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小鲍庄                  


                                 
                                   五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
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象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
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
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
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
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
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
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
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象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
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
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
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
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
她将手指伸成一扎。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二
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
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
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
  “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的,小
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象暗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
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
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
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
“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
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
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得得打着地;石磨轱辘辘地压着石盘;推磨的娘们尖
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
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阳下抓石子玩,就在鲍
五爷脚边上。鲍五爷斜起眼瞅他,轻轻骂了声:“鬼!”
  “鬼”听见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大毛窝,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格登一下子,觉得那笑模样实在象他社会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这个鬼哦!”
  小叫驴得得地围着磨盘转,小翠子轻轻吆喝着:“吁,吁。”

                                   六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
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
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
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
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们中看却不中
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
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
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
“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
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
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
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
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
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
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的,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象,他给自
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的,也有些畏
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
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地揍。鲍秉德
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为了怕他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
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
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
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
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
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十多年就象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象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
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象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了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
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

                                   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
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
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
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
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
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象是恨似
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象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象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梆梆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
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
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的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
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
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溜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
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溶成了一
片热腾腾的东西,象水似的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他浑身一激灵,站
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
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
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了。他成天价唬着个脸,
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
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
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二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
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过大姑的车把子,迈开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他的两张大
脚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轻轻巧巧地走着。车轱辘“嗞咕嗞咕”转着。路边一
只小虫“吱吱”地唱,秫秫“刷刷”地在拔节儿。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
清清白白。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
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

                                   八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
烧锅,刷碗,割猪菜割的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
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
来了,象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
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
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
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
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
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
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
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
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
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
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
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
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
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
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飘在水上。傻眼
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勾,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飘着一只桶,一根扁担勾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勾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
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嘻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
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
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
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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