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荒诞小说              他来    


                                 

  他来了。她走了。他走了。她来了。
  真的?
  山坡上留下了深的与浅的、大的与小的、重合的与分离的脚印。
  留下了笑声,叫声,答声,叹声。听见的与没有听见的。听着了和没有听着的。
回响与没有回响。
  留下了那一年的身影,在那一年光照下面。
  留下了一首歌,他们终于一起唱了。一首鲜红的、嫩绿的、海一样蓝的歌。如
遍野的山花的歌。如山风呼啸的歌。如山雨后的青草。
  一首刚刚开始唱的歌。
  突然的狂风。大雪,冻结。脚印吹去了,身影散乱了。歌声凝固如冰冷的石头。

  他不知道她了。
  她不知道他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她。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他。也许她和他的相遇
本来只是幻梦。只是年轻人的幼稚的模仿。只是少年的傻气。只是旧书的被翻破的
纸页的霉潮。只是自我安慰的本能的创造物。只是一个过了时的其实是人人都有的
温暖而又残酷的故事。
  只有生活。只有旋转。只有必须有的油盐酱醋的瓶罐。阿司匹林。出路、进站、
检票。一米七全民所有。叫通总机没叫通分机,也得付四分钱。
  当大雪飘飘如花,她也许常常出现在昔日的山坡上。沙沙声响,她捧起洁白的
雪花,寻找和辨认,用白雪填充青春的黑洞。用雪花装点无花的原野。分明已经丢
失了往日的面影。她仍然固执,她仍然凝视这黑洞的深层。她等待,她渴望,望眼
欲穿。她终于看到冰雪开始消融,山径侧边萌芽了绿,水流发出了永远的笑声,卵
石洁净,坚强如玉。
  下次就会有他。
  她来了。他没来。
  她走了,他来了。他已经是长者,辛勤、持重而又欢乐。他做了许多小鸟,每
个鸟儿唱着一首欢乐的歌,探寻的歌。天空。
  你在哪里?可是果然?
  我曾有过誓言,我曾有过约许。我曾蓦然心动,我的心曾经充盈了那么多春的
丰满。我曾经那样地感谢过你,虽然爬山的时候腿已经吃不住劲儿,虽然他感到那
令人僵直的风寒。哪怕是一跛一拐,他终于来了。是这里么?
  是这里么?这里雾气弥漫,古树参天,鹰翅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枯草落叶堆积
如山。每一块石头都像是他的归宿。
  他走不动了。
  他垂下了头。总有这样的期限。虽然还想多放一点鸟儿。还想多栽一点葡萄。
还想多登几座山峰,苍松之上是雪冠,雪冠之上是蓝天、是太阳。在蓝天之上、太
阳之上又是什么呢?
  然而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降生时候的愤怒的呼喊,浮沉于惊涛骇浪之中,
帆桅已经折断。
  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愚傻,苦,强烈浓聚,值得。
  多么芳香,多么温煦,是一声响亮的哨子,是她的絮语。是轻声的呼唤。是荡
着的摇篮。是春水里的蝌蚪、小鱼。
  雪,雪,到处是弥漫的雪的雾,他已经睁不开眼,他奋起抖落自己脸上眉上身
上衣上的雾状的雪,他终于依稀看见那块灿烂如火的冰石了,那就是他当年的歌儿。

  他冲向那歌曲,那诗,那声调,那永远的快乐的旋律。是他自己寻找到的路。
气温又降低了,他知道,他不能有一刻松懈,不能有一刻停止。他向前冲,他挥舞
着自己如挥舞青龙偃月大刀。他后悔自己没有带火把来。但又笑,哪有那么多预见,
哪有那么多谋略,哪有那么多运筹学与优选法?他苦苦地活到了六十多岁,经过了
一次又一次的翻转和跌落。他终于抱住那冰石了,把冰石放在自己的胸前。他的胸
如火焰。
  歌声。歌声融化了。歌声重又飘扬,歌声重又充满自由温柔的震颤。一样的骄
傲,一样的响彻云霄,一样的扬起的头颅。他又唱起来了,他要唱到最后。
  冰雪轰然坍落,天空蓝得耀眼,他听得一声“啊——”的呼喊。
  他的举动惊扰了她的忆念。泉水清澈如玉。她看着自己的倒影,看得见每一根
白发。已经比那一年的母亲还要老了么?就像垂柳和冰川。然而在底层呢?她往深
处看时分明看见了当日的身影,如放大的照片,是真正的全景,原来在一个山上,
在寻找同一个生命。
  然而正在她极度兴奋的时候,冰石释放出来的久远的歌扰乱了清泉。水波四溅,
水纹如皱,倒影分解破碎幻灭,一切都在模糊离去。
  他听到了“啊——”,他流出了热泪,他不顾这一切的究竟,他要沿着这呼唤

  窗外是平静的海面,蓝天如许。
                   198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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