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文集                远在天边  


  
                                 
                                  一

    奥地利著名音乐家舒伯特,一天饿极了,他走进一家饭馆。可是,衣袋里没有
一文钱。他看到桌上放着张报纸,上面有一首小诗。当即,他为这首诗谱了曲,就
写在了这张报纸上,交给店主,换取了一份土豆吃。这便是有名的《摇篮曲》。舒
伯特逝世后,这份皱巴巴的报纸上的乐曲手稿在巴黎拍卖,价格竟高达四万法朗…

    坐在医院产房外走廊里的长椅上,林昕已经整整等了一个上午。妻子就在那扇
神秘的白门里面,不知道她此刻在里面怎么样了。林昕焦急不安,又隐隐有些激动,
快要做爸爸了嘛!都快三十五岁了,才做爸爸,比他身旁坐着的年轻小伙子大概要
大上将近一轮呢,人家也要和自己一样当爸爸呢!中年得子,自然心情和这些小年
轻是不一样喽。
    他等得实在是坐不住了。从家里送妻子进医院,匆匆忙忙,也忘了带本书来解
解闷。这些日子,他一直就是这样匆匆忙忙地过。自打妻子怀孕以后,平常的生活
节奏便被打乱了。也难怪,妻子以前曾经怀过两次孕,两次都流产了。这一次,可
大意不得,甚至连下楼都格外小心。自然,家里家外,一切活儿,都推到他身上了。
而且,妻子说现在重视婴儿早期教育,得!这一下更忙了。什么叫早期?孩子还没
生下个影儿来呢,怎么教育?听音乐,孩子在母亲肚皮里听音乐,对大脑智力开发
有好处呢。林昕做饭,还得给妻子去换录音磁带,让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听听
什么巴赫和舒伯特。匆匆忙忙!就这样忙了十个月,一直到昨天半夜,妻子肚子疼,
实在受不了,催着林昕找车上医院。不知道人家生孩子怎么样?自己家的孩子还没
有生下来,已经把林昕累得够呛了。坐在医院这白色长椅上,他像坐在一只白色的
小船上,漂呀,漂呀,总也漂不到岸。真是又累又闷,想打个盹儿,偏偏怎么也睡
不着。
    林昕走出医院大门口,门旁有一位兜售报刊的小贩,看见林昕走出来,便注定
认为林昕是来买他的小报,便笑脸迎上前来,把一份小报扬在林昕的头前:“买份
音乐小报瞧瞧吧!大音乐家的小故事,又长知识又解闷……”
    林昕买下这份小报。眼下,这样的小报多如牛毛,价格却不低,明摆着是从你
腰包里掏钱的。而且,登载像舒伯特这样的小故事,也是颇为时髦的。因为,现在
年轻人不仅仅嘴上挂着苏小明、沈小岑、程琳、成方圆或者港台歌星为时髦,而且
动不动要抬出来舒伯特,抬出来肖邦、贝多芬、帕格尼尼、大小斯特劳斯等等洋人
音乐家谈论谈论,显示出几分高雅,或者称之为现代味儿的“洋”来。因此,像舒
伯特这样生前穷困潦倒,而死后身价倍增的故事,简直有些像商店里卖的月饼,几
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林昕如果不是实在坐在这里闷得发慌,决不会看这类
无聊小报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舒伯特身前作曲,身后卖了大价钱,时间使他
增值,或者说岁月使人们重新认识了以往人和事的价值,这对于人们难道没有鞭策
作用吗?怎么又可以用一种不屑的态度嘲讽这种小报呢?
    林昕顾不得想这么多,他把小报放下,眼睛又瞥向那扇白门。白门静静的,像
一泓结了冰的湖。也不知道妻子生了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莫非是难产?
    清早,刚送进医院来时,诊断过后,一位年龄挺大的男大夫问妻子:“多大年
龄了?”妻子告诉他:“三十三了。”大夫望了一眼妻子,又望了一眼旁边一直恭
敬鹄立的林昕,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地说:“年龄大了,胎位又不正,如果实在不
行,就得剖腹产……”那目光冷冰冰的,似乎在说:为什么不早点儿生该子呢?看!
现在都晚了吧?
    果然,那大夫又说道:“你怎么不早点儿把她送来呢?现在,胎音也不正常,
弄不好,要出危险怎么办呢?”
    林昕实在忍受不了他那像审犯人一样的目光。现在,到医院里来看病,简直是
受罪!早点儿?早点儿?谁不知道早点儿好?可是,都耽误了!耽误了……
    “师傅,借报纸看看!”
    身旁那位也要即将当爸爸的小年轻,坐得也无聊了,把那张报纸拿过去,从头
至尾都仔仔细细地看着,舒伯特挺对他的胃口。
    忽然,一声婴儿啼叫,叫得林昕心里一阵颤栗,禁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
那扇白门走了几步。
    门开了。飘出来位白蝴蝶般年轻护士,叫道:“赵志勇!”
    身旁的小伙子把报纸“啪”地拍在林昕的手中,应了一声:
    “有!在这儿!”便跑了过去,连声问:“男的女的?”
    “女的,六斤六两!”
    小伙子骂了一句,软弱无力地跑了回来,一摊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女的?女的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妻子不是女的吗?不是,又怎么给你生孩子?
林昕望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小伙子。现在,女的比男的更值钱哩!女的比男的更能干
事。外国的撒切尔夫人,甘地夫人,不都是女的?就是在中国,到大街上买东西,
是个女的都比男的少受好些气。
    这确实是林昕的切身感受。可以这样讲,如果没有妻子,就没有他今天。对于
女性的能力的充分认识,在林昕的心中是占有很大分量。他瞥了一眼小伙子。他太
年轻了!
    林昕接着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份音乐小报,让舒伯特陪伴着他消磨时光,这种印
刷粗劣,错字连篇,插图大多以女人线条、脸庞为主极其不伦不类的小报,他真是
看不起。他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偏偏买了这样一份小报!不过,此刻,他只能翻着、
翻着……他盼望着也能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唤,白门打开,白蝴蝶一样的女护士叫他
的名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行,都好!他不会像身旁这位小年轻一样,一
听生的是女孩,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就在这时候,在走廊的窗口处传来挺响、挺扎耳的男人的骂声。那骂声极其污
秽不堪入耳,显然与眼前这白净、安谧的医院不相协调。就像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突然闯进来一匹乱跑乱叫的野马,一下子把草地踏得七零八乱。许多在这里等候产
妇的亲属都把目光探照灯般地扫向窗口。
    起初,林昕不以为然。这样的脏话,他听得多了,别说这样穿着一身油腻工作
服的工人,就是一身干干净净,文文雅雅,看样子像刚出国归来或者是马上要出国
访问呢。一张口呢?照样是荤的、素的一起来。这叫做:一身西装革履,满口污言
秽语,现在,有些年轻人以骂人为荣哩,而且有的女孩子的嘴上也愿意不时地挂上
点儿零碎。这大概是文革的流韵遗风吧?犯不上大惊小怪,也不必去责备这帮年轻
人。
    林昕依然翻着那张小报。舒伯特的故事虽然不怎么有意思,却也在帮助他驱散
些寂寞的心绪。可是,这骂声依然不绝于耳,他忽然觉得声音是那样熟悉,好像在
哪里听到过一样,它不禁放下报纸,抬起头来,望望窗口。那是几个穿着油渍麻花
工作服的工人在修暖气管。眼瞅着天要冷了。他们边干活边骂边笑。这里面有他们
独特的本事,但是,那几个人里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林昕实在想不起来这声音究
竟是在哪里听到过了。仅仅是像!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的。就像前些日子电视台播
放《北京运动服装一瞥》时的解说颇像早已死去的邱岳蜂的声音一样。
    林昕又在翻他的那张报纸。他一边骂着、鄙夷着这张小报,一边在不住拿它解
闷,打发时光。
    “呢!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狗把你尾咬走了怎么着?愣那儿干什么呀?快过来
呀……”
    忽然,那熟悉的声音又从窗口里传来了。这句话,可千真万确太熟悉了!而且
肯定是听过的,差不多是一个内容呢!就仿佛这句话是明明白白冲他林昕甩过来。
林昕禁不住又抬起头来望去,他在寻找着刚才说话的人,也在寻找着自己以往的记
忆。
    骂人的人和林昕年纪差不多,不过,看上去显得更苍老些,头发长长的,像顶
着个老鸽窝。下巴倒是刮得铁青铁青的,透过窗户的阳光打在上面,反照着光亮。
他正冲站在前面拿着大管钳的年轻小工人大声招呼着,显然是责怪他愣着没有及时
把管钳递过来。
    “快点儿呀!你耳聋了?”
    还是这熟悉的声音。这样的话,林昕觉得自己肯定听到过。可是,他确实想不
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了。眼前这个一身油工作服的工人,他不认识。
    那工人大概脾气太急了一点儿,嫌他的小徒弟还没有把管钳递给他,便自己上
前几步,跑过来拿管钳。就在他向前跑的时候,他忽然竟然眼睛那么尖,那么亮,
一下子便认出来坐在前面不远椅子上的林昕,管钳也顾不上拿了,三步两步跑过来,
粗葫芦大嗓儿地叫着:“哟!这不是林昕吗?”
    林昕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这一脸油污和汗水的工人。
    他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

                                  二

    跑过来的这位工人,望着林昕疑惑的目光,笑了笑:“想不起来了?”
    林昕抱歉地笑笑。
    “使劲儿想想,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旁边的人乐了。林昕尴尬地摇摇头。
    “你呀,贵人多忘事!我是吴天亮呀!”
    啊!吴天亮!他竟然就是吴天亮!立刻,像接通了电源,记忆之中一串明亮的
灯都闪烁起来。
    十六年前,在北大荒农场里干活。那时候,吴天亮就是二齿钩挠痒痒——一把
硬手哩。他长着一副虎背熊腰,比现在还要壮实。不管是进完达山代木,还是下挠
力河捕鱼,或者是扛着二百斤小麦的麻袋入囤,他都是首屈一指,林昕,天生瘦得
像风干的鱼,肩膀薄得像树叶子,干活最不行。因此,常常因为不敢下河或者是扛
木头压弯腰,而受到大伙的奚落。他尤其怵头的是扛麻袋入囤,那三级跳板横在跟
前,颤颤悠悠,像是一直插进天。站在跳板上,稍稍不留心,腿肚子一打颤,就能
掉下来。听说有的队里有人从上面摔下来,不是摔坏了尾椎骨,就是摔坏了耻骨呢。
而且,那灌得满满腾腾足足有二百斤小麦的麻袋往地上一戳,膀大腰圆,快到了林
昕的肚脐眼,他看着就眼晕。每逢到这时候,他都格外想家,想妈妈。他都有一种
放逐天涯的感觉。远在天外以外,孤零零的,像一只凄凉的雁,飞在北大荒这儿来
了。什么时候再能飞回家呢?……高高颤颤的三级跳板,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巨蛇,
在一步步、一口口吞噬着他的心。他咒骂着这跳板,这麻袋,这粮囤……他恨不得
长上双翅膀,立刻从这天外之外飞回家。妈妈是绝不会这样对待他的,不会让他扛
起二百斤重的麻袋上跳入囤……
    “呃!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狗把你的尾咬走了怎么着?愣在那儿干什么呀……”
    正在他冲着粗粗的麻袋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粗鲁的话声。这就是吴天亮。凭
他膀大腰圆力不亏的劲头,扛着这一麻袋自然易如反掌,因此,话语之中,明显流
露着对林昕的鄙夷不屑。
    林昕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语气和目光,那一年,林昕刚刚来到北大荒,吴天亮比
他早一年来的。刚到北大荒的第一夜,林昕想家,睡在烧得滚热的大炕上,怎么也
睡不着,大半夜里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起初是饮泣,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越来
越响,把睡在旁边的吴天亮惊动醒了。他揉着眼睛嘲骂起来了:“你是属夜猫子的
怎么着?大半夜的嚷什么?”结果,把一屋的人都吵醒了,纷纷用一种异样的眼光
看着林昕,弄得林昕好尴尬……现在,他又诚心在看林昕的笑话了。林昕回过头,
瞪了吴天亮一眼。
    “扛呀!”吴天亮叉着腰叫着号。
    林昕咬咬牙,弯弯腰,艰难地扛起这二百斤麻袋,刚刚直起身来,哗啦——,
麻袋里的麦子颤悠悠,洒出来一地,不管它。扛着麻袋,他上了跳板。没走几步,
他身后跳板上响起咚咚砸夯一样的脚步声。不用问,是吴天亮。林昕越想走快点儿,
脚底下的步子越像灌了铅一样。而身后的吴天亮就像督军,就像催命鬼,故意把脚
步声弄得山响,把跳板弄得颤颤悠悠、晃晃落落像摆着秋千。
    跳板下面的人都不干活了,叫着,笑着,瞅着热闹,仿佛在瞧着一场精彩的马
戏。不用说,林昕的样子是多么狼狈,而吴天亮是多么得意洋洋了。
    林昕越发心惊胆战,腿肚子发软了。他真恨身后这个催命鬼吴天亮,恨不得把
这麻袋砸在他的脑袋上。
    “快点儿呀!别像小脚老太太在这儿扭嘿!”吴天亮还在身后催。
    底下的笑声更响了。
    一不留神,身子一晃,肩膀上的麻袋倒了,炸弹一样掉在地上,落地开花,麦
子洒了一地。他左摇右晃,最后怎么也站不稳,从跳板上摔了下去。
    林昕的左腿摔折了。他疼得直冒汗,怎么也爬不起来。这一下,大家吓坏了,
忙去把队里的卫生员找来。卫生员叶彩屏,也是北京知青,一见林昕这副惨状,先
不怪别人,倒责备起林昕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人家都摔不下来,偏偏你
摔下来了呢?”
    瞧!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队里,是个人就可以欺侮他。林昕真恨这个
恶作剧的吴天亮。
    他就这样和吴天亮结下了不解之缘。
    现在,吴天亮竟如此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林昕面前,仿佛是从那天边之外飞
来的。林昕觉得有些恍惚隔世之感。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太慢。
在这一刹那,林昕真有些觉得,他们并不是在这白色的医院里重逢,而又是在那北
大荒一片皑皑白雪中相遇一样。在那一片雪原中,他们一起走过无数个来回。北大
荒的雪原,纤尘不染,玉一般洁白无假。呵!青春!十七年前的青春,那时,他们
都才只有十六岁!他们是在那块寒冷也温暖的土地上度过的呀……
    不过,对于吴天亮,当时,林昕还应该感谢他才是,因为如果不是这次摔伤,
也许他还没有那么多机会,和卫生员叶彩屏接触。叶彩屏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
的姑娘。人长得蛮漂亮,弯眉俊眼,齐耳短发,即使在冬天穿着肥肥大大的军便服,
束着条宽皮带,让人觉得也是英姿飒爽,遮不住女性的几分妩媚,叫人看着像《沙
家浜》里的卫生员小凌。如果不是她及时把林昕送进医院,也许,他那条腿就保不
住了呢。
    她赶着队上那辆马车,送林昕上农场场部医院时的样子才逗呢。马根本不听她
的话,总是往路边的草丛中走,去啃青草,气得她一会儿一下车去拽马。不过,终
于马车被她赶到医院。林昕躺在马车上,望着汗水湿了她的衬衫,顺着她的秀长的
脖颈往下淌,心中充满感激,和感激之外更为复杂的感情。
    出院的那天,又是她来接的林昕。这一次,她没赶马车,不远处,路边停着一
辆拖拉机,是吴天亮开来的。
    “谢谢你!”林昕总想对她讲些什么。因为住院这两个多月,她来看过他几次,
每一次还给他带点儿罐头之类吃的,可是,话到唇边,便剩下这三个字。
    “谢什么!这是卫生员的差使!”她却这样回答。林昕感到一阵失望。
    坐在拖拉机后面的挂斗里, 吴天亮从驾驶室里扔上来一件破皮袄, 说了句:
“天凉,铺上点儿!”
    他把皮袄推给她,她又推给他。
    “你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快别假来劲儿了!”叶彩屏一讲话,就能噎人一
个跟头。
    他只好铺上了。坐在软乎乎的皮袄上,望着田野的景色。已经是深秋了,北大
荒别的树木都已凋零了叶子,只剩下柞树叶子依然顽强地挂在枝头,红彤彤的,像
镀上了一片金子,闪着耀眼的光亮。远处天边的地平线处,飘浮着迷蒙而变幻的地
气和白花花的霜花,又像给这无边而苍浑的大地镶上半圈银边。这寥廓而美好的景
色,让林昕遐思悠悠。他忽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叶彩屏,心里簇发着一股朦朦胧胧的
冲动,像一股潮水在他的周围冲撞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又如此关心过他,难免要
让一个小伙子心荡神驰……
    蓦地。拖拉机驶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水泡子,挂斗一下子咣啷地颠簸了起来,车
身摇晃,像荡船,他和叶彩屏谁也没有一点儿准备,被晃得坐不稳,也随着东倒西
歪,撞在了一起。正巧,他的脸膛撞在她的头发上。姑娘的秀发像一只只小手,撩
拔得他的心头荡漾着一股股难以遏止的浪头。他情不自禁地顺势一把搂住叶彩屏的
肩头,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
    “啪!”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叶彩屏一记响亮的耳光。
    拖拉机又走上平坦的路面,挂斗上又恢复了平静。当林昕捂着脸,羞得低下头
时,叶彩屏止不住格格乐了起来,似乎她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乐什么呢?嘿!”驾驶室里传来吴天亮的喊话声。
    也许,这一记耳光是应该的。一个俊俏的姑娘,怎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瘦小枯
干、劳动关都过不了的人呢,他太自不量力了。爱情,有时会催得人尽干傻事来。
    可是,爱情有时又是格外奇特的,后来,叶彩屏真地爱上了林昕。当然,这是
在以后,林昕在农场的小报上发表了第一组短诗,紧接着,又陆续发表了许多首诗。
这些诗都是写北大荒生活的,诸如辽阔的田野、静静的白桦林、完达山里的木刻楞、
火红的野狐狸……当然,也有金色海滩一样的晒场和那曾经使他跌伤的高高跳板、
粮囤。诗这玩艺儿挺神秘,也挺诱人。它写的明明是身边的事,又往往比身边的事
更美。透过这些诗再来看写诗的人,就像小时候透过玻璃糖纸看外边的世界,虽然
都曾经是过去看遍的,却总有一种新奇感和兴奋感。诗在恋爱中的作用,有时会像
丘比特的的弓箭呢。细心而动了情的叶彩屏开始把他的诗从报纸上剪下来,夹在日
记本中,当姑娘的日记本中夹着他的诗越来越厚实的时候,爱情开始萌芽,拱出了
地皮。就连队上的人们,对林昕也刮目相待了。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两把刷子。
于是,人们不再和他开恶作剧的玩笑了。再扛麻袋入囤时,就连吴天亮都只让他灌
袋。
    一天晚上,叶彩屏把林昕叫到医务站。小屋烧得暖烘烘的、静悄悄的,只有他
们两个人,能听见寒风在窗外打着唿哨,和火炉中松木柈子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有点儿病,我是来给你看病的!”叶彩屏这样对他讲。
    他莫名其妙。
    叶彩屏咯咯地笑了,然后情不自禁地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你得的是相
思病呀!”
    他有些生气了,转身拔腿就要走。找我来是为了拿我寻开心吗?叶彩屏一把拽
住了他。当姑娘把珍藏的日记本摊给他看,里面夹着他写的一首诗时,他明白了姑
娘的心意。
    这一次,他搂住了姑娘,亲吻了她那湿润而火热的嘴唇,姑娘没有还给他一记
耳光,相反,用手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搞对象,阴差阳错,就是这么回事。模样漂亮的,偏偏会配模样不好的。”
    吴天亮曾经这样开心地说。旁人却开心地说他这是吃不着葡萄故意说葡萄酸哩
……

                                  三

    “怎么样呀?哥们儿,混得不错吧?”吴天亮伸出油污的大手,拍拍林昕的肩
膀。
    他的手真重。林昕耸耸肩膀,仓促之中,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此刻,对于这
个吴天亮,林昕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不是极恨,也不是感谢,而是隐隐的内疚。
自然,不是由于那次扛麻袋入囤的事。是为了什么呢?是呀,什么呢?说不清。不
过,在见到吴天亮这一瞬间,林昕的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说老实话,就在这之前
哪怕是一分钟,他绝对是把吴天亮这个五大三粗,给忘干净了。在这相遇的最初,
林昕真希望能够见好就收,客客气气,不咸不淡地聊两句,然后道一声“拜拜”就
分手,就如同两条小河从两道山坡上流下来,偶然汇合在一起了,又马上分岔,各
流向各自要去的地方。他呢,还去修他的暖气,自己还是看自己的小报。
    林昕也没有想到,十四年杳无音讯后,竟然在这医院里邂逅相逢。他挺尴尬,
只是冲着吴天亮极不自然地笑笑,拧动着弯弯的嘴角。那模样十分可笑,活像一个
煮破的饺子。
    “大学早毕业了吧?”
    林昕点点头。
    “那时候,你考的是什么大学来着?看我这记性!”
    “广播学院!”
    “嘿!广播学院!好哇!十几年了吧?咱哥们儿还是有缘分,没想到十几年山
不转水转,还能见面!”
    这话棉中藏针,扎着林昕的心。也许,言者无意,但林昕听着觉得怪难受。
    “早毕业了吧?现在干什么呢?”
    “毕业后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
    “好家伙!记者!够意思!有文凭,又是记者,什么时候到我们那儿采访采访,
给我们也拍拍电视,让我也上上镜头,过过瘾!”
    林昕又尴尬地笑了笑。
    “光顾着高兴了,你看,我都忘了请你抽支烟!”说着,吴天亮从工作服的上
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在自己嘴上,一支递给
林昕。
    “我不抽烟!”
    “怎么?嫌我的这‘秀山’牌的烟差?”
    “不!不……”
    “我知道你们记者净抽高级的,‘三五’的,‘牡丹’的,‘大中华’的……
今儿也尝尝我们工人阶级的!”
    吴天亮拼命地让着烟,林昕推着:“我真的不抽烟!”
    “好小子,你还是那么文绉绉的……”
    吴天亮燃着烟,袅袅的烟雾之中,距离缩短了,时间也缩短了。淡忘的往事,
像夹在书中的信,搁在抽屉里,或者塞在角落里,突然又翻腾了出来,虽然沾着许
多尘土,毕竟字迹犹新……
    那是林昕来到北大荒的第三年,正时流行所谓群众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自
然,像林昕这样劳动这一关都过不了的人,是没有资格推荐的。而吴天亮,似乎根
本没有想去上大学。他整天忙着踢他的足球,再不就是牵着条狗,进山打猎。要不
然,就是围在桌前喝酒。他的酒量吓人!插队几年,他的脾气变了,你说变得粗犷,
像是北大荒也行,这是好听的。你说变得暴烈,像是没有缰绳的野马也行,这是环
境逼出来的。他吴天亮再也没有扛起二百斤麻袋,雄赳赳、气昂昂上跳板的劲头了。
他和林昕一样,也有了一种被放逐天涯的感觉。遥远!家,北京,亲人……遥远了!
青春,爱情,自信……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
    酒醉的时候,他一个红脸汉子曾经失声痛哭过。他甚至喝得醉醺醺,把酒瓶子
使劲往墙上摔,玻璃片子扎破了他的手。他抓着、哭着、叫着……卫生员叶彩屏来
给他包扎伤口,他一把把叶彩屏推了一个大跟头。
    叶彩屏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又走到他的身边,冲他瞪起一双杏核大眼,闻着
这满屋子酒气,厉声说道:“你哪儿还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样子!”
    他摇摇晃晃反驳道:“男子汉是什么样子?你见过?男子汉不喝酒,白来世上
走!”
    “男子汉除了喝酒,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干了?”
    “干什么?也像你那个小白脸写他妈什么诗,管个屁用……”
    吴天亮话还没讲完,“啪”,他让叶彩屏一把推了个大跟头。他躺在地上,竟
再没起来。原来,他靠在墙角竟睡着了。
    叶彩屏走过去, 打开药箱, 一边给他包扎着伤口,一边指着同宿舍的人说:
“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眼瞅着他喝醉,也不管管?”
    可是,叶彩屏没有想到,有一天,林昕居然也喝起酒来。而且,喝醉了。
    一见酒,吴天亮来了精神。他到队上小卖部又买回一瓶北大荒烧酒。两个人围
在火炕上,对饮起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一次推荐上大学,林昕又一次落空。
他这一肚子的苦闷,似乎想让这一瓶酒给溶解掉。
    “天亮,你知道,这酒是谁发明的吗?”林昕问。
    吴天亮只顾喝酒,不说话,只摇头。
    “人们传说是杜康发明的,到现在还有什么杜康祠、杜康庙、杜康井,给砸掉
了……其实,那全是传说,谁发明的?原始社会到了奴隶社会,生产力发展了,粮
食、果子多了,吃不完了,堆在一起,天长日久,自然发酵,就成了酒,你听说过
没有?广东现在还有个猴山,那里的猴子吃烂果子,竟然醉了过去……”
    林昕也醉了,他尽情地聊着,酒在他的肚子里发酵,催得他信口开河。
    忽然,吴天亮把喝光的酒瓶子往地上一摔,说道:“林昕,这次他妈的上大学,
你怎么也该去上!你小子学习好,脑瓜灵,祖辈都是念书的人。我这号的是不行了,
一脑袋高粱花子,除了一膀子力气干活,也不做这份梦……”
    林昕听了之后,自然少不了感谢了。虽然,这样的话,除了能安慰一下他的心,
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不过,当时,林昕的眼睛还是湿润了。
    “干杯!”他举起酒杯,对吴天亮喊道。可是,他和吴天亮的酒杯都已经空空
的了。空的,他们也相撞了,撞得瓷茶缸噹噹直响。这是远在天边的两个男子汉的
撞杯。在这一刻,他们都觉得应该让叶彩屏看看,他们不是男子汉谁又是呢?
    谁知道居然有一天,吴天亮酒中的话真地起作用了!言为心声。他为林昕报不
平,就敢为林昕豁出来去争一争。能说就能干,他吴天亮就是这样倒出一罐子血,
腾腾发热的人。
    天无绝人之路,这次大学招生又补充了一个名额,是由农垦总局下放到基层农
场的一个名额:北京广播学院。这消息是吴天亮开着拖拉机到场部拉油,路过教育
科时听到的。他像得了什么喜帖子,拉紧油门,挂上五挡,一路顶着纷飞大雪,飞
快地开回家,立刻找到林昕。
    “林昕,快来!快来!”
    林昕正在给队部的医务站卸豆秸,大老远就听见吴天亮的大嗓门。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林昕实在想像不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又有了一个大学名额!”
    林昕不信。他太了解吴天亮爱恶作剧的性格了。这一定是吴天亮知道自己做梦
都想上大学,故意来骗骗他,寻开心,逗逗乐的。林昕一扭头,挥起四股叉,接着
卸着豆秸。
    “哎!你看你,你还不相信怎么着……”吴天亮招呼半天林昕,不见他回头,
索性不理他了。三步两步跑进医务站,从里面不由分说拽出叶彩屏,当着林昕的面
说:“你快说说你们那口子吧!我告诉他又多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他就是不相信。
要麻利儿地赶快办!该烧香的烧香,该拜佛的拜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叶彩屏也是半信半疑。急得吴天亮一步上前夺过林昕手中的四股叉,使劲儿扔
到一边,叫道:“我说火都上房了,你还不急呀!我讲的可都是百分之百真的!”
    一见吴天亮这样子,林昕和叶彩屏都信了。可是,即使是真的,又怎么办?以
前推荐没有自己的份,这次即使补充了一个名额,也只能是杯水车薪。这样的好事
是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的!林昕摇摇头,他没有这份能力。虽然,他能写一手漂亮
的诗。这是两种不相同的能力。
    他从地上又拾起四股叉。叶彩屏从他的手中又一把夺过去,把四股叉扔在一旁,
对他说道:“你呀,你不争取一下,天上还掉馅饼怎么着?”
    林昕望着她,半天没讲话。
    “争取争取吧!走一个是一个,省得在这么个鬼地方受罪!”吴天亮也劝着。
而且,他还主动的帮助林昕出起主意来。
    可以这样讲,如果不是吴天亮,林昕上广播学院绝对没门!是吴天亮首先拿出
一百块钱,这是他攒得可怜巴巴的一点钱。“哥们儿,拿它做药引子,找场长去!”
    自然,叶彩屏也解囊相助。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送礼的呀。送礼,也挺难的。而且,会送的,点石成
金,恰到好处。不会送的,烧香佛爷就调屁股。林昕那时候心地还像诗一样纯真,
涉世未深,他不知该如何花销这一笔当时对他来讲还算为数可观的钱。
    “你要信得过我,这事交给我来办!”吴天亮拍拍胸脯子。
    “那我可怎么感谢你呀!”林昕感动了。
    “你也甭感谢我!我看你小子上大学是块料,扛麻袋纯粹是瞎糟蹋了!咱们是
死马当做活马医!不成,算咱们这些钱喂了狗,瞎了眼!成了,你请我喝顿酒!”
吴天亮就是这样爽快。
    于是,吴天亮立刻开上拖拉机,先到场部,后到县城,采购了满满腾腾一大堆
东西。究竟都是什么,连林昕,叶彩屏都不大清楚,只知道二百来块钱,一点没剩。
    “当官的从来不打送礼的。这叫做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吴天亮说。
    当晚。吴天亮驾驶着拖拉机,拉上林昕、叶彩屏,径直朝场部奔去,一直开到
场长大门口。一路上,嘱咐完叶彩屏,又嘱咐林昕:“进了场长的门,叶彩屏,你
就找场长,哭,一定要哭得伤心!林昕,你就找场长他老婆,你也哭!场长见了你
这俊的妞儿一哭,说什么也动心。场长老婆见你这么个小伙子哭,自然也会动心!
我呢,代表咱们全队,就说是队长派我来的!看着吧,咱们是先下手为强,又有重
礼,又有眼泪,还有全队的意见。
    果然,奏效。眼泪加礼物,挺难的事,挺容易就解决了。
    为林昕上学送行时,吴天亮有些喝醉了。酒菜是叶彩屏亲手做的,端在宿舍里,
几个好朋友一起吃,临吃前,吴天亮把场长家的那条大黄狗偷了来,悄悄杀了,煮
了。“他妈的!这叫有赔有赚!”他这样狠狠地说。
    “天亮!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林昕端起酒杯,眼泪禁不住滴洒在酒
杯中。
    “说这些干什么!干杯!干!”
    干掉了!溶有泪水的酒,火辣辣的,刺着喉咙。
    “天亮,那一百元钱,以后让彩屏还你!”
    “看你!以后学完了,毕业了,升官发财了,别忘了我老兄就行了!”
    “天亮!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要是忘了你,不得好死……”林昕一把握住吴
天亮的大手,竟赌起咒来。
    “干吗说这丧气的话?上学去,是件高兴的事!别忘了我,也别忘了彩屏。她
比我才重要呢……”半醉不醉,吴天亮晃着手中的酒杯,拍着林昕的肩膀,又拍着
叶彩屏的肩膀,像个宽厚的老大哥,这样说着。
    叶彩屏一直没有讲话。眼眶里一直充盈着汪汪的泪水。林昕要走了,相爱的心,
自然承受不住离别的苦楚了。
    “劝劝她吧……”
    吴天亮揣着酒瓶子,招呼着旁人走出宿舍,把离别前夕这短暂的安宁留给了他
们两人。
    叶彩屏一下子像栽倒一样,扑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他,连声地说:“我
真不愿意让你走,我真不愿意让你走……”
    林昕理解她的心情。此刻,她需要安慰。他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前,两个人能听
见彼此咚咚的心跳。就这样搂着,谁也不再讲话,谁也不动,像一尊雕像。
    忽然,叶彩屏抬起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林昕:“你不会忘了我吧?”
    怎么会呢?在北大荒最寒冷的日子里,你给了我最纯真的爱情。那是皑皑雪原
上跳跃的一团暖人的火,那是从天边飞来的一只美丽的青鸟……林昕望着她泪水充
盈的眼睛,很想对她这样讲。这是装在他心中的诗。可是,他没有讲。他紧紧地吻
住了她的嘴唇,吻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他感到她的周身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自
己浑身的血液也在沸腾,一股冲动像电流袭击着他的心。
    忽然,她推开了他,连着摇头说道:“不不!你忘了我吧!”
    “怎么啦?彩屏?”
    她又扑在他的怀中,搂得更紧了:“你有才华,我什么都不行。你上了大学,
会有比我更好的……”
    他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你瞎说什么呀!我只爱你一个人!有生以来,我
第一个爱的人是你,我最后爱的一个人还是你!”
    似乎,就是为了要等着听这最后一句话,她的心得到了安慰。她终于止不住呜
呜地哭出了声,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泪水挂满的脸庞。抚摸着
她柔软细腻的肩膀,抚摸着她青春丰满的胸膛……
    这一夜,他们就是这样依偎在一起,恋恋不舍地睡着了。二十岁年轻人的激情
和冲动,爱与性,就是这样密不可分。姑娘把最珍贵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他。当他紧
张、忙乱而又无比幸福地度过北大荒最后一个夜晚,正是月亮升起的时候,明晃晃
的月光映照在白花花的雪原上,光亮反射在窗棂上,明亮得犹如白昼一样。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不约而同地醒了。他在叶彩屏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这样
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吴天亮开着拖拉机,把林昕送到了农场场部。
    他们都想起了那次晚秋的情景,眼前却已是面目皆非了。离愁别绪点染着四周
的一切,使北大荒的原野显得格外楚楚动人而凄婉幽深。
    农场场部,开往佳木斯火车站的大轿子班车在那里等候。当班车驶动的时候,
林昕看见吴天亮站在拖拉机的链轨上,冲他挥动着手。叶彩屏使劲追着车,叫着他
的名字,头巾从她的肩头飘落下来,红头巾飘落在一片洁白晶莹如玉的雪地上……

                                  四

    往事如烟。当年,那火车的一声长笛,斩断了林昕与北大荒的一切关系。站在
拖拉机链轨上向他挥手的吴天亮,是在他记忆中保留下来的最后形象。自从上学以
后,除了开始给吴天亮写过几封信,他竟再没有见到过吴天亮。他真没有想到,今
天吴天亮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为自己这十几年那么容易淡忘的薄情
感到内疚。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看望看望吴天亮?哪怕打听一下他的消息也好呀!没
有。他忘了。他忘记了当年在北大荒流着眼泪的誓言,忘记了当年吞进的溶有泪水
的辣嗓子眼儿的烈酒……
    现在,面对着一身油工作服的吴天亮,他真怕吴天亮还会像以前一样愣头,不
管不顾,毫不留情地问起这些让他难堪的往事。
    可是,吴天亮没有问。似乎,吴天亮也全忘记了似的。时间像水,即使往事如
糖一样甜蜜,如石一样结实,也统统能融化掉,冲跑掉,看不见一点儿影子,随着
时间流逝而流逝了。
    他们坐在椅子上亲热地聊起许多不相干的别的事:什么电视剧《血疑》盖了帽
儿,大岛茂来北京啦,什么美国体操名星雷顿,她的教练卡罗列是罗马尼亚叛逃到
美国的、原来科马内奇的教练啦,什么新排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扮演贾宝玉
的演员找到谁啦……这一切,吴天亮谈起来显得格外轻松。见到林昕,仿佛就是要
特地问一问这有关电视的一切。他不住地问:“眼前是电视时代了。你在电视台,
内部消息知道多,不像我这三级工,虽说从北大荒回来了,好像还像在那天边一样,
什么都摸不清。说实在的,还赶不上现在的小年轻呢……”越是这样胡说一通地说,
越发让林昕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虽然,他很希望他们就这样东扯葫芦西扯瓢,漫无
边际地扯下去,然后握握手,分手,就如一般常人偶尔相逢一样。可是,他又真怕
这谈话如溪水碰到不知在哪儿埋藏着一块石头子儿上,忽然来一个回旋转弯,问起
他别的事来。轻松掩盖下的窘迫,该让他如何对付呢?
    往事,是忘却不了的。即使有时候忘掉了,那不过是一种假象,是处于一种冬
眠状态,一旦苏醒过来,它便会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你的心!
    林昕坐在吴天亮旁边,听着吴天亮亲热地神聊,心中却忐忑不安。
    “呃!我说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你老婆生孩子呀?”
    当吴天亮燃起第三支烟时,忽然问着林昕。其实,这是明知故问。一个男人坐
在产房外面,不是等老婆生孩子又干什么呢?
    “是呀!”
    回答这两个字,林昕的心里更显得底气不足。他生怕吴天亮问起:“呃,你老
婆是哪一位呀?”
    幸好,没问。吴天亮只是问道:“怎么刚有孩子呀?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十年前。”林昕迟疑一下,答道。
    吴天亮呵呵笑起来:“嗬!结婚十年才要孩子,可真够模范的!”
    林昕苦笑一下。模范?他真怕吴天亮再问下去:“结婚时怎么也不告诉我这老
朋友一声呢?”
    吴天亮依然在呵呵笑着,喷吐出来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问这些。仿佛他是有意在绕开这一片荆棘,而走在松软湿润
的草坪上转。
    林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拿起那份音乐小报,来回扇着吴天亮喷出的烟雾,
舒伯特走在了这浓浓的烟雾中了。
    唉!吴天亮不提,他却是忘不了呵……
    叶彩屏呢?为什么吴天亮一句也不提叶彩屏呢?叶彩屏现在在哪里呢?
    “天亮,给我支烟抽!”林昕对吴天亮说道。
    “怎么,你也想抽一支?”吴天亮递给他一支烟。
    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他们两人四周……
    到广播学院上学不久,林昕便爱上了一位同学,或者说那位同学爱上了他。总
之,爱是双方的,一方是磁石,一方必是铁屑。
    是报到的头一天,林昕刚刚把名字签在学生报到的名册上,背后便传来一声轻
轻略带惊讶的呼唤:“你就是林昕?”
    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位姑娘,其实面容苍老,眼角过早出现了鱼尾纹,说她是
两个孩子的妈妈,没有人不相信。林昕客气地点点头,便和她擦身而去。
    那女的报完到,跑了几步,追上了林昕,问:“从北大荒来的?”
    林昕点点头。
    “我也是从北大荒来的。”
    林昕禁不住望了一眼她,从北大荒出来的老乡真多。
    “也是从北京去的?”
    女的点点头,又说:“在农场的小报上,总看见你写的诗,就是没见过你的面!”
    他们边说边来到报到处的门口,那女的指着一个挺重的行李说:“看在北大荒
的份上,劳您大驾,帮我把它扛到三楼宿舍吧!”
    林昕真不愿意扛这个重家伙。这使他想起在北大荒扛麻袋入囤。可是,碍于初
次见面的面子,他还是帮忙了。扛到宿舍,他便转身要走,女的拦住了他:“喂,
干吗这么急?”说着她匆匆打开行李,从里面掏出一个笔记本,“给你看样东西,
你看里面都是什么?”
    林昕打开本子一看,嗬!里面夹的全是在北大荒时发表在农场小报上的诗。竟
然和叶彩屏一样,也都是从报上剪下来,整整齐齐夹在本里面。天下竟有如此的巧
合。
    “我是你的崇拜者呢!这下好了,以后可以好好请教请教你了!”
    林昕禁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显得有些激动的女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
一瞬间,或者说就是这个和叶彩屏有一样的笔记本,竟使他像小孩坐上公园游乐场
里的滑梯,一下子出溜下来。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特而不可捉摸。
    不过,当时,林昕只是从这相似的本子和举动中,想起了远在天边的叶彩屏而
已。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和虽然仅仅一夜温存的叶彩屏,却使他在一路长途颠簸中
一直久久回味。他实在没有看上眼前这位貌不出众的崇拜者。
    这一学期期末,叶彩屏实在挨不住北大荒那一个个长夜的孤寂,回到北京探亲,
到学院来看望林昕。正巧,这位崇拜者在拿着她自己写的一首诗向林昕请教。林昕
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对她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叶彩屏,也是北大荒的。”然
后又对叶彩屏说,“这是我的同学,胡琳,也是北大荒的。”
    胡琳用一种挑剔的,又有几分嫉妒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叶彩屏。不过,她感到失
意。而林昕却很得意。因为两位女性站在一起,相比较下,一丑一俊,太明显了。
    放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了林昕一个人。白天,他陪着叶彩
屏到大街上买东西,到公园去散步。晚上,便一起睡在了静悄悄的宿舍里,短暂的
时刻,却是异常美妙,整个校园静悄悄的,窗口的白杨树叶子在夜风中飒飒细语,
像是诉说着缠绵的情话。他们两个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常常激动得彻夜不
眠。……
    开学了,她又回北大荒了。他又上课了。紧张的学习,伴随着甜蜜的回忆。胡
琳很少到林昕的宿舍里来请教写诗了。她曾经屡次投过她写的诗稿,几乎每天下课
她都要往传达室跑,可是每次抱回来的都是她的退稿。不过,她依然在写。
    第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班上传出了明年毕业分配去向的问题,一下子掀起轩
然大波。因为是工农兵学员,原则上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过,“原则上”这三
个字,说明弹性还是有的。不过,是对有些人原则而已,对有些人就在原则以外罢
了。林昕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唐僧上西天取经一样苦苦熬了两年,再熬上一年,又要
重新回到遥远的天边——北大荒去,真有些不寒而栗。他这时才感到关系着自己命
运的重要性。分配!他还面临着毕业分配。而这分配,远不如入学那样令人雀跃了。
    他想起了胡琳。真该死!他怎么忽略了她呢?她的父亲是电视台的副台长,这
是他早就知道的呀。虽说,电视台的副台长有六七位之多,但总能管上用的。他再
一细打听,嘿,果然是近水楼台,她捷足先登,已经留在北京,分到电视台了。为
什么不可以通过她,让自己也留下呢?
    试试!
    林昕到胡琳宿舍里找到她,胡琳感到异常奇怪。
    “你找我,有事?……”
    “有点儿事。”
    “什么事?”
    什么事?怎么说呢?
    “你有时间吗?我们到外面谈谈好吗?”
    胡琳跟着他走出宿舍。他们沿着校园的甬道,一直走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
顺着甬道,走到操场边。一群学生正在赛篮球,裁判的哨音伴随着激烈争夺的球砰
砰砸篮筐的响声……
    胡琳莫名其妙地等待着,不知道林昕找她到底有什么事。一个痴情女人的心理,
恐怕就是心理学家也很难揣测。她明明知道林昕有女朋友,却又在等待着奇迹发生,
使她所钟情的男人回到她那里去。
    林昕在翻过来调过去思索着。虽然,在找胡琳之前,他便想好了话题,想开诚
布公地谈谈。可是,现在,他推翻了。他在想,到底对胡琳讲些什么对于她最富有
魅力?
    “胡琳,最近还写诗吗?”
    呵!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又是把诗请出来了。
    胡琳望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看看你的诗。”
    胡琳又望了他一眼:“你找我就是这事?”
    林昕尴尬了。
    胡琳转身要走,林昕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急不择言,脱口轻轻说道:“胡琳,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
    胡琳瞪大了眼睛。
    “我是爱你的呀!”这句话说得轻如耳语,可是,在胡琳的心中却引起强烈的
轰鸣。两年来,她一直单相思,爱的就是这个林昕,而且,还可以说,早在北大荒
时,读着他写的那一首首充满激情的诗篇,她就痴痴的在自己心底勾勒着林昕的模
样了。一个痴心女子的感情就是这样执着,可爱而又可怜。因此,两年来,虽然也
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却总没有成功。一是她心中自有她理想中的人物,二是她的
模样和年龄也不那么吸引人。现在,听到林昕这轻轻的话语,犹如听到来自遥远天
边的呼唤。她实在希望相信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实,她实在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那么,你的那位……叶……”胡琳问道。
    是呀,叶彩屏呢?她曾经把一个姑娘家所有的一切都给予了自己,应该把她摆
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林昕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到毕业分配依然要回北大荒,
他的心先被冻得抽搐了一下。先来个缓兵之计吧。他便对胡琳说:“你大概还不知
道,自从第一次她见到了你,就和我闹开了,我们……最近吹了。”他简直自己都
有些惊讶不已,怎么会编造出这样类似小说中的情节来?
    胡琳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一个痴情姑娘的心,哪怕仅仅一滴水,就能滋润过来。
    操场中,篮球赛结束了。一方不知是哪个系的,大概胜利了,在叫号欢呼起来
……
    就这样,晚上,胡琳拿来自己的诗,请林昕帮助她修改。林昕认真地为她修改、
抄好,又帮助她投寄出去。半个月后,居然有两首短诗在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
就在收到报纸的那天晚上,在寂静校园的角落里,胡琳深情地扑在林昕的怀中。这
是林昕怀中搂抱的第二个女人。开始,他搂抱的姿态极其不自然,心在咚咚直跳,
仿佛抱着的是一盆燃着的火。可是,慢慢的,习惯了。女人柔软的身体,尤其是在
夜色朦胧之中,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恍惚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拥抱着哪
一个女人。
    第二天,虽然,那时候发表作品还没有稿酬,但胡琳还是掏出了钱,亲自采购、
下厨,把林昕请到家中,为他设宴招待。胡琳的父母也被女儿请出来作陪。
    进展得顺利而神速……
    诗、爱情和毕业分配……
    一个模样不俊的姑娘,对爱情的要求有时候会比漂亮的姑娘更为强烈。迟开的
花,开起来香味儿更浓。一天,是个周末的晚上,宿舍里的人回家的回家,看电影
的看电影。本来,林昕和家里说好了要回去的。可是,胡琳要他在宿舍里等她,他
等她。但什么事呢?没事。就是要一起坐坐,拥抱在一起。林昕在这方面不是幼雏,
他从姑娘的眉眼神态之间,知道她的心思。
    就在这时候,门敲响了。他们没有开门。以为人一会儿便会走。但是,人没有
走,还在敲门。林昕只好把门打开了。他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叶彩屏。
    她突然出现在校园里。她是从北大荒出差,为农场医院买医疗器械的。她到林
昕家,家里告诉她林昕在学校,她来了,没想到碰到这样一个场面。从林昕慌乱的
眼神和胡琳几分得意的神色之中,敏感的叶彩屏像长着第六感官,已经洞悉了一切。
而在这种时候,林昕又该怎么向叶彩屏解释,又怎么能解释得清呢?
    胡琳却以一个嫉妒女人的心理,一点儿也不留情面的对林昕说:“阿林,这是
怎么回事呢?你们不是吹了吗?她怎么又来找你呢?”
    叶彩屏一下子听愣了。虽然,她刚才已经明白了这里的蹊跷。可是,听到胡琳
以这种亲昵得有些腻人的口吻讲着这样的话,对她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个强刺激。这
次出差回京,有些匆忙,没有来得及给林昕写信,但一路上对于这次阔别重逢,她
是格外向往,也是格外激动的呀。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她一直是把自己和林昕
当做了结过婚的夫妻一样看待的呀!万万没有想到迎接她的竟是这样的重逢场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彩屏问林昕。
    “是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琳毫不示弱,也在问林昕。
    林昕的脑子里像闯进了一窝黄蜂,他突然大声发起脾气来,异常暴躁的对叶彩
屏嚷道:“我们不是吹了,我早对你讲了吗?你怎么还来找我呢?”
    叶彩屏没有想到林昕会这样对她讲话,又会讲出这样的话。她活像挨了一闷棍,
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不明白这里面林昕演的究竟是什么戏。但她实在忍受不了
这意外的打击,二话没说,她跑出宿舍,一直跑出学校的大门口。
    第二天,林昕偷偷找到叶彩屏,向她解释:“这都是为了我的毕业分配,也为
了你呀!你想想,难道我们一辈子就呆在北大荒这个鬼地方了吗?以后再有个孩子
怎么办?……”
    叶彩屏惊诧万分。难道一个人最纯真、最宝贵的爱情,竟也可以这样作为一种
交易的手段吗?为了达到某一目的,爱情也可以粉墨登场,像换服装、换道具一样,
用完了再换回来吗?她实在不明白林昕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两年大学上得竟会使
一个人变成这样,那么宁可不来上学!
    “我宁可一辈子呆在北大荒,也不能干这种事!”叶彩屏气愤的对林昕讲。
    “可我不愿意就一辈子呆在北大荒!”林昕也气愤了,两个人第一次撕开了柔
情脉脉的面纱,当面锣对面鼓地干起来了。“懂吗?你懂吗?我好不容易才到广播
学院上了学,难道让我再回农场去当广播员?而让别人跑到电视台一蹲吗?彩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别那么‘革命’,那么犯傻!”
    可是,叶彩屏忍受不了这种“聪明”。待隔了几天,林昕第二次找她的时候,
她已经匆匆忙忙买完了一些医疗器械,便离开北京,返回北大荒了,她没有告诉林
昕走的消息,也没有给林昕留下一个字。但是,坐在奔驰的列车上,倚在窗口,她
徐徐地掉下了眼泪。
    这对林昕是一个打击,也是一个冲击。无形之中,把他推向了胡琳这一边。假
戏真唱,最后竟也成真的了。虽然,最初,林昕也曾经难受过,毕竟漂亮的叶彩屏
给过他温存,曾使他动情过。但是,慢慢便也习惯了。好事古难全,两全齐美的事,
世上哪里找?他这样宽慰着自己,渐渐也就把重心偏移在胡琳这一边。这正如最初
拥抱这个又瘦又显得苍老的女人,胸部扁平扁平的,像个洗衣板,他也曾别扭过,
但慢慢也习惯了,而且产生了欲望和快感。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毕业的那一年,林昕的目的达到了,他被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胡琳的目的也
达到了,她和林昕结了婚。而且,她和林昕开的“夫妻店”,一起署名写的诗,已
经快可以出一本诗集了。双方各得其所。随着时间的飘移,过去越来越显得遥远,
而现在却越来越显得实际,看得见,摸得着。一晃,他们毕业都已经整整十年光景
了。
    呵!十年,弹指之间,竟是一个十年!……

                                  五

    快近中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窗里来,医院走廊里浮动着一片明朗而温暖的
气氛。旁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早已经走了,去看他老婆和他的“千金”了。长椅上,
只剩下林昕和吴天亮。
    以往的一切,该如何对吴天亮讲呢?也不知吴天亮知道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自
己的一切,该会怎么讲呢?眼前吴天亮这个汉子还不一个响亮的耳光抽上来呀?可
是,吴天亮恐怕又不可能不知道。即使知道得不那么详细,总会耳闻一些影子。叶
彩屏那一年从北京回到北大荒,总不会那么守口如瓶吧?是呵!叶彩屏现在又在哪
里呢?也许,吴天亮知道她的去向。可是,他也只字不提叶彩屏。仿佛他在有意回
避,像走近一株挂满熟透果子的树旁,不敢轻易动一动那树枝,只要一动,那果子
便会掉下来,摔烂在地上。难道,命运让吴天亮和他林昕在这医院里重逢,就是要
制造这么一出让他自我谴责的哑剧吗?
    林昕真希望吴天亮提提那过去的一切,哪怕当面骂他几句也好,可是,吴天亮
没有……
    往事,包括过去一去不返的爱情和友情,早已经统统甩在北大荒——他们称之
为天边的地方了。怎么?现在,突然之间,这一切又像飞散的鸟,统统从天边那片
缥缈的云彩里飞了回来,直戳戳地立在眼前了吗?吴天亮不提,林昕却回避不了。
这正如太阳的光,无论有云彩,还是没有云彩,都是回避不了的。他的心里翻腾着,
往事像毒蛇咬着他的心。
    也许,怨那三年的大学。如果不上,也没有这些事情了。可是,他也许就和眼
前的吴天亮一样,成了个水暖工。怨上学干吗?那么,该怨什么?他解释不清。如
果能解释清,他也就不会这样了。俗话讲得好:早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早知道?
谁能又未卜先知呢?人的心有时大得如蛇吞象,有时又小得像米粒。早知道,他就
不会等到今天这么晚坐在这里等候妻子临产了。即便是等候,那扇白门后面躺在产
床上的妻子也应该是叶彩屏,而不是别人。
    然而,过去一直到今天发生的一切,是无法更改的。时间,真像是位高明而又
严酷的雕塑师,把人和世界雕塑得如此逼真而又无法遮掩。
    不过,对于这十几年的一切,吴天亮似乎都不感兴趣。他一句也没有问,一句
也没有提。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和林昕闲扯着道听途说来的马路新闻,问问现
在彩电好买不好买,明年会不会涨价?听说日本一百九十八集的电视连续剧《阿信》,
中国翻译了,什么时候能上演?……仿佛林昕是电视台专门设在医院里的一个咨询
站。
    他们就这样聊着,一直到窗口那帮修暖气的工人在喊:“嘿!大吴,聊得差不
离不多了吧?该搭把手,干活了吧!”
    他不起身,只是笑着骂他们:“你们他妈的催命怎么着?碰见位十几年没见的
老朋友,不许多聊聊?”
    工人们指着那扇产房的白门,也骂着回敬他:“聊吧!聊吧!等会儿你他妈再
进去找你老婆接着聊!”
    他们都乐了,吴天亮也乐了。林昕听不出所以然来。
    忽然,吴天亮问林昕:“你小子现在混得不错,老婆还是那位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位?哪位呢?这模棱两可的话,包含着什么样的潜台词?
    吴天亮眨巴眨巴诡黠的眼睛,望着林昕,不再讲话。一时,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听这口气,吴天亮知道了林昕以往的一切。下面,该是吴天亮数落林昕,责骂林昕
了。忘恩负义、势利小人、往上爬、不择手段……林昕做好了思想准备。他从吴天
亮的话音和眼神都看出了这一点,云彩飘过来了,雨还不下吗?
    可是,云彩又飘走了。吴天亮没有讲下去,他揿灭烟头,往旁边痰盂里一扔,
然后站起身来,冲林昕笑笑,说道:“有空儿到我家聊聊!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聊,
那才带劲!不知道我家吧?对,你不知道。我新的家,喏,我告诉你地址,很好记
……”
    接着,他讲了个地址,很简单。可是,林昕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心不在焉,根
本没有记清。
    “我先干活去了。暖气不暖,那帮新生下来的小生命头一遭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要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扇产房的白门“咣啷”一声推开了。那位白蝴蝶般的护
士急匆匆地跑出来,一脸惊恐的样子叫道:“哪一位是胡琳的家属?”
    林昕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我就是。”
    吴天亮也被护士的样子惊住了。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护士,问道:“小金子,
出了什么事?”
    护士叫道:“胡琳产前大出血,大夫叫家属立刻来一趟!”
    林昕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胡琳进产房的时间最长,他一直担心别出什
么事,终于还是出事了。结婚十年,要说什么都如愿以偿,包括工作,和比工作更
难弄的房子。去年,和电视台同志一起,还陪同中央领导一起出访过西欧,开过一
次洋荤。唯独不如意的是没有孩子,不知看过多少家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吃
过多少祖传偏方……好不容易,终于有了,孩子快要落生了,偏偏又要出事……
    吴天亮拍拍林昕的肩膀:“你别着急,别着急!”
    护士催林昕:“你快进去一趟,你爱人,现在正在抢救之中。大夫要你签个字,
看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林昕一听,腿都软了。
    吴天亮问,“那么严重?”
    护士点点头,望着吴天亮,不明白他和林昕是个什么关系,这么关心?
    林昕更不知所以。他的脚下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力气,跟着护士
往里面走。在这突然而来的灾难面前,他软弱得简直不如一个女人。
    吴天亮生怕他摔倒,一直在旁边扶着他,安慰着他:“你不要着急,我老婆就
是这里面的产科大夫,她正值班,进去找她,她会帮助你的!”
    林昕听到这话,空落落的心才有了一些着落。他握握吴天亮的大手,不知如何
感谢才好,真是衣服新的好,朋友老的好。没有想到,在这里,又一次关键时刻,
吴天亮第二次帮助了他!
    “我陪你进去,这里面的人,我都熟!你不要着急!”吴天亮还在安慰着他。
    那帮修暖气的工人也都围了上来,纷纷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们先忙去吧!我陪我们这位老朋友进去一趟,找我老婆帮帮忙!”
    “用得着我们哥几个的,招呼一声!”
    都是仗义的工人,林昕向他们投来友好的目光。
    吴天亮陪着林昕走进去,这是个里外套间。里面是产房,一个神秘的世界,无
数新的生命将在那里诞生。外面是诊室,坐着几位候诊的产妇。护士从里面把一位
女大夫找了出来,指着林昕说:“这位就是胡琳的家属。”
    女大夫戴着一副乳胶手套和一个大白口罩,几乎一张脸都罩住了,只露出一双
大眼睛,望望林昕,又望望吴天亮。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
    “大夫!救救大人和孩子吧!”林昕苦苦哀求着。十年相处,他的一切,都和
胡琳粘在一起。而且,无论怎么说,他和胡琳有着感情。况且,更重要的是孩子,
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等了整整十年的小生命呀!
    大夫递给林昕一张医疗诊断单,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先签个字吧,我们会
尽最大努力的。不过,产妇大出血,危在旦夕,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林昕接过纸,面色惨白,像手中这张白纸。他的手止不住哆嗦起来,纸在手中
窣窣地响。吴天亮急了,一把夺过那张纸,唰唰几下,撕个粉碎,冲着女大夫叫道:
“你不能这样!那是两条生命,你一定把他们救活!”
    满屋里的人都愣住了。
    女大夫用一种责备的目光望着吴天亮,然后依然用一种平静的口吻对吴天亮说:
“我是大夫,我比你更懂得生命的重要性。这是医院的手续!”
    一位刚开始给胡琳做过检查的男大夫走过来,对吴天亮说:“天亮,你不要在
这儿影响叶大夫工作。叶大夫和我们都会尽力的。”
    吴天亮不说话了。
    女大夫重新把一张诊断单填好,交给林昕:“签字吧!”然后,又转身对吴天
亮说:“天亮,这时候,我比你还要着急!你快先陪林昕出去吧!你们在这儿,弄
得我的心都乱了!”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没有签字呢。林昕望了一眼女大夫。她是谁?
    女大夫的眼眼湿润了。她大口喘着粗气,白大褂里面丰满的胸膛一起一伏,像
在拉着风箱。她摘下口罩,深深地呼了几口气,然后迅速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林
昕一下子像被雷击中一样。
    原来她竟是叶彩屏。

                                  六

    叶彩屏一九七七年考入医学院,是粉碎“四人帮”恢复了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
大学生。一九八一年底毕业以后,她就来到了这所医院。毕业实习时,她便在这所
医院里。她以自己精湛的技术,出色的工作和为人善良,自然,她的漂亮,好人缘,
也应该包括在内,赢得了医院上上下下的好评。医院特地把她要到这里来,当了产
科独挡一面的大夫。
    没有想到,命运让林昕和她在这里重逢。
    考大学的那一年,她和吴天亮已经结婚,而且有了一个三岁的男孩子。他们从
北大荒刚刚回到北京,连间房子都没有,只是在吴天亮父母的檐下临时搭了个抗震
用的简易小棚,暂且安下了窝。考大学,见真本事的消息来了。
    那一天,孩子睡着了,躺在被窝里,她对吴天亮说:
    “天亮,我想考试。”
    吴天亮笑笑,望望她:“怎么?也做起大学的梦来了?现在文凭吃香了呢。”
    “天亮,别笑话我!”
    “干吗笑话你呢?我还敢笑话你吗?考上大学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比工农
兵学员的牌子还硬!我还真有点儿怕你也像林昕那小子一样,把我这个干臭苦力的
一脚给蹬了呢!”
    “天亮!我还没准能考上呢。你瞎扯什么呀!”
    “干吗瞎扯呀!真格的嘛,我先给你打点儿预防针……”
    叶彩屏一头扎在吴天亮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他。她怎么会失去他呢?他是个
难得的好人。那一年,看到林昕和胡琳假戏真做,真戏假唱,叶彩屏气愤地回到北
大荒,她不知哭了多少次鼻子。那时候,吴天亮跑来安慰她,她正在她的医务站里
拼命地撕着林昕写的那些诗,撕自己夹诗的那个日记本。
    “干吗要撕呀?诗是好的!”他捡起那些诗,对她说。
    “都是坏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别这么说,我就是个好人嘛!”
    叶彩屏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晚霞像一天云锦。叶彩屏独自一个人默默地走到队部后
面,那里有一条清幽幽的七星河。深深的河水,像一片翡翠般的镜子,映照着她憔
悴的面容。
    在这面镜子里,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她。
    是吴天亮。
    “你干吗要跟着我?”
    “我……怕你想不开……”
    “我干吗要想不开……”
    她扭身跑走了。
    吴天亮在后面追上了她,用钳子般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
地说道:“彩屏,我一直爱着你,那时候,你发疯似的爱着林昕,现在,既然林昕
不再爱你了,我希望我们……”
    但是,叶彩屏拒绝了他的爱。想让她把自己一生中最钟情的初恋忘掉,然后转
移,对于她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直到一年以后,林昕大学毕业,和胡琳结婚的消息传到叶彩屏的耳朵里,她
才彻底断了自己的念头,残存的灰烬随风飘散了,她答应了吴天亮的要求。
    “你知道我和林听的一切吗?”她把吴天亮叫到身旁。
    “知道。”
    “我和他已经……”
    “知道。”
    “不止一次。”
    “知道。”
    吴天亮只是干脆而简洁地回答这两个字。
    “你不后悔?”
    吴天亮久久没有讲话。然后,伸开双臂,把叶彩屏揽在自己宽阔的胸膛。
    他们是在北大荒结婚的。正是麦收时节,连天翻涌的麦浪一直滚到遥远天边的
地平线上。那是北大荒壮观的景色。场院上,金色的麦粒又摊开了,一片金光。三
级跳板又高高竖起来,粮囤的高度在一圈圈增高。一个个扛着麻袋入囤的年轻人又
走在颤悠悠的跳板上。夜晚,欢乐的人群散去。从窗口望去,场院静悄悄的,跳板
和粮囤像沉睡中的巨人。弯月初升,宛若一柄硕大无比的镰刀,在迎接着翻滚的麦
浪……
    这一切,都使叶彩屏触景伤情,结婚的宴席散去,小茅草屋安静了下来,叶彩
屏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吴天亮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地对她说:“我知道,你还有些想他……”
    叶彩屏一下子呜呜哭出声:“不!我是想我对不起你!”
    “快别瞎说了!谁对不起谁呀?他对不起你,你对不起我,谁又对得起我们呀?
……”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有这么一个好丈夫,她感到骄傲。仿佛她走了漫长
的路程,而且又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在这里,
而且是专门等着她一样,一直等了她整整六年!
    如今,叶彩屏又紧紧依偎在吴天亮的怀中。
    “要不,我就甭考了。孩子小,而且,即使考上了,又不带工资,咱们的日子
也难过……”
    吴天亮一把扶正她的肩头,眼睛亮亮的,说道:“干吗不考?要考!孩子小,
还有他爹嘛!钱紧,我去挣!”
    叶彩屏笑了:“考!”
    “考!”
    “你说我行?”
    “行!”
    “我的功课还补得起来?”
    “怎么补不起来?你在北大荒当了十年卫生员和农场医院的大夫,这就是你的
本钱!”
    她考了。考试的头一天,吴天亮抱着孩子,一直把她送到考场外的大门口,
    她真地考上了。四年大学的紧张生活,天亮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钱也紧紧巴
巴的,那日子可真不好过。他竟然能够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把酒给戒了。烟一时戒
不了,就卷起了从北大荒带来的关东烟来了。四年过去,她大学毕业了,孩子上小
学一年级了。头一个月从医院里领来五十六元的工资,她没有回家,先跑到商店,
先买下两瓶“华灯大曲”,但是,她又把酒换成两瓶瓷瓶,系着红绸子的“燕岭春”。
四年了,破戒了,她给丈夫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两个人一饮而尽……
    不管别人眼中怎么看,她是一个大学生,丈夫还只是房管所的一个水暖工,似
乎不大般配。可是,在彩屏的眼中,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话对于她就是圣
旨,在他们的家庭中,绝不会像有的家庭,男性雌化,丈夫统统成了“妻管炎”。
不!丈夫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她坚强的支柱,是她的一棵大树,把匝地绿荫给予
了她。她只是依偎在他枝头的一只小鸟,无论飞得多远,多高,另一头是由丈夫抻
着线。
    今天,在抢救大出血的胡琳的时候,她已经认出了她,知道了她就是林昕的妻
子。而且,知道林昕正坐在产房外等候着。当然,在这最初的瞬间,她的心里翻卷
着往昔的波浪,但是,这只是很短的时间,昙花一现,便过去了。抢救病人,是不
容许大夫有丝毫偏差、走神的。用不着丈夫走进来,慷慨激昂地提醒她那是两条生
命,那样大喊大叫。她不是孩子,也不是在北大荒时的年轻人,今年,她也已经三
十四岁。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的。这是一个医生的职责。她再怎么样,也不会拿
生命去报复以往,拿一个医生的良知去填充过去的创伤。不过,说实在的,她的手
还是颤抖了。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手仍然在微微地抖动,以致旁边的大夫看了
出来,便说道:“叶大夫,不舒服吗?我来吧!”她摇摇头,坚持自己来。大夫怕
出现万一,一边叫护士找产妇家属签字,一边紧紧跟在她的身旁。
    现在,当叶彩屏见到了十一年没有相见的林昕,她的心反而倒更为平静了。过
去的一切永远不会过去,淡忘得无影无踪。但过去的事情毕竟是过去了,那是翻过
一页的书。重新翻翻它,也许是有意义的,也是有趣的。那必须要等有了闲暇时间。
现在不行,叶彩屏全身心地投进她的抢救工作中了……

                                  七

    那扇产房的白门,静静的,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揪林昕的心。
    为什么妻子要在这时候难产、大出血?为什么要偏偏在这里碰上吴天亮?又为
什么抢救妻子的大夫不是别人,而是叶彩屏?神秘的、无所不在的命运之神呵!究
竟世界上有没有命运?在冥冥世界中,暗暗主宰人的生活进程,在关键时刻,审问
着你的灵魂?
    林昕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他心里的滋味一点儿也不比妻子大出血好受。他
在一遍遍问着自己的心,他找不到答案。
    自从和胡琳结婚,先忙着奔房子,房子到手了,又忙着买家具,甚至为买几个
窗子的窗帘,他和胡琳几乎跑遍了整个北京城。然后,他和胡琳又开始忙着整理他
以往发表过的诗,筛选、淘汰,精选出几十首,准备编一个集子,他又要去跑出版
社,妻子又要在家里设宴招待,最后又得把老头子动员出来,请已经退居二线的老
丈人说几句话,找一个也已经退居二线的老诗人写个序言,一切花好月圆了,他还
要陪着妻子去医院看病,希望能有个孩子。在这期间,又赶上电视台有陪同中央领
导出国的任务,名额有限,为了争取出国的名额,又需要时间和精力……
    十年,毕业后十年,时间不短,可他总是这样紧张。时间不长,他又的确干了
不少事情。在同辈、同龄、同批工农兵学员的大学生中间,他是佼佼者。实践锻炼
了他的能力。虽然,有时他也感到累,但更多的时候,他感到不容易。生活,对于
他来说,混到这份上,真是不容易啊……
    他怎么就忘了吴天亮和叶彩屏,甚至连他们的消息都没有打听过一下呢?在他
通讯录的小本本里,从来不曾有过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不是今天,难道他
们就这样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吗?
    可是,今天,恰恰是他们,在帮助他和妻子。林昕望望身旁的吴天亮,很有些
歉意,“天亮,你快忙你的去吧,真是过意不去!”
    吴天亮说:“你一人在这儿,万一有个事就不灵了。这里,我人熟地方熟。到
时候管用。那边的活,我和那帮哥们儿讲好了,没关系!照样划我出工,奖金也不
少拿,你放心吧!”
    “你家里还有孩子,快回家看看吧!已经够意思了!”
    “我们的孩子都大了,家里又有爷爷、奶奶,我每天都轻松得很哩,没关系的!
等等吧!”
    还说什么呢?林昕觉得吴天亮越是越这样做,越像是抡起鞭子,在抽打着他的
心。
    “人都有难处,这时候,多个人在身旁要好些!”反过头来,吴天亮看出了林
昕是不好意思,倒安慰起他来了。“我反正回家也是没事,老婆子在这里加班,一
个人更闷得慌,不如我陪你,添个蛤蟆四两力……”
    他们正说着话,那扇白门“砰”地开了,小护士跑了出来,招呼着林昕:“快!
要输血!”
    林昕和吴天亮一起跟着护士走了进去。要输血,两个人都挽起了袖子。林昕的
血型不对,吴天亮和胡琳恰恰是同一A型。
    “抽我的吧!”
    针管里殷红的血液在上升。护士拿了进去。林昕不禁一把抱着吴天亮的肩头,
三十多岁的男人竟怎么也控制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吴天亮一把搂住他那瘦弱的身子,像夹麻袋一样把他夹出屋。
    “哭什么呀?大老爷们儿的,让人家瞅见笑话!我这棒身体,没事的!”
    林昕抹抹湿湿的眼睛,又摸摸他刚刚扎过针眼的胳膊。
    晚上的时候,刚刚恢复一些的胡琳又出血了,又需要输血。这一次,不仅仅是
林昕,也不仅仅是叶彩屏,就是其他大夫,也不允许吴天亮再输血了。只好用医院
里暂存的血浆了。
    “你放心!我去招呼我们那帮哥们儿去!我不行,他们行!他们保证行!”吴
天亮拍拍林昕的肩膀,便跑出医院。
    没过多一会儿,一群哥们儿们叫着、跑着,来了。他们和白天修暖气的劲头可
不一样了。一个个打扮得整整齐齐,有几个人还穿的西装、系着猩红的领带。
    “哪儿抽血呀?快点儿,麻利儿点,救人要紧!”
    “这他妈的医院也真是,血浆不多弄点儿,一到急用了,就傻眼!”
    夹杂着不干不净的粗话,他们挽起了胳膊。小护士皱着眉头,给他们一一验着
血型,最后找到两个A型血的人。
    “他妈的!我们全白费了!”有人骂着。
    医院里一片嘈杂。
    “哥们儿,都回家歇着去吧!我替我们这位老朋友谢谢你们了!”
    “别谢了,我们走了。”
    “怎么谢呀?全聚德呵,还是萃华楼呀?”
    他们叫着、骂着、招呼着,远去了。
    “他们就是这样,比不上你们大学生文质彬彬,可都是大好人!”吴天亮对林
昕说。
    “多亏你和他们!”林昕的眼睛湿漉漉的。同是年轻人,他并不了解他们。
    当一切都如暴风雨逝去,医院又如以往一样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一点多
了。
    胡琳终于脱离危险。但不敢再做剖腹产了,怕她的身体顶不住,只好做引产。
可是,婴儿在母体内时间过长,好不容易生下来的时候,却又窒息,又开始抢救婴
儿。大罐氧气瓶,咣咣啷啷推进去……
    当孩子终于哇哇啼哭的时候,林昕也哭了起来。这生命的呼唤,整整等待了十
年呀!
    叶彩屏走出来告诉他:“是个女该,五斤七两!”
    他看见叶彩屏和她身旁的大夫、护士,一个个忙得都是大汗淋漓。
    这时候,吴天亮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挺粗、挺响的鼾声,伴随着婴儿的
啼哭,也伴随着大夫和护土的笑声。
    “快起来吧!跑这儿来给我们奏乐来了!”叶彩屏推醒他。
    吴天亮揉揉惺松的睡眼,望着大家,问道:
    “怎么样,母子平安?”
    大家在笑。
    “我早猜到了嘛!刚才还做了一个梦呢!”
    他站起来,伸伸腰。大家笑得更响了。
    “你快去看看你爱人吧!”
    叶彩屏脱掉身上的白大褂,对林昕说,这话语使林听感到那么亲近,能唤回以
往许多温情的回忆。他很想对她说几句。可是,说什么呢?感谢?这一整天,他自
己的灵魂受到了洗礼,或者说受到了震撼。命运,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它真的
能把人的一生浓缩在某一时刻,让人的灵魂迸发出光点来!过去的一切,呵,那十
几年前的一切,又都活蹦乱跳地呈现在了面前。十六年了!一个人能够有几个十六
年?有时候,偶尔想想十七年的一切,显得那么遥远。而且又都发生在北大荒,便
越发显得遥远,仿佛远在天边。可是,今天,这一切却又都显得格外近,仿佛就发
生在昨天,发生在眼前!
    生活中,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奖赏,还是惩罚;不管是升迁,还是
浮沉……都不可大意,都不要忘其自然,忘乎所以,忘却以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
被你轻易抛掷在天外的什么东西,也许就会突然又落在你的眼前,抽你的嘴巴,撕
你的心肺,让你难堪得无地自容。这正如俗话所讲的: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人
呵,千万别只管眼前,而忽略掉以前,哪怕有些事情是已经发生在很远、很远的以
前,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犹如在天边……
    叶彩屏对林昕讲完,又嘱咐了一些照料胡琳的事情,就挽着吴天亮的胳膊,朝
医院门口走去。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了。临出门口时,吴天亮还回过头,冲林昕
大声招呼着:“有空儿到我家聊聊呵!”
    林昕不知该对他们讲什么话。有时候,宽恕比责备,比痛骂还要令人难受。他
只是向他们挥着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他要留着给自己的女儿讲了。那是她刚刚
落生的第一天。女儿多么幸运。她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这样的事!而他呢?却是在整
整十六年之后。
    当林昕向自己的妻子和新降临这个世界的小女儿走去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妻
子和女儿的命,都是吴天亮和叶彩屏抢救过来的,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孩子的名字,
应该请他们起。让他和妻子,也让女儿永远记住。于是,他立刻向医院外追去。
    他追出大门,却已经找不到叶彩屏和吴天亮了。浓重的夜色向他扑来,漫天星
星向他眨眼,即使那天边最远、最小的一颗星星,也分外明亮。每一颗星星都是一
个小生命……
                                          
                                           1984.11.23写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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