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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干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藏着金黄的玉米。是谁说过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 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日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 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开房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皮肤太粗糙了,没法细摸也不能细看。但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间里,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种规格小跳你懂吗,这是一种极高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内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国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吞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

  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身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小腹。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 O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内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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