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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喝采



  层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廓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烙已经绝迹。

  李缅宇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雅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牛交响乐队。

  台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弯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嗄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长笛。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莱,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她穿着睡裙,出神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迸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俱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还镶有一块长方型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堆了过多的家俱,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呢,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宇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李缅宇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太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哼哼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宇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从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书柜旁,—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宇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边晓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李缅宇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个,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我说什么呢?””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宇。“嗯?”李缅宇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李缅宇,你现在眼里还有我么?”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宇眼睛不离电视。“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宇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铃儿我准备破记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宇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宇,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宇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莘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拒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自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我一无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硕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嘛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大楼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床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贩身沿着阴下来的衔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插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扩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俱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俱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都绕过去或跨过去。“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喘吁吁地说说。“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帝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遇到二个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剪齐点。”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的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么?”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么?”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怕受道德谴责是么?”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脚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清晰的照片框印。雨已经停,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呵,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么?”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么?”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景在铁丝上。“那时你还年轻。”“是呵,第—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脊的同样款式的瓷盘。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已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你于嘛,蹭饭?”“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不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按说犯不着再跟你沤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台灯的光芒透过白胚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袷,裕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裕说:“又想干嘛?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么?”“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

  “鹅蛋脸。”“一定挺白的吧。”“白里透红。”“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认识,后来又在其它社交场所相遇。”

  “谁先主动?”“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我不是告你了么,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流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嘛这么死气白赖地女要跟戍离?你到底愁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搭说搭。”

  肖科平眼视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场雨顿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型手势叫停。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牢翘大拇哥,日日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鸡,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姻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杠肩章。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少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浙浙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侯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衔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炼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寻摸,态度级为严肃,接为的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估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已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陇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站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强奸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么?”“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么?”“离异。”“有住房么?”“有。”“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各种荒诞、色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嘛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出来吧,这个凑合。”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么?”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式。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看自已孩子。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崇崇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嘛的,以为像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来了,姓韩。””噢,小韩。我姓肖,肖绑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暖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笛声停歇。肖科平一下从椅上子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忙一起递给韩丽婷。“吃,你自己削。”“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边坐下,偏过头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精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么?”

  “没有。”“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那也不对,姓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跟我差不多大。”“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呵?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你姐姐?”“亲戚。”“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得巴得巴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挢鼻涕:“挢,用力!”“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锁呐可能更有前途。”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重不,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以,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么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广一边急切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地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贫呢。”“哗”地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身。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邮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屋内灯开了。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一半的女式毛衣。女人装裹得像个伊兰妇女广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牛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薄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旨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官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官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房发出晃荡声。警报声以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西面八方涌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以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擦掌、虎视耽耽的武装土耒。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李缅宁在自已家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呵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垂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文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身,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李缅市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题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绞。”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章:“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说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门口笑弯了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别多心。想问一下,不是大街上现拣的吧?”说着又笑起来,自己强迫制止了自己,口中连说:“骚瑞骚瑞——她是干嘛的?看上去像知识分子。”

  说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头控制了好一会儿,再露出脸,费用实是很正经了。李缅宁也很正经地回答:“电大中交系的讲师。”“噢——”肖科平点头,走到藤椅前坐下。“你还挺有追求的嘛。”相当执着。美貌钱财我不爱,重要的是参加。心心相印我俩就手拉手。”“你还挺懂感情。”“我从来都感情细腻。”李缅宁仰面朝独看着天花板说,“只不过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变庸俗了在这之前我还会弹吉它呢。”“谁为看《鼹鼠的故事》跟我急频道?”

  “我再庸俗也没看国产影片哭过。”

  “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只会为我妈在咱家多住几天动感情。”“你呢?我爸去七了,点了多少天眼药水?”

  “我流产都快死在医院里了,你还在别人家聊撒谎说在路上被交通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爱自已你还爱过谁哪怕小狗小猫呢。别坑人家学中文的大龄青年了!”

  “你瞧你泼得还像个小家碧玉么?”

  “我就这样儿怎么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这样儿的你还没处找去呢。”说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苹果梨。—会儿,长笛声从她的房间飘出,曲调悠扬。

  长笛在钢琴的伴奏下曲调依旧悠扬。

  肖科平坐一家豪华酒店的宽阔大厅的有人工竹林和喷泉的角落,为咖啡座上正在谈笑的中外男女们吹奏乐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酒店的场面也很气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红丝绒和壳晶晶的镜子,金矿老板的府邸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中国人进来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终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说笑,连那些应该很文明应该视长笛为家乡小曲的金发洋人也人无人回顾。

  这时,就像跌倒后的一把搀扶,就像委屈时的一声垂询,从远处响起一个人清脆、有节奏的掌声。

  肖科平循声望去,只见一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庄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肖科平在行李房里脱下长裙换了便装,拎了笛盒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低头往外走。

  那个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视着她走来。

  她抬头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钱康微笑地开口唤她:“肖科平——不认识我了?”

  钱康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扶椅请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顺手把坤包放在一边。她那个同事仍在喷泉边的竹林中弹钢琴,旁若无人。

  “想起来了么?”钱康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们两个班的教室斜对门。”

  肖科平暖昧地笑。“两杯咖啡,一定要放糖!”放康对侍女说“当然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对你可印象深刻,说仰慕也不过分。”

  “是么。”肖科平用匙搅和咖啡,回头瞟了一眼她那个正在弹琴的同事。“决不瞎说!”钱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记得你那会儿学校就吹笛儿。有次党的生日,你们校宣传队在操场演出,你吹的是《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瞧我连当时你吹的曲子都记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这调儿吧?”

  “不错。”“你现在还在那什么乐团么?”

  “还在。”“常演出?”“很少。”“是呵,你们是国家级的乐团,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你嫁了个造飞机的工程师。一定特有才吧?你肯定,要不你也不会看上他。”“已经离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噢,离了。离了也正常,我也离了。当然我这情况跟你们不同,我那个前妻就是个小市民,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庸俗得很,没什么爱情——

  我没给过你名片吧?”钱康指着肖科平问。肖科平摇摇头。钱康立即掏出一个精制的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递过来。“这张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种带照片的可惜已经送完了。”

  “总姬理。你可以呀。”“瞎混瞎混。你有名片么?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我从没印过。”“那有电话么?给我留个电话。特别想再跟你联系。”

  “也没有。现在电话那么贵,我们可装不起。”

  “别逗了。数你们文艺界有车的人多,漏税的人多……”

  “我这行和歌星完全两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见你我特别高兴。上次我到班开同学会我还逢人就打听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目首,恍然如梦……”“我给你留个我爱的地址吧。”肖科平取出笔写在一张纸片上。拾头朝康一笑。中午,街道上的阴影完全消逝,凡金属,玻璃或浅色的建筑涂料都在熠烟闪炼。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广销魂。

  韩丽婷拎一大兜西装鸡鸭鱼肉,沿着高楼房外封玻璃的悬挂式走廊走来。阳光中她脸上是斑痘、色素沉着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着、坚定。电梯向楼下高速降落的隆隆声愈来愈远。倏尔消失。

  走廊很静,外面蓝天无垠,有鸟无声地飞导,可以看到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囟竖立在山间。

  她通过一扇门进入楼内走廊。

  两边全是房间的楼内走廊,很昏暗,更加静谧,有人在远处开门关门。

  她的脸暗下来,柔和了许多。

  她凭印象敲了一扇门,敲出会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点迷津。她再郑重地敲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韩丽婷手操着把手拧开了门,居室内聚满的阳光像一槽水决口一下涌出来。她立刻在阳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掏。

  李缅宁光着膀子,手拿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鼓着嘴呆望着她。他下意识地拉出副逃跑姿式,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着,还不快接接我。”韩丽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里拎着的大小网兜—股脑儿塞到李缅宁手里,“累死我了,你们这楼真高。”李缅宁被手里的兜子坠矮了。

  韩丽婷指使他:“快找个盆倒上水,这鱼还是活的。哟!这肉都化了,直嘀嗒,快送厨房去。我的妈,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我来吧!”李缅宁这才说出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吃呵!让你加强点营养。”韩丽婷说话间已撸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今儿我好好给你做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托。我刚才完一个烹饪学习班,没来得及实践呢。”

  李缅宁想撤,心里刚动念头,就被韩丽婷一把薅住:“你别走,我做饭得有人打下手。你先把韭黄摘了,回头再把土豆没了削皮。来,给你系上围裙。”

  韩丽婷顺手从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条围裙,把李缅宁车转身,从后面拦腰系上,扎紧,打结,按到菜堆儿前蹲着摘菜。

  自己也拿了条肖科平的围裙系在腰间,一手按着在案板活蹦乱跳的鱼,一手在空中乱抓着嚷嚷:

  莱刀呢?快给我把刀。”……

  肖科平拎着把水萝卜开门进来,看到厨房青烟滚滚,湍锅噼叭作响,几条人影晃动,便凑过去隔着门玻璃往里看。

  “我要的是滚刀块,你这切得什么呀?”韩丽正在呵斥李缅宁,“快出去吧你,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她抬头看见肖科平,露齿一笑,隔看玻璃喊:“等着吃现成的吧。”李缅宁一身油烟,从厨房踉跄而出。

  肖科平望著他笑:“她是几级厨子?”看打扮够专业的。”

  李缅宁冷笑。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真有福气。”然后扭着身子回房换衣服。肖科平换了拖鞋出来,见李缅宁正打鸡蛋黄调沙拉油,筷子飞快地搅着。“看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肯不肯干。”

  说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着瓜子看李缅宁卖块儿:“顺着一个方向打,这样才越打越稠。”

  韩丽婷端着两盘拌好的凉莱出来,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赏着:“色香还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干!”肖科平夸她。

  这时门响,有人敲门。

  肖科平拉长声音说:“进来。”

  钱康拎着皮包,举着手提电话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路过,顺便让司机停车,上来看看你,唉呀,你们自己还吃这么好?搞这么多菜。”

  李缅宁小声问肖科平;“谁呀这是?”

  “一个朋友。”肖科平盯着钱康。

  钱康顺手掂起一根玉米笋放进牙缝里嚼:

  “嗯嗯,罐头的。”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让我赶上,多一个人没问题吧?”“没问题。”李缅宁抢答,“无非是多添个饭碗添双筷子。”

  “要不要我去买酒?我去吧。”钱康众皮包里掏出个无线传呼机。拍到肖科平手里。“给你个BB机。”

  “不用,喝什么酒呵?”肖科平看了眼BB机,“给我这玩艺儿干嘛?”“联终方便,有事我‘拷’你——喝点喝点,有酒热闹。”

  钱康从皮包中掏出—只大钱夹,掖在西服口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你们这儿商店在哪儿?”

  “下楼一拐弯。”李缅宁说,“干脆你再带瓶醋算了,家里醋早光了。”“好好,镇江香醋加何?”钱康答应着,积极跑了出去。

  李缅宁扭脸瞅着肖科平奸笑:“是个款爷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详手里的BB机,随手扔到一边:“我从来不关心人家挣多少钱。”

  韩丽婷从厨房出来,张着手嚷:“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大菜陆续要上了,这是谁的皮包?咦,还有电话。”

  她的兴趣被钱康的手提电话吸引,拿起来顺来倒去地看:“能打么?”厨房里‘噗”地一声汤扑了。她急忙跑回去。

  钱康空着双手,一脸困惑地进来,进门就问李缅宁:

  你说那商店在哪儿呵?找了一圈没找着。”

  说完踱进厨房,站在一边看韩丽婷炒菜。

  “你很会做嘛,愿不愿意到我的餐厅去掌勺呀?”

  “行!给多少钱吧?”钱康不吭声了,笑眯眯站了会儿,出了厨房对肖科平说:“哪天我请你们到我那个餐厅吃一顿。我有个广师傅手艺很好的。噢,你们这儿哪有电源?我这电话得充充电。”

  李缅宁从自己房间拿了瓶白酒出来,听到此说,便道:“有,有,我给你拉个线板。”

  一头扎回屋里,—会儿屁股朝外拉出一根电线。

  钱康拿起酒瓶看商标:“这是什么牌子?野点。”

  韩丽婷端了盘新炒的菜出来,问:“这是你的电话?”

  “我的我的。”钱康回答,“你要打电话么?全世界直拨。有没有什么美国朋友想问个好儿的?”

  这时,又有人敲门。李缅宁扭头问肖科平:“你还约了谁了?”

  离门口最近的钱康把门打开,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挽着手走进来。他们进了门就往里屋走,边走边仰看头朝天花板四周张望。

  女的对男的说:“这两居室的格局和刚才看的那家不一样呵。”“你们找谁呀?”肖科平问。

  一名提醒了李缅宁:“噢,换房的。”跟着进了里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弹簧床上颠了颠了屁股:“还挺软,梦丽达吧?”“梦特娇。”李缅宁陪笑。

  这对夫妇来到外屋,看看其他人,问李缅宁:“这都是你们一势的?”“朋友。”李缅宁给老爷们敬烟,老爷们断拒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换房么?”女的说,“我们现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用了还有老朋友找来。上个月警察当墨窝还给抄过一回,点着名让我们交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吧来吧,咱们都入席吧。有什么话坐下说,菜都凉了。”

  钱康直张罗,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举起杯:

  “都端起来,咱先为什么干杯?”

  “为……””韩丽婷张嘴后才发觉也没词。

  “咱们还都不认识呢。”钱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动明白时”“主要是都不认识你。”李缅宁说。

  “我来介绍吧。”肖科平喘了口长气,飞快地说,“这位叫钱康,是我的中学同学。这位李缅宁,怎么说呢,我的前夫……”“幸会幸会。”钱康热情地向李缅宁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后议论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搞飞机的吧?”

  “早不干了,跟飞机也离了。”

  韩丽婷矜持地等着介绍她。肖科平看看她,转向李缅宁:

  “这位……这位你来介绍吧,你比较清楚她的哪儿来的。”

  “这位……”李缅宁向韩丽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头犯愣。愣了会儿索性说:“干脆你自报家门吧,你是哪儿的打哪儿来的?”

  “我叫韩丽婷,姓韩的韩,美丽的丽,亭亭玉立的亭加一个女字旁。我是麻纺厂医务室的护士。”

  “吃吧吃吧。”李缅宁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没说人物关系呢。”韩丽婷嫣然一笑。

  大家开吃。“好吃。”钱康边吃边评论,“菜好,酒好,再有点间乐就更好”。”哟,我还有一汤忘了。”韩丽婷忽然想起、“你们慢点吃.我去端汤。”“我去我去,你别动。”李缅宁嘴里含着块热鸡翅,忙站起来。他一阵风进了厨房.颤巍巍端出一个滚烫的钢禽。

  “你们都该先喝这汤,这汤好喝极了。我搁了无数的东西:海参、尤鱼、虾米、玉兰片、火腿……”

  韩丽婷骄傲地数说。嗔怪李缅宁:“你怎么把锅端上来了?应该用大汤碗。“一样。”“不好看,我端去换汤碗。”

  韩丽婷说干就干,蓦地蓦地站起来,双手去提锅耳朵。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啦——”一锅汤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汤汁四溅。

  在座三人以极出色的反应和敏捷,同时从桌旁跳开,刷地贴在各身后的墙上,收腹含胸,叉腿举手。

  最后一滴汤汁不偏不斜正溅在钱康的眼镜片上,他的眼神儿立刻朦胧了。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直扑桌上的“大哥大”。他从海参尤鱼堆里拨拉出湿滴滴的“大哥大”、用袄袖子擦擦,放到石边听,“啦啦’地按键。

  肖科平前补救溅了摊白花花的汤汁,犹加自己吐了一身。

  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拎例不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大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的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地不断向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咕,你老婆怎那样呵?”“把我这件衣棠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么?”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在法国我要英国!”“她到底是干嘛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是不是牧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么,还挺会的。”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广,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莨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磋脚丫子。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

  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呵。”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旋即满眼怒火,—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呵?”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已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是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么?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嘛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么?”

  “没好,哪儿好了?”“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边受了刺激。我卑鄙!”李缅宁挽泪人似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拨了鞋饲侯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盗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晚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个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的对。”李缅宁只是一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噗哧一笑,她极诚恳根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肖科平心满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什么”?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B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呐。”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B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执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真够纯情的。”“的解,承认。”“特感动——我。”“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是你什么?”“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白脸!”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

  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还在还在。”“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你不腰酸么?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我这竖接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么?”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导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着人,那样别广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地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糗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会—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

  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尼,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呵。”钱康跃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我太……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咙水,又咕“钱——康”

  “叫你呐。”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喂,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场咕:“哎,这就过去!”韩丽婷“咚”地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你这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里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这算什么?挣钱干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么?”“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不过我也挺愿意犯回傻的。”

  眼睛闪闪地痴笑。“李缅宁呢?”肖科平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觉得他和小韩能成么?”“他呀?”钱康扶扶眼镜说,“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儿别人哪说得准?我过去挺有判断力的,现在都不准了,整个被你搞乱了。有时弄得倍儿露骨,我自已也觉得倍儿惭愧。

  肖科平冷笑:“这韩丽婷就跟没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这儿。老姑娘没嫁过人的真恐怖——嗯,你说什么?”

  她抡脸问钱康。“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缅宁穿戴整齐问韩丽婷:“你不眼我一起走么?”“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了。”韩丽婷仰倒在床上,双手垫着后脑勺问李缅宁:“行么?”

  “那你就住吧。这屋里东西,你……随便。”

  “能偷东西么?”已经出了门的李缅宁立刻转回来:“不能!”

  韩丽婷瞅着他咯咯笑。

  李缅宁在黑漆漆的楼道内撞上一个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过头,眼镜片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是钱康。

  “麻烦你到阳台把我晾的两件衣服收回来。”肖科平站在门口对韩丽婷说,“谢谢了。”

  “你进来吧,没人。”韩丽婷把房门大敞开,“李缅宁上夜班不在。”“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进去,到阳台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来,拿回屋里。韩丽婷迎着她笑问:“你们俩平时还相互回避?”

  “我们是互相尊重。”“你饿不饿?”韩丽婷忽然说,“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夜宵?”

  肖科平对韩丽婷这套笼络人的小手法颇不以为然:

  “不用,我是吃饱了回来的。”

  “没事,不麻烦的。”韩丽婷热情洋溢,“我买了很新鲜的汤元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赖汤元吧?”肖科平厉声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还跟我客气。”韩丽婷仍一脸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元用身子顶开门进来:‘我都做好了。”“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元的碗。“吃吧,你就别客气了。”

  韩丽婷端着碗自己坐到一边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吃起来,边吃还边跟肖科平聊天:“那天我在‘大方,服装店看见一套玉色的羊绒套裙,我觉得你穿上一定好看.真的,特适合你,当时我就想替你买下来。”“是么,”肖科平吃着汤元,脸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钱一件?”“二百五。不贵。我摸了那质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欢。我本来自己也挺想买,只是我这样子也犯不上穿那么好的东西。”

  “你挺好的。”“不行,人都锈了。你看咱们同岁吧,你就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你们搞文艺的都特别显年轻,看着真是羡慕。女人,姿色还是挺重要的。漂亮总是占便宜,别人一看就有好感。”“你中学毕业是去插队?”

  “没毕业,兵团!东北!八年!冰天雪地,风吹日晒所以老得快!”“你回来就去的麻纺厂?”

  哪儿呵!哪那么容易一下就找着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厂,后来四处托人……,不提了,说这个我心里就难受,比回城一点不省事。”“你现在住厂里宿舍?”

  “我住我哥那儿,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加我”。前几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更挤,现在他们都死,宽绰多了。”韩丽婷过来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给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给,还夺她的碗。认真对她说:“我洗。你要这样,以后我就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韩丽婷看着肖科平由衷地赞叹:“你怎么就能一点不显岁数呢?”一道阳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脸上。BB机在一边的桌上“嘟嘟”响,惊醒了她。

  她闭着眼伸手在桌上乱抓,摸到BB机,关掉,又在阳光中闭眼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她没有立即起床,蜷缩在被窝里脸伏着枕头想心事。

  外面大门响,有人进来,悉悉碎碎在门日换鞋。

  “李绸宁。”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没了声音,.片刻,李缅宁探头进来。

  “你来。”她倚在枕上微笑说。

  “什么事?”李缅宁进来。

  没事就不能聊聊么?坐,把沙发上我那堆衣服挪开。”

  她仰脸出回了神,笑着对李缅宁说:“小韩广不错,挺实在的。”李缅宁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钱康丢下的漂亮打火机“啪啪”打火:“难得,你还能说谁好话。”

  “真的,我觉得她特朴实,对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两只赤裸的胳膊:“把我那件衣扔过来。”

  李缅宁从沙发上乱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衬衣,扔给她:“你用不着先想方说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记我。”肖科平坐在被窝里左右开弓穿衬衣:“你这心里怎么这么阴暗?我是关心你。”“我预情。”“讨厌!你怎么老这德性就必不了啦!自尊心真那么强你就像个强的样子——这强的也不是地方呵!”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裤子,指斥李缅宁:有时真觉得你特可尸。”李缅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你真觉得韩丽婷不错?”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长相么?”

  “那倒不是,我总觉得这女貌似马虎其实挺有心计——你说她该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肖科平气分不屑地把人代劲一扭,再转回来柳眉倒竖:

  “你照照镜子去。”李缅宁脸红了:“说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糊涂的看上你我已经很吃惊了,别说现在,当年就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时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要跟你配偶。”

  “当年我还是比较潇洒的。”李缅宁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一见钟情。”“呸!”肖科平被气笑了,“我纯粹是叫你骗婚,耍了套小手腕。还没跟你算帐呢。我告你李缅宁,你等于是毁了我的青春。”她狠狠瞪了李缅宁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发红。

  一时两人都有些伤感,各自垂头不语,气得氛变尴尬。

  片刻,李缅宁强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胖子怎么样?还有些优点吧?”“是个人就比你强一万倍。”“我有那么坏么?叫你说的我一无是处了?评价一个人总该一分为二。”“对你,没什么公平客观好讲,就得一棍子打死。我这辈子遇到谁都对我挺好的,只有你伤过我的心。”

  肖科平背对李缅宁看着墙,俄顷,抬手抹产一下腮帮子。她回头看到李缅宁还站在原地,便说:

  “你还站着不走干嘛?那边屋里还有广等着你呢。”李缅宁垂头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听到肖科平叫他:“等下。”

  他转回身,肖科平平静地望着他,说:

  “他没搽过增白粉蜜,天生那么白。”

  李缅宁几乎笑出来,克制住了,扭曲着表情肌笔直地走出门。韩丽婷已经离去房间收拾得井井肴杀,纤尘不染,墙壁、桌面和地板光可鉴人。肖科平穿着轻薄、凉爽的绸衣站在窗前,阳光把窗玻璃映得辉灿晶亮。阳光几乎使她的眸子完全透明,像猫眼一样变幻莫测。

  她和李缅宁庄在窗前的桌旁吃早饭。窗台摆着一盆开满一圈粉花的蟹爪莲,花影婆娑投在他们二人的脸上。

  这次他们俩同时很开朗地笑了。

  肖科平温柔的表情和李缅宁坦然自若的举止以及他们不时互相对视的眼神儿,使他们看上去很像一对相爱的夫妻在共餐。BB机在一边“嘀嘀”响,肖科平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肖科平从自选商场货架上拿下一盒巧克力和一瓶浓缩果汁,放进跟在她身后的李缅宁手中的塑料筐里。

  “你真打算嫁给胖子?”

  肖科平又拿了两袋生腰果仁:“我们就是同学,你怎么不信呢?”“别随便跟他上床,男人都是既得陇复望蜀。”

  他们来到肉食冰柜前,肖科平下手翻拣,拎出一袋肥大的西装鸡观察其发育状况。

  “他对我倒挺有意……”

  “胖子倒是道貌岸然。”李缅宁拎出一袋排骨扔筐里,“他说爱你了么?”他们来到付款处排队交款。

  肖科平忽然问李缅宁:“你说我怎么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定要逼他说出口。”李缅宁数着钞票交给收款小姐,出了闸口回身对肖科平叮嘱:“这样他将来翻悔,就可以拿这话羞他。”“言不由衷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

  “谨言重复千遍就是事实!”

  他们出了自选市场,街上万头攒动。到处都是打着红旗,举着横幅标语,就地摞摊,口口声声为过往群众做好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一个匆匆往自选商场内快步走的男人与肖科平撞个满怀。肖科平“唉哟”一声。

  李缅宁一把扯住那罢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

  “干嘛”?男人乍着翅横身新产品,“又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得道个歉呀。”李缅宁不依不饶,“瞧脚上那大鞋印子。”“没那习惯。”男人大言不惭。

  “算了算了、走吧。”肖科平拉李缅宁。

  “文明月你们俩大街上这么吵合适么?”一个戴红箍的老头儿打一旁闪出严肃地说。

  肖科平拉着李缅宁膀子在大街走出很远才松开手。

  “和这种无知的人吵什么?”她说。

  他们在一溜堆满各色鲜艳水果的小摊前挑桔子和香蕉。

  肖科平举着一把香蕉问小贩:“多少钱?”

  一辆“蓝鸟”牌轿车从他们身后的马路上开过去,在前面刹住,缓缓倒车过来。钱康在倒行的车中摇下玻璃窗探头出来,喊:“海,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李缅宁回头看见他:“没事,我……我们玩呢。”

  “我刚从你家过来。”钱泰对肖科平说,“我呼你怎么不给我回电话?”肖科平拎着沉甸甸的网兜,注视着他不吭声。

  “来,上车,我送你们。”钱康打开后车门,“我正给你联系音乐会的事呢,你得跟我一起跑几个地方。”“我不舒服,刚从医院看完病出来。”肖科平站在原地不动。“你怎么样?能去么?”钱康问李缅宁.“你们俩总得去一个,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感觉的是你要的。来来,上车,我带你玩去——好玩。”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把李缅宁拉进车。

  轿车开走,钱康露头对孤零零站在街边的肖科平喊:“回头吃饭你可得去。”钱康坐在疾驶的车内用车载电话往四处呼叫,发号施令:

  “……这事得找文化局么?好,立刻安排我和文化局的人见面。我现在就要得到演出许可证。”

  又拨了一个电话:“喂,我是钱!我让你去找唐辉你找到没有?我不要别人,就要他。我看过他给世界艾滋病日晚设计的那堂布景——我就要那种味道。还有,我呆会儿能不能去看剧场……”

  再打了个电话:“……记者都通知了么?一定要有晚报的人。中午我请他们吃饭,广告公同的人改到晚上……最好一桌都能坐下,实在不行就两桌。告诉经理,我请客!让他把能坐二十人的大台给我留出来。”他放下电话,仰着脖子对坐在后排座不吭声的李缅宁露出既得意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没办法,大事小事无一不得事必躬亲,手下的人太不得力。真羡慕你逍遥自在——你有没有什么特能干人给我推荐一下?“肖科平。”钱康呵呵大笑,拍着司机的肩膀:“超过前面那辆车。”

  钱康带着李缅宁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厅里穿行走动,四面八方观看结构。音乐厅里的灯治金部打开,华丽阴森。

  “怎么样?这剧场还凑合吧?”

  “过得去。”李缅宁点头。

  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加上助跑,一个箭步窜上舞台,乙服后摆掀起,露出绷得浑圆的屁股。

  他走到舞台正前沿,面向观众席,摹仿着外国马戏演员行了个深深的躬身礼,直起腰脸涨得通红说:“这感觉不错。到时候让肖科平穿条长裙,行一个欧洲宫廷的印刷种拽着裙边的屈膝礼——上来先来这么一下!”

  他揪着自已的裤腿蹲下去,含笑低头。

  “来听会的观众都让他们穿上燕尾服。”李缅宁坐在第一排说。“没错。”钱康热烈赞同。“票上印上这规定:‘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蓝鸟”汽车停在一间花店门口.花店里的鲜花隔着玻璃窗争奇斗艳。钱康领着李缅宁大步向花店走来,活像香港黑帮片里的流氓大亨领着个杀手来砸店。“要把你们店这些花都装在一个人篮同一里,芬姹紫嫣红么?”钱康问卖花女郎。“肯定。”女郎彬彬有礼地回答,“不过我们恐怕就要为您专门订做一个特大篮子。”

  “不是一个,是一片,一大片。”钱康纠正女郎,“怎么,最损也得要十五个澡盆那么大的花篮。”

  “如果不用花篮,扎成花圈儿呢?”李缅宁建议。

  “哦,那倒人知会是什么样子。”钱康使劲想象作

  这就要看您先生往哪儿送了。”女郎说。

  “对了,你应该知道,肖科平最喜欢哪种花。”钱康思路跳开,“咱们得选择最能博得她欢心的。”

  ‘这我还一下答不上来,真叫你问住了。”

  “你过去送她都送什么花?”

  “我就记得过去我回家手思不是拿捆菠菜就是俩茄子。”

  “那就统统的,每样儿若干。”钱康大手一挥,对女郎:“隔天你甭卖了。”“花篮有了,缎带上写什么?”女郎拿出小本和笔,“我店备有《贺词祝语辞典》。”“热烈祝贺……祝贺什么回头再告诉你——敲电话。”

  “落款?”“挚友?你的?哎,李缅宁你说我落什么好?”

  “把你的名片给小组。”李缅宁说。

  花店外街头,钱康一边向车走去一边非常虚心地问李缅宁:“故宫的房子有多少间来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那个数字怎么说来着?慈摆太后一顿饭花的银子够当时多少个农民吃—年的?”肖科平出现在一座晚清妓院风格的饭店门口。

  她沿着铺红地毯的走廊往里走,穿过一间间厅堂。

  她走进大厅,远远就看见钱康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十分突出地坐在一大群戴眼镜的男女记者之间。

  足够两个成年人做爱的大圆台面上仅摆着两壶茶,几碟花生米和一排啤酒,菜还一样儿未上。

  她的到来引起席面上一阵忙乱的互相介绍和狂递名片。钱康像献宝似地把她在每位记者面前炫耀了一番。

  待她热闹完了,在钱康身边坐下后,才发现李缅宁正坐在她对面。他红着脸笑眯眯地瞅着她,显然已经空腹喝了不少酒,有些飘飘然,陶陶然,笑容带有几分无耻。

  她凝视着他。“肖女士的长笛是在哪儿学的?”一个很帅的男记者问。

  “一开始是跟一个教师学,后来到音乐学院进修过两年。”

  肖科平轻轻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嘴,又继续视李缅宁。

  “要说肖女士的笛儿,那吹得是真好,老话怎么说的?妖精悸魂,穿云裂帛。”李缅宁说着笑起来,“吹起来绝对勾人魂儿。”—个脸上不太干净的女记者问:得过什么奖么?”

  “这我知道。”李缅宁不等肖科平回答便说:“每回都差那么一点。噢,有一回、七五年长笛独奏《万泉河边》得过三省一市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调演奖。是第一名吧?”

  肖科平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你老看我干嘛?我觉得光荣!”李缅宁扭脸对钱康说:“你这事办得真对,我真得好好谢你,她实在是个好的长笛演奏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个艺术家,没人欣赏,那种内心寂寞,真是十分可怕。她能遇到你是她的幸运——来,为你干一杯……我可是干了!”

  李缅宁一口喝干,把杯底亮给钱康。

  “我喝一口吧。”钱康喝了口酒,唤侍女:“小姐.怎么莱还不上来?”“不够意思。”李缅宁瞅着钱康的酒嘟哝,“没劲。”

  “我确实不能喝,喝就脸红。”钱康解释,“小姐,快点。”

  “我喝两杯你喝一杯,这总行了吧?”李缅宁又干掉一杯,拎着空杯在指间晃悠。钱康勉强又喝了一口,看了眼肖科平。

  “她不但是个好艺术家,还是个好女人。”李缅宁谁也不看地大声说,接着目光灼灼地盯着钱康:“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那是。那是。”钱康陪笑。

  “有追求,有骨气,应该幸福——她就是为过幸福生活而生的!”李缅宁望着大家惨然而笑。

  众记者冷漠地望着他。

  肖科平不动声色。

  接着他变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推心置腹地对钱康央求:

  “你也一定没少发现她的长处吧?”

  “发现了发现了。”“这不算什么,往后瞧吧。这个女人呐,我跟她混了十年,总觉得昨天刚认识,一点摸不透她。”

  李缅宁的眼神儿变得温柔了,对肖科平投从温情的一瞥。

  “常有新鲜感不是很好么?”钱康干巴巴地说。

  李缅宁笑,又为自己倒满杯酒,扣在嘴上喝,放下杯子,一嘴白沫儿:“问题是你也不能不新鲜。”

  李缅宁含情脉脉地望着肖科平,对饯康说:“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顾她,千方百计——让她幸福。你行,你有这能力,哎,老钱,我这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一定。”钱康说,“放心,往后没你什么事了。”

  “否则,”李缅宁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说:“我跟你急!”言罢勃然变色,虎视耽耽盯着钱康。

  钱未作态,他已眉开眼笑,笑嘻嘻地一迭声问:

  “你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吧?不会吧?你看着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钱康火了,拍桌吼“小姐,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等了快一小时了。”“你一直在广播乐团?”一个中年妇记者问肖科平。

  “十二年。”她始终凝视李缅宁,不断轻轻咳嗽,拿纸巾擦嘴。

  小姐小跑着陆续把一些菜上来,再三向钱康道歉。钱康气虎虎地不理人。饮了半天清茶的记者看到菜来了,川流不息地去上厕所。

  留下的人热烈地吃。钱康憋出笑脸,仲着筷子左右张罗:“吃呀,大家吃莱。”再看李缅宁,已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他不缺心眼儿吧?钱康问肖科平。

  他伸手一挡欲前探唤醒李缅宁的肖科平:“让他着凉去!”肖科平抬头“哈”地大笑一声,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用一根筷子敲敲自己的恣恣碟。李缅宁蓦地惊醒,站起来茫然四顾问送菜经过他身边的小姐:“厕所在哪儿?”小姐忙碌中为他指了个方向,他蹒跚地离开餐桌,自顾去了。肖科平开门进来,微微咳着。她听到李缅宁房到游戏机发出的阵阵“嘟嘟”声。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他的房门。

  李缅宁正坐在电视前专心致志地穿迷宫。他的脸已尽褪红色,显得十分苍白。“怎么没吃半截儿就走了?喝,难受了吧?”肖科平在他身边坐下,“是不是吐了?”

  李缅宁看她一眼,疲倦一笑:”觉得高了,怕破坏你们情绪。”“小韩没来?”“不知道.她还天天来,不天别的了?”

  “有点借酒撤疯是么?”“没有,脑子一直特别清醒。钱康生气了吧?”

  “没有,他不会生气的生不像你。”

  李缅宁看了肖科平一眼,又玩了会儿游戏机,盯着电视屏幕说:“我不是说老钱这人不好,人挺热情的。但这种做生意的人跟他接触一定要小心.别光听他说,有些事该了解清楚的都打听一下。我这不是给他垫砖。他接触的人多,过去难免遗留瓜葛,都让他搞清楚了,闹出麻烦也怪没意思的。”

  “知道。”肖科平看着李缅宁双眼说.“其实我对他的过去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拿他当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二人互相寻望,彼此无语,俄顷,李缅宁“噗哧”一笑:“老大嫁作商人妇。”肖科平也笑:“你希望我嫁么?”

  这时,门又响,韩丽婷背着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迷彩大背囊进来,一脸兴冲,堵着门口停住:

  “哟,你们聊呐!”“哦,没事。”肖科平迅速站起来,“闲扯几句。你们聊吧,我走了。”韩丽婷一边给她让路一边叫:“别走哇,一起聊。”

  “我还有事。”肖科平低头走出去,回到自已房间。

  韩丽婷把背囊卸下肩,坐到李缅宁跟前问:“你们聊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她就走了了”

  “没聊什么。”李缅宁怀疑地盯阒那只鼓凸的班斓大背囊、“你包里装的什么?”“我发觉你们俩之间话还挺多。”

  李缅宁十分不快:“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我们说几句话怎么了?”“是几句么?”“你要是看不顺眼生你就请回。谁请你来了?”

  “你怎么突然对我不好了?”

  “你这话才叫奇怪呢。我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哪次不是你主动找来的?”“你怎么口气全变了?脑子里又打什么主意呢?我主动上赶着找来的?当初谁在小树林里胡乱寻摸来着?”

  李缅宁吼:‘我到小树林又不是找你!”

  韩丽婷毫不示弱地也厉声道:“那你去找谁?你把我带到你家来干嘛?莫非你就是那条正通缉的色狼!”

  那边肖科平听到这屋吵了起来,忙赶过来解劝:

  “好好说着怎么吵起来了?”

  “你不是去找对象你去小树林干嘛?你憋着什么心?你有老婆你还去再找,想玩弄女性呵”

  肖科平听着直皱眉头:“别吵了,我们已经离了。”

  “离了?我看不像离了,比那真俩口子还好。别以为人家都是傻瓜看不出来。”“你老家是山西的吧?”李缅宁嚷着问。

  “这是你误会了。肖科平和颜悦色地对韩丽纬,“我们确实……”李缅宁冲过来指着韩丽婷的鼻子喊:“明告你——我烦你!”“李缅宁,你怎么这么说话?”肖科平沉下脸。“噢,现在你烦我了,当初呢?”韩丽婷先是一惊,接着便委屈,拉着肖科平的手哭诉:“肖科平你给评评这个理,我哪点招人烦了?我怎么招人烦了?我怕让人烦怕让烦还是让人烦了……”李缅宁直走到韩丽婷眼前,地着她脸冷笑一声:“哼!”甩手走到一边坐下。“你瞧他呀肖大姐。”韩丽婷又惊又惧,“你瞧他对我那样子。”说完掩面哭啼。肖科平经她一扯,剧烈咳嗽起来,还流两道鼻涕,忙在身上找纸来擦,捂着嘴还咳个不停。

  她这么一咳,韩丽婷倒不哭了:

  “你感冒了?”“可能有点。”肖科平捏着鼻尖擦鼻涕。

  “头疼么?”“不,不头疼。就是咳嗽,流鼻涕时”肖科平鼻尖红红地说。“发烧不发?我试试你温度。”韩丽婷说着把手捂着肖科平额头上。“不,不用。”肖科平挡开她的手,“我回去了,你们也别吵了。”韩丽婷跟着肖科平往外走,一路继续关怀,苦口婆心:

  “你可别不当回事,现在正流感流行呢,我们厂病了一百多号,厉害的都转成肺炎了。”

  她跟着肖科平进了她的房间。

  肖科平坐下说:“我没那么严重,喝点板兰根就好了。”“板兰根管什么用?”韩丽婷拍手叫:“你得吃西药。”

  李缅宁一头冲进来:“你还说自己不招人烦?人家都说没事没事你还没完没了!”韩丽婷掉脸朝李缅宁嚷:我是医务工作者,这儿发现病人了——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还别说阶级感情了。”

  李缅宁咬牙切齿,操拳跺却连声喊:“你就是烦人,烦死人!”肖科平蜷缩以沙发上高声央告:“求求你们了,别吵了,我头真晕了。要吵你们回屋吵,让我休息休息。”

  李缅宁拽着韩丽婷一边回房一边继续吵。

  “搞医的就是没病找病,好人也都让你治坏了。说,你这辈子杀了多少人?”“李缅宁,你说话要负责。你这是侮辱了我们全体医疗战线的同志从老到小。”“你算什么医务工作者?蒙古大夫都够不上。”

  “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生病。”韩丽婷嘴不停,手不停,从背囊侧兜掏出一支体温计,风风火火再次来到肖科平房间,冲刚要躺下的肖科平喝令:“抬起胳膊——试表!”

  李缅宁也跟了进来:“我看试完表不发烧你脸往哪儿搁!”

  韩丽婷看着手表:“起码我是尽到责任了。不像有的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自私得要命。”

  她从肖科平腋下取出体温表,一看,立刻惊叫:

  “呀,三十八度五!”肖科平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下。韩丽好严肃地对李缅宁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蒙古大夫么?有病没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快去找药,你家都有什么药?”二人回到李缅宁房间,翻箱倒柜,同时继续争吵,高一声,低一声,鸡一句,鸭一句:

  “你们家怎么什么药都没有?平时都不生病么?起码阿斯匹林胃舒平总该有吧?”“可让你得词了——别动那盒子,那里是我的水果糖。”

  “没出息,这么大人还吃水果糖——一回头我给你买点果冻。”肖科平拚着全身力气支起身喊了一嗓子:

  “别找了,我不吃药,睡一觉就全好了。”

  韩丽婷更大更坚决的声音传过来:

  “不吃不行!有病还不治,想死呵?睡一觉就好,真是一群无知的人!”韩丽婷气冲冲地空手回到肖科平房间:“什么药都没有,哪有公费医疗的人自家一点药都没有的?”

  “你说要什么药印度洋我出去买。”李缅宁站在门口说。

  “就你?告你药名你一路背到药店一张嘴也得给忘了。”

  “我确实不需要吃药。”肖科平说,“烧也不高睡一觉出点汗肯定会退的。”韩丽婷下了个决心,抬脸对肖科平说:“现在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扎针——扎针退烧有奇效。”

  在我看你就歉巫婆!”李缅宁喝道,“怎么不烧香——你?”

  “什么呀巫婆?”韩丽婷迎上去吵,“祖国医学宝实际大着呢——你无知才说这种话!”

  “你知道扎哪儿么?不行,我信不过文所没有科学根据的野招儿。”“那你就眼睁睁看着肖科平烧死?这会儿你怎又不心疼了?”韩丽婷走到肖科平床前:“保你没事,我在兵团干过七年赤脚医生,我们周围那几个屯子的盆下中农都让我扎遍了,没一扎死的。”肖科平脸喷红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好,你扎吧,我让你随便扎——保要你们别吵了。”

  “我可告你韩丽婷,缝衣裳针消了毒也不能使。”

  “无知的人只会说无知的话——我随身带着急救包呢。”

  又是一个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的日子。窗台上的花草大都盛开,榴、金桔果实累累。

  已经退烧的肖科平坐在窗前吹长笛,面前架着乐谱,她在准备个人音乐会的曲目。

  钱康扶着酒柜站着,颌首欣党员,以脚击拍,如同一个随时准备引吭高歌的男高音歌唱家。

  李缅宁在自己房间刚起床,听着笛声懒洋洋地穿衣服。

  韩丽婷戴个墨镜精神抖擞地闯进来,如果手里再端和M—16自动步枪,就活脱脱歉是个刚空降则别人国家的美国精锐女兵。她进门就找那只迷彩大前囊,找到后就胜利欢叫:

  “果然在这儿,我的判断一点不错。”

  “什么呀都是?”李缅宁一边下地一边问:“跟个炸药包似的我担了好几天了。”“衣服。”韩丽婷蹲下美滋滋地打开背囊,抖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便宜货。”都是我前儿个逛街买的,还有给你买的呢。”她举着一件有牡丹花图案的丝绸衬衫招呼李缅宁:

  “穿上叫我看看。”“这色儿我能穿么?寒碜不寒碜?”

  “便宜呀,这件才五块钱。”

  她愣给李缅宁套身上,退后一步端详着。

  “可以可以,除了艳点没别的毛病,正流行呢——五块钱你还想穿成什么样儿?不许脱呵!”

  她又从背囊里拎出一段廉价衣料,自我满足地欣赏:

  “这如何?圆点代表温柔。我想给自己做件披风,我从小就喜欢,羡慕布琼尼式的骑兵房蓬——肖科平房间是不是有台缝纫机我记得见过?”“是有一台。”“她烧退了么?”“你没听见笛儿都吹起来了。”李缅宁开门出去洗脸。

  韩丽婷抱着衣料来到肖科平房间,肖科平边吹边向她点头致意。“你都好了?”“嗯?”肖科平嘴离开笛子,翻了页乐谱,“亏你帮忙。”

  “没事,应该的。”韩丽婷热情地说,“有病就得抓紧治。前儿个我从这儿回去,我们街坊也病了好几日子,忙了一夜没合眼——你好老钱。”“你好小韩。”钱康问:“拿的是块什么呀?”

  “一块料子,想做件披风,你觉得怎么样?”

  “嗯,好看。”“真的?对了小肖,我能借你缝纫机用用么?”肖科平边吹边点头,吹完一小节,说:

  “你推走用吧。”韩丽婷已经揭了缝纫机罩子,装轮带,穿针引线:

  “不用那么麻烦。我很快的,踩两下就好。忙你的,就当没我一样。”肖科平开始吹下一乐章。

  钱康感兴趣地走到韩丽婷身边,摸着料子:“我又发现你一门特长,真让我惊讶。”

  “你跟我认识就准备好天天吃惊吧。”

  那边肖科平被这里两个人的嘀嘀咕咕弄得有点分神,曲调吹得结结巴巴。“你这布还有么?”“有呵,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用这布给肖科平房间每件家俱都做个套儿,整个布置起来——那会是什么感觉?”

  “好呵!我这么想了都没敢这么说。”

  韩丽婷开始“哒哒”踩动缝纫机。

  肖科平先还准确地按谱吹,渐渐被加入进来的缝纫机节拍吸引,带领,节奏开始紊乱,几经调控,终不能排除,顽强对峙与竭力背道而驰的结果也只能是脱离正轨。

  键纫机快速有力地敲着点儿,笛声越吹越快,越吹越急促,如同两个人赛跑。肖科平满脸憋得通红,几乎来不及换气。“哒哒哒,嘀嘀嘀……”

  她一下把笛儿放下,靠在窗边大口喘气,累得粉脸失色。

  韩丽婷和钱康仍在毫不知觉地边踩缝纫机边亲密地说笑。“你什么时候去把我办公室布置一下?”

  肖科平拿着笛子进入李缅宁房间,李缅宁正在剪指甲。

  “你是不是能管管你们那位?”

  她冷若冰霜地说,接着发现李缅宁穿着那件衬衫,像个二流子,不禁吸口凉气:“是她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李缅宁自豪地一翘剪得光秃秃的大拇指:“五块钱!钱康笑着进来:“这小韩呵,真没她不能的,是个人才。”

  “你觉得她好是么?”肖科平扭脸问他。

  “是不错嘛,不然是个女人,却有一身武艺,实在难得。”

  既然你这么欣赏她,”肖科平转向李缅宁:是不是请你再发扬一次风格?”“没问题。”李缅宁干脆说,立马把她带走。”

  钱康征了一下,看了眼李缅宁,又看看肖科平,摇头,表情也随之庄重。“这我就要批评你了,肖科平,这你就太尖刻了。人和人之间没点宽厚、菩萨心肠怎么行呢?其实我早就发现你这性格上的弱点了。你有好多次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完全凭一时冲动,想怎样就怎样。上次在荣馆你说走就走了。前次请记者吃饭,大家都是来伴你的,你带搭不理,好几次,你都搞得我很尴尬。”“我就这性格,改不了啦。”

  “这样就不行!这样你到社会上就要吃亏!钱康低吼,随即和风细雨:“我当然是不会计较,但别人就不见得个个容忍你作男人其实不喜欢任情的女人。要撒娇也该回家撒而不能撒在大街上——对不对李缅宁?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这毛病挺大?应该你是受害最深。”

  “你们吵你们的,少把我扯进去。”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又得批评你了。”钱康矛头对准李缅宁、“肖科平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跟你有很大关系——你一贯纵容她么!该批评不批评,放任自流,那是什么结果?严是爱,松是害,这道理你不该不懂。苦果你现在也尝到了吧!”“你少给我们上课!”肖科平冲钱康嚷道:“哪轮得着你来教训我们!我怎么了?李缅宁怎么了?不假,他是混得不如你,没你有钱,但做人问心无愧。你那钱还不定是怎么来的呢,不定干了多少缺德事!我们穷,穷得光荣、听见警车叫,面不改色心不跳——别以为你在现如今这时代混得好,混得比我们有脸面,做人也就一定比我们强!”

  “没错,”李缅宁说,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们怎么都冲我来了?”钱康无辜地摊开双手,“我也没说什么,怎么连我的品质都怀疑起来了?”

  “韩丽婷双手举着展开的花披风,一步跳进来,喜洋洋,美颠颠的,叫:”怎么祥,好看么?”

  正在争吵的三个人沉默下来,冷冷地看着她,无人答腔。

  她还不满,撅着嘴翘首以待:

  “怎么都不说话?好看么倒是?”

  李缅宁拍拍钱康肩膀:“对不起,真冤枉你了。”

  他走到韩丽婷面前,正在劈面大喝,蓦地发现韩丽婷精神涣散了,视线越过他,直愣愣地盯着阳台:

  “有人从那儿跳下去了。”

  李缅宁浑身一机灵,倏地回头,见肖科平和钱康好好地站在身后。怒视韩丽婷控制不住地浑身乱颤地笑:

  “你什么东西!”韩丽婷根本顾不得李缅宁,把披风往他身上一披,越过他急匆匆奔上阳台,隔着纱门回头朝三人喊:

  “真有一大姑娘从楼上跳下去了!”

  只见她趴着栏杆往下瞧,激动地嚷着什么,然后仰头扪胸,两一翻,又睁开眼急急再往下看,活像一个憋脚的哑剧演员在做着夸张表演。肖科平半信半疑地上了阳台,扶拦一望,回头时神色大变:“快来看——真的!”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阳台,在两个女人中间挤:“哪儿呢哪儿呢”韩丽婷激动万分地回头朝迟迟不动的李缅宁喊:

  “姑娘妈也站在窗台上了!”

  李缅宁拔腿正要往阳台跑,门“哐”地一声被撞开,几个手里拿着钩镰枪的戴头盔的消队员埋头冲进来。

  低头跑了几步,为首的恍然大悟,喊了一声:“进错门了。”

  一干人又呼隆隆跑出去,冲进隔壁人家。

  李缅宁泄了气,点着一支烟,神态恍惚地吸。一个全身披挂的武警高手,呆着绳索冷丁从楼顶降落,出现在窗外,吓了他一跳。韩丽婷、肖科平和钱康在花草葱茏的阳台上紧紧挤在一起,一齐向左侧空中恳求:

  “想开点,求你了。”黄昏,四个人手拉手在街徜徉。街上都是手拉手的年轻男女,但四人一组的尚属罕见。

  他们来到一家灯红酒绿的歌厅门口,肖科平请求说:

  “我想进去,我嗓子发痒。”

  “恁贵的,甭摆这阔。”李缅宁首先反对,言罢还瞥了钱康一眼。钱康只得与协力将肖科平拉走。

  又来到一家专放夜场电影的光怪陆离的电影院,韩丽婷往下坠着身子不肯走:“今晚这四部片子里都有我想看的抒情片断。”三个人把她一个趔趄从有阿飞逡巡的影院门口拽出,像拉着一个绑着手枪在马后的女奴,连奔带走拖出一箭之地才停下。

  钱康耐心细致地做她工作:“报上说了,看一次夜场电影相当于在避孕药车间工作十年,很多人都因此丧失情功能。”

  “流氓!”韩丽婷骂他。

  电视里播着一个“高麻”家属似怨似嗔的婆娑泪眼、下一个镜头便是这位“高麻”本人走进派出所投案的背影……

  四个人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打麻将。有人得意,有人苦思,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紧张万分。

  电视自顾自地开始播自已已然叫了半天好儿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人物尚未出场便唱起如泣如诉的歌,剧中那位苦人儿才露面便已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又‘和’了。”肖科平捡过李缅宁刚打出的一张“5饼”,放进自己牌中,把面前一行牌“啪”地按倒,指着三人:“2,2,4!”李缅宁和韩丽婷各扔两元钱过去。钱康桌面上不够四块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上去:

  “破大张儿吧。”“我给你找。”面前也堆着不少钱的李缅宁把钞票接过去,从裤兜掏出一卷十元钞票,一五一十数给钱康。

  “你们俩过去是不是常联手卷别人?”钱康一边洗牌一边看着肖,李—说,“怎么老是你们俩‘和’我和韩丽婷都快成牌架子了。”“就是,”韩丽婷也数着自己剩下的钱说,“他们俩老互相喂‘张儿’,里头肯定有匿。”

  “没有没有。”李缅宁笑说,“我们也是打官牌。”“不成,得让他们俩换座儿,不能挨着上下家。”

  韩丽婷起身把李缅宁换到肖科平对面。

  四个人八只手把一桌牌抹得稀哩哗啦。

  “八条。”李缅宁略一哦吟,打出张牌。

  “碰!”肖科平隔桌拿走那张牌。

  她那只无名指上戴着个细细金戒指的修长的手,在李缅宁面前灵巧一抓狡兔般地缩。

  李缅宁抬眼望着肖科平,肖科平也正在看他,她微微一笑,低头看牌。她在灯下犹如瓷器,光泽湿润,线条如泻。

  李缅宁感到同时受到注视,他向钱康看去,钱康的兴立刻越过他,向房间黑幽幽的深处看。

  韩丽婷似笑非笑,正待张嘴说什么,头顶盏灯忽然灭了,远处肖科平房间的那盏台灯也同时灭了。

  “怎么回事,停电了?”黑暗中肖科平说。

  一阵桌椅响。钱康在黑暗中说:“别混,我都上‘听’了。”

  通往楼道的门开了,有轻轻的气流穿过房间。

  似乎是肖科平站在门口张望,然而也漆黑一片。

  不少人家都有人出来,在走廊里乱嚷:“谁家用电炉了?”

  有手电光射来射去。李缅宁按亮打灯机,门口站着的果然是肖科平。

  一团火苗照出他二人挨得很近的脸的轮廓。

  肖科平鼻翼一侧的半边脸不受光仍隐在黑暗中,这使她的脸五官有如雕刻般清晰,表情神秘具有圣像般的魅力。

  肖科平神态安详地端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牌桌前,把蜡泪滴在一只倒扣玻璃杯底上,将蜡烛竖直粘牢。

  烛光在黑暗的房间内摇曳闪烁。

  窗外整个住宅区的楼群都是黑黢黢的,只有远处立交桥和迤迤蛇行的几条马路依旧灯火通明。还有溶溶月色。

  李缅宁又点亮一支白蜡烛,光区扩大,坐在桌四周的几个人的脸都绰约浮现出来,犹如浸在显影液中的相纸逐渐层次分明。大家的情绪忽然消沉了。

  “继续玩么?”肖科平手托腮懒懒地问。

  “不想玩了,太累眼睛。”韩丽婷站起来对李缅宁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缅宁跟她回到自己房间,在桌上点着一支蜡烛。

  韩丽婷关了门对李缅宁说:“不喜欢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谁也没叫你喜欢呵。”

  “她也不是你老婆了,你干嘛还那么听她的?她以为她是谁——撤切尔夫人?”“你叫我来,就想跟我说这个?”

  “还有,我看你跟她还眉来眼去的,你盯着她看的时间比看牌的时间都长。”韩丽婷说着忽然动了气:“你给我说清楚,你们俩到底现在什么关系?平白我不在钱先生也不在的时候光剩你们俩——你们都干什么了?”“跟你说不着——你以为你是谁?”

  这时,外面传来肖科平的嘤嘤叫声:“缅棕、缅宁,你出来—下。”“不许出去!”韩丽婷等命令道。

  李缅宁置若罔闻,摇摇摆摆往外走,到了门口—个闪身便出去了。“贱,这就叫贱!”韩丽婷发狠说。

  肖科平和钱泰坐在烛光中笑吟吟地望着李缅宁。

  “我们正聊你呢。”肖科平说,“老钱有个问题想让你证实——我说他不信。”“你们俩当初结婚是谁追谁呀?”钱康眯着眼暖昧地笑问。

  “互相追。”李缅宁坐下,回答。

  “谁追得更猛点——总有一个主动在先的吧?”

  “你让我说,我当然得说肖科平比我猛了。我记得咱们认识之后,是你首先提出幽会的请求的。”李缅宁望着肖科平说。

  肖科平笑:“第一次约会的电话绝对是你打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你再三暗示后,我想我要不打那个电话就太折磨你了。”“无耻。”肖科平笑,谁老跟我念叨他特孤独特空虚?”

  “你也没少跟我表白只重感情不爱钱。”

  “那你们离婚时是谁蹬的谁?”钱康打断他们热烈的交谈,“她可说是她蹬的你。”李缅宁顿了一下,看了眼肖科平:“这倒不假。”

  肖科平脸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但眼睛不再正视李缅宁。“你也够惨的。”钱康快慰地笑,“怎么连个媳妇都留不住。早认识我呀,我教你几招儿。”

  “这话得这么说。”李缅宁眨眨眼开口:“她对别人可以将就唯独对我偏不将就。”说完他哈哈笑,十分得意。

  肖科平在一旁也不禁笑尔。钱康看在眼里,颇为郁闷,偏又一时语塞,只好昂昂然——沉默。

  “李缅宁,李——缅宁!”韩丽婷隔着房门拉长声音叫。

  李缅宁含笑扬长而去。

  “你笑谁?”韩丽婷指问李缅宁。

  “没有,就是灭了胖子一道。”李缅宁尽量令语气平淡,不使开心流露。韩丽婷手按腹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李缅宁问。

  “胃疼,晚饭吃得不舒服。”韩丽婷打了个逆嗝儿,“我胃部动过溃疡手术。”“年轻轻的怎么得了个胃病?”

  “我能躺会儿么?”韩丽婷额头冒出米粒大的汗珠儿,疼得弯下腰,“大兵团……”

  “躺吧。”李缅宁忙过去搀扶她,“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倒了一杯热水端过来。

  韩丽婷躺在床上呻吟“你这儿有治胃疼的药么?颠茄、普鲁本辛都成……算了,你这儿什么药都没有。”

  “疼得很厉害?你带针呢么?扎针不是也可以止疼?”“我不敢给自己扎,我怕疼。”

  韩丽婷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白得惊人,平时那些争强要胜、赖皮赖脸的劲儿此刻荡然无存,格外憔翠格外外薄十足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侧身蜷卧,身上的骨节块块凸出。

  她哭了,几滴沉甸甸的泪珠顺着颞侧流进耳朵。

  “你告诉我穴们,我给你扎。”李缅宁说。

  韩丽婷掀开层层衣襟,袒露出来的肚子上一道竖长红紫的刀疤在苍白干枯的肌肤间十分醒目。

  “看着那么一个快乐的人……”李缅宁蓦地有些辛酸,拿着银针的手一个劲颤抖。突然来电了,住宅区每座楼的窗户都星星点点地闪亮了。

  电视也重新出现画面:一位古代妇女一翻白眼旋转着仆地昏倒……肖科平敲门进了李缅宁房间:“晾的衣服忘收了。”

  李缅宁正用被子盖住闭眼昏睡的韩丽婷。

  肖科平怀抱几件洗干净的衣服关了阳台门回屋。

  李缅宁默默地坐在床头,他感到燥热,脱下套头衫,韩丽婷的脸被他遮住,只露出一把乌黑散乱的长发。

  “快到节日了,没准要来查户口。”肖科平站着一件件叠衣服,语气委婉。李缅宁弯腰从脚丫子上揪下两只袜子,揉成一团放到鼻尖嗅了嗅。肖科平抱着成摞的衣服往门口走了几步,停住回身:“能劝你们一句么?”李缅宁把袜子扔到藤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虽说时代在变,道德还是古代那道德,再说李缅宁你也应该对人家小韩负责。”见李缅宁只笑不语,她又说:“小韩我也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语气、表情均十二万分诚恳。

  “那是对敌人。”李缅宁凛然道,毫无愧色。

  肖科平忍气吞声带上门出去。

  钱康正在房间里的台灯下非常认真地看一本不知什么鸟人的著作,翻过一页,脸也随之转个方向。

  肖科平进来,把衣服放进衣柜,然后坐在一边发征“那俩睡了?”钱康放下书含笑问。

  肖科平站起来,拿起钢丝拢子梳头。

  “这小韩一看就特轻浮。”

  肖科平低头从拢子上拔出一根根梳掉的长发。片刻后瞟了眼钱康:“你怎么知道人家轻浮的?她跟你轻浮了?”

  “不是那意思。”钱康慌忙解释,“全凭印象没一点根据。”

  肖科平不再理他,在梳妆镜前坐下,端详着自己出起神儿。她似要看穿自己。她眉间有皱,一丝极细微极不易被察觉的纹线,似一缕缠绵又苦一抹忧郁。

  她坐在镜前用一柄银亮的水果刀为自己片着苹果,—瓣瓣递进嘴里吃,不时凝视自己一眼。

  钱康懒散地出现在镜中,脸上挂出微笑,些许欠身,—手置于肖科平右肩,一手背在自己身后,往镜中望望。

  肖科平立刻绷直身体,停止手中动作,眼睛如手刀刃发出凛凛寒光,乜视着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钱康脸一红,讪讪地缩回自己那只手。

  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日光灯跳了一下,大放光明。

  李缅宁如在敌前铁丝网遭探照灯归射,下意识地低头隐蔽。肖科平、钱康鱼贯直入,钱康胁下夹着个铺盖卷儿。

  韩丽婷受了一惊,以手遮眼,衣衫不整地从被窝里探身问李缅宁:“怎么啦?”“你躺你的。”李缅宁端着一杯热水从床前款款起身,沉着地盯着肖科平。“抱歉,没想你们动作这么快。”肖科平不带眨眼地说:“我想了一下今晚的住法,咱们都还要严格要求自己,暂时先分男女宿舍——我让老钱把铺盖带来了。”

  钱康干笑着上前把铺盖卷在韩丽婷脚下一放,坐在床边说:“我自己其实不想来。”

  “我还是回家吧。”韩丽婷挣扎着要起来。

  李缅宁一把按住她:“你不要动!这会儿已经两点了,你想走也没车了。”“就是,我也没想呆这么晚。”钱康说,“一混就给混忘了。”说罢低头看手表。“是不是可以商量?”李缅宁问肖科平。“我不想让人说我提供奸宿。”

  “我还是走吧作”韩丽婷想起床,被李缅宁拽着一动不能动。“那又怎么样?”他目光尖锐地看着肖科平。

  “影响不好。”“那又怎么样?”“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还想有个好名声呢。”

  “谁会这么无聊?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的扯这份臊?”

  “没人管更该自觉。”“要是我就不呢?”李缅宁起到肖科平面前,盯着她问。

  肖科平镇定自若:‘你们三个住在一起也可以。”

  ‘我倒无所谓,住在哪儿跟谁住都可以。”钱康表态。

  “肖科平,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李缅宁拉下脸,“成心治我!”“不要动气。”钱康站起来拍拍李缅宁:“不要使用不文明的语言,大家好说好商量。”

  “你这么想?”肖科平盯着李缅宁。

  “我怎么能不这么想?”

  李缅宁再次拨开钱康的手:“去一边呆着,这里有你什么事?”钱康敏捷地反手一把抓住李缅宁的手腕子:“怎么没我的事?我在这里关系大了。”

  “你一贯如此!”李缅宁和钱康较着手劲儿同时冲肖科平嚷,“什么事你都要干涉,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杠子,冒充英明冒充果敢冒充无所不能!”

  钱康趁李缅宁分神之际已渐占上风,面呈得意。

  “咱们历数吧,从打咱们认识,哪件事你不是占我上风?哪件事不是最后你说了算?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最后还非得请示你——我的公民权没一年不被你剥夺!”

  “你从头数吧,哪件事不是我对?”肖科平心平气和地说,“要不是我帮你跑,你现在还在四川那个山沟里窝着呢。”

  “要不是你拖我后腿,我哪至于混到现在倒成了个门房,虽说是皇官的门房。‘高工’早评上了。我的同学都有当上学部委员的。”“你就是当上‘高工’不也是天天呆着?喝茶聊天看报纸——勾心斗角,设计个劣质电冰箱洗衣机坑害消费者——还是在人手下。”“我在你手下也没得好儿!”

  李缅宁“嘿”地一彻底把钱康的手掰倒,夺手指着肖科平泄愤道:“明告你为什么和办离婚,就为受不了你,所以揭竿而起——你还当是你蹬了我呢?”

  钱康追过来,抱着李缅宁的胳膊找手意欲再战。

  “你干嘛呢这是?”李缅宁连连甩手甩不开。

  钱康像咬着钩的鱼随着他的甩动乱蹦乱跳:“信你手劲儿比我大。”“你别这儿添乱了好不好?”已然忧郁脸色依旧苍白的韩丽婷也说钱康,“正听得有意思你老给打断——专心致志的。”

  她又对李、肖二人说:”吵你们的,别理他。”

  “你也觉得我是添乱?”钱康问肖科平,“我可是帮你。”“你确实属于添乱?”肖科平说,“人家没说错。”

  钱康颓然松开李缅宁,低下头,再抬头时,两眼无一有神。“你说……”李缅宁扭头正欲再跟肖科平理论,发现肖科平人已不见。肖科平被钱康揪着脖领子顶在墙角。像张画似地贴在墙上。“你说,你到底跟谁一头?”

  “救命!”肖科平憋着嗓子细声细声地叫,两眼泪汪汪。

  “当着我面你就敢打她?”

  李缅宁登时急了,上前一把将钱康拎着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对着自己。恨骂连声:

  “她跟了我这么些年,这么气我,我都没舍得动她一指头,刚转到你手里——人给你是让你去爱的我的同志!”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感慨:“我李缅宁从小就有个心愿,一辈子跟人不笑不说话。这双手打得坏一辆卡车,可连打苍蝇都是高举轻落——今儿却要落到你身上了。”

  钱康看到拳临头之下,倒也从容:“别打我脸,我还要见人呢。”“不是,我就是难过。”李缅宁放下拳头、“干嘛人和人非得打才最后有个结果?”“我这个人就是血热,一冲动就忘了后果了。”钱康对肖科平说:“对不起呵,不是故意的,咱们那音乐会该办还是照办。”“那也不该动手。”李缅宁说,“动手不好,应该摆事实讲道理,再有理一打就没理了——我血就不热么?”

  “咱都是热血汉子。”钱康诚恳地说:“你这么跟我说,我一听就听进去了,真打倒把我打糊涂。赶明儿咱哥儿俩好好聊聊。”“嗳嗳。”李缅宁一个劲点头答应。

  韩丽婷坐在床上笑了:“就这么完了?”

  李缅宁对钱康笑:她还想看咱们——打不起来小姐,我心里明镜似的。”“还疼么?还生气么?钱康低声下气地问一直在旁边泪汪汪揉脖子的肖科平。肖科平扭身往外走:“你来,帮我收拾东西。”

  肖科平板着脸把衣拒里的衣服一批批往外搬,扔进床上敞口的皮箱。“你就搬我那儿去,我别处还有房子。”钱康在一边收着小摆设说。“这又何必呢?”李缅宁走到门口,瞅着屋乱糟糟的一切说。肖科平冷冷乜了他一眼,继续在衣机车里摘衣裙。片刻,探出上身对他说:“我怕了你了!”这是个不放假的节日,街上挂出一些彩旗,灯笼和祝贺标语。但街上来往的人群神态如旧,商店也没有增加供应,照常营业。

  下午阳光下的阳台上的花色繁复,从隔街的公共汽车候车亭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幅于净艳丽的漆画:文竹兰草嫩绿鹅黄的枝叶葱茏地涌在栏边,月季、牡丹婀娜地娇挺着花朵点轰其间;居室的玻璃闪闪发亮,几只空衣架晃悠悠地挂在高悬的铁丝上。肖科平出现在阳台上,手象一只喷壶,斜臂举着往花丛上浇水。清水纷如雨下,被阳光映透,化为万点金屑。

  花很热烈,人很冷漠。

  她极为平静地望了一眼远方殷蓝的苍穹,转身离开阳台。

  房内十分整洁,近乎萧瑟。所有带有个人生活的痕迹这么的零碎物件和凌乱摆设统统不见,只留下一些面壁而立的高大拒橱和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李缅宁倚在墙上吸烟。

  他们坐下来等人,默不作声,偶尔互相看上一眼。

  李缅宁站起来,看那些经过擦拭虽一尘不染但伤透出岁月痕迹的旧家具。他敲敲衣柜的板材回头说:“现在的家具都不会再用这么好的板子了。”钱康没敲门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穿工作服的男人。

  为首的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进来就开柜门敲板壁,逐件检查家具。他对钱康说:“要搁我们那儿一件件寄卖价儿可能高点。归了包堆儿一总卖掉,我只能给您这数儿。”

  他伸出一拳一则掌。钱康看肖科平,肖科平点点头。

  工头数出厚厚一迭钞票递张钱康,钱康转手交给肖科平。

  每搬走一件家具,原来的益便空出一个积满陈年灰尘的印子。一地已成絮绒状的灰尘中,散落着一些久已丢失的小物件:硬币、药闰,断了齿的梳子,发卡和断了线的彩色塑料珠子。李缅宁从已搬走的床原处的灰尘中,撩起一串不显服的咖啡色的树粒项链,拎着吹去上面所蒙的尘埃。

  纷飞的灰尘迷了他的眼。

  那项链一经抖开,非常之长,上百个菱形树粒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摆列着,己完全失去光泽。

  钱康和工头一边聊着家具市场的行情走出房间。

  “这不是我那次去海南出差给你买的那串项链么?丢了到处找不着,原来掉床底下了。”

  肖科平接过那串项链端详。

  “当时还挺宝贝,时髦,现在大概只有小姑娘才戴这种便宜东西。”肖科平把那串项链套头戴在脖子上,在胸前理妥贴,抬头问李缅宁。“好么?”“不好。”李缅宁摇头笑道,“你现在应该戴金子或者珍珠什么的。”房间已经搬空,顿时显得空旷、阳光中飘浮着大量尘埃,光线混浊,人也显得朦胧。

  钱康从门外探进头,对肖科平说:“该走了。”

  说罢先出了门,在外面走廊喊:“我在下面车里等你。”

  “马上就来。”肖科平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对李缅宁交代:“每天想着给花儿浇遍水,别乱上肥要不招腻虫,米兰和君子兰明年该换盆了,夜来香和月季冬天要剪枝……”

  “知道了——”李缅宁在大敞着门的房间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大声回答。正在上升运行的电梯间内,钱康靠着一壁注视昔他对面的肖科平。肖科平眼睛看着别处,一脸倦意,身后的壁镜衬映出她的另一侧身体。他二人之间站着一个眼巴巴盯着逐次亮起的楼层号码的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钱康忽然—笑,欲对肖科平说什么。

  老太太转头对他热情地笑。

  肖科平出神地盯着放在玻璃荣几上的那串树粒项链。项链的咖啡色几乎与荣色玻璃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几乎不能一下看清她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套经过宾馆式装修的多居室大开间的公寓,满铺了浅色的高绒地毯。房间正中摆了一套三件装的泰国水牛皮沙发,靠墙摆了几件红木多宝格柜橱和聚脂酒柜,上面摆有精美瓷器和一些异形的外国名酒瓶子和一排排崭新的烫金的外文书籍。钱康正在从一个红木卧榻下面往外拖一个纸箱,拿出一件捆得十分严实的东西层层剥纸:“我给你看件好东西。”

  他剥净包装纸,亮出一个青花瓷瓶:“猜猜多少钱?”

  “二百。”肖科平瞟了一眼,随口说。

  “二百你卖我!上个月,在索思比拍卖行,一模一样的东西,拍了一百五十万——美元!”

  “那你还留着干嘛?”“我这件有点残,少了一耳朵。”

  那起码也值十五万——十五万人民币最起码的吧?”

  “那没问题,不止。”“女人,”肖科平忽然笑说.“就是太傻。”

  钱康欣赏着自己的收藏,根本没听见肖科平的话。

  肖科平坐在舞台中央吹奏长笛,妆化得很浓,眼圈发紫,嘴唇鲜红,穿着一身黑皮裙,紧裹着身体,像个在南边混的东北妓女。她身后站了一排长发披肩,神态痴迷的摇滚乐手,边扭边弹,各人手中的电子乐器发出阵阵啸声,负责地烘托着她的笛声。舞台上方、四角,或悬或竖着她的大幅彩照。都属于艺术摄影,无一例外地突出她的双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还有贱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强烈,不容忽视的个人追求。

  钱康领着大批、黑鸦鸦的经理及其马仔坐满剧场,自下而上,没一个不是西服领带背头眼镜,神色也是一律矜持庄重如同一个日子商界访华团,集体来此过夜生活、就差—人两腿同竖一把日本战刀了。

  钱康神采飞扬,聆听之际不时向左右和他视线相遇的哥儿们举手示意,接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有点黑手党教父的错觉。不断有油头粉面的青年个端着高级长焦相机哈腰来到台前,瞄准学科平“唰”地耀眼一闪。

  每一次闪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闭下眼。

  忽然灯光旋转,七彩霓幻,摇滚乐手一齐歇斯底里,金蛇狂舞,电子声响天地地裂倾泄出来,犹如置身迪斯科舞厅。

  观众普遍精神一振,视线齐刷刷越过肖科平欣赏起后边什么。淹没,她只得加大气力用劲儿吹近乎吼叫,仍像一个双管演员在装模作样蒙哄观众。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边吹边往左右乜眼,只见身后的天幕像行星一样运行起来:山河壮丽,星空璀璨,银河如瀑布般地向整个舞台倾泻下来……

  舞台灯齐灭,一牒漆黑中只有频闪灯打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强光。肖科平像个幽魂,显灵,消逝,亮相,隐去……

  笛子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吹完的,声如迅雷的鼓声夏然而止的同时,舞台大放光明,台下掌声雷动。

  肖科平涎着脸站起来鞠躬,很有些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

  掌声持续片刻,变为热烈,有组织的三阵:“夸夸夸、夸夸、夸,夸,夸!”雅雀无声。接着是欢快的迎宾曲。

  乐曲声中,剧场的灯统统亮了。钱康从前排站起来。面向观众,高高拱手握手相谢。观众也同时向他热烈鼓掌、欢呼——都是哥儿们。钱康和前排陆续站起的各种嘴脸的总经理们第二赞助人热情拥抱,笑着把脸贴在一起。

  他甚至热泪盈眶地向观众他抛飞吻,左右开弓,或者两手一齐来。几个妖冶似窑姐儿的女,开始把一篮篮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台,花山一样堆码。

  有的力怯女郎松手时还一趔趄,险些一头栽到花篮里。

  肖科平站在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还挺妨碍一趟趟搬运花篮的姐妹。

  钱康满头大汗前后数着人头,把他的哥儿们领上台,排着队鼓着掌,怯生生笑着向肖科平逼近。

  上来就把她忽拉围在中间,死盯着恨不能看下块肉似地没完没了鼓掌,还得钱康把他们—个个掰开,转过来面向观众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拥在中央。

  一个老绅士在人排后着急地往里插,次次都被一肘顶回,不停嘟哝:“我是捐了上万的,我是捐了上万的。”

  还是肖科平闪身让出个空档,够他斜着身子插着,露出全脸。一群闪光灯冲这排大脑壳闪成一片。

  富丽堂皇,鲜花满室,肖科平端着一杯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杯站在窗前。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手神经质地转玩着高脚杯底托。钱康从后面向她走来,两手搭在她肩头。

  她—动不动。钱康放下一只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生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把肖科平身转过来,搂在怀里。

  他松开肖科平,把上衣袋里的—枝金笔取下来,放进裤兜,继而再次好好正式地拥抱肖科平。

  肖科平面无表情地后仰着上身由他抱,右手还端着那杯酒,巧妙地保持酒不被洒出。

  钱康把关埋在肖科平胸前,蹭来蹭去,陶醉地发出—些喘息声。蓦地,他不动了,绕着伸上来一只手摸头发——他的头发勾在肖科平的胸针上了。

  一动便扯着头发疼。“疼。”他嗫嗝,歪着身子。

  肖科平放下酒杯为他解头发,头发缠得很死,解起来很费劲,最后她索性把胸针摘下来,放在眼前一点点丝缕有致地扯出。钱康捂着头发龇牙咧嘴退到一旁:“怎么搞的?”“缠在这儿上了。”肖科平把胸针递给他看。

  两个人隔得很远站着,冷冷地互相打量。

  “再来。”肖科平说。“你不想欠情对么?”肖科平笑笑。“你把我当嫖客了。”钱康走开,拿起眼镜重新戴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拾眼看肖科平:

  “我要花钱买,根本用不着找你,有的是比你年轻漂亮的。”他把酒饮尽,咬牙站在那儿打了个寒噤,放下酒杯,掂起桌上盘中的—颗铁蚕豆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响亮地嚼着,向肖科平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在门口,他开了门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房间一片漆黑。房门忽被推开,泻入—道星光。”

  正在熟睡的李缅宁被一只手粗暴地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蓦地坐起,见灯光刺眼,肖科平披头散发站在灯下哀恸地望着他,泪流满面。“你怎么来了?”李缅宁昏头涨脑地嘟哝,“什么东西又忘这儿了?”肖科平的眼睛立刻干涸了。

  “几点呀现在?天还没亮吧?”他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手表看时间。再拾头,肖科平人已不见,门紧关着,似乎从没人来过。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怀吸刚才是在梦里。

  钱康坐在一间幽暗、几乎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里不吃又喝,边吃边往窗外行街头张望。

  宽大的甲色玻璃使外面的所显得像阴天,人群的脸也都失去血色。他低头猛吃一块奶油蛋糕,一手按着碟子,—手用小匙挖下一块块送进嘴里,然后端起旁边的酒杯猛灌一口。

  李缅宁出现在他身边的窗外,走在他侧面的两个站娘忽然停住,往街对面看,他也随之停下。

  两个姑娘又往前走,从窗外消失。李缅宁也移动身体往前走。钱康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点头,见他毫无反应,而且快走过去了,急用手敲敲玻璃。

  李缅宁走出视线,又退回一步斜着身子往里张望。

  钱康不是比划又是叫嚷。

  窗外的李缅宁伤无动于衷,眼露凶光。

  他把脸贴近玻璃,用手遮住倾泻下来的阳光往厅里瞧。

  他的脸在茶色玻璃上映得十分清晰,同时十分苍白,如同黑白摄影的人物肖像。他的视线从钱康对面的空座位越过,投向幽暗无人的店堂内部。钱康从座位上站起,整个上身横过琳琅的桌面,俯撑着把自己的脸向李缅宁贴上去。

  李缅宁瞪着眼回身走开。

  钱康没趣地坐下,开始喝一杯游泳池水般天蓝清澈的加薄荷的鸡尾酒,这酒有一股牙膏味儿。

  他用虎咬昔塑料管不停地把酒吸入嘴里,喉节上下滚动。

  他的两肘搭在桌上彼此交错,一动不动地吸酒,似的沉思。他略一抬头,李缅宁在他对面坐下,坐下便掏出烟点着了抽。钱康松开嘴,塑料管已粘在他唇上随着他抬头掉出杯外,酒溃染了白桌布。他拣起吸管,又投入杯中,招手叫来待者,伸出一排手指头:“再来这么些杯一模一样的。”

  侍者看了一眼新来的这个男的,又瞟了眼这位坐了一天的先生,蓦地把腿往后一拿,恭敬退下。

  很快,付者把酒上齐了。

  钱康叼上一根烟,伸着脖子糗过去跟李缅宁对火。

  李缅宁这才发现他已喝得烂醉,眼神儿恍惚。

  他揪下他嘴上的烟,对着了,又塞回他嘴里。

  “是她派你来找我么?”钱康仰身靠在软椅背上,大剌剌痴笑地问。“不是。”李缅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

  “那也无所谓,反正你带耳朵来了吧?”

  李缅宁又尝了另一杯中的酒,怎样皱了眉头,“带了。”

  “我实在是想和人聊聊。”钱康推心置腹地说。“我喝了一天了,发现这酒根本堵不住嘴。”

  李缅宁凑合将就地端起一杯酒喝。“我觉得我这人挺捧的,怎么回顾怎么觉得自己没毛病,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了不起,应该让人羡慕。”

  “你可以算个人精了。”

  “为什么我一看上谁,谁就撒腿跑?不爱搭理的倒呼呼往上扑——为什么?”“你得容许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问题这不是一个两个,他妈的简直成规律了。”

  “……你说的这都是女人吧?”

  “嗯,勇人我跟他着什么急?”

  “女人,女人这就不奇怪。.女人那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一种学成份。我一向认为孙悟空是受了女人启发创造出的艺术形象。”“真的?叫你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流传甚广老少咸宜呢——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能当唐僧,总是充当牛魔王?她们凭什么这么无法无天?想干嘛?真经在谁手里她们自己清楚不清楚?”

  “可不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定是另外有人!拿我当猴儿耍呢。谁呢?”“如果另外有人,那这个人一定隐藏很深。”

  “是呵,表面还会装得比谁都老实。”

  “谁呢?”李缅宁也纳闷。

  “咱们推理吧。”钱康说,“一般的特务肯定是潜伏的重要目标附近吧?”“当然,要不干嘛来呀。”

  老特务一般还都有个让谁都不会怀疑的掩护身份,一想到他,咱们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有一万条原因认为他不可能。””这个人肯定是个咱们平时能常见到的人。”

  “没错!最不起眼他最有接近目标的机会,每次出事他还都在现场。会是谁呢?”“上海市范围已经很小了,可以断定不出这屋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想呵,不是我就是你,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特务起码也该自己知道是特务,没听说已经让人捉住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的。”“再没别人,只能是你,当然你也可能还不知道你已经被人发展了。你想,咱们刚才的分析的那些条件你全具备。老李,你别跟我装傻充愣了,你就招了吧,你们到底是真离了婚没有?没关系,你就说你们是跟我拆了道白党,我也不计较。”“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政府那儿核实,你信不过我总相信咱们人民的政府吧?”“老头说,我也看出来了,她那心还在你身上。”

  “不瞒你说,说离婚时我没怎么着,真离了……当然,现在说痛苦好像挺浅薄。”“我也明白了,我干嘛那么不知趣儿呵?”

  “哥哥劝你一句.千万别随便离婚,能糊弄就糊弄。当着人面你没见我哭过吧?背地里,被窝里都哭潮了。”“爱么,有千万种,睡觉是最低级的。”

  韩丽婷敲门,敲了两下停下来等。肖科平打开门。韩丽婷探头探脑往也身后房间纵深张望:“李缅宁没在里面?”

  “他怎么会在我这儿?”肖科平很不高兴。

  “求你了,肖大姐,”韩丽婷恳切地说,“告诉我李缅宁在哪儿。我好几天找不着他了,回回去他家回回扑空。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他瞒谁也不会瞒您,是他不让您告我的对么?”

  “这么着吧。”肖科平让开门,“你进来搜我一遍。”

  入夜,钱康仍和李缅宁坐在咖啡厅里亲密交谈,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李缅宁也喝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李兄,弟弟拌你一句,实话:你比弟弟只强不差。”

  “我,没错呀,挺高尚的,不行就让贤。”

  “弟弟一个小学教师都混出来了,你飞机都造了还能不如我?关键是你不肯下水。”

  “你当过小学教师?”“嘿,弟弟也算小知识分子,要不跟你有话呢?但凡当年我能住上间平房,我现在还两神清风呢。”

  “你这摇身一变也够麻利的。”

  “不说那个,没劲。赶明儿有空儿你闲了想惹点闲愁,我再给你一一道来这里的酸甜苦辣。我是个没气节的人,忍不了。”“欲哭无泪,我现在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

  “还记得高尔基那句话么:‘我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不妥协!’英雄造时势!你的忙我帮定了,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谁受损失?民族受损失!”

  “我真是觉得自己完了。像我这个年龄,这的这个专业,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大国,不能永远只造电冰箱洗衣机,不能老是仿造别人。只要咱们把自己当青山留住,总有一天这把柴会有人来砍!”“钱康一拳在擂在桌上,眼镜的一条腿从耳朵上滑下来,荡悠在涎得通红的脸上。“我准备分辈子独身。”李缅宁高叫。

  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沿着黑暗的顶层走廊走来,一路遇到灯钮就按一下,有的灯坏产,完好的灯泡便亮起来,投下一些灯光。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叫大嚷。

  “瞎说!你生病了怎么办?将来老了怎么办?心里憋屈看了—部好电影好小说想找人聊聊怎么办?你一生孤僻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百年,一个人都没结交就这么悄悄走了……”他们来到李缅宁家门口,李缅宁掏钥匙开锁,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我来,你醉了。”钱康夺过钥匙,去捅锁眼,也是无论如何对不准。这时,门开了,肖科平站在门口,她显然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肖科平既竟然又嫌恶地看着这两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

  两个男人一见她,却一起吃吃笑起来,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惊诧。“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呐?李缅宁摇摆着撞着门框进屋。

  “等你。”肖科平回答。

  “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么?”钱康拨拉肖科平的肩头。“聊了一晚上你!”肖科平摆开钱康的手,跟李缅宁进屋:“李缅宁,我有话跟你说。”“坐下说,要不要喝茶?”李缅宁靠在墙上回过身来,手在腿前来回晃胳膊脱了臼似的。

  “你跟那姓韩的到底怎么个意思?是谈是不谈?她现在一趟趟找我要你,好像我把你藏起来了。”

  肖科平说着来了火儿:“这算怎么回事!你要谈你就别老躲着,不谈你也痛快跟人家讲明态度。”

  “不谈!”钱康关上门,像个瘸子似地—跋一拐地走进来,“我替老李答复她。”两个男人各靠着一堵墙互相瞅着嘿嘿笑。

  “有你什么事?”肖科平白了钱康一眼,“还嫌这关系不够乱?”“我一点不是添乱。”钱康认真地说,“我已经替老李看好了一个人,正准备隆重推出。我们已经决定了这这里没韩姑娘什么事了。””就跟有你什么事似的。”

  “是,也没我什么事了。”“还有件事,李缅宁,户口本在哪儿?我要用去派出所迁户口。”“启口本在……”李缅宁环顾室内,发现室内空无一物,他们不自觉地又走入肖科平原来居住的房间。

  这间房子如同肖科平走的那天一样白旷,不同的是有人仔细打扫了它,清除了垃圾和灰尘并精心保持了它的洁净。

  水泥地板被擦得平滑如冰,光可鉴人。

  唯有四壁贴满的已经阵旧的浮凸壁纸告诉我们有人曾在此生活,在此寄存遐想。三个人都不作声了。那天,李缅宁刚下夜班,出了神武门,就被钱康的派的车接上拉到他家。他进门看见肖科平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我还没来参观过你现在住的地方呢。”李缅宁对肖科平说。他到各屋转了一圈,啧啧称赞了一番才回到客厅,坐下问钱康找他来什么事。“好事。”钱康说:“先说第一件,你的新工作我已经全都帮你联系好了,那边已经答应要你。你们宫里的头儿也见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这就好办,不拿你当宝贝就容易脱身,你最近再表现恶劣点。”

  “你把他摘哪儿去?”肖科平说:“到你那儿当骗子他还真误事。”“我那个小庙哪敢委屈老兄?”钱康对李缅宁说:“去就是经理。我的能耐也就这么大,再往上房就全靠你自个称努力了。”“去就是经理?”李缅宁倒有些含糊,“我干得了么?”

  “我还告你,专业对口。人家一看你开的简历,极表欢迎。”这时门铃响。“你还请谁了?”肖科平问。

  钱康不答话,奔去把门开了,领进韩丽婷。

  “我还以为进了地主家呢……”韩丽婷看见肖科平、李缅宁在座,立刻不说话了。“人到齐了,咱们可以开始了。”钱康搓着手,安顿韩丽婷坐下,问大家:“谁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大家胡乱猜了一顿,结论一致:平常的日子,既没有可庆贺的也没有可悼念的。在伟人层出不穷的二十世纪,有这么一个潸闲的日子还很难得呢。

  “猜不出来吧?告诉你们,今儿是我生日。”钱康笑说。“这你可不能怨我们记不住。”肖科平说,“日历上没有。”

  “早说呀。”韩丽婷埋怨,“顺道就给你装俩点心匣子拎过来。”“你属什么?”李缅宁问。

  “呆会儿你数蜡烛就能算出来了。”钱康说,“就怕你们送礼,所以自个儿也是昨晚才想起来。”

  “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出个名堂,又是死无对证。”肖科平说。

  钱康离席去门后搬出个早已订好的双层大蛋糕,大家帮着把一匣蜡烛往上插。“你岁数也够大的。.”李缅宁说,“这蜡烛都插上就看不见蛋糕了。”“不能都点。”肖科平说、“弄不好会闹火灾。

  “你们说的我多伤心。”钱康取出一杯酒,四只杯子,一一往里斟。“你可真俗。”肖科平说,“净弄这俗套儿。”

  “我是俗.我承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有趣儿的,只好俗了。”“可以吃了么?”李缅宁拿刀比划。

  “我先说两句。”钱康放下酒瓶。

  “不要超过五分钟。”肖科平说,“过时我就起哄。”

  “都端起来。”钱康端着酒杯嚷,”认识三位我真是高兴,这是我今年除了挣了几十万块钱之外最大的收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一下得仨…”

  “不要罗嗦。”肖科平说。

  “不想干嘛,什么也不为,将来往后你们能拿我当朋友,有了难事第一个想起来托我办,我就知足了,首先……忘词了忘词了。”钱康低头想了一会儿,扶扶眼镜说:“首先,这杯酒我为母亲干了。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我的降生日,也是我母亲的蒙难日。为了我这个混蛋的涎生,她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磨难。她从第一天起就倍受艰辛,而且我没有预付任何报酬……”

  钱康一下哽咽了,以手挡眼。稍顷,重新抬头,笑着:

  “干了,她已经不在了。”

  另三人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杯中酒喝于。放下杯子,脸都变得喷红,目光灼灼。

  “下面该你们祝我了。”

  肖科平拎过酒瓶为钱康斟酒:“我来祝你,祝你发财。”

  钱康以手捂住杯口:“这杯我不喝。”

  “那好,改个说法,祝你快乐。”

  “虽然这个祝福很渺茫,但作为个愿望——我喝!”

  “我祝你长寿。”李缅宁说。

  “可我不想活得太长。”

  “我只会说这个。”“干”钱康碰了一下李缅宁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也不会祝酒。”韩丽婷:“免了吧。”气氛有点沉重,这不好,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钱康把韩丽婷的杯子斟满:“这酒很柔的,喝多了也不上头。”他对大家说:“为了活跃气氛,咱们下面是不是挨个讲一下自己的初恋?初恋总是美好的——谁也不许隐瞒。”

  没人开口。“都不好意思,那我先说。”钱康坐直身体,笑着把脸转向肖科平,“我的初恋对象就是肖科平。李缅宁你不要吃醋呵,呆会称轮到你说。她是中学三年级转到我们党校来的,对吧肖科平我没记错吧?那是暑假过后刚开学,那天刮大风,你从我们班窗前经过,低着头拎着小马扎,那天全校在操场开批判会。当时我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四班还有这么个女生?后来隔了好几天,我听你们班同学喊你名字,才知道你叫什么。知道我当时最恨的是什么?最恨教导处怎么没把你分到我们班来.我是不要脸瞎说了呵,大家原谅。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我不能听你名字,一听心里发疼。我现在回忆我听说你结婚的那几天,天一直是阴的——李缅宁,说实话你挺不是东西。也注是咱们现在熟了,要是我在街上遇见你,肯定不容分说大耳刮子抽你!”

  “我的初恋对象跟你一样,也是肖……”

  “不可能!你中学也不是我们党校的,肯定有别人!”

  “真的。”李缅宁说,“我上中学时那个党校的女生没一个像样儿的。大学在北航好一点的女同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个人是这样,不是我的我也不存非分之想。我和肖科平……是在你姨妈家认识的吧?当时也不是介绍对象,就在互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面临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歉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么?”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么?”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来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可我从来没跟他燃烧到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插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么?”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么?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吮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她瞟了眼李缅宁:“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么?”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么?”

  说着,韩丽婷转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眼圈红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来一定特别楚楚动人,还没见你哭过,这两个男人先得晕菜。你有什么理由动不动就哭?就哀叹?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还大小算个艺术家,笛儿吹得不错,又有这两个男人一天到晚屁颠颠地追踪着你,你要再觉得不幸,别人还没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泪,不要看你这副贪馋的嘴脸。——小娘们儿!”

  肖科平忍不住捂脸啜泣。

  “李缅宁,这女人归你了。她那么娇,那么弱,没男人简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男人!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可怕,狰拧——你从没在我这副丑恶的嘴脸上发现过一点可爱么?”韩丽婷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随之眼神出现一种柔情,话也变得凄楚:“可惜咱们认识太晚了。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儿的。我想我原来也会的,比她不差。可惜没机会了,本来想带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看……”

  她把烟蒂在烟缸里拧灭,就那么斜着身子一手按着烟放大僵摆了很久,头发垂落下来摭住了她的脸。

  她抬起人平静地对钱康说:“我说完了,该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声坐正了,安详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颊边的泪痕,露出微笑。原先很宏伟、典雅如今已经陈旧灰俄式大剧院内,观众仨仨俩俩地入场,在一排排阶梯式褐红皮座椅间游鱼般走动。

  乐池内传出乐队调音的阵阵管弦声。一只小号吹出一小节嘹亮的乐句,在最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

  更多的观众鱼贯入场,排队在座椅间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后瞅,无数的人脸整齐有序地密密麻麻摆列在她身后层层递升。李缅宁似乎隐在人丛中望着她。她再次扭身回顾。剧场内千百盏顶灯一齐黯灭,所有人脸都隐于黑暗中,只有两边环廊休息室有光芒,从不同高度的太平门外泻。

  大幕拉开,剧场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昼的舞台上,一百多位搽着红脸蛋的男女文职军官,笑吟吟地从侧幕出来,走到舞台中央,手拿牵线麦克风,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数千名观众宣布晚会开始。

  排山倒海的歌唱,惊天动地的器乐。

  灯光明亮的环廊休息室里站满仨一群、俩一伙在吸烟、交谈、喝汽水的青年男女,一团团烟雾从他们头上升出,弥漫开来。肖科平从包着皮革的太平门出来,一个女高音匕首般锋利的歌唱随她一同从里面飘出。

  她从站着吸烟,交谈的人群中往前走,人们纷纷闪开为她让。最后几个小伙子让开后,她面前出现一个卖糖果饼干的各色冷饭的售货柜台。正倚在柜台上喝汽水的李缅宁转过身看着她。

  他们互相皱着眉头看着对方,仿佛陌生,仿佛看着一个威胁。

  肖科平正要走开,一群来买饮料的小伙子和姑娘从后面涌过来,把她挤到李缅宁身边。他们俩被一起挤出柜台前,站到一边。他们站在一盏吊灯下冷漠地相视,身后左右都是大声谈笑,吞云吐雾的年轻男女。

  李缅宁喝光汽水,他沿着弧形的墙壁几另一个大厅走去。

  他刚经过的地方有一排自动饮水龙头,突突喷着低低水柱如同不规则的心跳。一个男人骄矜地在夕阳中沿着湖岸走来,湖畔的杨柳垂枝纷纷扬起犹如一只只人手,或戏或拂,再三落下,继而又起。拂不去此公脸上的得意之色。

  背光而立脸色发黑的韩丽婷紧张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男人看见她的一刹那,欢笑着弱不禁风地迎上去。

  小酒店门口,闪闪发亮的小汽车不停驶来。

  门厅一侧摆着一张豪华的大办公桌,上面放着古色古香的台灯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办公用具,旁边搁着一块黑色的有机玻璃铭牌:大堂经理。

  穿得像个香港人的李缅宁,油头粉面地坐在一把同办公桌配套的高背镀金软椅上,望着从酒钻自动门进来的穿着无一能与他匹敌的普通男女。

  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身着皇后般长裙的肖科平在大厅一隅的咖啡厅演奏台就座,端起银光闪闪的长笛。

  笛声悠悠荡荡隐约传来,曲调凄婉悱恻。

  大厅中,一个外国旅行团的鹤发红颜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带着大批箱子聚集在那儿发愁。

  一群东南亚华裔妇女操着一口难懂的话吵嚷着抱怨,她们的头发都该上油了。几个本地骗子引着几位外国骗子信心十足地往最昂贵的餐厅走。只有李缅宁闻笛远远投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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