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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朱怀镜知道黄达洪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要回乌县如此风光一番。朱怀镜说:“黄达洪这人嘴巴子硬,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你又没什么事值得他说的,怕他干什么?”张天奇说:“我能有什么事让他说?只是干部群众不明真相,会让他搅乱了视听。有些话他说得难听,有些同志听了很义愤哩。”朱怀镜想知道黄达洪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张天奇自己不说,他也不便问,就换了话题:“张书记,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我老弟朱怀玉,在你手上被提为镇长。对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当镇长也有两年多了,最近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能不能给他加点担子,去哪个乡镇任个党委书记。”张天奇笑道:“这个好说,我同蒋伟打个招呼就是了。不过话又说不死,蒋伟这人年轻,有点个性。我叫他堵一下黄达洪的嘴,让他别再乱说。蒋伟口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能就没有说。”朱怀镜明白了,张天奇其实是想让他出面同黄达洪说说。朱怀镜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黄达洪的,干休所网球场工程黄达洪居然也伸手从中要了一笔,这就说明他把朱怀镜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听张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换。朱怀镜心想这张天奇是只有你帮他的,没有他帮你的。要他帮你,你就得为他做点什么。为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换了。想了想熟识的人,只怕只有严尚明降得了黄达洪,而严尚明又只有皮市长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怀镜就问张天奇:“张书记你是管政法的,严尚明你很熟吧?”张天奇说:“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来,没有私交。”朱怀镜说:“我有个建议,你看怎么样。黄达洪是个匪性很大的人,宜软不宜硬。我想,干脆你放下架子,我约严厅长、黄达洪,再来几位朋友,吃顿饭。事先我把事情同严尚明说说,到了饭桌上,严尚明不用多说,只要点一下,黄达洪就明白了。”张天奇略作沉吟,点头笑道:“这样也好。黄达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看他发达到什么样子了?我听你安排吧。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蒋伟再怎么有个性,用个把乡镇书记,我这地委副书记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说好了这事,朱怀镜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事情了,正准备去玉琴那里,有人敲了门。来的是鲁夫。鲁夫说:“朱处长,敲了你好几次门了,你都不在。”朱怀镜倒了杯茶给他,说:“我知道你大作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鲁夫喝了几口茶,摇了半天头,才说:“朱处长,我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袁小奇这人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大师小奇》你是看过的。当初他说得好好的,说付我两万块钱稿费。可是,书出了这么久了,帮他出了名,让他财源滚滚,却一分钱的稿费都不付给我。我知道他这次来开政协会了,想找找他。可他却面都不肯见!这一次,他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不客气。”朱怀镜大惑不解:“袁小奇如今是声名显赫的慈善家,怎么会吝惜一两万块钱?”鲁夫冷冷一笑,说:“哼,慈善家!”听鲁夫这不屑一顾的口气,朱怀镜不禁有些兴奋。他想从鲁夫嘴里知道些袁小奇的隐秘,便欲擒故纵:“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虽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从你书中。”鲁夫道:“自古到今,书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袁小奇若是识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让他这个谬种流传吧,不然我就实话实说了。”朱怀镜发现鲁夫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都不红一下。第一次见识到文人的脸皮也会这么厚,朱怀镜暗叹大开眼界:“你的大作《大师小奇》洋洋三十万言,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是真的?”鲁夫故作幽默说:“方块字是真的。”朱怀镜哭笑不得,发现这位鲁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可鲁夫马上说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话:“朱处长,我知道袁小奇现在同上上下下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根基很牢。正因为这样,我如果放弃了沉默,会让很多人难堪的。所以,还是烦你递个话,让他顾忌些。”鲁夫脸上阴阳怪气的。朱怀镜头一次意识到维护谎言也可以成为众多体面人的共同利益。袁小奇如果真的是一只戳不得的纸灯笼,就连他自己也会陷入窘境:“鲁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应你,帮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会在乎一两万块钱的。你千万别急着发什么文章说这说那,那样对谁都不好。”鲁夫说:“那好,就拜托朱处长了。”

  鲁夫起身告辞。朱怀镜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们多半有些神经质,说不定鲁夫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着为区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干脆他妈的呼唤真理算了。若是这样,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

  朱怀镜到了天元,乘电梯直上八楼。楼道口有两位保安站在那里,拦住了朱怀镜,问他找谁。朱怀镜说找袁小奇。保安说对不起,袁先生说今天不见客人。朱怀镜心头早有火了,可同保安争起来又失自己身份。他压住火头,自我介绍了。保安并不在乎他是市政府处长,只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负责。朱怀镜便有些忍不住了,正要发作,黄达洪走来了,老远叫道:“朱处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才要下去接你哩。袁先生在等你。”两位保安这才立正鞠躬,齐声道歉。走在走廊里,黄达洪告诉朱怀镜,袁先生每次回来,都是热门新闻人物,休息不成。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包一层楼,请酒店的保安把关。朱怀镜却想,这都是屁话!人大会和政协会的住地都有公安人员负责保卫,来客都需登记,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袁小奇不过是故作神秘,抖抖威风罢了。

  门一开,见里面客厅里坐了好些人,有些是朱怀镜见过的,他们是袁小奇的手下。多是些新面孔,而且多半面呈凶相。袁小奇靠在沙发上笑道:“啊呀,朱处长,你好啊!”直到朱怀镜快走近了,他才慢慢站了起来,握手道好。朱怀镜刚才在楼道口本来就不高兴了,这会儿见袁小奇半天不起身,显得怠慢,心里越发恨恨的。便玩笑道:“袁先生的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我差点儿都进不来了。”袁小奇摇摇手,朗声一笑,“哪里啊,朱处长真会批评人。我袁小奇能有什么架子?对不起,这次一来就开会,没有来得及拜访你。我知道朱处长很忙,没事不会来找我的。朱处长有什么事?请指示。”朱怀镜笑道:“说指示不敢。有个小事情,想单独同袁先生说说。”袁小奇说:“好吧。我也正好有事向你汇报。”袁小奇话音刚落,其他人就起身点点头回自己房间了。袁小奇比刚才客气多了,亲自为朱怀镜点了烟:“什么指示?”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真是演技超群,他也许有意要让手下弟兄们知道,自己在政府官员面前是怎么个架势。朱怀镜也就故意端起政府官员的架子,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吸了几口烟,才把鲁夫索稿费的事说了。袁小奇听罢,鄙夷地摇摇头说:“这些文人,难怪让人看不起!为了两万块钱,搞得天摇地动。他早惹得我心烦了,如今又来烦你朱处长!”朱怀镜不想同袁小奇讨论文人如何,只把直话说了:“我的意思,就只是两万块钱的事,给他吧,省得麻烦。”袁小奇说:“朱处长,不是我不给。鲁夫的稿费由出版社付。鲁夫又反过来找我。一两万块钱,我不在乎,可得有个给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人家说我是慈善家,见人就给钱是吗?帮助失学儿童,我给钱;帮助孤寡老人,我给钱;支援灾区,我也给钱。可是鲁夫这稿费不明不白,我不能给。”听了袁小奇这番话,朱怀镜明白了他的处世之道。能给他带来名利的钱,再多也给;否则,钱再少也不给。看样子,只有对袁小奇晓以利害了。可又不能把话说得太露了,他考虑了一下措辞,说:“袁先生,俗话说,小鬼难缠。万一鲁夫什么也不顾忌了,写篇说坏话的文章到外面一发,皮市长面子上不好过的。当领导的,最注意的就是影响。”袁小奇笑道:“我明白朱处长的意思。你是说怕鲁夫写文章说他自己那本书全是胡编乱造的?那他就写吧。到头来只会让人家说他不是东西哩!我还可以站出来证明那本书的确是假的,我还可以去法庭告他把我描绘成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神汉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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