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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 “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正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门右边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 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这鼓楼和钟楼早已形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 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庄严”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 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只是一 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将椅子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圆真大师说:“茶不好,多多包 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也只好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 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圆真说:“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阿弥陀佛!” 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进人。”圆真说:“这个自然。”方明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 泡杯茶喝就行了。”圆真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朱怀镜说:“这茶很不错。”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到日本感觉怎样?”圆真说:“感谢领 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说:“佛教总得 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圆真说:“朱处长说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 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是受世俗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清净净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 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是副厅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厅级, 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像我这种情况,早进政协常委了。”方明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报一下。”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可 朱怀镜分明看得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厅级待遇。按这和尚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 政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说不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试圆真的心 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对名山大刹的高僧大德封官进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哩。”圆真就莞尔一笑, 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送二位 上车。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朱怀镜觉得有些意思,就问起圆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小时候曾是最调皮捣蛋的,听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 剃度他做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干部的读在职研究生。”进了闹市区,眼前就花花绿绿了。 朱怀镜记得刚来荆都那年去了荆山寺,觉得心静如水。可他今天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是看出僧俗两界都不过如此罢。

  车先送朱怀镜到他家楼下。方明远也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他就几步路了。又约 了第二天清早动身的时间。望着小田车子掉头走了,朱怀镜请方明远上楼坐坐。方明远看看手表,说:“坐就不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说个事吧,刚才路上不好说。龙兴大酒 店要的那块地皮,皮杰看上了。他想在那里开发个综合性的娱乐中心。那里的确是块黄金地皮啊。龙兴那边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长的,现在只好请你出面同他们说说了。皮杰办 的公司叫天马公司,你就说市里早把这地皮批给天马公司了,或说天马公司早同塑料厂联系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说是皮杰要了那地皮,免得影响不好。皮市长同这事本来没 关系,可外面人谁肯相信?”朱怀镜摇头苦笑,不再多说什么,只说好吧我去同他们解释吧。方明远说声这事真难为你了,就回去了。

  朱怀镜上楼开了门,香妹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他还算回来得早,香妹 显得高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怀镜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里不是味道。香妹倒来水让他洗脸洗脚,又进屋去取了双干净袜子来让他换上,说:“乌县驻荆办的熊克光来过, 送了四个脚鱼。”朱怀镜回道:“小熊这人不错,说到底是张天奇这人活泛。乌县在官场上走的人,要说有出息,只怕张天奇会有大出息。”香妹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的。朱 怀镜觉得没话说,就问:“儿子呢?”香妹说“睡着了。你总是这么早出晚归,儿子只怕快不认识你了。”香妹这话口气上像是责怪,其实是心疼。他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思, 却不领情,说:“我天天陪着你就好了?这个容易啊,我辞了这个处长就是。”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了,说:“你别开口闭口就是处长。政府大院不论哪个角落里 丢个炸弹,至少可以炸死十个处长。你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在老百姓那里形象很好是不是?”朱怀镜嚷道:“好好,当官的都是贪官污吏,都该斩尽杀绝,你去另外找个好东 西吧!”香妹显得委屈,要哭的样子,低头进房去了。朱怀镜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发现自己真不是东西!进了房,香妹心里有气,背朝里睡着。朱怀镜不想做那事,求之不 得。可躺下一会儿,又可怜起女人来,就去扳她的肩头。香妹犟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子了。她并没有把脸给他,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朱怀镜觉得自己既然主动扳了她过来,就 算仁至义尽了,她再要耍脾气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他便很程式化地搂着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

  香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他乱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些 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却又分明有许多人在这里走动。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总是在慢慢膨胀,他们的脑袋几乎有热气球那么大。牛高马大的皮市长穿着红袈裟,端 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满口阿弥陀佛。皮市长正口吐莲花,那红袈裟竟变作一张阿拉伯飞毯,载着皮市长飘在了半空中。皮市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口 中念念有词。这时跑来一个顽童,仔细一看,竟是皮市长大公子皮杰。皮杰手拿弹弓,眯起眼睛朝空中飘荡的飞毯射了一个石子去,他父亲啊地一声,栽了下来,顿时肝脑涂 地。皮杰狂然大笑一会儿,突然把脸青了下来,死死拉着朱怀镜,要他赔他父亲。朱怀镜被弄糊涂了,拍着脑袋一想,好像刚才的确是自己用弹弓把皮市长打下来的。低头一 看,见弹弓正好在他手中。宋达清就上来铐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怀镜呀!宋达清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揪着他的衣领往吉普车里塞。就在他被推进吉普车的 时候,他见皮市长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交代公安厅长严尚明,对朱怀镜这个人要严办。朱怀镜就拼命叫喊,说皮市长,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说 起半个字。这时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长办公室了。皮市长似笑非笑,说朱怀镜,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纪委出差,告我一状。朱怀镜吓出了冷汗,连说不敢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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