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月季                  



                                   八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那样快,一眨眼的工夫,过去六年。大孟的婚到
底也没离成。我再有生花妙笔,一到法院全是白搭。那时,法院厉害,无论你撒什
么种子,到它那儿都开一样的花结一样的果。没有不透风的墙,倒是我帮大孟写离
婚的状子的事,让“计划生育”知道了,跳着脚跑到我家门口,甩开腮帮子换着花
样把我给骂得个狗血淋头。从此,和我结下了不解之仇,气得我妈我爸差点儿没晕
过去,忙不迭地向“计划生育”说好话道歉,回过头来说我:“你这小兔崽子吃饱
了撑的没事干怎么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对婚,你懂不懂?你还没结婚呢,先忙
着闹离婚去了!”大孟赶紧过来替我说话,说全是他的主意,说这日子实在是没法
子过了,才走这步棋的。“计划生育”听见了,跑过来不饶他,又是一通席天卷地
地骂。
  六年的日子这么过,再绵软的性子也磨出老茧来了,骂够了,打够了,大孟浑
身钢打铁铸,刀枪不入。他精疲力尽地光顾着和老婆周旋了,竟忽略了女儿贝贝。
贝贝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长成一个快十六岁的大姑娘,个头快赶上大孟了,胸
脯也突突地挺起来了,站在大院里,亭亭玉立,模样长得越来越像她妈,俊俏得格
外惹人眼目。
  自从六年前砖没有偷成,还进了一趟公安局,大孟的小偏楼就再没盖成。他也
没心盖了。一家子就那么凑合着混。没办法睡,只好在屋子中间拉了一个帘儿,
“计划生育”也睁一眼闭一眼了。两口子三更半夜里,不是往死里打,就是恩爱起
来不顾一切,哪种骚动,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小姑娘,都不会有什么好的影响。
  大孟那时光顾着和老婆干了,无论是和老婆打架,还是和老婆干那种事,都只
是发泄,是报复。他忽略了贝贝,“计划生育”一直没有孩子,心更不在这儿了。

  其实,早就给大孟敲过警钟。
  贝贝十一岁那年,生平头一次进了公安局。
  家里的环境和气氛,实在让她忍受不了。她想起妈妈,可妈妈再也找不到了。
她便想起了姥姥。在她十一年的记忆里,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小时候,她曾经去
过姥姥家。于是,她把爸爸平日放钱的小木箱打开,偷偷拿了十块钱,跑到了火车
站。她什么也没拿,只背着自己上学的书包,围上一条天蓝色的围巾。那是妈妈生
前一直爱围的围巾。妈妈死后,便一直放在箱底,没有人动过。
  可是到了火车站,站在售票窗口,她不知该买去哪儿的票。她不清楚姥姥的具
体地址。那一刻,她又想到去流浪,只要离开家就行,到别处可以给别人干活,自
己养活自己。可她又有些怕,她怕坏人,怕到了陌生地方再也回不了家。她犹犹豫
豫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里徘徊了半夜,最后,倚在一个大理石柱子旁,迷迷糊糊睡着
了。大概她的样子太可怜,也太可疑吧,服务员阿姨推醒了她,问她,她什么也不
说。人家以为她是个走失了父母、迷了路的孩子,便把她送到了公安局。
  第二天,公安局好心的叔叔耐心地问清了贝贝的情况,把她送回了家。大孟一
气之下,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揍了贝贝一顿,贝贝伤心地哭着,
眼泪一滴滴落在天蓝色的围巾上。那是妈妈的围巾,她更想妈妈了。
  “这个小丫头片子,现在才多大呀,心就这么野,不好好管教管教,还得了!”
“计划生育”在一边煽风点火。从此以后,贝贝常常不回家,她怕“计划生育”,
也怕爸爸。
  每一次,大孟教育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从老婆那里学来的打和骂。越打,越
骂,孩子离他的心越远。大孟的脑子远不如以前那么聪明了,他糊涂得可以,明显
的智商不够用,他不明白这样做,让他不仅丢掉老婆,也渐渐丢掉孩子。如果说丢
掉了老婆还可以再找,丢掉了孩子。他便彻底的没有了。不能怪那时我们大院的街
坊没有提醒过大孟,只能怪大孟自己的心那时飘飘乎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跟
着老婆打架在飞,根本落不到孩子身上。
  孩子小时候不怕家境苦,也不怕失去父母,怕就怕这样的环境,说是有家、有
父母,和没有一样,甚至比没有还要差。贝贝像一株水分、养料都不足的小苗苗,
长得干瘪瘦小,而且畸形,就不奇怪。升中学的时候,成绩不好,也是在所难免的
了。她被分配到一所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的学校,我们这里称之“流氓学校”。
  大孟错就错在他连想都没想一下,应该给孩子转所学校,费些力气负好当爸爸
的责任。他没有。他那时脑袋里装满的是酒、是烟、是打架、是骂人、是离婚……
不是我当时确实警告过他,因为那时我已经找到一个中学老师的活儿,在学校里看
得多了,对那所“流氓学校”也多少有所了解。但是,大孟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他
那时找我来的目的很单一,很明确,就是让我帮他写离婚状子。
  在这样一所学校里,贝贝的孤独和痛苦,一下子有了倾泻的地方,就像一瓶酒
终于倒进酒杯里一样。这个酒杯,就是她新交的朋友。那些新交的朋友,个个都比
家里要好,在家里得不到的温暖,在这里却暖得烫人。再也不用听爸爸的骂,再也
不用看“计划生育”的那冷冰冰的脸蛋了。孩子嘛,她还像一株缺乏水分的小苗,
干渴了那么些日子,遇见了水,便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她哪里顾得上分辨一下这
究竟是什么样的水,雨水、露水、泉水、还是污染的河水?
  女孩子,到是十五六岁,是个最危险的年龄。女孩子爱美是天性,这种年龄所
追求的美,带有许多未成年的因素,正是年老的拼命想年轻,小的拼命想变大,这
是一种心理误差,就像在水里放两根棍子,离开一段距离,你要把它们对在一起,
总会有一种眼睛的误差一样。比如,贝贝想像大人一样,穿双跟儿高一点的皮鞋,
想梳一个头发卷一些的头,想买一件使胸脯挺一些的胸罩,想戴一块镀金的手表……
而这一切,家里统统没有,即使有,她也不敢伸手向家里要。但是,她的这些好朋
友手里都有,都能满足她的需要。她当然不会想到,她得到了这些东西的时候,也
要失去许多东西,包括女孩子尚未成熟的青春,甚至一个少女最可宝贵的东西。孩
子的成长,付出的代价有时候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偶然一次。大孟发现贝贝的衣兜里放着男孩子的照片、香烟和打火机,以及只
有结过婚的男人才用的东西之后,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拎小鸡一样把女儿拎了
起来,狠狠捧了一顿。我闻声跑过去,一把拉住大孟,他还气呼呼的,抡起拳头想
接着揍贝贝,气得我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大骂他:
  “你是她爸爸,不是畜生,有这么狠心向自己孩子下这样毒手的吗?”
  他拍拍屁股爬起来,挥舞着胳膊又朝贝贝一边打来一边吼道:
  “我就是畜生,我是!我不是畜生,我怎么养这畜生女儿?”我赶紧又拦住他,
贝贝哭着跑出了家。“计划生育”在一边拖拉着鞋,嘴里噼噼叭叭地吐着葵花籽皮,
像看一场什么杂技表演。
  这时候,一切已经为时过晚。对于一个正在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只能把孩子打
得更远。贝贝跑出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当大孟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是在公安局里了。
  贝贝参加了一个流氓集团。对于贝贝这样的女孩子,进流氓集团,比进一所学
校还容易,很简单,家不要她了,自然便有这样的地方收留她。
  这是贝贝第二次进公安局。她刚刚过了十六岁。她被送去劳教所教养。大孟定
期到劳教所看她,第一次,大孟走进这个比别处多了好多铁栏杆的地方,心里像被
无数鞭子在抽。贝贝见到大孟的时候,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仿佛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那目光让大孟心惊胆战,让他不由想起小时候听到那个故事:被判死刑的孩子见到
他的妈妈,把他的妈妈的奶头咬下来……那是对不负责任的家长的惩罚。大孟悔恨
交加,他已许久许久没有流泪了,但这次他当着贝贝的面,流下了眼泪。
  贝贝进了劳教所,我们大院少了一个人,老天爷好像不能眼看着我们大院少了
一个人,得让另一个人替补贝贝。就在这后来不几天,小梦没和她家打一声招呼,
突然回来了。把她妈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是哭,然后骂她心狠、心硬、心不想着
妈、不想着爸、不想着家……小梦不说话,听她妈哭、听她妈骂,听她妈抖落出陈
芝麻烂谷子般的数落。那几天,我不是听大孟家两口为贝贝闹,就是听小梦家为小
梦哭。谁让我住在他们两家之间呢?大院因小梦回来更不得安宁了。谁也不知道小
梦为什么突然回来,小梦也不对任何人讲,包括她妈她爸也不讲。我见了她几次,
觉得她老了许多,或许是大西北太艰苦,她的眼角都隐隐出现了鱼尾纹。她光冲我
苦笑,这一笑,鱼尾纹更显得明显起来。
  我看得出她有心事。这六年在大西北,并不顺心。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只有
她一个人回来?那个大兵呢?结婚六年了,她没个孩子吗?开始,我以为她可能是
回来休探亲假,六年没回家了,休的假肯定长。但是,她在家里呆的时间也太长了
些,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让她妈看着就来气。然后就是一把眼泪一把眼泪的数落
她。她不吭声,不是傻傻地愣在哪儿,就是一甩手转回家去。我觉得她有难处,曾
问过她:“需要我帮忙吗?你可千万别客气!”她摇摇头说:“不用!”然后,她
拍拍我的肩膀:“还是你对我关心,我看出来了,姐姐我谢谢你!”她这个拍我肩
膀的动作,还像过去那样亲昵,一下让我想起以往许多往事。不过,这个动作让我
很不习惯,好像我还是个孩子。甚至,在她拍我的时候,我神经过敏地看看旁边有
没有人。过去的事,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总让我作贼心虚,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我知道那一拍拉近了许多已经快被遗忘的事情的距离,过去的,便没有过去,像一
枚书签,夹在哪本旧书里,以为忘记了,其实没有忘记,一下子就有出现在面前,
书签还那么完好如初。我到现在也闹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只是觉得心里像爬过
来许多条蚕一样的小虫子,咬噬着的心如桑叶一样沙沙作响。我知道,响起的声音,
都是过去的声音,而不是现在的声音。这声音对她对我还能有什么作用吗?有什么
意义吗?
  小梦越是这样什么也不讲,越让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事,而且,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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