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文集 附录
                    回到文学 


                           ——读王安忆的《心灵世界》

                               作者: 戴燕

    小说家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了一学期课,讲“小说到底是什么”,这一学期课
的讲稿现在变成一册书,书名取做《心灵世界》。前年,我在《上海文学》等杂志
上偶然读到这本书的部分章节,那时候它们便引起我的注意,我有些好奇,作为一
个小说家,她怎样在课堂上讲小说?

    之所以有这个兴趣,是因为长久以来,从事文学这一职业的,基本上分成了两
摊子人,一摊子专管写,俗话叫创作,一摊子专管评,又号称研究,而在大学里,
由于有“不为培养诗人小说家,只为培养文学研究者”的明确口号,不用说,更是
加深了研究者与创作者之间的隔膜。今日大学的讲坛,已经很少有具备创作经验的
教师了,而按照现有的教科书和教学方式,说得严重一点,文学在我们的课堂上正
在日益失去它的文学性——或者抽象为高深莫测然而枯燥教条的理论,或者沦落为
适于记诵然而形同衣冠的知识。无论中外,无论古今,无论什么样的作品,课堂上
听到的,似乎永远都是那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老话,那几刀不见肉也不见血的标准
化切割,那几条颠扑不破不说也罢的规律,和那几句不痛不痒顶多隔靴搔痒的官话。
板起面孔教训的,虚情假意敷衍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看到底却没有一句着实的,想
方设法取悦于人而出语低俗格调卑下的,不但在课堂上,就是在专门的文学评论、
文学研究的文章里,甚至在以文学鉴赏为名目的出版物中,都可以不费力气地找到。
我们好像越来越丧失了阅读文学的能力,在那些活泼生动、变化万端的文学作品面
前,我们好像感觉迟钝而又心力衰竭,苍白单调的理论和千篇一律的说辞,麻木了
我们柔软和富于弹性的文学触觉,更可畏惧的,是在某一种绝对理性的支配下,我
们不知不觉地站到文学的对面。

    说到底,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语境里边,养成了所谓文学研究的习惯,并且日
复一日不由得不跟着惯性走的,这自然使我对王安忆的讲稿抱了一种期望。恰好被
王安忆选中的小说,都是比较为人熟知特别是为我这一代人熟知的,像《心灵史》,
像《复活》,像《呼啸山庄》和《百年孤独》等,这给阅读带来了很多方便,事实
上也正由于对这些小说的熟悉,使我很快意识到作为小说家的王安忆,到底是有点
不同凡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并不从通行的文学概念入手,也不遵照早被人视
之为当然的分析逻辑,她是先用自己个人化的感觉,触及将要进入分析视野的小说,
只在自己的感性光照之下,沿着那些小说的肌里,耐心地将它们剥笋般地剥开来,
一层层剥到芯芯里边,当然,她那支特别擅长写故事写人物写场面,总能曲尽其妙
的小说家的笔,也恰到好处地帮助了她的感性的延伸,往往是那些被分析的小说,
在她的解说过程中,又还原成为一个小说,借用她在讲稿里解释现实世界与小说世
界的关系,最喜欢打的一个比方,便可以说是当她把人家小说的房子拆成砖,顺手
就再砌了一座小说的房子。以这样的方式教学——虽然我不知道王安忆实际上是不
是这样讲、讲课的效果又如何——等于是把小说原汁原味地送给了学生,我想,它
的好处至少是不会让学生读小说读到最后,只拣到思想纲要或索隐系年一般的硬骨
头。

    王安忆也许还不能满足我们文学课堂上所有的需要,但这不妨碍她给我们以聪
明的启示,现在,当我看到这些讲稿的全部,又进一步了解到原先所感觉到的王安
忆的那种独特的感性,其实也是有她自己的理性为根基的。她在第一讲中就告诉我
们,文学绝不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反应或翻版,文学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这是
她的很强的一个理念,整整十三讲,每一讲都是在强调亦可以说是在精心地围绕着
这一点。她说,小说是描述心灵世界的,这才是文学的本质,我相信,她这样规定
文学的本质,这样强调小说的脱现实性,是有她的道理的,因为有道理,也不怕轮
到别人的时候,再给文学下出一个别的定义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以为王安忆
特别看重的是,第一,她要尽可能瓦解文学是意识形态工具的观念,第二,她要瓦
解小说的集体话语意识,这就是她的道理所在,是这十三篇讲稿的核心,而我也以
为恰是在今天,她的这一想法真正地切中了要害。

    所以,我特别赞同她在第一讲里所做的,在给小说以明确的定义之前,从“小
说不是什么”讲起。我有一种感觉,对应于现在的文学教学和文学评论及研究状况,
把小说定义为什么,或者说把文学定义为什么,也许还不是那么迫切需要做的事,
就像沈约当年以八病的形式,从反面对诗歌加以声律上的限制一样,它的相对的宽
松程度和包容性,对于诗歌本身来说,比之后来严格的唐律,未必就不好。肯定固
然重要,可是否定却更能够促人反思,尤其当文学已经非常地意识形态化、非常地
体制化的时候,以一种瓦解的姿态,首先令文学重新回到文学的位置,令人们对于
文学的感性得以恢复,得以自然蓬勃地生长,大概正是必须要经过的步骤。

    (王安忆《心灵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1 9 9 7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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