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月季                  



                                   四

  有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因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光彩,而且,牵扯着
小梦。这件事要是被我和小梦的父母知道了,当时还不把我们俩打个半死?
  我不应该责怪人家大孟和淑筠的恋爱和结婚的事,这是好事,并不碍着我们什
么。可确实是在我头一次知道了这事后,我自己没搂住枪栓,犯了事。
  我说过,大孟和淑筠的事,是小梦告诉我的。当时,天特别的热。那是“文化
大革命”的第二年的夏天,我跟着小梦南方大串联,跑了大半个中国,回到了家。
后来,我想,要不是跟着她去大串联,兴许也就没这事了。大串联之后,我们俩越
发熟起来。她确实挺关心我的,这在大串联的时候就看得出来,那么挤的火车,但
如找到个座,她准让我坐。大半夜的,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她站在那儿
打盹儿,特别不好意思,忙站起来让她坐。她把我按下来,只挤在我身边坐了半个
屁股,我使劲往里挤,好腾出尽可能多的地方让她坐。其实,那时,我就应该明白
了。我却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以为是偶然,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忽然感觉耳朵边
有些痒痒,把我弄醒了,我睁眼一看,小梦的脑袋正伏在我的耳边,嘴唇湿漉漉地
贴在我的脸上,而她的乳房正在我的身上轻轻地颤动着。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乳房
原来是这样的绵软而有弹性,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像有只小兔子在蹦。我想我的
脸当时肯定特别的红。那感觉又好受又异样又让我作贼一样的害怕和害臊。我和她
就这么呆了一小会儿,我却觉得好长好长的时间。我看到她抬起头来,好像被我的
惊动把她弄醒了一样……
  那天是个下午,我到小梦家还书,她家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父母都还没下班,
给了我们作案的机会。那时候,我总到她家借书,她的书确实多,对我帮助特别的
大。不管怎么说,小梦的书,还有当时她的思想,对我以后的成长起了别人起不到
的作用。一直到现在快过去三十年了,我弄不清是该谢她,还是该恨她?
  她见我进了屋,忙招呼我坐,给我倒一碗绿豆汤。我想向她再借几本书,那时,
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喜欢上了历史,我记得她借了我几本争论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
到底是不是叛徒的小册子。如果我拿了书就走,也就没事了。小梦非让我把绿豆汤
喝了再走:“我们家的椅子上有刺怎么着?你坐下来喝完绿豆汤再走?”我坐了下
来,咕咚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跟驴饮水似的,引得她咯咯大笑起来。笑罢之后,
她忽然问;“你知道大孟和他那口子的事吗?”我说什么事呀?她便告诉了我大孟
和淑筠神速的恋爱,神速的结婚,和那盆神神秘秘的绿月季……
  我第一次知道了属于大人的秘密,心里挺好奇,想想那盆绿月季,觉得十分好
玩。我当时不知道小梦为什么要对我讲大孟和淑筠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一个铺垫。
我只傻呵呵地觉得好玩。小梦站起来,又往我碗里倒满绿豆汤,笑着说:“快喝呀,
看你都听出一脑门子汗了!”
  我抱起碗,接着喝。那天下午,我在她家没少喝这该死的绿豆汤,这一碗绿豆
汤没喝完,忽然觉得有一股风凉爽地吹来,我知道是她站在我的背后扇着扇子。同
时,我再一次感觉到了她的乳房的小兔子一样在颤动。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是好,那
风很凉快,那颤动很惬意,我的心有些发紧,小兔子一样“砰砰”也跳得厉害了起
来。没容我想想做何反应呢,她的两只胳膊已经像围巾一样紧紧地围上了我的脖子。
坦白地讲,我当时很有些冲动,我已经不知道我是怎么站起来的了,等我刚刚站起
来,我被小梦完全拥抱着了。当时,我还没有完全长开,个头儿和她差不多高,却
像矮了许多,被她抱在怀里像一个小孩。我想,当时我的样子一定特别的傻,像是
猛然遇到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地浇来,伞还没顾上撑开,浑身上下连裤头已经都淋个
透湿。
  那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拥抱,也是第一次尝到吻的滋味。小梦的嘴唇特别湿润,
而且有一股香味。我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大的胆,而且那么准,老鹰叼小鸡一样嘴
唇一下子就正好吻在我的嘴唇上,吻得我透不过气来。我这么说,不是要为这件事
逃避自己的责任。说实在的,她的吻也吻得我神魂颠倒。正是青春发育期,荷尔蒙
激增,一下子,我浑身上下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顶,身子好像铁一样僵硬,不知
怎么搞的,人仰马翻,我和她都倒地摔下去。我就听见她一边鸡斗米吻我的嘴,一
边说着梦呓一样的话:
  “我老想你,那次在火车上,我就想你!我那时没睡着……我想……想……像
大孟和淑筠他们……”
  下面,还说什么呢?该发生的一切,迅速地都发生了。快得比大孟和淑筠结婚
都快。
  我到现在也不敢说那就是爱。我不是说,来得快的就不是爱,爱非得要熬得个
地老天荒。爱,和时间并不成一定的比例,像发面蒸馒头非得有个时间要不发不起
来。我只是说,当时无论是我,还是小梦,都被那场“文化大革命”闹得发烧,苦
闷得不行。小梦早对我说要去越南打游击,她没去越南,到我这里打了一场游击。
我说游击这个词最恰如其分,因为我和她只在那天下午打了这场游击,没过多少日
子,她们大学要她回校,然后一下子到了大西北的部队军训,一直到学校毕业分配。
她离开家到大西北去的那天,我作贼心虚般没去火车站送她,我怕被她妈发觉,她
妈的眼很尖,我那时还没学会遮掩,心里有事,脸上就挂像。我怕被她妈臭骂一顿,
把她再饶上。如果说这是件错事,有她、也有我的份儿。她在临走的那天的清早,
拿着好几本书跑到我家送我。我妈正在外屋做衣裳活儿,我在屋里看书,其实一点
儿也没看进去,就听见我妈说:“哎呀,小梦马上要走了,还惦记我这个不争气的
儿子!看你,又给他书……”她走进屋,把书送给我,其中有一本书王夫之的《楚
辞通义》,她知道,我很喜欢这本书。在小梦走后“文化大革命”的后期,它陪伴
我度过许多寂寞难忍的日子。以后动荡的日子里,许多书丢了,这本书在我的身边。
小梦给我书的滋养,是别人都赶不上的。她把这几本书给了我,我和她一时都说不
出话来。现在,我常想,如果要说的话,当时我们能说什么呢?我要送她出屋的时
候,她拦住了我,然后极快地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句:“姐想着你!”
转身就走出了屋。
  小梦一走就是四年多,在这四年多里,我不知道她是否想着我?她没有给我写
来过一封信,或带给我一个口信。我却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总梦见她,有时候还梦
见那天下午在她家发生的那件事。我这么说,不是说她薄情,她并没有给我什么私
订终身的允诺,我也没有对她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即使有这誓言和允诺,又怎么
样呢?那时,我不满十八岁,她比我也才大两岁。人年轻,尤其年轻苦闷时,常会
干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傻事的。
  我已经说不出来当时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干那种事,我只知道好奇,
慌乱,而且,姿势极端别扭,像麻花一样总拧个劲儿。另外,就是脑袋上磕了一个
包,肿得老高,一连疼了好几天,让我妈骂我,“你这个小兔崽上哪儿疯去了?是
不是跑到学校武斗去了?让人家给打了这么大一个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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