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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两天之后我在省长办公室见到了俞大声。我从来没有像这次和俞大声会面那样地拾掇过自己,修饰过自己,如此地对衣裳挑三捡四,如此地对自己的脸不满意。我知道我这是老了,我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皮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烟给熏得焦黄。我在化妆之前做了个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肤色简直难看透了。我望着镜子里的我,发现我两颊的皮肉居然都有点儿下垂了。我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促进血液循环吧让我的脸鼓峰起来红润起来。我这不是疯了吗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浓妆艳抹走进了俞大声的办公室,顿时感到腿脚发软。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房间太阔大了。如此阔大的房间就是为了把人衬托得渺小,我就像比往常矮小了许多。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桌子后边没动地方,指给我桌前的一把软椅让我坐下。他说唐菲,咱们可是有很多年没见面了,秘书说你是为孩子的事找我?你的孩子多大了?我说是这样,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的侄女。我尽可能简明地说了孩子的事,因为我发现他就像从前一样,不喜欢罗嗦和过多寒暄。说完我把那孩子的有关材料递给他,找感觉他对我的双手格外注意。这时我忽发奇想,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又一次大胆冒了出来,我把一只手——就是我这只让烟熏黄了手指头的手伸到他脸前,简直快要触到了他的鼻尖儿。我说您尽可以随便看我这只手,您还可以……可以摸它。我一边说一边准备好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把我轰出办公室,那我也不后悔。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非常专注地观察起我的手,他并且真的伸手握住了它。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有点儿感动了,因为我立刻发现他握住我的手并非男女的调情,他是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像是拿着一件既烫手,又易碎的东西。他的眼光里没有欲望也不猥亵,相反他的眼光是遥远的,落在我的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我的手上。我无法解释我当时的感受:当他观察我的手时我也观察了他的手,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我和他的手非常非常相像。当时我肯定是有点儿失态了,心灵深处有个东西指引着我特别想扑过他怀里痛哭一场,不是一个女人哭给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哭给一个大人你明白吗。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立刻松开我的手说,我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吸烟吸得这么厉害。

  一切又归于平静,他把我规范在法定的距离之内,我没有勇气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鼻尖儿底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说孩子的事我尽量想办法,一会儿我还有个会,你可以回去了。后来他说话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们这儿的工学院录取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俞大声,每次打电话秘书都说他不在。我感到这位副省长知道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不体面,我还有什么必要无端地去耽误他的时间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小跳你永远也不会理解,当我的手被他拿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阻挡是多么强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天大的事吗?尹小跳问唐菲。

  不!唐菲剧烈地咳嗽着,她一脸怒火地对尹小跳说我想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健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发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说你也会健康起来的只要你不这么无度地抽烟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说你少碰我,我会传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得的不是性病,这次不是性病,性病算什么!我是肝出了问题,是肝肝肝,是肝癌,晚期!啊,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吧,让我活得像病一样。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发上分明是一个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里手舞足蹈。她跪在那里,既不敢鼓动,又无法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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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唐菲哼哼卿卿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一条毛毯给唐非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摆摆手苦笑一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哼,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家属的你说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点儿要哭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唐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医院吧,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说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恋爱中的女人谁不自私,除了陈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吗。我生怕惊扰了你,从来不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老实对你说我还想过自杀呢,跳楼、闻煤气、用刀片割手腕……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药,不知不觉,安安静静地你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去了两家药店,买了两瓶舒乐安定,两百片,足够了。回到家来香肠沐浴,盛装打扮,换了新枕套新床单,把房间也清扫一遍。劳动的时候我净想些死后的场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块儿住过的男人谁会在听到我的死讯时最痛苦呢?谁会后侮他当初没娶我呢?谁会忏悔自己曾经对我多么残忍,多么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头牲口呢。总之我的死能震动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我的死能让他们有些人后悔和内疚。有一部分自杀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和内疚吧。我躺在床上,把两百片安眠药倒在一张白纸上,我说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后我便狂热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种种表情,眼前就像在过电影。后来我才悟出,一个太狂热地想象她死后别人的各种反应的人是不会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后悔我就越不想自杀了,最后我干脆把安眠药全倒进了马桶。我的死不会震动任何人的灵魂的,我才不自杀呢,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下……或者说帮我了解一下俞大声的过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唉,除了我们俩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母亲我舅舅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唐了,这是唐菲想父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打听去调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高攀副省长,别说他不是我父亲,万一要真是,他会认我这么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肉,猪皮冻儿,木樨肉,还有一道甜点烤小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莱肴,这就是当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一个的卤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的价格,又脆又响又香啊。她要陈在开车出去买,遗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会制做这种东西。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床上起来,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一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娇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嘴唇把她们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红酒一饮而尽,她不是已经醉眼朦胧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前找回了从前,从猪皮冻儿上,从炸肥肉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白的欢乐。只有眼泪不听从她们的吩咐,不配合她们的夸张,她们的眼泪跌进她们的酒杯,酒是咸的,她们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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