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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


    整个冬天总像快要下雪的样子,却不见有一丝雪花。只是一天天冷下去,间或
又飞它几天淫雨。这样的日子,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
娜走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送走麦娜,老婆刘仪就仰头靠在门背后,像是天要塌
下来了。他便想象这会儿麦娜正走在寒雨纷飞的街上,皮外套鼓满了凛冽的风,忧
伤地飘扬着。她会不会流泪呢?他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样子。麦娜跟着他们这么多年,
他几乎没见她哭过。麦娜走了好一会儿,刘仪才回过神来,同他一块去银行存了那
一箱子美金。他知道这其实是麦娜的卖身钱,只是他不忍心同刘仪这么讲。事后他
俩谁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刘仪是很心疼这位表妹的。
    麦娜不回来住了。他们只能每天晚上在电视广告里看见她。只要电视里所谓
“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一出来,张青染两口子就死死望着荧屏,谁也不说话,只
有儿子琪琪总会嚷着娜姨娜姨。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看电视,一会儿就是“麦娜创意,达飞广告”了。只见冷艳
而高贵的麦娜款步走来,身着挺括的西装。这是一个名牌西装的广告。
    刘仪问男人,麦娜现在拍广告像是很忙,你说她们的时装表演还搞吗?
    张青染说,你我都不上夜总会,谁知道?按麦娜的个性,只怕还在搞。她是不
愁吃不愁穿了,但她们白狐狸组合还有几个姐妹要吃饭,哪有不搞的?
    刘仪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麦娜就是人太仗义了。狐狸这姑娘跟了大人物,
吃喝都是现成的,就不参加她们白狐狸组合了。我想麦娜反正也到这一步了,硬是
要出来吃苦干什么?既然洪少爷这么猖狂,美金十几万的甩给她,她还怕吃穷了他?
    张青染奇怪刘仪今天怎么说了这种话,就说,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直可怜麦娜
不幸落到了洪少爷手里,今天听你这话,就好像麦娜得了便宜似的。
    刘仪说,我是说,她反正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这样了,就烂船当作烂船划,
成天挥金如土,不让他倾家荡产不放手!
    张青染不想说这个话题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麦娜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连个
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定过得并不开心。她走的时候说过,让姐姐和姐夫不要挂念她,
只当她不在人世了。麦娜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泪。
    电视一会儿就是《南国风》栏目。却发现女主持人换了新面孔。张青染两口子
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天刘仪才说,这不是麦娜吗?
琪琪早认出来了,喜得跳了起来,叫着娜姨,娜姨。张青染点点头说,啊,是麦娜
呀?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的,一眼还认不出了。刘仪就说,是呀,做主持的,要是
冷若冰霜,有谁看你?
    《南国风》是市电视台的一个综艺栏目,每逢周三晚上黄金时间播出,收视率
很高。主持这个栏目的原是著名的高媛小姐,很受公众关注,有关她的传闻也五花
八门。张青染看了一会儿,发现麦娜做主持人还真不错,便对刘仪说,你这表妹还
多才多艺哩。刘仪淡然一笑,说,是不错的。不想老婆说着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说,麦娜要不是父母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会这么可怜见儿了。张青染见老婆伤
心起来了,忙说,好了好了,麦娜到底还算幸运的。我说过多次,不是你这表姐带
她这么多年,她不早流落街头了?
    其实张青染自己心里也不是味道,他总觉得麦娜的笑容后面掩藏着难以言说的
落寞。很难想象那位洪少爷对她会怎样。
    节目一结束,刘仪就打了电话给麦娜。张青染听不出麦娜在说什么,却见老婆
一脸愉悦。就猜想麦娜也许真的很高兴。可刘仪打完电话,却低着眉坐在那里,看
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张青染想问问麦娜说了些什么,又想知道麦娜是怎么做
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话来,就忍住了。
    刘仪手按着电话机好一会儿才说,高媛出国了,电视台另聘主持人。麦娜去报
了名,被选中了。刘仪说着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麦娜能凭自己的本事竞争得这个职位,好啊。张青染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想事情也许不这么简单。他相信麦娜做一位电视主持人也许会是优秀的,但
仅凭她的素质这个职位轮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见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
能也在想这事情。两人嘴上都不说出来。
   

    自从麦娜走了以后,张青染总觉得他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这
种感觉缠绕在他的脑子里。细想好像又不是麦娜出走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那一箱
子美金。二十万美金哪!合人民币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万啊!他同老婆都说不能要这
钱,只为麦娜存下,替她保管。但这事情的确太重大了,便总有一种说不准是兴奋
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成天在张青染胸口里直撞,闹得他心脏时不时儿狂跳起来。

    清早,张青染出门下楼,望了望天。天空像乱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
很不舒服。天气照样很冷,他缩头缩脑去了办公室。坐他对面的李处长也来了,两
人便扫地、抹桌子。打开水。洒扫完了,两人坐下来看报纸。这是昨天的报纸,早
翻过一天了,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事要做,干坐着又不像话,就只好再翻翻。
    李处长放下报纸说,你昨天看了《南国风》吗?新换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张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还不错。
    还是女孩?李处长笑笑说,只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么漂亮,还有剩下的?
    张青染心里就不快了,却又不好怎么说。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处长笑得那
么让人不舒服,他不说说这人就对不起麦娜了。但也不能认真说,只得玩笑道,李
处长你总爱把漂亮女人往坏处想。
    李处长却仍鬼里鬼气望着他说,你护着她干什么?那女人又不是你什么人。我
也不是说现在女人怎么的,只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安全就成问题。再说女人都现实
了,只要有好处,还管那么多?
    张青染心里越发可怜麦娜了。他不想再同李处长多说这事。李处长本是个严肃
的人,但只要一说女人,他就开笑脸了。有时他本来很忙,可是谁若说起有关女人
的玩笑,他便会在百忙之中马上抬起头来,笑得胖胖的腮帮子鼓鼓囊囊,额头发着
奇怪的光亮。
    一会儿,小宁取来了今天的报纸,送到李处长办公桌上。李处长看报的习惯是
先浏览一遍标题,再从头看起。张青染本是个急性子,也只得等李处长看过了,他
再一张一张接着看。官场有些规矩,并不是什么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说
得过去,但你就是乱不得。
    你看你看,《南国风》的女主持一露脸,报纸上的评介文章就出来了。如今新
闻操作也真是快。
    张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麦娜。麦娜成为名模,全搭帮舒然之和王达飞两
人。张青染原先请这两位老同学帮忙成全麦娜,总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麦
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爷盯上了。他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做了。
    嗬!想不到这麦娜小姐还是位硕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这脸蛋儿,总以
为她只是一个花瓶。李处长一边看,一边感叹着。
    张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麦娜连高中都没上完,怎么就是硕士了?他很想
马上就看个究竟,可李处长还在那里细细琢磨。
    啊呀!这女人还真不错哩,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裁剪、烹好也都怀绝技。啊啊,
难怪难怪,麦小姐原来是大家阎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来我真的要转变观念了。
李处长无尽感慨。
    张青染接过话头说,现在对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色艺俱佳的女人太多了。
李处长说是的是的,社会在向前发展啊。其实张青染只是有意说一说张处长,他心
里却想,敢这么瞎吹的只有舒然之。过了好半天,李处长才放下这张报纸。张青染
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笔。题目是《麦娜,来自南国的风》。他先草草溜
了一眼,再仔细看了看。心想这个舒然之,他笔下的麦娜风华绝代,才情不凡,满
怀爱心,别人看了不心旌飘摇才怪。
    这时电话响了,张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来的。舒然之得意地问他看了没有。
他说,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可以把没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张青染正说着,李处
长出去了,他便说,你们报社记者都是你这德行吧?难怪有人说如今报纸只有日期
是真实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讲便宜。当初不是你叫我吹麦娜的?我不是看
你老同学面子,才不会费这个神哩!张青染说,我只是叫你宣传宣传,可你也吹得
太他妈的离谱了。
    两人说笑一回,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小宁进来了。李处长一出去,同事们就会串串岗,说些白话。小宁调侃
他说,李处长出去了,张处长值班?张青染回敬道,宁处长看望我来了?两人都知
道这类玩笑当适可而止,就相视一笑,各自翻报纸去了。
    小宁翻着报纸,突然叹了一声。张青染抬眼望望小宁,说,怎么一下子深沉起
来了?叹什么气?忧国忧民?
    小宁道,国还用得着我来忧吗?我是想这人有什么意思?
    张青染不知小宁为何无缘无故发起这种感慨来,就玩笑道,阳光如此灿烂,前
程如此锦绣,你怎么消沉起来了?
    小宁又叹了一声,抖抖手中的报纸说,这里介绍,日本有位天文学家研究发现,
地球每过若干万年都会被行星撞击一次,届时地球表面尘土遮天蔽日,经年不散。
地球上便只有黑暗和严寒,一切生物都会灭绝。此后又要经历若干岁月,地球才重
见天日,重新拥有阳光。可是这时的地球没有生命,只是新一轮生命进化的开始。
于是经过漫长的演进,地球上才慢慢恢复生机。看了这个我就忽发奇想,我们怎么
去知道,我们偏巧碰上的这一轮生命进化中产生了人类,而上一轮进化中有过人类
吗?下一轮进化还会有人类吗?所以,人类的产生说不定纯粹是个偶然事件。人类
既然是这么偶然产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自我膨胀的?还成天在这里争斗呀、倾轧呀、
追求呀,还什么正义呀、理想呀、伟大呀,可悲可悲!
    张青染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只说,我说你忧国忧民还是小看你了。你这忧患
意识比忧国忧民还要高级得多哩,这可是人类终极关怀啊。
    小宁却笑了起来,说,什么终极关怀?关怀又有什么用?天宇茫茫,人为何物?
况且人生在世,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有人打了个比方,我觉得很有意思。说人就好
比爬行在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它爬的那个枝丫上是不是最后有个苹果在那里等着
它,其实早就定了的,只是它无法知道。我们就像一只蜗牛,在不遗余力地爬呀爬,
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在等着我们,可说不定等着我们的是一个空枝丫。最令人
无奈的是这枝丫上有没有苹果,不在于我们爬行得快还是慢,也不在于我们爬行的
步态是不是好看,而是早就注定了。
    小宁一番话几乎把张青染感动了,他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小宁比他小几岁,
常发些怪异之论。他其实很佩服小宁的聪明和敏感,尽管小伙子有股疯劲,但他从
来不流露自己的感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易感动成了不成熟的表现了。记得
有回跟何市长去农村看望困难户,见那些群众面黄肌瘦,形同饿殍,他不小心流下
了眼泪。但见何市长背着手笑容可掬地问寒问暖,他马上偷偷擦干了泪水,心里还
萌生了隐隐的羞愧。他明知道悲天悯人说到底还是一种美好的情怀,可如今人们不
这么看了。似乎成熟即是无情。小宁还在感叹啼嘘地说着,张青染便有意掩饰自己,
玩笑道,小宁你总算知道自己爬在一棵苹果树上,不管怎样还存有希望。我想自己
只怕是爬在一棵梧桐树上,怎么爬也是一场空啊。
    什么一场空?原来是李处长回来了。张青染说,没有什么,在开玩笑。小宁便
同李处长陪笑一句,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李处长坐下,打开一个文件夹,看也不看,就神秘兮兮地同张青染说,你知道
原来主持《南国风》的高媛是怎么出国的吗?
    张青染望望李处长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掌握什么新消息了,就说不知道。果然
李处长说,刚才在楼下,听他们在说这事。高媛是跟康尼尔公司的外国老板走了。
我原先早说过,这女人同那老外有两手,你不相信,还说我是长外国人志气,火中
国人威风。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说来这也是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漂亮的
女人配有钱的男人,优化配置资源啊!
    康尼尔公司是本市一家最大的中外合资企业。关于高媛同那位外方老板的排闻,
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还说出许多细节,像是亲眼所见。说什么开苞费是十万
美金,以后每晚一万人民币。张青染也不是相信不相信,只是觉得关心这些事很无
聊,就总是有意说不可能有这事。可这回李处长像是终于抓到什么证据似的,脸上
简直有几分得意。张青染心想这人如果不是处长,他非臭他一顿不可。可人家毕竟
又是处长。他只好借题发挥,泄泄心头的闷气,说,什么外国老板?他算个鸟老板!
我们中国人把许多事情都弄颠倒了。要说老板,股东才是老板。大股东就是大老板,
小股东就是小老板。他只是一个经理,也是老板雇佣的打工仔,这次回国了,说不
定就是被老板解雇了。
    李处长说,那当然,这个当然。但是就是有女人愿意跟人家跑呀!

    晚上刘仪下班回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张青染问她怎么了?刘仪说,还不是那
个姓马的泼妇?专门在那里说高媛的事。说什么电视台的漂亮女人没有一个不当婊
子的。我知道她是有意说给我听的,这就是在说麦娜。我气得不行了,就接了腔,
说这世上偷人也是一门本事,有人想偷人还没有人要哩。我两人就相骂了。后来大
家把我拉走了,不然我非把她那二两肉撕下来不可!
    张青染知道那姓马的女人是刘仪的一位同事,最喜欢多事,与刘仪有意见。他
劝道,你既然知道她是个泼妇,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为这些事在单位同人家相骂,
多没意思!
    刘仪一听这话却多心了,说,没有意思?我就知道你瞧不起麦娜,总觉得她丢
了你的脸。麦娜你又不是不了解,要不是她父母早亡,要不是她好好儿一个单位失
业了,她也不至于去夜总会做时装模特。还算她有本事,从一个夜总会模特做到专
业广告演员,做到电视节目主持。不是我说你,要是落到你失业了,说不定还捞不
到饭碗哩!
    张青染拱手作揖,说,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同人家相骂还不过瘾是不是?回来
还要同我一分高低?我也没说什么,你的毛病就是喜欢上纲上线。对麦娜我从来有
过二心?
    刘仪听男人这么一说,也不多言了,进厨房做晚饭去了。心里还是不太畅快。
张青染知道女人的脾气,她生气了你不当一回事,只让她一个人间一阵子就好了。
这时保姆小英上幼儿园接了琪琪回来。琪琪一进屋就爸爸妈妈地叫得欢。刘仪忙从
厨房出来,爱怜不尽的样子,说我们儿子回来了?她双手没空,低头凑过脸,琪琪
便踮起脚亲了亲妈妈。张青染便喊道,还有爸爸呢?琪琪又蹦蹦颠颠地跑到爸爸面
前,亲了亲爸爸。小英去厨房帮忙,张青染拉着儿子说话。
    刚才刘仪说他要是没了工作,只怕连饭碗都捞不着。这本来让他也不怎么高兴,
可见了儿子,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了。反过来却想老婆的话其实也并不夸张。不少干
部除了当干部的确再没有别的任何本事。自己虽不是那么无能的人,可平时不太注
意罗织关系,又放不下架子,说不定到了那个地步还真是麻烦。麦娜就不同,她本
来就在社会最底层,要么争做人上人,要么就是下地狱。再说她人长得漂亮,余地
也大。麦娜迫不得已跟了洪少爷,她是那么痛苦。她总以为自己做了有辱家门的事,
对不起表姐和表姐夫。她把洪少爷给她的二十万美金全部送给了表姐,要表姐不必
记得她,只当她不在人世了。她走了就再没回过家,也不打电话回来。他为麦娜的
刚烈性子感动过,叹她是个清逸脱俗的奇女子。后来慢慢想这事,觉得麦娜其实大
可不必像面对死亡一样面对洪少爷。也不是说麦娜就该这样,他只是想她既然到了
这个地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但这只是他一个人背地里的心思,不忍心讲出来。
刘仪讲起这意思他反而会怪她不该讲,只说麦娜好好儿一个女子,就被那姓洪的那
个了。刘仪总怪他鄙视麦娜,他怎么也不承认。他内心待麦娜的确也如亲妹妹一样,
只是这事说起来的确不怎么体面,所以他从来不在同事面前提起老婆有这么一位表
妹。
    吃过晚饭,张青染对老婆说,你要给麦娜打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现在又
是主持,又是广告,也不知还上不上夜总会串场子。要她不要太霸蛮了。要她凡事
想开些,有空还是回来看看。她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个表姐,没别的亲人了。
    不想张青染这么一说,刘仪竟泪眼涟涟了。这时,电视里又是广告节目。麦娜
无尽忧伤地坐在秋林里,落叶遍地。这时柔腻润滑的高级化妆品汩汩倾注。麦娜双
手在脸上爱不自禁地轻轻抚摸。萧瑟的秋林一下子绿荫如盖,繁花似锦。麦娜便柔
情如水。抒情的男中音旁白:美丽的麦娜,优秀的品牌!同时打出字幕:麦娜创意,
达飞广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张青染望着老婆说,你别这样。刘仪揩了下眼泪,
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她说,什么麦娜创意,达飞广告。这话我听了总觉
得牛头不对马嘴,好别扭。张青染笑笑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这是舒然之给王达
飞出的主意,搞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把麦娜作为达飞广告公司的形象,或
者一种象征。凡是达飞广告公司做的广告都叫麦娜创意,达飞广告。外界不懂,就
觉得高深莫测。刘仪接腔说,你还别说,舒然之出这些莫名其妙的点子还真不错。
现在凡是打着麦娜创意的商品销路就好。大家懵里懵懂跟风头,好像麦娜代表一种
潮流,一种时尚。张青染觉得好笑,说,这事实上是在愚弄消费者。也难怪,都是
大家甘愿受愚弄。

    这些天,满城都在传说洪少爷被抓了。大家说这回洪少爷只怕跑不脱了,因为
是贩毒。有人说他说不定还会脑瓜子开花。人们说起这事大多显得神秘,似乎这话
题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兴奋。张青染想这世道谣言多,不敢轻信。本可以打电
话问一问麦娜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触着她的伤心处。
    传言一出,洪少爷手下的宏基集团股票马上下跌,跌幅总是下居当日跌幅最大
的前三支股票以内。张青染就同老婆说,这回他只怕是真的要垮了。刘仪说,他垮
不垮我不管,我只担心麦娜。不知麦娜同他这事有关系吗?
    在办公室,李处长也说,洪少爷的确该杀。他来我们市这么些年,玩过多少女
人?凡是漂亮女人,只要他看上了就不会让她跑脱的!
    张青染一听李处长讲话的气味就觉得不对劲。这人总关心谁同女人怎么怎么的,
说起来又总愤愤然。自从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台湾老板跑了,他就特别恨那些
乱搞女人的人。张青染想李处长的愤怒就像寓言里说的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他
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爷是何等人物?人们私下议论,都只说他是在上面有背景的少
爷,市里领导都怕他三分。还说他玩女人呀,说他的公司无非是发的权力财呀。这
些问题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算什么?小菜一碟!这些议论充其量只算是小道消息。要
是早些年,追究起来还是政治谣言哩。这些议论再多,也影响不了他一根毫毛,相
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人物。他们这种人重要的不是做为一个普通人的细枝末节,重
要的是社会形象。他的社会形象是什么?宏基集团总裁,著名企业家!
    李处长这回竟激动起来,说,你好像还很赞赏这种人,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
了。我就不相信人民的天下就听凭这种人胡搞!
    张青染怕李处长真的这么看他,就说,我何尝不是你李处长这么想的?一切善
良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可人家洪少爷的父亲和他父亲的下级就是掌管人民天下的
人,还有他父亲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级的下级。人家洪少爷说不定还要问问我
们这到底是谁的天下哩!
    李处长脸色更加不好了,质问张青染,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
    见李处长真的发火了,张青染笑道,处长息怒。我这只是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没别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关于谁的天下这么大的问题,轮不到我来考虑。
    李处长不说什么了,低头看文件。张青染觉得脸上不好过,找来一张报纸胡乱
翻着。他刚才本是听不惯李处长说别人女人什么的,就有意同他对着说,可一说起
来竟离题万里了,弄得李处长不高兴。李处长尽管严肃,但平时也同大家开些有关
女人的玩笑。不过有些领导即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领导。你开玩
笑时得罪了领导,要是程度不严重,他脸上还可以勉强保持笑容,尽量不打破与民
同乐的气氛,但心里只怕给你记上了一笔小账;要是你严重得罪了领导,马上就会
招来严厉的斥责。当然斥责在官方叫批评。张青染今天忘记了这一点,弄得自己这
会儿几乎有些诚惶诚恐了。他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记了领导就是领导。
    办公室的气氛很沉闷。张青染想找些话来说,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好。李处长
在看文件,样子很认真。即使在平时,李处长看文件入迷的时候,你同他说什么他
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来就已经不对劲了,你无话找话,说不定就会讨个没趣。
    最后还是李处长表现了高姿态,抬起头指着手中的文件说,你看,国泰公司这
位经理吴之友,贪污一千九百四十万,还养了情妇,为情妇买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
多万元。这是建国以来我市最大的经济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张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经济案件不发则已,一发就是建国以来最大
的,这就像郊县的水灾,每次都说是百年不遇。
    李处长并不在乎张青染的幽默,还在感慨这个案子,说,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可
怜,离领导近,离权力远,什么也捞不着。正像你说的,一发案就是建国以来最大
的案子。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发,意味着还有更大的案子。
    张青染经常听到李处长发类似的感慨。比如说,他妈的我这个处级干部在市政
府里什么也不算,下到基层去是要管一个县的。一个县几十万上百万人啊!可我们
的工资不足五百块!在一些公司里,一个小小科长都有权签单哩。今天李处长触景
生情,又感慨起来了。张青染当然也有这种感觉。现在他家有那二十万美金作背景,
这一点工资就越发显得可怜了。尽管他同老婆说过不要这钱,但这钱作为一个参照
系数摆在他的脑子里,刺激太强烈了。他说,干部工资的确也低了些。现在收入悬
殊大,少数人富得钱没地方花。当干部的说起来是人上人,收入却少得可怜,让人
小瞧。这么搞下去,手中有权的不贪怎么可能?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高薪养廉谈何
容易?现在干部这么多,长工资的话国家负担得了吗?干部太多了,闲着没事做,
拿古人的话说,是太仓之鼠啊。依我说,干部减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样转!
    李处长睁大眼睛,冷冷笑道,依你说?好大的口气,依你说。减少这么多干部,
那么多工作谁去做?
    李处长的冷笑让张青染背上立时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太狼狈,便故作镇
定,笑了起来,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们干部对社会的贡献,也只配拿这么
些工资。不是我偏激,我们有许多工作莫说对社会有贡献,只怕还是阻碍社会进步
的。
    李处长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老张你这就不对了,你说说哪些工作是阻碍社会
进步的?都是党的工作啊!你还说不是你偏激,我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看问题偏激。
这机构的设置,编制的确定,都是有关职能部门和专家认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们
国家已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你倒好,叫你一句话就说得一无是处了,有些工作干脆
不要做了,有些工作还阻碍社会发展了。
    张青染发现问题严重了,忙说,感谢处长批评。我只是泛泛而论,即兴而发,
不一定代表我的观点。李处长再说了几句,埋头继续看文件去了。张青染便翻着报
纸,在心里反省自己的傻气。他想李处长一定疑心他是说他们这个处的工作不重要
了,这等于是说李处长不重要。不论哪位领导都会强调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
单位的人明明没事可做,成天坐在那里喝茶扯谈,领导却总在外面说忙得不得了,
人手不够,还得调人进去。逻辑很简单:你这个单位工作繁忙,很重要,领导就很
勤勉,很有位置,就会更加得到重用。
    回到家里,张青染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头。他知道李处长有时
说话也随便,开起玩笑来也很联系群众。但你以为他同你说了几句笑话,或者同你
笑了几声,就是对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刘仪见他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儿子回来了,他揉揉儿子的脸蛋蛋,便开了电视让儿子看卡通片。自己却坐在
那里发些匪夷所思。他想现在是中国人收入大分化的关键时期。这会儿捞了大钱的,
就是大老板,就会搞出些个家族式的企业王国出来。他们的子子孙孙就是人上人,
就是社会名流、贤达、政要,今后的天下就是他们的天下,他们世世代代锦衣玉食。
而捞不着钱的,他们的子孙只有替别人去打工,流血流汗捞口饭吃。可现在赚钱的
法则是赚钱不受累,受累不赚钱。真正捞大钱的差不多都有些说不得的事情。真有
些像马克思揭示的所谓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电视新闻节目之后,张青染留意看了下宏基集团股票,仍是下跌。他想这口洪
少爷只怕真的难逃法网了。他只把这话间在心里,怕老婆听了不舒服。可刘仪突然
问,都只说洪少爷洪少爷,不知这家伙叫什么?他就想老婆可能也在想宏基集团的
事。他们俩似乎都觉得宏基集团同他们家有某种关系了。张青染说,这个我记得同
你说过的。他姓洪是随母姓,这是掩人耳目的办法。他大名洪宇清,年纪也老大不
小了,只怕五十多岁了。人称少爷,是有来历的。早几年他在外省犯了事,他老爷
子托秘书打电话给省委书记。秘书说,老首长发脾气了,说这孩子不太懂事,尽给
你添麻烦,要你一定严加管教。其实那案子落在一般老百姓身上,可杀可关,可在
他就是严加管教了。想他按年纪都该做爷爷了,还这孩子,真是好笑。这事后来不
知怎么传到外面来了,大家背地里就叫他少爷。他刚来我们市那会儿,大家还不知
道这个外号,是后来慢慢从外省传过来的。可见这人在外省民愤之大。
    他两口子说这些话,小英和儿子听不懂,只在傻傻儿看电视。张青染说,不知
这回真的会不会牵涉到麦娜。我想,我们干脆把那个转到我们户头上。刘仪会意,
说,怎么可以?到时候她还说我们想占她的哩。我们说了不要她的,只为她保管。
张青染说,这没有矛盾嘛。真的有了事,不一声喊封了?到了我们头上,查也查不
到了。再说,我们就算暂时借用一下也没事嘛。我想好久了,你们公司效益不好,
我在官场上只怕也难有出息。不如我们自己做个什么生意算了。借这个做本金总可
以吧?刘仪还是不依,说,我早说了,她跟他跟不了多久的,得有后路,这就是她
的后路。她哪天真的回来了,我就把折子交给她,怎么处理都由她了。
    见老婆怎么也说不通,张青染就不说了。他想慢慢再去开导她,反正要把她说
通。这世道别人捞钱再黑的手段都使上了,自己这本来就是用自己的钱,没什么可
说的。麦娜那天一脸死色提着皮箱子回来,说这钱是送给你们的。他们见这么满满
一皮箱美金,吓得几乎发抖。刘仪说,说什么也不能要这钱。他说是呀!麦娜马上
就要哭的样子,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嫌这钱脏。我知道我做的事丢了你们的脸,但
我能怎样?我在夜』总会,成天被一些小流氓包围着,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白
狐狸组合”那个外号猫儿的姑娘就那么失踪了,你们也是知道的。猫儿你们没见过,
她长得不比我差。她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夫说只要我成了名,小流氓就不
敢对我怎样了。可是我成了名模了,都说我芳倾南国。这一来,成天纠缠我的是些
衣冠楚楚的大流氓了。与其说落到小流氓手里,不如跟了大流氓去。我现在是他的
人,反倒安全些了。你们只当我死了。死人是最安全的。
    当初张青染两口子的确不想要这个钱,只想把它存下来做为麦娜的后路。张青
染说,是该这样,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刘仪说,是的,
我想做人就该这样。

    这天下午,张青染一到办公室,李处长就愤然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人说主
持《南国风》的麦娜就是洪少爷新搞上的姘妇。这人他妈的就像在搞一场消灭少女
运动!难怪麦娜能做上这个栏目的主持人。
    张青染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味道,就故作轻松,说,只要他有本事,把天下女
人挨个儿搞追我都没意见,只要不来搞我的老婆。
    李处长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张青染的脸便刷地红了。他不小心讲着李处长的痛
处了。李处长的老婆可是叫人家搞了的啊!张青染只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烧。
他知道自己越是脸红,人家就越是以为你心里有鬼,说明是有意刺人家的。但他的
确是无意之中说这话的。可这脸就是不争气,还在火烧火燎。
    整个下午,李处长都不说话。张青染觉得一分钟都难得挨下去。他想怎么来调
节一下这气氛,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搞不好又怕弄巧成拙。他手不是脚不是坐
在那里,电话铃的响声都会惊得他跳起来。万难坐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出去理个
头发,就说,我理发去李处长。李处长也不搭理。他把这理解为默许,就出来了。
    走在外面,又在想这回是不是特别让李处长不高兴了?理发的时候都有些神不
守舍,老在想李处长的态度。
    理完头发,一看时间,已快下班了,就不打算再上办公室,径直往家里走。新
理了发自我感觉很精神,便挺了挺腰板,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像个真
正的男子汉了。一个下午心惊胆颤,多没用!不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吗?
    张青染回到家里,见刘仪已到家了。刘仪望望他,笑道,理了发?年轻多了。
他鬼里鬼气一笑,说,难道我老了吗?行得很哩!刘仪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娇娇
地白了他一眼。他便嬉皮笑脸地跟去厨房,帮老婆做饭。刘仪多次说他好坏,晚上
想来了,才会帮她的手。要不然,她一个人忙死了他都不问一声。其实老婆并不真
的怪他。
    他在厨房帮老婆洗菜,却时不时又撩一下老婆。刘仪就躲他,说,你是越帮越
忙哩。他想今天晚上要好好同老婆温存一回,完了之后再同她说那钱的事。他想一
定要说通刘仪,为自己创一番业出来。在机关里仰人鼻息真不是个味道。他想起同
事小宁说的那个比方,自己也许真的是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爬在一棵光溜溜的枝
丫上却浑然不觉,还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哩。说不定自己爬的这棵树连苹果树
都不是哩,只是一棵梧桐树!
    张青染凑在老婆耳边说,看了新闻就睡觉好吗?刘仪笑道,看什么新闻?饭都
不要吃,就去睡好了。张青染涎着脸皮,说,这会儿,还真的来事了,不信你摸摸
嘛。刘仪举着锅铲说,摸什么摸?谁稀罕你的?张青染就抱着老婆,在她屁股上顶
了一下。刘仪哎哟一声,骂你这坏家伙!两人正闹着,就听见琪琪喊妈妈了。原来
儿子上幼儿园回来了。
    今天两人心情都好。吃饭时两人就隔着一层说戏,不时抿起嘴笑。小英人小听
不懂,也蒙头蒙脑地跟着傻笑。刘仪却以为小英听懂了,不好意思起来,怕影响了
人家黄花闺女,就示意男人不要说了。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紧接着插一会儿广告。四个广告有两个是麦娜
做的。广告一完就是本市新闻。听得播音员介绍新闻提要时说,市长何存德同志在
宏基集团视察工作,张青染便望望老婆,却见老婆也在望他。两人都不说话,马上
就是详细报道了。只见何市长在一个矮个子、大肚皮男人的陪同下,视察新建成的
商品住宅。何市长说,房地产是我们市重要的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发展。宏基
集团在我市房地产开发中发挥了龙头作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市委、市政
府向宏基的全体员工表示感谢,并祝宏基再创辉煌!
    刘仪问,那个矮个子就是姓洪的吧?
    不是他还会是谁?张青染说,他这人很有架子,很少这么露脸的。平时市里领
导去了,都只是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出来陪。所以这人名气虽大,认得他的人却并不
多。这回他有意露面,意味深长。
    刘仪又说,这么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张青染见老婆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便明白她的意思,是说麦娜同这样一个
人在一起,真是冤枉了。他也不想点破这一层,便想说些别的。但见电视新闻里多
是市里领导这里开会,那里剪彩。今天何市长的镜头特别多,真是很忙。何市长的
嘴巴皮上像是起了水泡,黑黑的一小块。张青染就开玩笑说,市长大人的嘴皮居然
也起水泡了,照顾他生活的人该挨处分。
    刘仪说,没这么夸张吧?他的嘴皮就不兴起水泡?
    张青染说,这个你就不清楚了。他的生活是有专人照顾的,怎么能让他嘴皮起
了水泡呢?这是事故!就像小英照顾琪琪,弄得琪琪屎尿都撒在身上,你说她是不
是失职?你会不会生气?
    刘仪笑了起来,说,你这比方打得有些幽默。不过何市长这个级别的干部还够
不上配专职工作人员侍候他吧?
    张青染说,你真是的,说起规定来了。按规定,还不准任何领导养情妇哩。这
些领导家的服务员,下面争着送哩!她们的工资由当地政府发,名义还很好听哩,
当地政府叫她们联络员。
    刘仪抿嘴道,哼!还联络员,我说这是……刘仪望了一眼小英,就欲言又止。
这时琪琪来瞌睡了,小英就带他进屋去了。
    张青染又说,现在领导干部犯错误,没有政治错误让他们犯,犯的错误都是千
篇一律的:金钱和女人。单犯女人问题还不成问题,没有人去管你。总是经济问题
闹大了,才带出女人问题。而且一查出有经济问题的就有女人问题。
    刘仪就说,这事我就不懂了。你说没有政治问题让他们犯,就是说领导干部的
政治觉悟都很高了。既然政治觉悟高了,就不该犯经济和女人问题呀!
    张青染大声笑了起来,说,你提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幽默。什么叫政治?早不
是本来的意义了。上面讲的政治是政治立场;下面讲的政治是官场权术。下面的干
部只要跟对了人,哪会出什么政治问题?
    这时新闻完了,播报股市行情。宏基股票神奇地上涨了。张青染说了声他妈的。
    刘仪看看时间,起身说,算了算了,睡觉吧。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们的事了,睡
觉第一。正说着,又听得电视节目预告说,八点三十分《今日风流》栏目请您收看
《企业家的情怀》,为您介绍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张青染就对刘仪说,是不是
看看?刘仪不说话,仍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就到《今日风流》时间了。先是咔嚓咔嚓打出了一行字:

        企业家的成就,单用醒目的阿拉伯数字去衡量是不
    够的,必须看他对于社会的贡献。
                                    ——洪宇清手记

    接着便推出片名,用的是狂野的草书:

                               企业家情怀
                       ——记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

    片子介绍宏基集团近几年开发房产若干,为本市解决住房紧张局面做出了很大
贡献。洪宇清头戴工帽,在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上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这是一位
很有头脑的经营者,他和他的创业伙伴们善于管理,在保证建筑质量的同时,尽可
能降低成本,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片子重笔渲染的是他们拿出一批
商品房按成本价出售给教师。洪宇清亲手把一枚住房钥匙送到一位老教师手中,老
教师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最后,洪宇清健步走在高高的立交桥上,背景是森林
般高耸人云的楼宇、他那伟岸的背影渐渐远去。雄浑的男中音极富感染力地解说道:
洪宇清知道自己是一个跋涉者,一辈子注定要走很远的路!
    看完之后,两人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刘仪才说,不是说党管舆论吗?
    张青染黑着脸说,现在魔鬼可以扮演上帝!
    两人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宽衣上床。张青染平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
呆。刘仪是容易入睡的,上床一会儿眼睛就蒙陇起来了;才要合眼,想起男人回家
时说起的事,就侧过身子抱了男人。张青染没有反应,仍在那里出神。刘仪又支着
手爬到男人身上,说,你不是早就兴冲冲的了吗?张青染这才想起那事来,心里歉
歉的,忙抱了老婆,说,在酝酿情绪哩。他闭上眼睛,深深地亲吻老婆。可脑子里
却满是洪少爷,下面就半天起不来。他只得越发动情地亲着老婆,在心里夸张着老
婆的美丽,夸张着自己对老婆的爱。那钱的事是怎么也不好提及了。刘仪见今天男
人特别春意,早激动起来了,在他身上哼哼哈哈着。他万难才能让自己挺了起来,
照样是夸张地把老婆掀了下来,故作勇武地动作开了。心里却仍是说不清的味道。
老婆越是在身下欢欢地腾跃,他内心就越发尴尬,样子却更加雄纠纠的。

    次日上班,李处长叫小宁到这边办公室,向他交待工作。小宁听完交待,仍站
在那里闲扯几句。他说,昨天看了电视上介绍洪宇清的专题片,真是扯鸡巴蛋!洪
宇清是个什么人物谁不知道?
    李处长皱起了眉头,说,小宁你不要乱说。我们时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既然在政府部门工作,就要同政府保持一致。你说洪宇清如何如何,那么何市长成
了什么了?昨天何市长还视察了宏基集团哩。再说,看问题要有一个基本的立场和
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实践是什么?就看是不是推动了生产力的
发展。宏基开发了那么多的房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是好的,这就是推动了生
产力的发展嘛。当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软,单有物质文明是不够的。宏基的精神文
明也是做得不错的,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企业文明,也出过不少人才。我听说,
现在主持《南国风》节目的麦娜就是从宏基集团出来的。这个,这个……我们一定
要同政府保持一致。
    张青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处长讲官话的水平很高,他是知道的。可
今天这么为洪少爷说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处长说起这人还咬牙切齿哩!
不知这位处长是真的相信了电视里的宣传,还是因为见何市长亲切接见了洪宇清?
不过官场中有一种人他看得明白:这种人只要见了大领导,就立即交出自己的灵魂。
有的人甚至平时对那领导非常看不起,但只要领导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
膀,他会立即感激涕零。权力的威慑力也许是难以想象的。
    小宁站在李处长的办公桌边,面红耳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宁在处里
年纪最小,平时李处长不舒服了,也常找他发火。李处长同张青染年纪差不多,又
是同年进这机关的;他平时想对张青染发火也多半忌着些。但张青染总觉得李处长
有时对小宁发火,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觉得李处长这火只怕还有昨天的
余怒。他很为小宁难堪,又一时找不到解围之法。李处长却越说越起劲,一套一套
的政治理论都出笼了。张青染趁李处长说话的空隙,插了进去,说,小宁,李处长
的意见很对。我也有这个毛病,有时说起来只图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
在政府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觉得怎么的。可在外人面前,我们是政
府形象,说个什么,人家就以为是官方言论,有来头的。这个我以后一定注意。
    小宁就着这个话头马上检讨说,是的是的,我今后一定注意。谢谢处长和老张
帮助。
    张青染故意制造轻松气氛,玩笑道,你这马屁又拍歪了。要谢就谢李处长,是
李处长及时指出了你的不对。我只是火上加油,莫恨我落井下石就是了。
    小宁这就轻松些了,也笑了起来,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比我还是觉悟些嘛。
你天天坐在处长对面,经常可以接受教育。所以我也要你多批评哩。
    小宁这么一说,李处长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粗暴了些,就道,小宁,我这不是
批评你哩,只是心平气和地指出你应该注意的地方。
    张青染忽然想起自己平时就批评一词的思考,就笑话一般说了起来。李处长,
关于批评,我有个看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是认真翻了词典的。批评有两个意思,
一是找出优点和缺点,二是专指对缺点和错误提出改正意见。平时说到批评多是指
第二个意思。但依我理解,不论哪个意思,都没有情绪色彩。可是大家平时多半把
批评的意思理解错了。一方面,有些做领导的,动不动就是训人,也说这是批评。
其实骂人不是批评,可有的领导会说这是严肃的批评。我说也不对。严肃是指态度
认真,不是说骂人就是严肃。另一方面,有些做下级的,把批评理解为骂人,或者
说是把骂人理解为批评,所以领导一批评就接受不了,以为领导又骂他了,专门给
他穿小鞋。所以我说,该为批评正本清源才是。
    李处长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说,老张你还肯想些问题嘛!你分析的的确有道
理。我看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良好作风坚持得不好,这恐怕是个原因哩。
    几个人便就这个话题探讨了一会儿。张青染却暗自好笑起来。心想,还为批评
搞什么正本清源?当领导当到一定份上了,还听你讲什么道理?他们骂起人来了还
顾你的面子?自古礼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领导骂了,你抗议说,你要批评就批评,
不要骂人。别人不说你神经有问题才怪。
    下班后,小宁有意跟上张青染,感谢说,全搭帮你老兄为我解围,不然我退都
遇不出来。不知李处长今天哪根筋被我触着了,值得他那么发火?
    张青染知道不该同小宁多说什么,但仍克制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只要
想着他是领导,一切都想通了。
    小宁愣着眼睛望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想通。站在外面太冷了,张青染扬扬手,
就同小宁分手了。

    李处长下了几天基层,今天回到办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
辛苦。这是惯例。同张青染握手时,李处长说,我不知道麦娜原来是你的表妹哩!
对不起对不起。
    张青染的脸刷地红了,忙说,是我小刘的表妹。
    李处长同别人握手去了,还回头说声对不起。张青染脸还热热的,一时冷不下
来。口上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哪里哪里。他想自己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尴尬,麦娜怎
么样并没有丢他的脸。可他一听李处长说起麦娜,忙说是老婆的表妹。这么一想,
心里对麦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处长客气完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出去了。李处长又说,这次跟何
市长到下面,何市长闲扯时扯到麦娜,就说到你了。何市长对麦娜的印象不错哩。
    啊啊,是吗?张青染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市长很关注你,问了你的情况。我向他作了介绍。他说,这个同志不错!李
处长就像给别人带来了喜讯的人,自己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张青染忙说,谢谢你李处长,谢谢,谢谢!
    其实张青染也跟何市长下过几次基层,好像都没有给何市长留下什么印象。每
次何市长下去,都会带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为的是便于就地解决问题。不了解情
况的以为这是当领导的耍威风,有意弄得这么前呼后拥的。不过那场面看上去也的
确有前呼后拥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厂的车间或者农村的养殖场,各部门的负责人
都把目光投向何市长,胁肩而笑,张青染偶尔随了去,只是一般工作人员,根本就
轮不上他同何市长搭话。别说搭话,张青染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同何市长的
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随何市长下去,都希望给何市长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来
之后,他都很难再见到一次何市长。到市政府工作快十年了,他几乎没有在机关大
院里见哪位市长现过身。同他没进机关一样,只是天天在电视里看见领导同志神采
奕奕的。他同老婆开玩笑说,领导同志好像是从地道里出人办公室的。万难在办公
楼的走廊里碰上何市长,张青染十分恭敬地叫声何市长好,但他得到的回报最多是
一张陌生的笑脸,那笑脸显得很有涵养。
    李处长情绪极好,说,何市长要是来兴趣了,也同大家说笑话。他讲笑话的水
平还很高哩。
    张青染知道李处长一定是听何市长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了,就说是吗?这时小宁
进来了,站在一边恭听李处长说笑。
    何市长说他从前有位同事,做起报告来尽是粗话。譬如批评有的干部胆大胡为,
就说是老鼠子日猫×,好大的胆子!要求大家工作要干脆利落,就说门槛上斩狗卵,
一刀两断!李处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张青染和小宁也一齐笑了。
    电话响了,张青染接了,见是刘主任。刘主任说,小张吗?这几天忙什么?张
青染说,没忙什么,刘主任又说,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个电话。张青染便把电
话递给李处长,说刘主任要你。
    李处长接过电话,忙说刘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来一
下行吗?说罢放下电话,微笑着上楼去了。
    李处长一出门,小宁就说,现在好像领导不讲痞话就不联系群众似的。是不是
世道越来越庸俗了?我昨天看电视,见电视里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潇洒状,
说,想不到这位连汉字都认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来原来还那么像模像样。我
们不能不惊奇音乐包装的神妙。我听了这位主持的解说只觉全身发麻,不知他这是
在捧人呢还是在损人。可看他那得意样儿,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联想到现在似乎
有一种趋势,人们争着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张青染笑道,小宁你别成天活得像个哲学家,这样很痛苦的。我总觉得这世上
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学家。
    小宁冷冷一笑,说,还哲学家?现在这世道还能出哲学家?哲学家的思想应该
是独立的、深邃的。现在人们好像在进行一场浅薄比赛,你想同人说些深刻的东西,
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只好争着把自己头脑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带一样。
人们没有思想,只有动物本能。饥饿了想吃饭,发情了想上床。我说干脆还彻底一
点,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这怎么说?张青染觉得小宁蛮有意思的,就有意问道。
    小宁说,真的这样了,当官的省事,好管啊。
    张青染说,人人都这样了,谁来管谁?
    小宁说,只留一个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听他一个人的,多省事!
    张青染笑笑,说,让你来做这个人好了。喂,我俩怎么说着说着说到这里来了?
越说越没边了。刚才是说什么?对了,是说领导同志讲痞话。其实我说,光只说说
没关系。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
    小宁便说,这个也是。何市长这人生活上还是很检点的。
    对对,对对。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你我可以随便议论的事情。张青染说着便望望
小宁,琢磨着这伙子的心思。他觉得小宁虽说嘴上无遮拦,但毕竟人在官场,起码
的禁忌还是懂的。说到市长,他也只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宁又出奇语,道,什么随便议论不随便议论?神秘政治!我感觉才参加
工作那几年,气氛还好些,这几年越来越森严壁垒了。有鬼事说都不让人说,哪有
这个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说都说不得了?
    张青染感到这种议论太危险了,就摆摆手说,小宁,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
谈国事,莫谈国事。
    小宁便不说了,站在桌边翻报纸。张青染也不说别的,看着一本文件,其实是
装模作样。他想小宁这个性,按民间的说法是直率,按官场的说法是幼稚。不过自
己有时也这么幼稚,不然也许早捞了个正处副处的了。自己同李处长年纪差不多,
只因不当官,在刘主任眼里还是小张,而李处长则是老李。
    李处长回来了,今天他的啧啧真的很好,进屋就拍拍小宁的肩膀,笑容可掬,
说,小宁呀!他只是这么叫了一声,没有下文。小宁便面作笑容,像是受宠若惊,
又像是不知所措,总之姿态有些拘谨起来。小宁便搔搔头,抓抓脸,笑着回自己办
公室去了。
    小宁一走,李处长神秘地望望门,再把头往前探了一下,说,刚才刘主任找我
扯了扯工作。后来专门问到你的情况,刘主任很关心你的。这次刘主任也跟何市长
到下面,我把你的情况向刘主任作了详细汇报,刘主任听了很满意。
    李处长只说到这里,不再说了,意味深长地望着张青染。张青染意识到了什么,
连说谢谢李处长,谢谢李处长。李处长就笑笑,端起杯子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下班路上,张青染便细想这事:是不是自己要熬出头了?办公厅的人事问题是
刘主任说了算的。刘主任平时打电话过来,从来不同张青染多说一句话的,总是径
直叫李处长听电话。今天还问他这几天忙什么,还连说了几声好好,语气也很亲切。
只是自己当时情急之中,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没忙什么。没忙什么不是等于说是在
家玩吗?真是说傻话。也不知说声刘主任这几天下去辛苦了。这么一想,心里便有
些鲠。
    回到家里,刘仪见男人面露喜色,就问,有什么好事是不是?张青染说,没什
么呀!我非得成天愁眉苦脸才好?他不想这么快就同老婆讲。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
万一到时候什么影儿都没有,倒让老婆看小了自己。再说这事同麦娜似乎有关系,
说来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倒想说说李处长和刘主任其实人倒不错,但也没说出口。
平时总在家里发这些人的牢骚,今天突然说起他们好来,老婆会说自己阴一阵阳一
阵。而且说到底,如今有些人,总看着领导的眼色行事。领导说这人不错,他们就
说这人真的不错,还会补充些材料来证明领导独具慧眼。要是领导对谁有看法,他
们也会对这人不客气。甚至做些落井下石的事。这正是俗话说的,厨尿跟卵转。
    张青染感觉今天好像暖和些,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说,今天不蛮冷了,
很好睡觉,早些休息吗。刘仪会意,望他一眼,说好吧,早点休息吧。
    这天清早一上班,李处长就说,青染,请你帮个忙。我老婆想去《南国风》现
场玩玩,你可以帮忙弄几张票吗?
    张青染第一次听李处长叫他青染而不是老张,觉得特别亲切,便说,这个应该
好说。我从未向麦娜要过票,我想不会有问题吧。
    张青染应承下来,心里却有些作难,他不好向麦娜开口,表妹的个性他太了解
了。但李处长开了口,他也只有答应下来。心想先问问麦娜,大不了花钱买几张送
给他。下期《南国风》要在下个星期三才播,时间还早,想办法也来得及。
    回去便同刘仪讲了,要她给麦娜打个电话,刘仪却说,懒得理这种闲事!你那
姓李的待你也只有这个样子。张青染也不说最近也许会发生一些事情,只说,莫说
他是处长,就算一般同事,人家开了口,也不好推脱的。麦娜是你表妹,你说弄不
到票,人家信你吧?再说李处长后来讨这个老婆你知道的,比他小十来岁,他最上
心了,事事都依她。这事不办好,李处长一定对我不舒服的。刘仪还是不肯打电话,
只说,你打电话不是一回事?见刘仪这么犟,张青染便把李处长同他说的话一五一
十同她说了,说何市长同刘主任对他怎么怎么的。但他没有说明这事也许同麦娜有
关。刘仪听了,歪着头一想,说,你就知道那姓李的在何市长和刘主任面前会为你
说好话?若是说了你的坏话,反过头来又在你面前装好人怎么办呢?刘仪这么一说,
他像猛然梦醒一样。心想是呀,真的说不准啊!官场上这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越
想心里越没有底,就在心里细细琢磨这一段李处长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
个表情。
    刘仪见男人神色凝重,就宽慰说,你也别太想复杂了,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吧。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要多长个心眼才是。票的事,也不要非得我打电话,还
是你打吧。麦娜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未同她通过话哩。
    张青染使硬着头皮打了麦娜的手机。一挂就通了。麦娜语气淡淡地,问是哪一
位,见是表姐夫,她的声音一下不同了,忙说,啊啊,是哥呀?你好吗?姐好吗?
    好的好的,大家都好。只是都很想你的。你好吗?
    好好,我很好,你和姐放心。
    你好就好。喂,有个事给你说。你《南国风》的票好弄吗?
    这有什么看头?无聊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麦娜就是这个脾气。张青染便说,不是我和你姐要,是我的一
位同事要,求我帮忙。
    你的同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他们说是何市长说的。
    麦娜低声骂道,市长!市长那么多大事不管好,管这种闲事!一定是狐狸那家
伙做的好事。肯定是她告诉他的。他们做他们的鸳鸯梦得了,没事儿说我干什么?
    张青染便劝道,麦娜你别生气。你不是说狐狸她们都是好姐妹吗?人家可能也
是无意中说的。
    什么无意?她早同我说过,要帮我表哥的忙,让她的市长大人重用你。我跟她
说,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当个什么芝麻官。我知道你很清高,这样让你上去会伤你的
自尊,就叫她别瞎操心。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是这样?这个狐狸!不过你也别在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是她说一句
谁就能飞黄腾达。嗬,这倒好了,我这辈子原不指望有什么出息的,可她这么一来,
今后万一老天开眼了,给我个一官半职,倒是沾了她光了。
    对不起,哥,是我连累你了。麦娜的语气沉了下来。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有本事做好这么多的事,我和你姐都高兴哩。不说这
些了,你只说这票怎么办?一定要帮忙,不然我在同事面前不好交待。
    麦娜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抽不出时间送回来,你是不是叫小英明天上午
来取一下。
    张青染放了电话,刘仪就问,麦娜为什么事情生气?
    他搪塞道,她说又有一个姑娘不想干模特了,她们白狐狸组合快要弄不下去了。
    你又说沾谁的光?说谁?
    张青染支吾一下,才半遮半掩地说,她是说狐狸有意办好事,要在她的何市长
面前为我讲好话,麦娜嚷了她,不让她说,她才不说。刚才麦娜说起这事,就有些
气愤,麦娜个性你知道的,嫉恶如仇。
    是吗?幸好她不说,要不然你就是捞了顶乌纱帽带上,也只有那么大的意思。
不过狐狸这姑娘心还是好心。
    是啊,靠什么上都比靠女人上好听些。幸好她不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
有什么出息了。张青染说道。
    过了几天,就是《南国风》节目了。张青染两口子看了电视,见李处长夫妇坐
在观众席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居然有几个李处长的特写镜头,可每次他不是抠鼻
子就是抓痒痒,很不自然。刘仪就说,这人还是当处长的,怎么显得这么没见识。
张青染说,市政府一个处长算什么?没有机会上镜头,难免出这种洋相。这个也正
常。我就有体会,有时开会,摄像的来了,我明知道人家不会把镜头对准我,哪怕
拍摄会场特写也轮不到我亮相,可就是感到头皮也痒,脸皮也痒,背上也痒,忍不
住拿手去抠。还觉得两只手忙不过来哩!刘仪笑了起来,说,你也是个没出息的。
张青染也笑了,说,你别说我,不信你今后有机会试试。
    次日上班,李处长一进门就面带喜气。张青染知道应聊聊他昨天晚上去《南国
风》的事,就玩笑说,昨天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你还蛮上镜哩。特别是你夫人,
电视里一看,更加如花似玉了。
    李处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你那位表妹真的是国色天香。原来在电视里还看不
出她的个头,昨天现场一看,啊呀,只怕一米八!
    张青染证实说,一米八倒没有,一米七六。这在南方已是很高的了。
    李处长诡谲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女人这么高的个头,找对象不要从外国
进口?
    张青染今天听这话好像不怎么刺耳了,只玩笑道,你这处长关心群众生活也太
具体了。
    最近这段日子,张青染总觉得有些不同。每天清早醒来,不再有往日的恋床感
觉,一睁眼就爬起床,在阳台上做几下运动,就洗脸吃早饭。早上胃口也特别好,
能吃三个馒头,一碗稀饭。出门就挺腰,天气好像也不那么冷了。平常一年半载见
不到何市长的影子,最近在三天之内居然两次碰上何市长。一次是在走廊,一次是
在厕所。在走廊碰上那次,张青染情不自禁地伸了手过去。他才伸出手,猛然觉得
自己太冒昧了,市长是不随便同一般干部握手的。他背上轰地一热,几乎要缩回手
来。还算好,何市长只略作迟疑,手也迎了过来,还说了句小张吗?不错不错。何
市长竟然能一口叫出他小张,真令人感动。那天他晚上回到家里,几次想同老婆说
说这事,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要当官就得先学沉着,再学沉默。就先从这件事做
起吧,此事万万不可同老婆讲,免得她小看了自己。他很幽默地在心里同自己打了
赌:如果始终不同老婆说这事,说明自己还是可塑之才,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了。
在厕所碰上何市长那次,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他本也想道声何市长好的,可想起
了那个关于领导亲自解手的笑话,就忍住了,只朝何市长点了下头。何市长一脸平
淡。事后他想过,是不是自己点点头不够礼貌?想必何市长应该知道厕所是特殊场
合吧!

    张青染想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刘仪亲热的时候,实在忍
不住了,就同她讲,前几天何市长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问我小张吗?还连
说了几声好。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何市长不认识我哩。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
怕刘仪小觑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面前,只要提起官场,都是傲骨铮铮的样子,说他
如何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腰。
    不想刘仪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何市长,并不说他什么。她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
会儿,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何市长对你有印象,这对你有好处。但是依我看,
这也不见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号。这么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场也就同儿戏差不
多了。我说,你还要让他进一步加深印象,让他对你有好感。
    张青染说,按李处长说的,何市长对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刘仪说,他对你怎么谈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他能叫出
你的名字,还算他有记性了。
    刘仪这话叫张青染内心尴尬。他心里明白,要不是狐狸在何市长面前为他吹了
枕头风,他就是再跟随何市长下一百次基层,再在走廊或厕所里同何市长碰一百次
面,何市长也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不想让刘仪看破什么,就说,你说的当然有
道理。但何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对干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于你同他接触多少,他有
多种渠道了解干部。而且越到上面,领导了解干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刘仪枕了手腕,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刘主任、李处长他们对你其实很不错的
了。依你说的,何市长对你的印象多半只能来自于他们二位的汇报。那你平时老说
他们如何如何,是错怪他们了。
    张青染没想到老婆反应这么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其实情况正好同老婆
分析的相反。只是因为何市长表示了对他的兴趣,刘主任、李处长他们才在何市长
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不让老婆明白这一层,就说,也许我原先的确错怪了他们。
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不起人家了,就说了些为自己辩解的话。人真
的难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复杂的啊,人是一句话说不清的啊。越说越显得学究起
来。
    刘仪便笑了,说,你是个容易讲大道理的人,真当了领导不得了哩。
    张青染心头轻松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了声,是——吗?见刘仪没有任何
疑心了,他不禁得意起来。想老婆精明过人,在他面前却常常像个小孩,让他一哄
就哄过了。他刚才啰啰嗦嗦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秘密。
    凭刘仪的心计,真是当得军师。她虽不在官场,只是平时零零碎碎听男人说说,
就悟得了许多道理。见男人那得意样儿,像马上就要当官似的,她就冷静地分析了
这事,说,我说你光坐在家里欢喜,到头来只怕是空喜一场。就算领导对你有好印
象了,马上就提拔你?仅凭这个就提拔你,别的人在领导眼里未必个个都仇人似的?
    张青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老婆的意思,就问,你这说的是什么?转弯抹角
的。
    刘仪侧过身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头,说,你真是个木鱼脑壳。何市长心目中
印象好的干部不多得很?谁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只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职,
哪有这么多的官帽子让他去做人情?
    张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说,这么说来,我高兴来高兴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
是好笑。
    刘仪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你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么高层次的领
导认得你了,怎么说也是个进步。下一步是如何巩固成绩,不断开拓前进。
    张青染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真像个领导了。要是真有领导在场,一定以为
你这是在讽刺他们哩。
    我这是说真话。刘仪说,你应同他们多接触一下,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真正
把你当成他们的人,当成他们的心腹。到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将心比心,你
是领导,你愿意用与你同心同德的人,还是愿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张青染听老婆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大为惊奇。就说,想不到哩,真是想不到。
要是我俩能换一下,让你去从政,几年就能发达起来。只是何市长这个层次的领导,
不是谁想同他近乎就可以近乎的。轮不到你见他,连他的影子你都见不到。
    刘仪说,依我看,也不一定要天天同何市长去套近乎。李处长这里,你也只要
同他友善相处,不让他在关键时候说坏话就得了。要”紧的是刘主任那里。我就从
来不见你同刘主任接触。
    张青染望着老婆说,我怎么去同他接触?工作上他平常只是向李处长交待,轮
不到我直接听他的指示。说得可怜点,那天他在电话里同我多说一句话,算是格外
开思了。再说,人家到了这个层次,你就不能像老百姓一样,有事没事到他家去坐
坐。
    这么说,官一当大了,就不兴有个人情往来了;
    也不是没有人情往来。张青染说,你要是上人家家里去呢,总得带个什么进门
吧?太普通的礼物是拿不出手的。也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坐着,礼节性地坐坐就告辞。
一来人家没耐心同你无话找话,二来过会儿说不定还有人要来。你不上门也行,就
请人家出去吃饭呀、打保龄球呀、洗桑拿浴呀。这就需要你了解他的兴趣。
    刘仪瞪大眼睛,说,有你讲的这么复杂?
    张青染笑道,你以为我哄你?不论哪种接触方式,我们都花费不起。其实我也
想过怎么处理这开支,就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些人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拉
他们来做东请客。这叫羊毛出在猪身上。那些生意人也正想攀附当官的,也乐得当
冤大头。有些人自己家里本来就有钱,家里人也愿意资助他,让他在官场上出头,
这叫政治投资。我们一无做生意的朋友,二无有钱的亲戚,这事就难办了。麦娜的
钱只能躺在银行睡大觉。
    你不要一说钱就打麦娜的主意。她的钱要留着她有一天回来自己用的。说到这
事刘仪就有些不耐烦,抬手关了床头的灯。
    可两人没有一丝睡意,都陷入一种无奈之中。张青染曾为自己总是得不到领导
的赏识苦恼过,他甚至希望这世道一下子大乱了,某位领导倒霉了,所有曾投靠他
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张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难知己。后来风水一转,这位领导又
得势了,想起他落难时的穷朋友张青染。于是张青染就发达了。但这种传奇故事看
样子不会发生。这城市日日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气象。
    户外惨白的路灯把光溜溜的梧桐树投影到窗帘上。北风正烈,树影便张牙舞爪
如同鬼怪。张青染望了一会儿,眼前就有了幻觉,很是怕人,他便转过身子,朝里
面睡。刘仪见他动了,也转过身来,对面抱着他,说,你还没睡?睡了吧。他不做
声,刘仪又说,我刚才也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就破费一点吧。先不
急用麦娜那些钱,只取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实在太紧了,就只当借用一下她的钱吧。
    好吧——张青染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抽手去抱了老婆。
    第二天,刘仪就从银行取了五千元钱出来,递给张青染,说,你先拿着这些,
用了再说。
    张青染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接了钱。刘仪问他准备如何动作,他说还得好好
想想。于是他怀揣着五千元钱,成天想着这事该怎么办。他的钱包里很少有这么多
钱的,就总感到放钱包的左胸沉甸甸的。又总忍不住拿手去摸摸,就像鲁迅笔下的
华老拴。
    好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用这钱。心想总得有个由头,不能冒冒失失
就到人家刘主任家里去傻坐,或者请人家出去玩。最近没有什么节日,春节早过了。
既不知道刘主任的生日,又不知他家有什么好事。刘主任大儿子前年就去美国留学
去了,要不然冲着贺喜他儿子留洋这事儿也可上上门。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好的借口。
哪怕是这会儿刘主任生一场大病,他上医院看看也好。可刘主任成天红光满面,精
神抖擞。
    这天正吃着晚饭,刘仪问他怎么样了。见他还没有动静,就说,你是秀才造反,
十年不成。你们官场就是有意思,这种事一定要做得遮遮掩掩。既然这么怕丑大家
干脆就做君子呀!我们公司就不同,业务员去拉业务,直来直去,摔一把票子给人
家,明说了,这事请你关照。哪来这么多曲曲折折!
    张青染摇头晃脑说,你哪里知道,官场也早如此了。有些人请客送礼就没有这
么多顾虑,包一把票子往人家办公桌上一摆,说都不说一句,掉头就走。可我就是
做不来。一则总觉得人家当领导的觉悟高,万一批评你一顿怎么办?二则这么一点
艺术都不讲,直奔主题,把自己人都弄得很小了。
    大人背后也是小人。你做不得小人,就成不了大人。我就不信那些大人们在更
大的大人面前也是趾高气扬的。刘仪说。
    张青染说,以你所说,我也小人一回?好吧,就依你的,哪天厚着脸皮请他吃
饭去,把李也请上。吃完了再请他去打保龄球,听说你那位家门最喜欢打保龄球了。
    你终于准备行动了?刘仪笑道。她尽量把话说得含蓄些,免得小英听懂。
    是啊!怎么说这也不是胯下之辱,管他哩。张青染说是说得轻松,胃口却早没
了,便放了碗。

    这几天张青染见李处长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他惯于观察领
导脸上的涛走云飞,阴晴圆缺,因为领导的情绪决定着下级的命运。张青染总把最
近看成自己的关键时刻,所以李处长的一笑一颦对他似乎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
他决定不了是否现在就请刘主任和李处长二位领导赏脸。心想还是等一段,至少等
李处长的脸色正常了再说。
    一天下午,李处长凑近张青染说,你知道吗?刘主任的小儿子被抓了。
    是吗?真的?就是国际贸易公司当副老总的那位?张青染把眼睛瞪得老大。其
实他不是不相信,只是猛然听到,感到有些突然。
    李处长低声道,还有假的?刘主任这几天很痛苦。你不见他的眼睛,成天是红
的。
    张青染见李处长整个人说私房话的表情,就想这人还是信任他的。这几天李处
长情绪复杂,也许同刘主任的儿子出事有关?他知道李处长与刘主任私交不错。
    李处长有事出去了。张青染独自想这事,心里很不是味道。他不想别的,只是
感到刘主任自己家里有了事,哪里还会管你张青染?这样他提拔的事就得搁下来了。
    是不是要去刘主任家里坐坐呢?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似乎应去看一下。
好像又不太方便去。平时都没去过,现在去人家会不会以为你是去看笑话的呢?因
为出的事并不体面。他总觉得人万一要犯事就在政治上犯点事,这比在经济和女人
方面犯事要好看些。当年搞政治运动,你今天越是反动透顶,明天越是正确无比。
    张青染反复权衡,想还是不上他家里去算了,自己在刘主任面前一如既往就得
了。人一辈子只要脸色不变来变去就问心无愧了。
    唉,一直希望有一个上门的理由,可这机会来了,却又利用不上。真是好笑,
张青染想自己真是倒霉。
    这时小宁进来了,站在李处长桌边翻报纸。张青染心想刘主任公子的事小宁他
们也许不会知道,他不准备把这事同小宁说,这也是不背叛刘主任的意思。
    小宁翻翻报纸,问,你听说最近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张青染问。但他看看小宁的眼神,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了。
    小宁迟疑片刻,说,你真的不知道?刘主任的公子被抓了。贪污两千六百多万!
超过了上次抓了的国泰公司老总吴之友!他妈的这些搞贪污的就像在比赛似的,一
个超过一个!
    张青染佯装不知,问,真的?可是我见刘主任天天上班,看不出一点不正常呀?
    小宁鼻子哼了一下,说,我说中国的官员只怕是世界上脸皮最厚的人了。外国
有些政要,哪怕是女婿犯了法,他们都会引咎辞职。可我们这些头头脑脑,他们就
连老婆、子女犯了法,照样人模人样地这里作指示,那里题词。
    张青染说,小宁,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一人犯法一人当,我们不兴搞株连呀!
    小宁放下报纸,逼视着张青染说,老张,我们都不诚实。这个世界都不诚实,
大家都在说谎!
    张青染感到莫名其妙,问,小宁你怎么一下讲到这个问题了?怎么个不诚实?
    大家明明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能大把大把捞钱,不在于他们有多大本事,而在
于他们在官场有后台。可我们就是不敢说!小宁说罢就展开一张报纸,封了自己的
脸。
    张青染看不见小宁的脸,不知小伙子是怎样一副表情。小宁讲的当然是真话。
可真话比假话难说。说真话需要胆量,说假话只需要出卖良心。而现在良心是越来
越不值钱了,所以人们轻易地就交出自己的良心,毫不脸红地说假话。张青染判定
自己也是一个说假话的人。他说,小宁,不是做老兄的说你。你总这么激愤地发表
议论,于事何补?如果你这会儿有权惩治这种现象,你就拿出你的手段来,不然你
就装聋作哑。除了让你在领导心目中增添不好印象,不会有任何好处。
    小宁个性很犟,放下报纸,露出一张红脸,说,我又不想在官场上有什么出息。
怕谁对我怎么样了,
    张青染笑道,我一直佩服你有什么说什么,可你说这话就是假话了。不想当官
你天天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人民服务?想赚钱的话,我相信凭你小宁的本事,只要
出这政府大院,怎么弄也不止这几个钱。所以既然在这里干,还是收敛些好。
    小宁奇怪地望着张青染说,我发现张老兄最近变了些了。是不是要提拔了?你
不要笑,我是说真的哩。我发现很多人都是这样,快要当官了,人就不同了。有人
问我这些年发现变化最快的是什么?我说是人的脸。
    小宁的话让张青染警觉起来。这说明他近段的表现也许是有些不同了,只是自
己没有注意。既然小宁都看出来了,其他同事说不定也看得出。这不太好,有人看
出你有发达的迹象就会在背后做你的文章。弄不好就让你真的空喜一场。要注意,
千万要注意!张青染把脸色弄得平和一点,说,小宁,你别多心。我是依然故我。
我老记起你说的那个关于蜗牛的寓言。我总想自己就是这样一只蜗牛,可是并不是
爬在苹果树上,而是爬在梧桐树上,怎么爬都是一场空。我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在
这地方混混算了。不管怎么说,工资有保障,今后老了报医药费也方便些。你就不
同,比我年轻,各方面基础都好。要珍惜呀,小宁。
    小宁摇头一笑,一字不出。

    刘仪回家的时候,舒然之和王达飞刚准备出门要走。刘仪说二位吃晚饭再走吧,
两人说不麻烦了。
    刘仪问男人,他俩好久没上我家来了,今天怎么了?
    张青染叹了一口气,说,他俩今天专门打电话约我到家里来的。我还专门请了
假。
    什么事,这么重要?
    还不是麦娜的事!
    刘仪马上变了脸色,问,怎么?她又出什么事了?
    张青染说,麦娜真是命苦啊!洪宇清厌倦她了,却又限制了她的一切自由。她
偷偷地同宏基集团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好了。洪少爷本来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这
位姓邓的是学土木建筑的,又会管理,宏基的里里外外其实都是靠他。洪少爷知道
了这事,大发雷霆。麦娜不在乎洪少爷对她怎样,对那姓邓的却很在意。她想跟那
姓邓的远走高飞,可这家伙竟是个软壳蛋,吓得连夜跑掉了。麦娜为此痛苦不堪。
可以想象她现在过的日子。她一直在王达飞那里拍广告,对达飞很信任,把这些都
同他说了。达飞感到问题严重,可又束手无策,就和舒然之跑来同我讲了。
    刘仪早泪眼汪汪了,说,这怎么办?唉!难道麦娜就该这个命?我说干脆叫她
回家来算了,不用做什么事了,就坐在家里过过清静日子。
    刘仪说完就打麦娜的电话,却见麦娜手机关了,又不好打她屋里电话,不知她
是不是还同洪少爷住在一起。
    张青染便打了王达飞的电话,问他是否知道麦娜在哪里。王达飞说他刚才也打
了麦娜的电话,没有打通。
    刘仪越发哭出了声,哽噎着说,叫人担心死了。她们的伙伴猫儿就那么失踪了,
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张青染使劝道,不要大着急,事情不会这么严重的,慢慢再找找。
    直到小英接了琪琪回来,刘仪才背过身子擦干了眼泪,去厨房做饭。张青染就
守着电话,过一会儿又打一次,还是没有开机。
    一连几天,都没有麦娜的消息。今天是星期三,应是《南国风》时间。张青染
说看看《南国风》就知道麦娜是不是有事了。可电视节目预告说本期《南国风》因
故延期,改在星期六播出,两人便只好等星期六。
    到了星期六,一看《南国风》节目,两人傻了眼。女主持不是麦娜了,另换了
一位叫周眉的小姐。
    第二天张青染去办公室,李处长见面就问,你家麦娜怎么不主持《南国风》了?
    张青染说,她没同我们联系,不知道是不是她另有发展。
    哦……是吗?李处长说。
    张青染望了望李处长,想猜猜他是否掌握了什么消息。李处长这方面的消息总
是很灵的。可今天李处长没有像平常那么显得有兴趣。是不是他知道麦娜是自己的
表妹了,碍着面子不好说了呢?
    以后的日子,张青染一天到晚只关心两件事,一是麦娜的下落,二是刘主任公
子的案情。
    转眼就过去了一年,又是一个冬天来临,天气很冷,张青染走在外面总是缩着
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麦娜还没有任何消息。传闻各种各样,而且越传越恐怖,常
弄得张青染夫妇六神无主。刘主任公子的案子也没有下文。听说是情况复杂,一时
结不了案。张青染提拔的事也没有一丝影儿。
    有回李处长在办公室同张青染闲扯,说起这世道人情来。李处长感叹说,世态
炎凉,人情如纸啊!就拿刘主任来说,他儿子出了那点儿事,就像人家马上要败下
来似的,有些人在刘主任面前就变了脸。如今案子也还没有结,说不定到时候他儿
子又没有问题呢?到那时候我看那些势利人怎么做人。
    张青染背上渗出汗来,好像人家是在说他。就故作平淡,说,是啊,现在就是
这样。我这人做人的原则是,你红的时候我不巴,你黑的时候我不踩。
    李处长应声对对,却不正眼望他。他便猜不透李处长到底是怎么看他的了。
    管他哩,就是现在再到刘主任家里去赔不是也徒劳了。张青染这会儿想自己真
的是一只爬在梧桐树上的蜗牛了,爬来爬去都是一场空。
    一天深夜,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张青染一接,竟是麦娜,他一下坐了起来,叫
道,麦娜?你真是麦娜吗?刘仪也赶快爬了起来,一把抢过电话,对着电话又是喊
又是哭。
    原来表娜独自去了大西北。她说她对金钱、繁华、虚荣等等一切都厌倦了,现
在只想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打发日子。麦娜没有告诉她的确切地方,也没有留下电
话,只说今后会常打电话来。
    放下电话,刘仪才想起没有问麦娜需不需要钱,得把她的钱寄给她。张青染说,
没事的,等下次她打电话来再说吧。
    两口子一时都睡不着。他俩猜测不出麦娜会在大西北的哪个城市,或是乡村,
也想象不出她靠什么谋生。那地方他俩都没去过,想必一定是戈壁千里,朔风迷天,
黄沙漫漫。张青染安慰老婆,别太担心,凭麦娜的本事,饿不着也冻不着的。好歹
她还有了消息。只要她没事就可以放心了。刘仪默然不语。张青染也在想自己的心
事。他早知道自己命运的一线转机原本就是麦娜带来的。如今麦娜远走了,他也只
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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