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年初                   第一章


                             

    一早起来,大阳厂的党委书记周天的心里全是厂子的烂事,乱糟糟的理不清楚。
去年年底厂里开订货会,供销处的李敏嫁给了南方公司霍主任的儿子,跟南方公司
订了一千万的合同,后来霍主任一高兴,又追加了几千万的合同。于是厂里又忙成
了一锅粥,各车间又热闹起来了,昨天南方公司刚刚打过来一千多万的预付款,弄
到服务公司的帐上。还没敢打到厂里的帐上,怕银行收走。这点钱怎么使用,厂长
刘志明的意思是先给工人开工资,总工陈英杰要先投入原材料。还没最后定下来呢。

    周天想着,就起来做饭,女儿周小曼这几天没回来。小曼在一家外企上班,挺
忙。周小曼没考上高中,自费上了职工大学,刚刚毕业,自己找了同学介绍到这家
外企。周天想到小曼就发愁,刚刚十八岁的女孩子,就谈开了恋爱,男朋友已经换
了好几个了,这年头真是乱了。周天就格外想念死去的妻子,如果妻子在,小曼也
许不会学得这样张狂。周天一边乱想,就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包方便面,仍下碗去了
厂里。

    周天进了办公楼,看看表,还不到上班时间,组织部长方瑜已经在擦楼道了。

    周天问方瑜:“你不是说要去海南看孩子嘛,什么时候走啊?”方瑜忧郁地叹
口气:“还没说准呢。再说吧,孩子今年考中学,正在复习,我一去,也怕耽误他
学习。”

    方瑜说着眼睛就红了。方瑜的爱人赵玉刚是市委宣传部的,前几年下海了,到
海南办公司,听说发了财。后来就在海南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上个月跟方瑜
离婚了,还把孩子带走了。周天心想,孩子跟着赵玉刚也不受治,你方瑜还有什么
不放心的呢。真是女人的心思。周天说:“你还是去一趟吧。孩子也想你了。不行
你也调过去算了,让赵玉刚给你找个单位,咱们厂现在这样子半死不活的,真是也
没什么呆头了。”周天说完了又后悔,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合适了。方瑜是极要强
的女人,让她去求赵玉刚,等于是骂她呢。方瑜却不在意地笑笑:“你怎么老说泄
气话啊?我现在天天盼着咱们的换代产品呢。WT要是成了,咱们厂也就有救了。”
周天看着方瑜,苦笑笑,心里说WT还不定成不成呢。就转身进了办公室。他这些日
子很怕单独跟方瑜在一起,他知道方瑜对自己有那种意思,他也喜欢方瑜,可他心
里有障碍。现在方瑜离了婚,自己也不敢有这个想法,自己现在就管不了周小曼,
真娶了方瑜,方瑜还得跟着操心,那就对不住方瑜了。周天在办公室坐下,抽了支
烟,一阵疲劳从心底涌上来。他已经当了两届书记,上一届厂长老许光吹了两年大
话,什么正经事也没干出来,临下台跑到海南做生意了。刘志明是个干事的人,一
上台就和总工陈英杰、副厂长郑一东研制WT数控机床,一来二去总算有点眉目了,
可就是缺钱,差临门一脚。刘志明想去国外考察一下市场,可局里不同意。也不知
道局里想什么呢?上个月郑一东跑到局里跟李局长吵了一架,郑一东脾气急,搂不
住火,一通乱嚷,还把李局长的玻璃板砸了。气得李局长犯了血压高,住了好几天
医院。

    郑一东也闹了一肚子气,就辞职去了东风县,刘志明死活也没留住。郑一东临
走说,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的拙劣的小丑,累得要死,观众也不
买帐。

    他只能换换舞台了。

    早晨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周天觉得心里一阵燥热,他想了想,就起身去了
刘志明的办公室,一推门,刘志明的门锁着。他这才想起刘志明今天去市里开工业
会了。周天转身下了楼,他想去车间看看。走到一车间的门口,正和总工陈英杰走
个对脸。陈英杰已经歇了好些日子病假了。周天忙问:“你怎么上班了?好些了吗?”
陈英杰似乎正在想什么心事,木木地点点头:“没事。”就匆匆朝办公室走了。陈
英杰总是闹肚子疼,卫生所现在穷得什么药也没有了,就有止疼片,卫生所长老胡
就发止疼片,不管谁看病,都给止疼片。职工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胡止疼”。
    陈英杰也不去医院看,疼得紧了就吃胡止疼给的止疼片。周天几次劝陈英杰住
院,陈英杰也不去。说没钱。

    陈英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周天说:我差点忘了,我有个同学,现在北京
一家外商代理处,对咱们WT机床挺感兴趣。她一会儿来,刘厂长不在,一会儿你听
听。“周天笑道:”你是管技术的,你说说不就行了。你跟老同学见面。我说什么?
“陈英杰也笑道”你这当书记的也得关心技术啊。行了,过半小时你来会客室吧。
“陈英杰说完,就转身走了。

    周天看着陈英杰瘦瘦的背影,觉得陈英杰是个谜,今年45岁了,可一直没找对
象。陈英杰不古板也风趣。追他的人不少。可他硬是没结婚。有人传说他在大学搞
对象失恋了,就对女人失去兴趣了。周天不相信,他觉得陈英杰不像是那种不开通
的人。

    周天刚刚想进车间,就被正推着一车料的一车间的韩志平截住了。韩志平放下
一车料,一脸凄然地说:“周书记,我的报告研究了吗?”

    韩志平今年55岁了,按照厂里改革办法,去年年底就得下岗。但是韩志平搬出
《劳动法》找厂里,说我不到岁数为什么切我?厂领导们谁也答复不了,他就挨着
个找。找得厂领导们都躲着他。后来党委会考虑韩志平当过劳动模范,就算一个特
例,也不下文,就不让他下岗了。可韩志平还是一个劲地找,说要厂里给一个说法。
为这事已经闹了好些日子了。周天看着韩志平那一头白发,心里一阵不好受,脸上
笑道:“韩师傅,这事还不好说的。”韩志平红红着脸说:“周书记,我在厂里干
了快一辈子了,厂里的第一台机床,就是我和我师傅干出来的啊,那是市委领导亲
自给我们戴红花啊。现在我还没老呢,就不让我……”韩志平说着,就哽住了,泪
就淌下来,周天看着韩志平,心里有些难受:“韩师傅,您是咱们厂的劳动模范。

    当年为大阳机床厂做出过突出贡献的。您一向听从组织安排的,现在厂里改革
需要,您就……“韩志平擦擦眼泪,打断周天的话:”周书记,什么也不要说了,
我什么道理都明白的,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话说完了也就完了。“周天艰难地
笑笑:”这就对了嘛。最近家里有什么困难?“厂里都知道韩志平的老伴得了癌症
一年多了,医药费一点也报不了。韩志平还有一个儿子在水泥厂,现在水泥厂放了
长假,他儿子出过工伤,在家里窝着呢。韩志平摇摇头:”没困难。“就倔倔地推
起一车料,往车间走了。风低低地吹过来,一片云在灰灰的天空上游移着,似乎也
有些心神不定。周天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心里一片空落。

    魏东久心急火燎进了三车间,他刚刚接到南方公司霍主任的电话,催合同的事。
他去年年底的订货会开得不错,给厂里弄了好几千万的合同,厂里刚刚提拔魏东久
当了经营副厂长,他新官上任,干得挺卖力气。接到电话就忙着到车间里来催活儿
了。

    一进车间,就看到工程师张黑娃正在跟车间主任姜连胜吵架。张黑娃脸红脖子
粗地嚷着:“姜主任,上个月的加班费还没发呢。这活儿还让人不让人干了?别把
我当傻子啊。”姜连胜苦笑:“你傻?你说你都闹了几次了。为了这几块钱的加班
费,你就闹起来没完没了,你就差没有在门口弄根上吊绳子吓我了。”

    张黑娃这个人是全厂有名的抠门儿。黑娃是顶替父亲进的大阳厂,进厂之后挺
用功的,技术学得很好,后来又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就又回到大阳厂,黑娃干了
一年,就有好几项成果,去年破格评上了工程师。他是WT的主要攻关人员。这人就
是太财迷了,一分钱也要计算的。传说每次开支,他都要把工资袋里的钱数上几遍
才放心。好像恨不得一张钱数出两张来。姜连胜总觉得张黑娃有点病态。年纪轻轻
的,怎么把钱看得这么重啊?这些日子,黑娃干得也挺苦,已经连着干了好几个晚
上了,眼睛都熬得通红。魏东久走过来,瞪眼道:“张黑娃,我看你都快钻到钱眼
里去了。吵什么吵?”张黑娃也感觉自己太激动了,就坐下不再说话,眼睛里含着
泪花,魏东久瞪了张黑娃一眼,掏出几大张,递给黑娃:“你要是缺钱,就先用着。”
张黑娃抹了把眼泪,委屈地说:“魏副厂长,我不是为钱,我是讲这个理,我干了
活儿,为什么挣不到钱?”张黑娃就转身出去了。姜连胜泄气地坐下,双手一摊:
“魏副厂长,你可都看到了,穷得连加班费都发不下去了,也不怪黑娃闹啊。

    照这样,合同根本就完不成,等着罚吧。“魏东久急道:”行了,姜大主任,
你别说风凉话了,这六千万来得容易啊?“姜连胜说:”魏副厂长,厂里不能再跟
局里说说,让他们投点钱嘛。“魏东久摆摆手,苦笑道:”现在是皇上不急急太监。
没有人理会咱们肚子疼的。刘厂长不是没找过,热脸贴个冷屁股,那几个局长怎么
说,说咱们的WT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了嘛,人家日本德国都弄得满地都是了嘛,你们
还折腾什么啊?说你们现在大阳厂的首要任务是生产自救,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主
要任务是安定。说你们有精力的话可以搞搞第三产业嘛。“姜连胜生气地说:”我
真不明白了,咱们这是给谁干呢?周书记也没去找找人?他在市里不是有熟人嘛。
“魏东久冷笑:”你说周书记?他整天为找不着媳妇没好气呢。“

    魏东久怵周天,他听人讲,党委会上为提他当副厂长的事,就是周天提了一大
堆意见。他为了讨好周天,也给周天介绍过一个纺织厂的,那女的长得挺好,还是
坐科室的,开始也愿意见见,可后来听说大阳厂效益不好,干脆就拒绝了。

    姜连胜又开始骂大街,魏东久觉得跟姜连胜谈不到一起,心想还是找刘志明来
说吧。就拍拍屁股走了。

    大阳厂的会客室里,一个气派不凡的女人正在跟陈英杰谈话。她叫冯影,跟陈
英杰是大学的同学。现在冯影是德国一家公司驻北京的总代理。陈英杰听人说过,
冯影跟丈夫离婚后,到欧洲去了几年,挣了些钱,现在给 W公司做中国代理呢。他
看看冯影,觉得冯影没有多大变化,比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

    冯影看着陈英杰皱眉道:“英杰,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听说你还没成家。

    怎么搞的?日子过得很糟糕?“陈英杰笑:”怎么说呢?比差的我感觉幸福透
顶,比你这样财大气粗的,我就有杀人的念头。不过不是杀别人,是杀我自己。
“冯影笑了:”你还是挺幽默的。“陈英杰笑道:”我可能就剩下自己跟自己开心
这点本事了。“

    周天推门进来了,陈英杰站起来笑道:“冯影,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周书记。
这是我的老同学冯影。当年我可是死命追过一阵子的,可阴谋终于没有得逞。”

    周天忙跟冯影握手,笑道“想不到陈总还有过这样一个漂亮的恋人呢。”冯影
笑道:“周书记,您可甭听他瞎说八道。”说着,就掏出名片递给周天。周天接过
名片,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他闻不惯这种味道,忙把名片装起,笑道:“老同
学见面,陈总今天要请客。”陈英杰笑道:“周书记,我是得请客,冯影已经答应
帮咱们推销WT了。”周天高兴地笑道:“冯小姐,我们厂将来的WT可就靠你给帮着
推销了。”

    冯影笑道:“我和英杰是老同学,这点忙我还是要帮的。”冯影说着,目光复
杂地看了陈英杰一眼。周天捕捉到了冯影这个目光。他看出冯影过去跟陈英杰很可
能有过一段故事。他突然悟道,陈英杰这些年没有成家,也许跟这个女人有关。

    冯影看看表,对陈英杰和周天说:“我还要到市里办点事,咱们中午在王府饭
店见吧。”周天惊讶道:“那个饭店可是起价五千元啊。冯影,你可别宰陈总啊。”

    冯影笑道:“我请客,你直管吃就是了。好吧,回见。”

    冯影起身告辞,周天跟陈英杰送冯影出了厂门,看冯影坐着一辆卡迪拉克走了。
周天苦笑道:“人比人得死啊。老陈,故人相逢,你没有一点落魄感吗?”陈英杰
笑道:“货比货得留着,人比人得活着。”周天想了想,对陈英杰说:“老陈,咱
们能不能拉住冯影,让她帮咱们销售呢。这事跟刘厂长汇报一下。”陈英杰突然有
些忧郁:“我不知道郑一东的东风机床厂会干得怎么样?如果老郑真要是干起来,
看来咱们真要刀兵相见了。”周天摇头道:“我就不相信,他一个郑一东就能把大
阳厂搞到坑里去?”陈英杰苦笑一声:“老周,老郑也不想这样,这不都是局里逼
得他走了这一步嘛。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啊。你读过战国乐毅的故事吗,黄金在柜
不知贵。局里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呢。”陈英杰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疼,就从兜里掏
出两片止疼片,吞了。周天看到,忙问:“你怎么了?”陈英杰摆摆手:“没事。”

    周天看着陈英杰那苍白的脸,无语,好久,仰天长叹一声。

    市里的工业会开得稀稀拉拉的,好多人都没来,一个副市长在台上干干巴巴地
念着一份市里关于今明两年工业企业的改革意见。台下嘀嘀咕咕,开着小会。刘志
明在会场上看到辞职去了东风县的郑一东。郑一东也看到了刘志明,挺尴尬地打了
个招呼,就想躲开。刘志明却凑过去笑道:“躲我干什么?”郑一东苦笑:“我躲
你干什么?”郑一东看看会场,就对刘志明说:“出去呆一会儿吧。”

    两个人就出来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寒风在阳光下软和下来,会场门前冷
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走动。两个人走到一个花坛边,刘志明笑道:“坐下说吧。”

    两个人就坐下了。溜溜的西北风吹着,郑一东感觉到身上心里都特别冷,就点
着一支烟,扔给刘志明一支。两个人对着抽烟。

    郑一东笑道:“你还想在大阳厂干啊?”刘志明笑了:“我不在大阳厂干我去
哪干啊?”郑一东笑笑:“志明,咱们两人在一起搞了许多年了,现在数控机床WT
就差最后一关了,可是局里明摆着不支持,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WT泡汤啊。我认
真想过,你就是跟我到东风县去搞WT,也没有跑到外国去嘛。”刘志明摇头说:
“我想可以再跟局里讲嘛。如果我们能够把局里说服,局里是应该支持大阳厂的。”

    郑一东苦笑笑:“你真是个书呆子。你真以为那些人像你我一样关心WT吗?

    你啊!论公,现在你走不走可以先放到一边,你也可以不走。可是眼前是你们
连一台样机也装不出来啊。市场很快就会被人家占领,大阳厂最后一点优势很快就
会丧失殆尽。退一步讲,论私,大阳厂的利益我们也可以不讲,你我十几年心血就
会付之东流啊。可是这些话谁听呢?这一年多来,自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乱跑,
图的是什么啊,就算是自己把一腔子的热血泼在大阳厂,又于事何补呢?……“郑
一东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有些凄然,怔怔地看着刘志明。

    刘志明不说话,呆呆地抽烟,吐出的烟雾在阳光中迟疑地升腾着。刘志明心里
非常不好受。刘志明清楚郑一东,在大阳厂干了这么些年,感情是很难割断的。

    就是一块石头,揣上十几年,也会焐热的啊。郑一东是个悲剧。他是不情愿走
的。

    郑一东闷了一会儿,叹道:“志明,我当了这两年多的副厂长,感慨很多啊,
一个企业的好与坏与环境与体制的关系不像有些人讲得那样严重,我想关键在人。

    我这个人胸怀不大,这两年多来总是越干越难。我当副厂长,一上台就拼死拼
活地干,我得到了什么?就算是厂里稍稍有点起色,谁又能看得见呢?我郑一东不
图回报,总要有个评价吧,现在黑白不论。为WT的事,我这一年多来到处磕头作揖,
谁又知道WT对于大阳厂的重要性呢。我想过,如果我去搞个体,也许早就发了。如
果从政,也许早就升迁了,可现在……唉。“郑一东声音有些酸涩,埋下头不再说。

    刘志明呆呆地,一支烟在手里燃得很短了,他抬头望望天,扔掉手里的烟,苦
恼地一笑:“老郑,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挺乱,什么也决定不了
的。你也别说了。我在大阳厂再干上一段时间。说实话,我本来一直想劝你回来的,
可现在这话我不想说了。”郑一东点点头,伤感地笑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刘志明仰天长叹:“天高任鸟飞,这就是市场经济。你去东风县施展吧。古人讲得
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何必都在这里泡着呢?走吧,再去听一会儿,快
散了。”

    刘志明就起身进了会场,他心里也乱糟糟的,如果自己栽在大阳厂,就很难再
翻过身来。前年他来大阳厂时,李正昌曾经许过愿,只要刘志明坚持两年不出问题,
李正昌退下去之后,就调刘志明回局里主持工作。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了,还有半
年,刘志明知道自己将会天天数着手指头过这一百八十多天了。可谁知道这一百八
十天该有多少陷阱藏在里边呢?凶吉难测啊。

    郑一东也长叹一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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