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
                      我为什么不会写杂文(代序)

                                     苏童

  非小说文字中。我最喜欢阅读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出的伟大的杂文。记得以
前读鲁迅先生的文章,读到那个著名的一口痰和一群人的片段时,一种被震惊的快
感使我咧嘴大笑,自此我的心目中便有了这种文体的典范和标准。
  世界在作家们眼里是一具庞大的沉重的躯体,小说家们围着这具躯体奔跑,为
的是捕捉这巨人的眼神、描述它的生命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甚至对巨人的梦境也孜
孜不倦地作出各自的揣度和叙述,小说家们把世界神化了,而一些伟大的杂文作家
的出现打乱了世界与文字的关系,这些破除了迷信的人把眼前的世界当做一个病人,
他们是真正勇敢而大胆的人,他们皱着眉头用自制的听诊器在这里听一下,那里听
一下,听出了这巨人体内的病灶在溃烂、细菌在繁衍,他们就将一些标志着疾病的
旗帜准确地插在它的躯体上。自此,我们就读到了一种与传统文学观念相背离的文
字,反优美、反感伤、反叹息、反小题大作、反晴蜒点水、反隔靴搔痒,我们在此
领教了文字的战斗的品格,一种犀利的要拿世界开刀的文字精神。
  作家如我,多年来睁大眼晴观察着世界这个巨人,观察它的眼神,但有时候它
睡着了,没有眼神,我坐在它的口腔附近,能闻见它的鼻息和一些隐隐的口臭。作
家如我,有时候企图为世界诊病,也准备了一把手术刀,一些标识疲病的旗帜,在
这巨人的身边忙碌,但我发现我无法翻动它的巨大的沉重的躯体,我无从下手,当
我的手试探从巨人的腋下通过时,我感受到巨人真正的力和重量,感受到它的体温
像高炉溶液使你有灼痛的感觉,我感到恐惧,我发出了胆怯的被伤害了的惊叫。作
家如我,在世界这个巨人身边扶指叹息,一筹莫展,而手中精心准备的那些五颜六
色的旗帜受不了主人的犹豫和无能,旗帜作出背叛的决定,它们一改初衷,改换做
了节日彩旗,发出一种类似欢迎的嗜杂声,使我的处境更加荒诞,使我的恐惧更加
恐惧。作家如我,最后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指出世界患了牙周炎。听者说,我早就
知道了,几乎人人都有牙周炎。我觉得额面扫地,我俯身倾听世界的内脏的声音,
我听到了一些罗音,我知道世界的肺部也许受到了感染,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别人,
但听众也背叛了我,他们不告而别,而我终于发现我是白忙一场,更重要的是我觉
得不管是谁有点罗音都没什么,就医学常识来说有点罗音不碍大事,我想我在忙些
什么屁事,世界睡觉我为什么不睡,于是我怀着虚无的激情躺在这巨人的脑袋边,
一起睡上一觉。
  人要是睡着了除了做梦,什么也干不了,所以我的梦的产量很高,所以一直没
写出鲁迅那样的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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