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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黄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黄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黄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黄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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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交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一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强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床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毛主席所说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抱头痛哭的那个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赖她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里同学那种暧昧不明的眼光所打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一日她在乡下插队的倒霉样儿,而她偏要当工人阶级,她必须当工人阶级,只有进入工人阶级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狂妄的高标准,只有狂妄的高标准才能让一个人的灵魂真正地兴奋。

  临近毕业,班里传说铸造机械厂来了一位招工的师傅,要从毕业班男生中挑选两名政治思想作风品德均好的优秀学生进他们厂当工人。具体办法是班主任推荐和工厂面试相结合。这消息使男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消息使女生们在无可奈何地叹息几声之后也就漠不关心了。唐菲没有放过这消息,虽然指标只有两个,而且工厂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许这次她没有机会,但是她应该想法儿认识那位前来招工的师傅。

  有时候一座中学的校园就好像一个村子,一个生人的出现会调动起全村人的敏感。虽然你可能从来就认不清这村里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现你会立刻发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个来自外边的生人。唐菲就是这样发现校园里的生人的,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辆自行车站在教学楼门前和校长说话,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师,她想这是不是那个招工的师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她要靠近校长和那个男人,听他们说话。结果她没听见他们更多的话,只听校长对那男人说:“戚师傅,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去办公室谈吧。”那戚师傅锁上车,就和校长进了教学楼。

  唐菲走到被戚师傅锁住的自行车跟前,看出这是一辆“凤凰”18型锰钢,当年最时髦的车,很新,锃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装系鞋带,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给这辆“凤凰”的前后轮胎都撒了气,并拨走了气门心。她把气门心攥在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校门,直奔学校西侧马路拐角的那个修车铺。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儿等戚师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儿等到威师傅。

  过了半小时,唐菲果然看见校门口出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走近了她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和校长说话的戚师傅。他微微皱着眉,显然是对有人在他的新车上捣乱有些不快。他直冲着修车铺走过来,他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对自己这小诡计没把握,心里不托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觉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经跳到了嘴里,她需使劲儿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里,她咽着唾沫,看戚师傅在修车铺门前支起车梯,让修车师傅给他换上新气门心,把前后胎打足气。她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了,如果现在还不说话她就没有机会了。可她就像哑巴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嘴,就好像她的心还在嘴里蹦跳她一张嘴那心就会飞出来落在地上。戚师傅已经“啪”地打起车梯推车下了便道,她必须开口了她再无退路。她冲着他那正要骗腿上车的背影儿说:戚师傅,您是戚师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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