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一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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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露水挂枝的清晨,救护所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急匆匆地搬着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像是在搬家。 韩秋云醒了,眼皮动了几下,没有睁开。她听见外屋里那个半洋半土的医生正在跟什么人说话。前面说了些什么她听得隐约,再往后说,她就听得分明了,是高队长高秋江来了。 在凹凸山,这个名叫乔治冯的医生是一个特殊人物,外科方面的精湛技术首屈一指,他曾经给刘汉英和刘汉英的上峰作过手术,作得长官们感恩戴德。乔治冯到凹凸山来参加抗战完全是凭他自己的兴趣。只有乔治冯一个人可以不喊刘汉英“旅座”或者“长官”,而是大大咧咧地称呼其为“刘先生”。乔治冯同刘先生有约在先,不仅可以不穿军服,而且来去自由。要是弄得他不快活,他谁的账也不买,拍拍屁股就走人。而刘汉英极其不希望这个救命的菩萨轻易离去,想了很多办法,并且让左文录挑选漂亮的姑娘安在乔治冯的身边供职,试图以美女牢固地圈住他。但是乔治冯不吃这一套,乔治冯甚至对于这些女人来从军都很反感。 女人们都说,比起别的男人,乔治冯最懂得怜香惜玉,多次向刘先生提出建议,要解除对于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野战训练,而集中力量让她们进行医务护理方面的练习。乔治冯的观点是,上帝造就了女人,是让她们做母亲、妻子和女儿的。女人本来是不应该操枪弄炮的,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女人所从事的职业应该是教育、医疗、艺术和服务,这些才是女人的角色。打仗是男人的事,在文明社会,男人打球、打猎、打仗。像战争这样极其需要意志和胆量的暴力行动,确实应该由男人来承担。战争是男人的舞台,女人的舞台在战争的幕后。战争应该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它使男人更加男人,而使女人更加女人。 但是这些建议却被刘汉英含糊了。作为凹凸山地区国军最高长官,刘汉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韩秋云认为乔治冯是一个好人。 在这个清晨,韩秋云听见医生说:“真是不可思议,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嘛,你们让她去战斗去流血,别说她根本不会打仗,就是会打,心理也承受不了嘛。”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平静地说:“是不可思议。大夫,战争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韩秋云听见那位满肚子怪里怪气学问的好人医生说:“高女士,我听说你是一个巾帼英雄,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称呼。该死的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请你真实地告诉我,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高秋江笑了:“我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大夫你所描绘的,去搞教育或者医疗,或者干脆在家当一个好妻子。”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高秋江却笑出了声:“你不相信是吧,你听别人说什么了,说我是魔鬼吗?你看我像个魔鬼吗?大夫你是个医学家,站在医学的角度,你看我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嘛。” 乔治冯说:“当然,我并不是说女人就不能打仗。战争爆发后,英、美、法、俄许多国家的妇女都拿起武器,同法西斯蒂进行战斗。当然,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战争是个魔鬼,它使我们美丽的女性不能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性别。尽管如此,我还是坚 持认为,女人应该远离战争。” “我相信你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是这种理想离我们是何等的遥远啊。” 韩秋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哦高队长,那是多么严厉的人啊。可是今天,在韩秋云听来,高队长的话语却是那样的温柔和亲切。她又听见高秋江说:“我能看看我的部下吗?” “不行,她的病还没有痊愈,我不能这样把她交给你们。”医生的话很坚决。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领她走的,我只是来看看她。” “那也不行。她的病情很特殊,你会使她受到刺激的。” 没有声音了,医生的话显然触动了高秋江,她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高秋江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大夫,能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么?” “高女士,这位姑娘患的是帕尔尼森氏幻想综合症,这种病多是惊吓致厥后遗症,在欧洲很常见,在亚热带地区目前尚属罕见。该症特征是时断时续,而且多数为外部环境诱发。这位姑娘豆蔻年华,正处在青春期,身体十分敏感,容易诱发复症的有十几种花粉,一旦她嗅上那些花粉,她体内的一些细胞……我说的是情欲,你懂吗?”乔治冯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听,多少还夹带着一些沪腔,满有味道。 “我明白了……她是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所以,在目前她的病情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你还是不见的好。” “可是医生,我是她的队长啊。而且,也许……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韩秋云非常奇怪高秋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突然觉得高队长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 果然,医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高女士,你是怎么啦?你的话好……伤感。我能帮助你吗?” 韩秋云听见高秋江笑了,是微笑。“谢谢,我没什么,我不过是要离开这里了。” “能告诉我你将去什么地方吗?” “不能。我只能告诉你,你给女人分配的角色真好。我是多么想像你描绘的那样,当一个母亲、妻子和女儿啊。可是,看来我是做不到了。这包东西请你转交给她,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为她祝福的。” 说完这番话,高秋江走了。 韩秋云从窗前看见了高秋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高队长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袭湖绿底黑碎花的旗袍。穿旗袍的高秋江与往日的高队长判若两人,那副修长姣好的身躯在明媚的丽日下,益发显得丰采旖旎。 二 高秋江就是穿着这样一身湖绿色的旗袍离开舒霍埠的。 旗袍的面料是享有盛誉的梅山丝绸,质地细腻高贵,手感柔润如水,且款式雅致,做工精细,从颜色到缀绣,再到线条,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落落大方。如此成色的上乘之品,由一个身材匀称曲线流畅的女人来享用,彼此都算找到了知己。穿着这身旗袍,移动脚步,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便同光洁细密的衣面摩挲出丝丝缕缕的温馨,还有那种若隐若现时真时幻的酥痒的惬意。一副被军装笼罩了很长时间的身躯终于又焕发出本来的美丽,甚至在服饰淡雅的清香浸润之后,变得更加新鲜和美丽了。旗袍因了女人而得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高贵和优良,女人则因了旗袍而得以最大程度地闪耀出自己性别的光辉。 美好的感觉和美好的体验以及美好的梦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如同阳光一样照射着高秋江的心灵,直到祥和绸庄的杜老板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交到她手上,她才幡然记起已经被淡忘的使命。 盒子是墨绿色的,四方锦绣绵软,上顶有“文房四宝”四个古色古香的正楷,笔锋遒劲有力,骨架协调血肉丰满。打开盒子,却是一柄亮锃锃的勃朗宁牌袖珍手枪,静静地卧在雪白的丝棉衬垫上。 这已经是高秋江到达洛安州的第三天了。她现在的身份是祥和绸庄杜老板的侄女,是从石家庄到江淮来做丝绸生意的。从这一天起,高秋江就频繁出现在洛安州各个角落的绸庄布店里了。尽管她本来的特长同做生意这个行当相去甚远,但是凭借女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服饰 的兴趣,在杜老板的简明的点拨下,她还是很快地掌握了行情,并且能够娴熟地掂量各种绸缎的质地和价码。 自然,这些活动都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铺垫,是为她熟悉洛安州的街巷和接近打击的目标所做的战前准备。 任务是绝密的,在凹凸山,除了刘汉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专门从事秘密活动的吉哈天和她以心相托的莫干山。惟其绝密,从而更加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就连刘汉英交代任务,也选择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方式。从时间上,是冬天明确的任务,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了几个月,这也就决定了此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对于完成这项使命,高秋江并无多少担心。无非就是刺杀一个名叫川岛长崎的日军医官。刘汉英跟高秋江交底说,川岛长崎正在研制一种杀伤力极强的细菌武器,一旦研制成功,将对凹凸山的抗战局面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但是高秋江却对刘汉英的这种说法心存疑窦。刘汉英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他的队伍还没有进入凹凸山之前,高秋江是在蒋文肇集团军的情报处供职的,那时候她的手上就掌握了川岛长崎的资料。川岛长崎是一个以医官身份作掩护的日军高级谍报人员,他曾经收治了一个负伤被俘的国军副军长,从这位副军长的嘴里,挖出了不少情报,有些甚至涉及到高层苟合的铁幕。蒋文肇以前曾经派了两个行动小组潜进洛安州,欲除川岛长崎,但是都因对方防范严密而未能下手。 事隔两年,刘汉英又十分慎重地部署了刺杀行动,并且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秘色彩。无独有偶,在高秋江同莫干山雪地幽会那天,在莫干山的一再追问下,高秋江含糊其辞地暗示莫干山,她不久可能是要到洛安州重建被日军破坏的谍报机关,莫干山当时也曾咬牙切齿地嘱托她,如果机会恰当,就干掉日军医官川岛长崎。莫干山没有明说他对川岛长崎的仇恨,但是莫干山告诉她,共产党那边也对川岛长崎很头痛,江北的八路军和江南的新四军都在寻机除掉这个魔鬼。这个魔鬼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背景就空前的复杂起来。高秋江对于对方的价值作过如下判断:一,川岛长崎掌握了国军高级将领与武汉汪伪政权的微妙联系,尤其是蒋文肇下属人员与汉奸姚葫芦的暗中交易。二,东条山事变之后,刘汉英的部队曾经故意“丢失”一份情报,向川岛长崎的特务机关暴露了原七十九军余部的位置,企图借刀杀人。但是日军为了更为深远的战略,并没有对那一百六十二人下手,而是让他们继续像钉子一样插在刘汉英的心脏上。而且这份“丢失”的文件也被川岛长崎作为白纸黑字锁在了自己的药械箱子里。三,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在弹尽粮绝并且无路可走的时候,川岛长崎曾经指示进攻日军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双方并且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消灭和制约刘汉英的默契。所以莫干山也有除掉川岛长崎的动机。四,川岛长崎在掌握了国共两方几路人马的重要隐秘之后,不急于兜售,而是静观默察待价而沽。如今国际反法西斯的斗争已经出现重要的转机,川岛长崎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已经向他的买主们开价了,于是便引来了来自几个方向的杀身之祸。 三 年初的那个雪天里,就在高秋江即将彻底绝望之际,莫干山的最终出现,冰释了她情感深处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溢满了温暖的春风,她记得她是飞奔着迎上去的,她在扑进莫干山的怀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滑倒了,然后就那么纠缠着拉扯着拥抱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干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红的火塘旁边,她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她像是一个失去家园的孤儿,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找到了惟一的亲人,于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她委实经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难,她的心里盛装着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车载斗量。当年,他们尽管稚嫩却也真实,他们在爱情的蛊惑下疏忽了传统礼教的巨大的摧毁力。姑且不论他们的“表姑”和“表侄”的亲戚关系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们“有伤风化,有悖人伦”,即使没有这层关系,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实力和莫家的小农地位,也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悬殊。他们的情爱注定了是在喜剧中开幕而在悲剧中结束。 七年前雨地返乡之后半年,高家老太爷终于察觉了这对青年的“不轨行为”,颤抖着银白的胡须郑重宣布,从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干山倘若再对小姐心存妄想,势必要打断他的贱腿。小姐倘若不守闺训,再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协议处死。 于是乎,这对男女年轻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压迅速地摧毁了。莫干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军队当兵吃粮去了,并且由于骁勇善战重义轻死而屡建战功,很快升为连长。高秋江在此后的两年里,则以死相拼先后拒绝了若干豪门的求亲,并于日军攻打姑子关的那年秋天,跟随一群流亡学生,投奔了蒋文肇的队伍。东条山事变发生之后,这对旧时恋人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相遇,可是此时莫干山已经成亲,并且将高家的所作所为迁怒于高小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就是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将他的漂亮妻子接到军营,对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伤心泪,全都流进了肚子里。心灰如死,恨从天来。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渐渐地变得穷凶极恶起来。她酗过酒,打过人,甚至吸了一段时间白面。可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内心与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突围的路径,那就是——射击。 哦,射击,这当真是一件令人眩晕的事情。 当她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而圆滑的扳机的时候,当那一团骤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开的时候,当一个精巧的金属物体按照自己的意志以超凡的速度飞向某个假想的敌人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充实而饱满。那种愉悦和快感是难以诉说的。 是青干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独具慧眼,最早发现了这个女子在射击方面的激情和天赋。从此,一柄玲珑的七音小手枪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腰际。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截住了莫干山。在一个山坡上,她一言不发,一口气打了七十发子弹,枪枪命中目标,前方五十公尺处一棵近尺粗的白杨树被拦腰斩断,看得莫干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抚着伤痕累累的树茬,无声的泪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那天她只跟莫干山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从此之后,她便以为同莫干山再也没有丝缕的关系了。可以进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这毕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时难别更难。事实上,这些年里她的心里仍然不可磨灭地活跃着阳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飞马骑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远行的任务之后,抓住了一个时机,她还是不避风险不计后果甚至是不畏羞耻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离去之前了却她所有的思念。 那个雪天,在那塘鲜艳的炭火旁边,莫干山深埋着头,默默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一次又一次地无声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莫干山说:“我对不起你。” 她掐着他的胳膊说:“你何止是对不起我啊,你实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个女子从沉睡中唤醒,你让她看见了一扇照射阳光的门,可是你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了溜走了。你给我留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干山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痴情。” 她更加凶狠地掐着莫干山的胳膊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你以为我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吗?你知道吗,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许的。你跟那个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干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泪眼圆睁:“为什么?” 莫干山说:“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抛弃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泪眼说:“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干山的脸上堆满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说:“别这样……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经伤了一个了,我不能再伤第二个了……” 高秋江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苍白的脸庞,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处,眼睛里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两忘的境界里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夜晚,看见了隆重的云层下的一个茕孑而立的女子。她就那么长时间地面壁而立,站得两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静如水了。最后,她就呆滞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红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样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红色,一块拥抱着一块,互相燃烧着熔化着,偶尔毕剥出一两声清脆的炸响,像是不为人知的窃窃私语。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闪烁着玫瑰的颜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边,高秋江解开了身上所有的钮扣,展示了一个女人酝酿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她没有足够的理由,也许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里。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开始,也不是了结。做了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远行了。 现在,跟随高秋江的只有两件东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枪。这两件东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袭轻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别的魅力便油然而生,并且时刻提醒着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着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面上,构成了一副独特的旖旎风景。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旖旎的风景后面,还掖藏着一柄东张西望的勃朗宁牌七音手枪。 四 气候在一夜之间变得燥热起来,空中的云朵似乎被夏日灼热的阳光融化了,全都变成了雨水落进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于是袒露出纯洁的湛蓝。梧桐树宽大的叶子经过几个昼夜的冲洗,恢复了新鲜的绿色,叶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轻纱一般荡漾着,宛若飘动的梦幻。一枚晶亮闪光的金属物体托在高秋江的掌心,传递着微弱的凉润。 这是一个玲珑的艺术品,它具有惊人的光滑和灿亮的色泽。当然,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观赏的,在它小巧的躯体内部,蕴藏着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次燃烧,它或许是一个雌性,是一个盼望爱抚的女子,当它期待的伴侣出现并且猛烈地进入它的体内时,它就会热烈地释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将自己的生命在涅槃中发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个生命中去,从而实现新生。 在这个夏日的午后,高秋江立在祥和绸庄杜老板家二楼一间隐蔽的房子里,临窗眺望,她看见了青石铺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弯弯曲曲直到没入街面的沟壑之中。 这是一条老街了,两边以木楼居多,各色招牌杂乱无序,门板们则无一例外地被卸下来,斜靠在门脸一边。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草民就是靠这些小本经营谋生,他们从凹凸山里兑来茶叶、丝绸、皮货、野味和竹制品,再加价卖给外来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职人员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们,互相赚取着蝇头小利,把日子过得饶有兴致。日本人打进来了,小城惊慌了一阵,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跑到哪里去也离不开一个家,再回到小城的家里听天由命吧。侥幸日本人忙于对付凹凸山里的抗日武装,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对于小城的老百姓还算客气,杀人放火的事比起当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军刚刚进来的头年把,小城也不过才死了千把人。有了这千把人做样板,“良民”就多了许多,死人的事逐年减少。当然花姑娘还是要找的,常有几个东洋兵夜半时分偷摸出营,在青石街面上撵出几声尖叫。到了白日,太阳旗照常升起,店铺按时开张,叫买叫卖的吆喝抑扬顿挫,饭馆酒肆人来人往,车夫们把式们裸着的脊梁冒着腾腾热气,拉着有钱人串街走巷——不管到了啥年月,日子总是还要过的,活着是惟一的目标,快活地活着是永恒的追求。 太阳已经偏西了,天气似乎变得更加炎热。远远地看去,街上的行人在不经意间稀少起来,青石板连接的街心于是更加清晰,能看见那上面由太阳蒸腾出的流动的光晕。惟有梧桐树枝桠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显得歇斯底里。 这时,一桩奇怪的事情出现在高秋江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身段纤秀的女子,打着一把绿底碎花遮阳伞,沿着青石街心由东向西款款而来,橐橐的脚步声在已经冷寂的街面上击出了节奏分明的韵味。女子和她的花伞旁若无人地走着,恰似小河中央一叶悠然的轻舟。在祥和绸庄对面的泰丰珠宝店门口,女子踌躇了一下,停住脚步向里张望。 就在这时,从泰丰珠宝店里走出来两位浑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同年轻的女子擦肩而过。 只在刹那,高秋江的眼睛便睁圆了,她看见女子的左手灵巧地做了一个动作,其中一位阔太脖子上的金项链顿时不翼而飞,而阔太却浑然无觉,两人说笑依旧,迈着豪华的胖腿,分别跨上了恭候在门外的两辆黄包车。 高秋江不禁暗自惊叹:好快的手! 阔太转眼就走远了,女子却并不急于离开,从容地收起花伞,四下里看了看,嫣然一笑,扭转腰肢走进了泰丰珠宝店。 高秋江心中一动,愣怔片刻,藏好手枪,换了一件旗袍,戴上首饰,也下楼向泰丰珠宝店走去。在珠宝店的厅堂门口,高秋江和女子打了个照面。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月白上衣配着黑裙,一副学生装束。见有人注意自己,女子窘迫地笑笑,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然后转过身去就要走。 高秋江低头看看胸前,缀在左面的纯金胸花已不见了踪影。高秋江冷笑一声,跟着女子走出了厅堂。女子在前走,她就在后面跟,女子的步子放慢,她的步子也放慢,女子的步子加快,她的步子也加快,就这么不慌不忙,不前不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女子显然有些慌乱,步子终于变得急促,走到一个巷口,竟然跑了起来。高秋江仍然一言不发,笑笑,也腿跑了几步。女子站住了,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高秋江。高秋江也站住了,微笑地看着女子。 女子发话了:“这位大姐,你这么跟着我,存的是什么心?” 高秋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小姐身手不凡,想跟你交个朋友。” 女子脸色倏然一红,苦笑一声说:“大姐好眼力,想必也是此道高手。我今天是班门弄斧了。”说完,不易察觉地翻了一下手腕,一枚金光灿灿的胸花便抛了过来。 高秋江稳稳地接住胸花,说:“还有。” 女子说:“大姐你这是勒索我了。” 高秋江说:“不义之财,见面一半。” 女子无奈,只好从身上取出阔太的项链,想了想,恨恨地看着高秋江:“怎么个一半法,把它掐断?” 高秋江摆了摆手:“算了,这么好的东西,掐断可惜了,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如此年轻貌美,为什么要做贼呢?” “我不是贼,我只是小偷而已。” “我看你一偷再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女子振振有词地反问:“给你一座金山银山,你嫌多吗?” 高秋江突然喜欢上这个女子了,觉得她不仅很有手段,而且伶牙俐齿,尤其是坦率得可爱。高秋江略一思忖,对那女子说:“你既然缺钱,我倒是可以帮你。当然我也有事情需要你帮忙。这样吧,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找一个地方谈谈,没准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眉山茶馆的金寨翠眉是茗中极品,就去那儿小坐如何?” 女子眨了眨眼,机警地问:“你该不是警察署的吧?” “当然不是。如果是,你早晚也跑不脱。不过我也是有来头的,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不然你会倒霉的。” 女子蹙了一阵眉头,最后说:“好吧。我得把话说到前头,你要想抓我可没那么便当,我是有一伙子人的,城东城南都有。” 高秋江笑笑,说:“这我明白。” 五 到了眉山茶馆,高秋江要了一个耳房,点了一壶金寨翠眉,再要了几碟烘糕瓜子之类,两个女人一边品茶一边拉起了家常,做出亲热的样子,乍一看像一对姐妹。 茶是今春刚采的新茶,果然属上乘佳品,滚烫的开水浇进去,嫩嫩的叶芽滚了几滚,便一根根竖立起来,在水中上下沉浮,一会儿开水就变了颜色,碧绿澄澈,尚未入口,已是清香四溢了。 高秋江品了一口茶,问:“你这一手是怎么学来的?” 女子说她亲娘早逝,老爸在庐州当小职员,续弦娶了一个悍妇,待她十分恶劣,她便投奔了堂兄。堂兄是上海滩上的著名大盗,供养她在上海爱群女校读书,但是住还住在堂兄的公馆里。堂兄有时候高兴了,就给她传几手绝活。起先只是好玩,后来学多了,手就痒了。 第一次偷的是先生的怀表,因为先生为一件小事训斥了她。偷了怀表又偷眼镜,眼镜偷完了又偷礼帽,后来又偷先生的金笔、钞票,连假牙也给偷出来。弄得先生神经错乱,成天都在窜来窜去地找东西,连上课都提心吊胆东张西望。当然这些东西她也不要,过了一阵子就 放到一个地方,让先生陆续地把它们找回去。 女子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听得高秋江忍俊不住。 “你叫什么名字?” “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要不,你就叫我小于吧。干勾于。” “那你为什么不再读书了呢?我看你这个年纪,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十八。”小于回答说。低下头想了想,眼睛就红了,“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在堂兄家里结识了一个同乡,他是个大学生,堂兄常常接济他,他本来对我也很好,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可是盐碱实业家的千金横插了一杠子,他就疏远了我。我堂兄要揍他,被我劝住了。” 高秋江心里怦然一动,又是一个薄命的红颜。 “可是你为什么要偷呢?” “我恨透了钱,它毁了我。我争不过实业家的千金,因为他需要钱。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跟他讲,别希罕她的钱,你要钱我也有。那时我真蠢,我真的天天去偷,恨不能攒一座金山,把他的心收回来。有一次被人逮住了,不是我堂兄出面,他们就把我活活打死了。后来堂兄被官府抓住了,我去探监,堂兄对我说:听着老妹,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我偷是为了打抱不平。你一个姑娘家,就别偷了,回家找二伯,相中一个差不多的就嫁人吧。可是回到庐州,老爸因了继母的挑唆,根本就不认我,说我是贼。我一恼之下就走了,我还是要偷,我现在有很多钱了。” “有了钱,你的情郎就会回心转意了吗?这种人本来也不值得留恋啊。” “是啊,他还是跟她到英国去了。有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恨不能杀了他。可是想把他忘了吧,又忘不掉。你说咱们做女人的怎么就这么傻呢?” “你现在不缺钱了,为什么还要偷呢?” “不知道。反正无所谓,我总得有事做吧?我偷的人可多啦,当官的,实业家,阔佬,尤其是阔太太。在洛安州,我最乐意偷日本人和汉奸。全国都在抗战,我也不能闲着。今天那个被偷的女人,就是汉奸马翻译官的老婆,我盯她盯了好几天了。你说,偷日本人和汉奸的钱也算是抗日吧。” 高秋江被问得哭笑不得。凭借女性的直感,她判断这个自称小于的女子说的话大都是真的。这可能真是一个被抛弃从而变得颓废和玩世不恭的爱情傻瓜。如果有这样一个帮手,那实在是天助人也。 当然,高秋江也绝不会轻信,她还要进一步地摸清楚小于的真实身份。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贼,并且是一个大贼,你愿意跟我一起干吗?” “不愿意。”小于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我现在偷钱不是为了钱。” 高秋江笑了笑说:“跟你开了个玩笑。你我既然萍水一逢,也算有缘。你看我不像坏人吧?” “说不准。” “跟你说实话,我是南洋商团的一个雇员,近日因为生意上的事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需要打点。我看阿妹身怀绝技,想重金聘你帮个忙。” “大忙帮不上,小偷小摸还行。不过我得问清楚,是个什么事儿。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不干,我从来不偷穷人。” “绝不伤天害理,而且是正义之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于瞪着一双澄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高秋江,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可以试试。” 让高秋江始料不及的是,就是这个俏皮漂亮又身怀绝技的小女贼,在她此后的情报工作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并且成为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手足。高秋江只用了两个半天,就证实了小于的身份并不是编造的,而小于只用了一个半天,就从一名汉奸翻译那里窃取了一份重要情报——日军正在调集兵力,准备大举进攻凹凸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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