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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维娜与郑秋轮(3)


  维娜收住泪水,抱着郑秋轮的头,拍着摸着,像位小母亲。"不哭了,秋轮,我们都不哭了。"

  郑秋轮点点头:"娜儿,我们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终于到了湖阳码头,乘轮渡过去,就是湖阳城了。运气真好,轮渡正停在北边。他们上了轮渡,却不见一个人。郑秋轮喊:"可以开船吗?"

  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忽听得有人嚷道:"喊你个死?再吵老子睡觉,把你掀到湖里去做冻鱼!"

  没办法了,只得等有汽车过的时候才能开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时候了。还不知要等多久,站着不动又冷。两人就下了船,不敢走远了,就在船下的雪地里跳着。干跳着很难受,两人又做游戏。背靠着背,你将我背起来颠三下,我将你背起来颠三下。维娜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就只颠一下。郑秋轮却将她背着颠个不停。维娜就求饶:"别颠了,腰要断了。"

  隐隐听到对岸有汽车声,维娜欢喜得跳了起来。听得对岸司机大声叫喊:"师傅开船!"

  这边却不见任何动静。那边司机喊了半天,急了,就开始骂娘。船上的人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钻出船舱,回骂几句,仍回去睡觉。维娜和郑秋轮空喜了一场。

  直到这边来了车,要过湖去,船上的师傅才哈欠喧天地出来,慢吞吞的开了船。

  懵里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么时间了。下了船,两人直奔火车站。跑进售票厅,一看墙上的挂钟,已五点半了。一问,他们要乘坐的那趟车,已开走二十多分钟了。维娜和郑秋轮对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还得在湖阳呆上一天一晚。两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巴不得误了车。

  两人紧紧搂着,在街上闲逛。街上逛得没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边。湖里飘着浮冰。出太阳了,满湖的浮冰五彩缤纷,壮美极了。维娜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奇观,兴奋得像个孩子。

  饿了,就买些东西吃。米糕七分钱一碗,面条八分钱一碗,油条一角钱四根。那葱花和酱油真香啊。吃过东西,维娜手上沾了酱油味,却舍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过一会就闻闻指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舒服极了。郑秋轮口袋里从来没有余钱的,都买了书。维娜会打算些,总有几块钱揣在身上。没处洗脸,就抓着雪往脸上搓。维娜平生唯一一次体验到走路也可以睡觉。她走着走着,就瞌睡了。她让郑秋轮搂着走,人却半梦半醒的。

  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哩。"

  原来,戴倩同几位知青想在春节期间组织活动,跑到维娜家去邀她。维娜妈妈说她还没回去,戴倩他们觉得奇怪,说她早应该回来了。

  戴倩望望郑秋轮,再把维娜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邮电局,给农场打了电话,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电话里骂娘,说肯定是郑秋轮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说要等开年后,老帐新帐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维娜脸都吓白了,妈妈的心脏病很厉害,一急就会背过气去。她马上同郑秋轮分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她跑进荆都大学大门,头一次嫌校园太大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叫喊妈妈。她跑过宽宽的广场和教学区,下阶梯,上台阶,曲曲折折,弄得满头大汗,才到了家门口。

  妈妈见了维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着胸口,说:"你爸爸眼睛都望长了。"

  维娜拍着妈妈的背,说:"你们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误了火车,在湖阳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里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没有?"

  妈妈说:"爸爸也是昨天才回来的,见你还没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还在上班,要下午六点才下班。"

  维娜姐姐厂里每年大年初一就开新年誓师大会,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们厂长有句口号,叫什么:大干三百六十五,气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讨厌那个厂长,说那厂长姓龚,本是个大老粗,却老充文化人,在大会上做报告,喜欢编些狗屁不通的顺口溜,就说是"卿作小诗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这个诗人厂长总在大会上批评男女青工,心思没有放在生产上,放在谈恋爱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望着维娜,笑咪咪的,说:"娜儿,你急死你妈妈了。"

  爸爸已经很黑很瘦了,像个农民,只是仍戴着眼镜。眼镜的框子旧得发红,挂腿的螺丝早没了,用细铁丝扎着的。怕摔坏了,就拿绳子系着,套在后脑勺上。望着爸爸这个样子,维娜就想哭。却只好笑咪咪的。过年了,不准哭的。维娜不知爸爸真的是个很达观的人,还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过得够难的了,可她总见爸爸乐呵呵的,还曲不离口。爸爸喜欢唱京戏,时兴的革命歌曲也唱。

  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切很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进去抓了菜吃。她那馋样子把妈妈乐坏了。

  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坨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多抖几次还是少抖几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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