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恍惚                  


                                   六

  毕业之后,同学们星雨般散去,老关分配到剧院,彼此很少有来往。老关住在
剧院一间小仓库里,剧院不大,一直没有单身宿舍,只好腾出这么一间鸽子笼一样
的小屋,让他暂且栖身。他也并不在乎,只是闷头写作,发奋图强,渴望成功。剧
院里的人见他如此厚道,又如此刻苦,都非常高兴,认为剧院找对了人,大家对他
的剧本都寄予厚望。他自己也充满信心。头三脚难踢,他一定要踢响这头一脚!
  周末或假日,他只是常常到晚报的编辑周老师家中小坐。自他在晚报发表了第
一篇散文《故乡的榕树》后,周老师一直很鼓励他,希望他多写一些。他也写了几
篇,但总觉得散文的时代在杨朔、秦牧、刘白羽那个时代就已经结束了。无论周老
师怎样为散文鼓吹,这种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引不起一点点儿影响,更谈不上轰动。
他学的是戏剧创作,戏剧才是金碧辉煌的殿堂,散文只不过是这殿堂角落里一个玲
珑小摆设而已,他潜心他的剧本创作中。每次到周老师家中,周老师总是谈他一生
钟爱的散文,而他却总谈他尚在襁褓中的剧本。
  周老师住着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这是落实政策后报社分给他的,算是比较宽
敞,只是房子不怎么样,东房不说,地砖已经破损,下面又恰好是全院的水井,夏
天反潮,常常从砖缝儿里钻出好多白乎乎的虫来。周老师知足常乐,自己拿水泥抹
了一遍地,虽说不大平,却也光滑。一溜四个大书柜,是周老师最为得意的摆设,
再能引人注目的是床头上面横挂着周老师自己书写的一个横幅,“淡泊致远”四个
隶书大字,遒劲而苍迈,周老师的书法很有些功力。这小屋让人感到简朴,主人的
胸怀和情致。就在这里,周老师不知修改了多少年轻人的稿子,然后送到排字车间。
老关曾写了一篇《小屋抒怀》,周老师压下稿没让发表。
  周老师唯一的嗜好就是爱喝两口酒,每次老关来时,都要和他对饮几杯。老关
不会喝酒,便攥着酒杯望着周老师慢慢地饮。周老师三杯酒一下肚,话便格外多。
老关静静地听他讲。周老师是五七年的右派,这两年落实政策,才又回到报社。当
了右派,老婆和他离了婚,他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日子。去年,女儿结了婚,他便
孤零零一个人,像是搁在沙滩上的一条破船。他很高兴老关常来看自己。“你人正
派,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像有的人……”下面的话,他不说了。老关知道,
文坛上很有几个头面人物或正走红的青年作家,当年或这几年曾得到周老师的启蒙,
如今一见面脸就变,很少再来看看孤苦零丁的周老师了。
  周老师把老关看成知己,甚至有一种对待自己亲生儿子的感觉。老关自然很尊
重、珍惜这种感情。逢年过节,他忘不了带上两瓶好酒到周老师家中来。回家探亲,
他也忘不了捎些南方特产给周老师、周老师特别爱喝着酒吃老关妻子做的卤辣香干,
其实那是一种很简单的菜,不过是用各种佐料泡制而成的豆腐干。老关忘不了让秀
河多做一些卤辣香干,或自己给周老师捎来,或让秀河寄来。两个人越走越近乎,
越谈越热乎。
  两个人只是在散文与剧本两者之间常常争论,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忘年交。老关
有时开玩笑:“童话是属于童年,诗歌属于青年,小说和剧本属于中年,散文只是
属于你们老年的,周老师!”周老师则抿口酒说:“你错了!散文是属于人生的四
季的!卢梭写作《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时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谢冰心写作
《寄小读者》,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时可都是年轻时呀!”
  即便是争论,也让他们感到如口中的酒绵绵之中有一种醇香味,弥漫在房间四
周,充满人生难得的温馨。
  散文也好,剧本也好,老关的第一个剧本从构思到初稿的完成,可以说都是在
这里进行的。周老师精通散文,对剧本虽然外行,却是老关忠实的听众、严格的批
评家和坚强的后盾。这个反映大学毕业分配时一场灵魂搏斗的话剧《大学生变奏曲》,
凝聚着他们两个人的心血和友谊。剧本完成后,周老师特意打开一瓶存放多年,一
直没舍得喝的好酒五粮液。
  可是,这个《变奏曲》还没有演奏就失败了,剧院里从院长、导演到艺术室的
同事,几乎众口一辞说这个剧本不像话剧,没有戏!
  什么叫有戏?老关糊涂了,失败给予他太沉重的打击。辛苦了一年半时间,光
重抄的稿纸就有两尺厚了,就这样失败了,一阵轻风吹走一样没影儿了?他好不服
气!
  周老师劝他别灰心:“失败一次算不得什么!即便是莎士比亚、易卜生,也都
不是一次就马到成功的嘛!”
  老关又发奋了近一年光景,创作了第二个剧本,描写他所熟悉的部队生活的,
取了个响亮的名字《绿色浪漫曲》。可惜,又失败了。两战失利,熬去他两年多时
间,老关元气大伤。这两年多时间,班里同学时有佳作问世,他在报刊上常常看到
同学熟悉的名字。一次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书,偶然之间在戏剧一栏的书架上发现
了郑晨的书《论曹禺笔下的女性》,他不禁一愣:这小子真行,什么都跑在全班同
学之先,又是第一个出书的!他翻了翻书,塑料贴面,书页间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而且引人注目的竟是曹禺老先生亲自做的序。这本书像一股山洪,对他的冲击颇大。
同一宿舍的老同学,唯独我两年半统统打水漂儿一样做了无用功,两手空空,一事
无成!这命运对我也太苛刻了吧?
  这一晚,他拎着一瓶“燕岭春”来到周老师家倾述衷肠。赶巧周老师的女儿也
来特意看望父亲。周老师便让女儿耍耍手艺,做了几个拿手好菜,两个人特地痛饮
一番。酒酣耳热之际,周老师劝他:“我看你还是不要和剧本较劲了吧?你写散文
有优势嘛,干嘛不回过头写写散文?文学的殿堂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哪种样式写
好了,都可以成为大师!”
  这真诚的劝告,让老关心头一动。原来,剧本创作确实不是我的特长,我为什
么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不过,散文,他一直觉得难以有什么大名堂,每篇千把字,
不显山不显水,有谁能注意呢?小说怎么样?一篇接一篇轰动的小说,他看过不少,
没觉得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妨试一试?只要有一篇小说在全国或市里获奖,他
就算站住脚跟了。他不乞求像有的获奖者可以一下子由此而晋级加工资得奖金,起
码在剧院里少受点儿白眼和冷嘲热讽。两年半没写出一个戏,每月到财务科领工资
都觉得底气不足。人们对他远不如刚到剧院时的样子。
  也许,这是一条出路?想到这一点,他骂自己太笨,笨头笨脑的不开窍,怎么
就一直是胡同里扛木头,不会拐一点儿弯呢?不过,一想要与自己一直钟爱的戏剧
告别,心里又不是滋味儿。自从迷恋上皮兰德娄,即使写不出来一个像《六个寻找
剧作家的角色》那样的剧本,他却渴望也能有自己创作出来的角色活跃在舞台上啊!
皮兰德娄,我实在有些对不住你!也许,是我缺乏你那样对戏剧的虔诚,所以成功
才把我拒之门外?但是,继而一想:皮兰德娄也写过不少小说,他的《西西里柠檬》
就很轰动一时,而且至今的影响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剧本影响弱。他释然了。他决心
一搏。
  他想得入了神。周老师的女儿把最后一道菜:一条炸得金黄,浇上番茄汁和冬
笋、香菇、虾仁的糖醋鲤鱼端上桌,顿时,香味扑鼻,撩人食欲。他却没有吃出一
点儿鱼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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