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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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湿漉漉的早晨,东方闻音把梁大牙叫到了长岗岭上。东方闻音是头晚到分区参加紧急会议的,拂晓前刚刚赶回来。 二人一直走到山顶,择了一块干净的岩石,面东而立。 梁大牙的心情好极了。这个清晨的梁大牙穿着一身洁净得体的自制的八路军军服,显得成熟而且很有风度,站在山顶上,高大魁梧的身躯放射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东方闻音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感叹——委实是时势造英雄啊。她想起了一个领袖,想起了领袖的一个英明的论断——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 伟人之言乃伟大之真理。东方闻音从梁大牙的身上,看见了一个真理。战争可以毁灭人,也可以造就人。像梁大牙这样的村野莽汉成为一名八路军的指挥员,委实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是这个距离不是万里长城,更不是不可逾越的。战争实际的考验和正确的引导,可以迅速地缩短这个距离。诚如杨庭辉司令员说的那样,我们共产党人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 东方闻音对于杨庭辉的崇敬是发自内心的。凹凸山根据地发展的实际表明,杨庭辉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组织者和军事领导人,也是一个极具洞察力和远见卓识的政治工作者,在做人的工作方面,堪称炉火纯青。善于发现人,是需要眼光的;能放手使用人,则更需要胆量。更为重要的是,杨庭辉并不是被动地使用人,而是能够按照既定的路线在使用中改造人,将他一步步地引入到规范的道路上来,这就不仅是眼光和胆量的问题了,还需要有坚定的原则和高超的策略以及对于原则和策略的灵活运用。 如今,凹凸山根据地的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杨庭辉和王兰田已经确定上调江淮军区,经杨庭辉和王兰田大力举荐,凹凸山分区司令员的职务拟由梁大牙接任,而几年来一直跃跃欲试的窦玉泉仍然担任副司令员,这无疑又是一次出奇的选择。 从长岗岭放眼东去,浩荡长空云蒸霞蔚,绵延的山麓在一片绚丽的霞光里透出冷峻的轮廓,北隅西部山根的舒霍埠也依稀可见,轻柔的炊烟在晨雾中冉冉升起。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东方闻音对于梁大牙的称呼作了小小的改动,由梁大牙同志演变成了“大牙同志”。这在梁大牙听来,感觉是不一样的,当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声“大牙同志”之后,东方闻音又觉得心里有些乱,一时不知往下该说什么好了。 她这次约梁大牙登山望日,并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据杨庭辉的指示,提前给梁大牙吹风的,以便梁大牙在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个思想准备。可是她却不知这个风该怎么吹。 对于梁大牙,东方闻音的认识也是走过一段漫长路程的。当初把她派到陈埠县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坚决执行命令的同时,也难免心存一丝困惑,这主要缘于对自己能力的担心。她不是一个久经考验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战,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问题出现时她甚至会乱方寸。凭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难驾驭和控制梁大牙那样的土八路的。那么,她凭借的是什么呢?她不知道。杨庭辉的话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么个降法,她始终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来了,义无反顾,甚至带有几分悲壮色彩。此举也是为了“克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 江古碑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样的梁大牙并肩战斗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为我们的事业牺牲个人的生命”,也没有“为革命献出自己的贞操”,一切都很正常。这种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对梁大牙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于梁大牙被关起来之后,她竟然置组织的严厉警告和怀疑于不顾,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去看望梁大牙,并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号。 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闻音甚至觉得,她哪里是来“监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习惯了梁大牙的风格,认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从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战斗者的精神。从一定意义上讲,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的过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帮助她的过程,是她通过梁大牙向土生土长的农民抗战者学习农民战争的过程。 这几年在一起,虽然梁大牙不屈不挠地对她表示“爱情”方面的意思,但是并没有粗野的举动,而他在政治和战术指挥上所表现出的才干以及日新月异的进步,则令东方闻音刮目相看。东方闻音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掂量过,梁大牙确实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长处,他率真坦荡,英勇无畏,敢作敢为,正是所谓一览无余。有时候她简直就把他误认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但是却有较强的文化意识,他勤奋好学,自从东方闻音帮助他修改过几篇日记之后,他记日记的习惯就再也没有间断过。部队作战,每缴获 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满怀激情地亲自摆弄,从性能诸元到敌人的装备程度,都力图了如指掌。在文体方面,梁大牙也是个活跃分子,篮球场上他一直霸占队长的角色,并且担任中锋,带球上篮那几步,还当真玩得洒脱漂亮。 这种境界显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杨庭辉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杨庭辉的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兑现。 在东方闻音到陈埠县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几次让人给她捎来一些从洛安州弄来的稀奇玩艺儿,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还跟梁大牙说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说,好啊,江副书记关心群众嘛,你尽管享受就是了。其实她知道,江古碑对她的那点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觉,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里,江古碑压根儿不是个对手,根本就不堪一击。 今天,站在长岗岭上,望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野劲又藏着精明的梁大队长,东方闻音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从心里生长出来。这种感觉让她颇为不安。自己问自己:看来你是越来越欣赏梁大牙了,难道你爱上了他不成?她又问自己:同梁大牙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问来问去,答案只有一个,她苦笑着否定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欣赏和爱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问自己,欣赏和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越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变化。欣赏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假设在一个特别的情况下,梁大牙挟着她杀出了日军的重围,把她扔在树林子里,掏出手枪对她吼:“现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么,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会,还是不会? 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人和人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性质和模式,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会与不会,都是革命的需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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