个身,这样她的一只手就面向我了,它无力地垂放在草堆上,
垂放在一缕穿窗而过的阳光里晾晒。我看见那只手形如黑饼,上面溃烂的血痂招来
了一群苍蝇,苍蝇无所顾忌地栖息在黛娘的残手上。我看不见黛娘的脸。宫中妇人
如云,我不知道谁是黛娘。有人告诉我,黛娘就是那个善弹琵琶的妃子。我想不管
她是谁,一旦被割除十指就无法再弹琵琶了。在往后的欢庆佳节中,不知是否还会
有美貌的妇人在花园里怀抱琵琶,拨弄珠玑撞玉的仙境般的音乐?我不怀疑黛娘曾
经买通宫厨,她在我胞兄端冼的的甜羹里下了砒霜。但我对割除十指的方法心存疑
窦。我曾询问过母亲孟夫人,孟夫人沉吟了片刻回答道,我恨她的手。这个回答不
能使我满意,我又去问过师傅觉空,觉空说,这很简单,因为黛娘的手能在琵琶弦
上弹奏美妙的音乐,而孟夫人不会弹琵琶。
  到我登位为止,梧桐树林里的冷宫大约幽禁了十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入夜时分
从冷宫飘来的啼哭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对此厌烦透顶,却无法制止冷宫的夜半哭
声,那是些脾性古怪置生死于度外的妇人,白天蒙头大睡,到深夜就精神矍铄,以
凄厉哀婉的哭声摇撼我沉睡的大燮宫。我对此真的厌烦透顶,我不能让宫役们用棉
花团塞住那些妇人的嘴巴,冷宫是禁止随意进出的。我的师傅觉空建议我把它当作
夜宫中正常的声音,他说这种哭声其实和宫墙外更夫的铜锣声是一样的,既然更夫
必须随时报告夜漏的消息,冷宫里的嫔妃也必须以哭声迎接黎明的到来。你是燮王。
僧人觉空对我说,你要学会忍受一切。我觉得僧人觉空的话听来很费解,我是燮王,
为什么我要忍受一切?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有权毁灭我厌恶的一切,包括来自梧桐
树林的夜半哭声。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刑吏,我问他有没有办法使那些妇人哭不
出声音,他说只要剜去她们的舌头她们就哭不出声音来了。我又问他剜去舌头会不
会死人,刑吏说只要剜得准就不会死人。我说那你们就去剜吧,我再也不要听她们
的鬼哭狼嚎了。
  这件事是在绝对秘密下进行的,除了刑吏和我谁也不知道。刑吏后来提了一个
血淋淋的纸包来见我,他慢慢把纸包打开,一边对我说,这回她们再也哭不出声音
来了。我朝纸包睇视了一眼,那些爱哭的嫔妃们的舌头看上去就像美味的红卤猪舌
一样。我赏了刑吏一些银子,吩咐他说,千万别告诉皇甫夫人,她若问起来就说她
们自己不小心把舌头咬断了。那天夜里我很不安,冷宫的方向果然寂静无声,除了
飒飒的秋风落叶和间或响起的夜漏梆声,整个燮王宫都是一片死寂。我在龙榻上辗
转反侧,想起我下令割去了那些可怜的妇人的舌头,突然觉得有点害怕,现在没有
什么声音来折磨我的听觉了,我反而更加难以入眠。榻下的宫女闻声而起,她说,
殿下要解手吗?我摇了摇头。我望着窗外半暗半明的灯笼和蓝紫色的夜空,想像冷
宫中的妇人们欲哭无声的景象。为什么这么寂静?没有声音我也睡不着,我对宫女
说,你去把我的蛐蛐罐拿来吧。宫女抱来了我心爱的蛐蛐罐,后来我每夜听着黑翼
促织清脆的鸣叫入睡,我感到一丝忧虑,秋天一旦过去,我豢养的大批促织一旦在
第一场大雪中死去,那时候我该怎样打发漫漫长夜呢?我为我让刑吏犯下的罪孽惴
惴不安。我暗暗观察了皇甫夫人和丞相大臣们对此的反应,他们似乎毫无察觉。有
一天在罢朝之后我问皇甫夫人最近是否去过冷宫,我说那些妇人竟然把自己的舌头
咬断了。皇甫夫人慈爱地注视着我良久,最后她叹了口气说,怪不得这几夜一片死
寂,我每夜都睡不着觉。我说,祖母喜欢听那些妇人半夜的哭声吗?皇甫夫人不置
可否地微笑着,她说,剜了就剜了,只是千万别让风声走漏到宫外,我已吩咐过有
关宫人,谁走漏风声就剜掉谁的舌头。我心中的石头坦然落地。祖母皇甫夫人的惩
罚方式原来与我如出一辙,这使我感到一丝慰藉和一丝茫然。看来我并没有做错什
么。我把冷宫里十三位妇人的舌头割下来了,但皇甫夫人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冶炼仙丹的青铜大釜依然耸立在宫墙一侧,釜下的炭火业已熄灭,以手指扪及
变色的青铜,青铜竟然还是温然灼人的。已故的先王常年服用仙丹,炼丹师傅是他
从遥远的蓬莱国重金聘来的。蓬莱仙丹未能延长先王羸弱而纵欲的生命,在先王驾
崩的前夜炼丹师傅从宫中逃之夭夭,证明那种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仙丹只是一颗骗
人的泥丸。
  司火的老宫役孙信已经白发苍苍,我看见他在萧瑟的秋风中徘徊于炼丹炉前,
俯身拾取着地上的残薪余灰。我每次经过炼丹炉前,孙信就双手捧起一堆灰烬跪行
而至,他说,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
  我知道老宫役孙信是个疯子。有人想将他逐出宫中,被我阻拦了。我不仅喜欢
孙信,而且喜欢重复他的不祥的咒语。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手中炼丹留下的灰烬。我
说,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快要降临了。当我身边簇拥着那些谄媚的赔笑的宦官宫
吏,我时常想起老宫役孙信那张悲哀的泪光盈盈的脸,我对他们说,你们傻笑什么?
火已熄灭,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秋天的猎场满目荒芜,灌木丛和杂草齐及我的
腰膝,烧山赶兽的火堆在山坡上明明灭灭,铜尺山的谷地里弥漫着草木焚烧后的焦
味,而野兔、狍子、山鹿就在满山的烟蔼中匆匆奔逃。我听见狩猎者的响箭声和欢
呼声在铜尺山山谷里此起彼伏地回荡。我喜欢一年一度的宫廷围猎的场面。策马持
弓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所有的男性主族成员都参加了这次围猎。在我的红鬃矮马
后紧跟而上的是我的那些异母兄弟。我看见三公子端武和他的胞兄端文,他们神色
阴郁或者趾高气扬,我还看见文弱的二公子端轩和蠢笨的四公子端明,他们像跟屁
虫一样跟在我的后面,除此之外,随行的还有我的师傅僧人觉空和一队担任守卫的
紫衣骠骑兵。
  我的帝王生涯中遭受的第一次暗算就发生在围猎场上。我记得一只黄褐色的野
山鹿从我的马前一掠而过,它的美丽的皮毛在灌木丛中闪闪烁烁,我纵缰而追,听
见觉空在后面喊,小心,小心暗箭机关。我回过头,那支有毒的暗箭恰好掠过我的
白翎头盔,这个瞬间令周围的随行惊出一身冷汗。我也被吓了一跳。僧人觉空策马
过来,把我抱上了他的马鞍。我余悸未消地摘下白翎头盔,发现那棵雪白的雁翎已
经被箭矢射断。谁在施放冷箭?我问觉空,谁想害我?觉空朝四面的山坡树林眺望
着,沉默了良久说,你的仇人,我说,谁是我的仇人?觉空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
吧,谁现在躲得最远,谁就是你的仇人。我发现我的四位异母兄弟突然都消失不见
了。他们肯定躲在某片隐蔽的树林后面。我怀疑那支冷箭是大公子端文射来的,在
我们兄弟五人中,端文的箭法最好,也只有阴险乖戾的端文,会设计出如此天衣无
缝的暗杀圈套。号兵吹动画角召集回宫时,端文第一个策马回营,他的肩上扛着一
只獐子,马背上还拴着五六只野兔和山鸡。端文的箭筒上沾满了牲灵的黑血,他的
白袍上也溅上了斑斑血印。我看见他的倨傲的微笑和跃马驰骋的英姿,心里忽然涌
上一种古怪的感觉。我想那位被殉葬了的杨夫人的话也许是真的,端文很像已故的
父王,端文很像新燮王,而我却一点也不像。陛下射中野物了吗?端文在马上以一
种镇定自若的语气问我,陛下的马上怎么空无一物?
  我差点被暗箭射中。你知道是谁射的吗?我说。不知道。陛下皮毛未损,而我
百步穿杨,我想那肯定不是我的箭矢。端文微微弯下腰,脸上仍然傲气逼人。不是
你就是端武,我饶不了施放暗箭的人。我咬着牙说。我狠狠地挥打了马鞭,让红鬃
马径直驰离了猎场。我听见秋风在我耳边呜咽,山谷里的荒草在马蹄下发出断裂之
声。我的心像秋天的铜尺山一样充满肃杀犯气氛。我对那支暗箭耿耿于怀,它使我
心悸也使我暴怒,我决定像孟夫人惩治黛娘那样,让刑吏把端文端武兄弟的手指剁
断,我再也不想让他们弯弓射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围场事件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我母亲孟夫人在第二天的朝议中当众哭哭啼
啼起来,她要求皇甫夫人和臣相们主持正义,严惩端文端武兄弟。而皇甫夫人则显
出见多识广雍容大度的样子,她劝慰孟夫人道,这类事情我见得多了,你用不着惊
慌失措。不能光凭猜测冤枉端文和端武,我自然有办法查明谁是凶手,到水落石出
之时再严惩凶手还来得及。孟夫人对皇甫夫人的话置若罔闻,她认为皇甫夫人一贯
袒护端文端武兄弟,孟夫人坚持要将端文端武传到繁心殿前当众盘诘,皇甫夫人则
不允许在朝政中穿插宫内私事。我看见传令的宦官在丹陛前进退两难,满面惶惑的
样子。我觉得这个场面十分滑稽,不禁嘻嘻笑起来。在长久的僵持中皇甫夫人的慈
祥的脸勃然变色,她举起了紫檀木寿杖让臣相们退下。紧接着我看见她手中的寿杖
划了一个弧圈,砰然落在我母亲孟夫人的华髻上。孟夫人嘶哑而尖厉地叫了一声,
孟夫人骂了一句粗鄙而下流的市井俚语。
  我惊呆了。退出繁心殿的臣相们在台阶上频频回首张望。我看见皇甫夫人气得
浑身哆嗦,她走近孟夫人,用寿杖的顶端捅着孟夫人的嘴,你嘴里在骂什么?皇甫
夫人一边捅一边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让你这个豆腐铺的贱婢做了一国之后。
到现在你改不了满嘴的污言秽语,你怎么还有脸坐在繁心殿上?孟夫人开始呜呜地
哭泣起来,她任凭皇甫夫人的寿杖在嘴唇四周捅戳,我不骂了,孟夫人边哭边说,
我让你们串通一气去暗算端白吧,我要死了你们就放心了。端白不是你的儿子,端
白是燮国的君主。皇甫夫人厉声训斥道,倘若再不顾体统哭哭闹闹的,我会把你撵
回娘家的豆腐铺去,你只配做豆腐,不配做燮王的母后。我觉得她们的争执愈来愈
趋于无聊,我趁乱悄悄溜出了繁心殿,刚刚走到大桂花树下,迎面奔来一个锦衣戎
装的军士,看见我就跪下,边疆外寇侵犯,西线邹将军有急信呈交陛下。我瞥了眼
他手中插有三支鸡毛的信件,我说,我不管,你把信交给皇甫夫人去吧。我纵身一
跃,从桂花树上折下一枝香气馥郁的桂花,我用桂花枝在跪着的将士臀部上抽了一
下,我不管你们的事,我边走边说,你们成天送这送那让我头疼。外寇侵犯?打退
他们不就行了?
  我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先王的炼丹炉前,夕阳余晖使青铜
大釜放射出强烈的紫光,我似乎依稀看见一颗棕色的药丸在滚沸的水中旋转的情景,
我觉得熄灭多时的炼丹炉仍然散出古怪的药味和灼人的热气,我的红蟒龙袍很快就
被汗浸湿了,先王的炼丹炉总是这样令我出汗不止。我挥起桂花枝抽打那只会旋转
的铜盆时,老宫役孙信从炼丹炉后面闪了出来,他像个幽灵突然闪了出来。我吓了
一跳,我看见孙信的神色依然悲哀而癫狂,他的手里捧着一支断箭想献给我。你从
哪儿拾到的断箭?我诧异地问。
  铜尺山。围场。孙信手指西北方向,他的枯裂的嘴唇像树叶一样颤栗着说,是
一枝毒箭。
  我又想起围猎途中的事变,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沮丧,施放暗箭的人现在受到
了祖母皇甫夫人的庇护,而那支毒箭现在竟然落到了疯子孙信的手里。我不知道孙
信是怎么找到它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它献给我。
  把箭扔掉吧,我对孙信说,我不要它,我知道是谁放的这支暗箭。暗箭已发,
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孙信轻轻地扔掉断箭,他的眼睛里再次噙满浑浊的泪水。

  我觉得老疯子孙信很有意思,他对于事物的忧患使我耳目一新。在所有的宫役
奴婢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老疯子孙信,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都对此表示过
不满,但我从幼年起就和孙信保持着异常亲昵的关系,我经常拉着他在空地上玩跳
格子的游戏。别哭啦。我掏出汗巾在孙信脸颊上擦了擦,拉住了他的手,我们来跳
格子吧,我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跳格了玩了。跳格子吧,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孙信喃喃地说着抬起了左腿膝盖,他在方砖地上跳了几步,一、二、三,孙信说,
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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