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檀板·上篇                  


                                   02

  少芳回来时,望庭早不见了影,中午吃饭时也没回来,少芳也不好问别人,午
饭是在老太太那里吃的,梨庭有公事外出,韶庭、沐慧、赵敏、少芳围成一桌。陈
家烧菜的厨子是北京带来的,少芳吃不惯。老太太垂着眼,慢慢腾腾地喝汤,陈家
饭桌上的规矩是不能发出声音的。老年人的房间照例是黑黑沉沉的。窗帘是紫色洒
金底的,上面有硕大的开得牵牵扯扯的黄花,厚厚重重地挡了满世界的阳光,不留
意是看不清窗帘花纹的,一看只觉得乱,满地黄花乱爬,又分明带着一种暮气。房
间里静静的,几个人围着笨重的圆桌子,几样菜都没有热气。众人都眉眼低垂无声
地吃着。少芳吃着吃着,不知为什么脚底下一股寒气从地底升起来,冰凉冰凉像婉
蜒的蛇一路从她的脚底、小腿上,直接经过腹中,一直爬到胸口,堵住了,像冰住
了,沉重地出不来。不知怎的她的汤匙就掉在了碗里,太滑,她心抖抖的捉不住。
老太太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锐利地瞥她一眼。少芳抬起头来看见张妈的嘴角有一
丝笑影子。她忽然间无了主张。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喝汤,取出一块沉甸甸的缎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张妈熟练
地端来早已准备好的漱口杯。老太太抿紧了嘴,一阵咕噜咕噜响,“哗”地一声全
吐到高脚痰盂里。少芳在一旁溜一眼其他人,只见他们都低眉顺眼,仿佛没听见一
般。蓦然间老太太说,你们慢慢用好了,我不陪你们了。刚刚举步,仿佛想起了什
么,突然问,望庭呢,怎么不在。她的眼皮垂着,不看任何人。少芳弄不清是不是
在问自己,一时愣愣的。张妈慢条斯理地说,二少奶,问你呢。一屋子的人都停了
动作,眼睁睁地看她。少芳腾地一下燥热起来,惊慌失措:他说他有事。老太太看
她一眼,叹了口气。少芳更是心惊肉跳,蓦地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点怪异,扫了一
眼众人,沐慧笑笑地看她一眼,韶庭和赵敏对视一下,很快把眼睛低了下去,专心
致志地拣菜,挑挑拣拣,又不见拣出来,太专心了,少芳更觉得不对劲。
  老太太一走,赵敏登时站起来,与韶庭前后脚走了。临走似笑非笑地对少芳说,
二嫂,你真吃呀。少芳不懂。她又看看那只痰盂,轻轻说了句,恶心。沐慧仿佛没
听见,站起来吩咐佣人把饭菜都撤下去。少芳站在走廊里出神,忽然肩上被沐慧轻
轻拍了一下。这个家的厨子越来越偷懒了,香酥鸭子火候没到,水晶蹄髈也炖得太
烂了,沐慧说。少芳不明白她的意思,站着等她的正文出现,她却不知不觉地,自
顾自围绕着中午的菜评点,少芳听了半天不得要领,心里渐生不耐烦,又不好意思
走,只好费力地听她的京片子,半懂不懂地赔笑。说到望庭是忽然的事,与前面的
香酥鸭子、水晶蹄髈全不相干,望庭还出去呀,沐慧笑眯眯地问她。这句话少芳是
听清楚了,但还是不太懂。沐慧收起了笑叹口气,哎,二妹妹,你也忒老实了。少
芳盯着她看。沐慧说,嗨,就是那个日本姨太太呀。说谁呢,少芳迟疑了一下终于
问,沐慧手帕一挥,就是望庭啊,反正你早晚会知道的。她说得又急又快,少芳不
全听懂,剩下的也听不进去。沐慧揉她一把,你也想开点啊,男人家就是这样的。

  到晚上少芳就暗暗打听清楚了。原来陈家二少爷望庭早年在东洋结识了一个艺
伎,没两年就病死了。本来望庭滞留日本,陈家老太太动了不少脑筋想拆散他们,
望庭进退两难,然而他毕竟是在日本,与中国相隔干山万水,老太太鞭长莫及,只
能干着急,心里总觉得这场仗是输给了日本那个贱女人的不痛快。那个女人的死正
好给陈家母子解决了一个难题,没多久,望庭就带着一个未满足岁的儿子和一个日
本下女回国。陈家上下都说那个日本下女和子很有一点手段,让望庭对她服服帖帖。
一回国她就逼着望庭给她在外找房子,怕到陈家吃亏。陈老太太从牙缝里逼出一句:
狐狸精,一样的贱货。下半句有点没头没脑,也不知在说谁。闹了一阵,双方僵持
不下,那个和子不让望庭回来。其实陈家上下那时都已知道和子其实也已成为望庭
的姨太太。双方对峙了许久。后来老大太不得不认输是因为韶庭。韶庭有一回惹了
大祸,得罪了一个日本商人,多亏和子出面打圆场了结此案。从此老太太只得睁一
只眼闭一只眼。望庭便也渐渐来家走动。等到陈家终于打探出那个日本商人原来是
那个死了的艺伎的相熟旧客已是半年之后的事。老太太冷笑一声,我说呢,谅她一
个下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哇,原来还是那个日本贱货的本事。把望庭也一块骂
进去了。她觉得总算是赢回了一点。





  望庭的那个儿子叫一夫,难得由望庭带回家来,瘦瘦白白的,不多说话,看见
老太大就躲着走,却又不是害怕。老太太兴致高,递给他一块糕点,他很明白地表
示不接。老太太恨恨地对张妈说,都是那个日本婆子给教的,我们陈家的子孙连陈
家的人也不认了,陈家的东西也不吃了,怕我们下毒不成。望庭知道了,省得麻烦,
索性不再带回家了。倒趁了那个日本贱货的心,我养的儿子倒不帮我,老太太又骂。

  晚上少芳的房里点着灯。房子是老式的,寒冬里很有点凉凉的潮湿气。天窗关
不紧,风嘘嘘地吹着口哨从窗缝里钻进来,嘘嘘几声,轻了点,仿佛又没了声音,
停住了,未料又响起来,轻轻地嘘着,仿佛蛇冰冷的呼吸。一股大风从天尽头翻翻
滚滚地过来,不留情地掠过她的窗口,千军万马地过去了,留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还有少芳身上的一丝热气。她仿佛裸露在旷野里,风远远地来,裹着她的热量又跑
远了,她被无端地剥了一层又一层,只剩下一个芯子在寂静里痛彻心肺。
  秋儿一来就与陈家的那帮佣人混得很熟,下人住的那排平房里此时灯火通明,
隐隐传来哗哗洗牌声。这个家自在点的倒是这些佣人。少芳想。她伸手拉灭了灯。
此时不知正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着,看新少奶奶如何半夜等候去姨太太家彻夜不归
的丈夫,她睁着眼在黑暗里躺着。
  望庭到底没有彻夜不归。少芳昏昏欲睡里听见房门“咯”地一声轻响,黑影幢
幢里望庭举手伸臂不知做什么。黯淡的月光里珠罗帐有着梦一样沉迷的气息,四周
的家具隐在月光不到的黑影里又明明白白地矗立着,鬼影重重。少芳似梦非梦着。
她想起在娘家时听奶妈说的那些鬼故事:兴冲冲的书生夜归,月下推门、点灯,一
手护灯一手伸出去摸索,突然有阴风袭身,书生的手掀起娇妻的床帷,绫罗绸缎里
却躺着一具骷髅,两眼黑黑森森的,像两只无底洞吸尽所有人世间虚空和繁华,一
切皆成烟云。夜是那样长,有一个世纪那样长,隔着一个世纪,她的明眸皓齿已等
待为一具骷髅。
  望庭走到了月光里。原来刚才不过是在除衣帽。他身着白绸衣裤,衣袂飘飘地
穿过月光腾云驾雾而来。少芳的目光穿过珠罗帐不出声地在他身上游移,像迷离的
挣脱不掉的灰尘。望庭笔直地走过来,少芳转身背着他在黑暗里合上双眼。
  第二天吃早饭她是和望庭一起去的,赵敏看见了便似笑非笑地看他们一眼,难
得呀,二哥,又对少芳说,二嫂,你得把二哥管牢一点,男人的心都是在天上飞的。
少芳猛地回过神来,再看看周围的丫环、老妈子,表情都是暗笑不笑的,几个大胆
的还偷偷地抬眼瞧她。少芳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一大家子都是一伙的,都在可
怜她,嘲笑她。她死也不愿意,打死她也不甘心让人这么欺侮。
  那顿早饭自然是吃得没滋没味。她听不懂陈家人又脆又响的京片子,陈家夫妻
叔嫂在一旁有说有笑,无意间她更受了冷落,又疑心他们是在笑她。好容易忍到回
房已是眼泪直在眼眶里打坠儿。望庭正挽了袖子洗脸,看少芳这情形吓了一跳,耐
了性子问了几句。少芳又恼又恨,一肚子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扭着身子哭。望
庭问不出个所以来,心想,哪里就亏侍了她了,她倒拿酸拈醋、装腔作势起来。于
是自顾自打了香胰子洗脸,一把把水往脸上撩。少芳原想给他个下马威,哪想丝毫
不见作用,哭了一会儿,索性站起来,一把抢过望庭手里的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水
溅了一地。望庭满脸是香胰子白色的泡沫,看不见喜怒哀乐,只是扎煞着湿淋淋的
双手,愣怔在那儿。少芳放声大哭,都是你那个日本女人,害得我,望庭回过神来
说,干吗呢,少芳这是干吗呢,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我的你管不着,你还想瞒
我一辈子。少芳越发悲从中来,望庭劝了几句急躁起来,那你想怎么样呢,娶个日
本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明媒正娶的二少奶奶吗。少芳嘴笨,说的又是湖
南话,望庭看她满脸愤怒的样子实在是有点招架不住,一跺脚就跨步出了房门。
  房外已有好几个丫头在偷偷地看热闹了,此时轰然作鸟兽散。望庭看看她们,
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望庭两天未回来,少芳在房里也关了两天门。沐慧去敲了几次门都说不舒服,
陈家上下都晓得二少奶奶的心病,少芳事后想想也觉得懊悔,闹了一场弄得自己孤
家寡人一个,现在陈家人倒有一大半的心里瞧她不起。别的不说,按捺不住发作一
通,却让望庭乘机得了便宜。本来他还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多少有点难以启齿的难
堪和内疚,现在可好,太太不贤良,到日本姨太太那儿去更有理由了,吃了哑巴亏
还得往肚里吞。她想她自己是太性急了。
  望庭回来时是黄昏,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后院光滑细冷的青石子路。陈家大宅门
口亮着两只小小的路灯,在夜色里像巨兽的嘴巴。夷险如平,这是他的生身地,他
绝对是有恃无恐。
  望庭不用想也知道,陈家上上下下是如何在等待着看他收拾残局。其实也无所
谓,说穿了,这种事哪一家哪一房没有,他也是身不由己。由己及人,他暗地里对
少芳起了一丝怜悯:这世上谁都主不了自己的命,她孤身一人来到陈家,遇到这种
下不了台面的事也有她的委屈处。他宽慰自己:有什么办法呢,我到底也只是个自
私的男人呀,谁顾得了谁呢。
  望庭从房里安慰了少芳再出来时沐慧是看见的,她正站在房门外的长廊里看坠
子从一个大纸袋里取出刚在巷口买的烘山芋,还是热的,焦黑的外皮一掰,金黄流
蜜里顿时窜出一股腾腾热气,被寒风一吹就没了。沐慧一手持山芋一手举着那个大
纸口袋看,一字一字地念:……戴茹慧与沈家新永结秦晋……。下面是一段寻人启
事。沐慧取出眼镜戴上:吾夫明伦,自你不告而别,父母思念卧病在床,娇儿啼哭
思父,为妻为生活计,不得已出外帮佣,生活殊艰……下面一段正糊进纸袋的折缝
里,是什么就看不清了。想来无非是一个弃妇的哀怨。沐慧看了半晌,手一松,那
个纸袋就飘飘地落在地上,那样大一个纸袋,落地却是那样轻,所有的嘱托、哀怨
和喜庆都轻了,被风赶了几步,便滚进阴沟里去了,也是被弃的命运。
  沐慧仿佛要趁着余热吃烘山芋一般,狠狠地大口地咬着,然而又沉重着,几乎
噎着,赵敏拿着一只蔻丹瓶子一路走过来,她斜膘了一眼正从房间一前一后出来的
望庭夫妇俩:望庭真有本事。沐慧嘴已没空,被烘山芋的热气一熏,眼镜片上已微
微地有了一层雾,眼里的一丝笑意仍挣扎可见,示意坠子拿烘山芋给赵敏吃。赵敏
摆摆手,谁爱吃这些东西。她弄不懂她这个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大嫂怎么就爱
吃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沐慧的嘴角上沾了一粒黄黄的山芋屑,在白白扁扁的脸
上显得醒目而滑稽,赵敏的目光轻轻地移过去了。
  沐慧说,今年的烘山芋倒比去年的甜,沙沙软软的,三妹,你不尝一个真是可
惜。赵敏撇撇嘴:我就是弄不懂,她怎么就这样老实,让二哥三句两句半个时辰就
哄住了,生生连个日本下女都不如。沐慧揩揩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就你性急,家嘛,
就是和为贵,能忍则忍。望庭也有他的难处。赵敏看她一眼,奇怪地笑笑:你就是
太为男人们打算了。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出来:把你男人给惯的。意思太明显不过,
不说也等于说了出来。当着坠子的面,沐慧脸上登时有些下不来,想寻句伶牙俐齿
的话来回敬又没这个能耐,青紫着脸憋了半天,冷笑着一句:我是苦命了点,只好
为男人们打算了。可有的人,想为男人们打算也不行呀。说着兀自气得嘴唇直发抖,
自己也没想到说出这样一句得意的刻薄话来,头一昂就回房去了。扔下赵敏在走廊
里发愣,半晌才冲着正在一旁扫地的秋儿狠命一脚,大骂:不看脸色的东西。沐慧
在梳妆台前听见秋儿的哭声也不出来,只是冷笑,笑了半天才发觉自己浑身在哆嗦
着,梳妆台的镜里一个白色的人影抖得像风雨中的一片叶子。
  当晚少芳睡到半夜,正梦见自己从湖南娘家一路披红挂彩地嫁过来,晾在天井
里的那块绿帕子飘呀飘的,诱得她魂飞天外,一路又追又赶,耳边不知什么时候响
起了震天的花炮声,单调的僻僻啪啪声音中忽然有一声响亮得特别。少芳猛地惊醒,
却听见三房那儿隐隐传来吵闹撕扯声,什么东西被僻里啪拉摔碎了,深夜里分外惊
心动魄。她听见窗外秋儿在问别房的大丫头:怎么啦三房怎么啦,哪个佣人喝醉了
胡闹想挨揍呀,那个大丫头“哎”了一声:哪是佣人呀,是三少爷三少奶奶两口子
又打起来了,三少奶奶又哭又闹呢。少芳还听见秋儿在问什么什么。那个大丫头嘘
了一声说,轻点,不关你事你别问。说着就走远了。少芳卧在床上,听了半天,陈
宅前后都是静静的,只有三房的吵闹声。老太太房里、大房都是一丝动静也没有,
仿佛都睡死过去了。漫漫长夜里只有这一点人声。望庭翻了个身,打个哈欠说,这
些丫头们,就会嘀嘀咕咕,赶明儿叫人好好管教管教。她在黑影里没吱声,巷子外
面隐隐约约的狗叫声,有一声没一声强一声弱一声地叫到了天亮。
  第二天中午房内没人,只有少芳和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秋儿穿着一身葱
绿的棉袄裤,蹲在地上扇一只小小的红泥炉儿熬银耳羹。少芳瞅了她一会儿说,秋
儿,你以后少和大房三房那些吃了没事干的大丫头乱嚼舌头。这家子人多嘴杂,谁
都不是好欺侮的。你惹了祸,二少爷是不管事的,你丢我的面子,我可要往死里打。
秋儿嘟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少芳喝了她一句:嘀咕些什么。别以为在这儿我就
不敢打你。秋儿慌忙赔笑道,哪能呢,二小姐,我哪敢呀,我乖乖的还不行吗。少
芳不语,半晌叹了口气,道:秋儿,你终究是打从小儿就跟我的,怎么样也不能亏
了你,只要你听话。这陈家上下一大家子人,只有你我是最孤家寡人的,凡事我总
是要为我们两个细细打算,走错一步也就完了。两人一时无话,半晌秋儿忽地笑出
声来,说,二小姐,我早上去厨房打水正好碰上郑妈,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少芳
说,还不是那些下人们的无聊话罢了,你只当不知道,听见没有。秋儿瞅她一眼,
不作声,可一丝笑影还在脸上。少芳不免想,这丫头,越大心眼就越多,倒难管了,
不知听了什么话回来,又在作怪。心念忽地一动,当下淡淡地问:昨天晚上怎么了,
闹得。秋儿说,我刚才不正要告诉二小姐吗。少芳说,说不说由你。秋儿却带了笑
俯过身来。少芳听了不置可否地说,是真的?郑妈莫不是瞎编吧,仆人编排主子的
事也是有的。秋儿急了说,真的,跟三少爷一起住在学堂外面的那个男人还来过家
呢。正巧让三少奶奶捉住,还抓了一爪呢。他们夫妇俩是不要好的。昨夜三少奶奶
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又跟三少爷闹呢。少芳啐了她一口:不要脸的丫头,你怎么知道
人家夫妻要不要好的。说得不说得的话你都说,口没个遮拦,还不给我闭了嘴。秋
儿红了脸分辩道,还不是你叫我说的嘛。两人憋不住,笑成一堆儿。
  吃晚饭时才见到赵敏。少芳和望庭去时大房的两个都在,赵敏和韶庭不见人影。
老大太呆板着脸进来扫了一眼饭桌上的人们,鼻子里哼了声,这家越是成不了一个
家了。连点规矩也没有,爱吃就吃,不爱吃就不吃,我倒要叫你们做老太太了。一
房子的人都不作声。张妈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少芳闻到老年人身上的一股油腻味儿
和陈旧气息。老太太说,去,张妈,给我把韶庭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叫来。顿了顿又
说,还有,三少奶奶,我就不信没了王法。桌上的饭菜照例是没了热气,少芳只顾
把眼神对着桌沿。张妈哎哎了两声,很有些得意的样子吆喝梨庭:老大,还不听你
妈的话,把老三夫妇俩给叫来,饭也不吃成什么家。梨庭皱皱眉,转过了脸,张妈
转过头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依我看,你还是想开些吧,有什么办法,小的翅膀硬
了,自然是没把老的放在眼里了。你生养的,我自小抱大的,原来都是些转眼就忘
了娘亲的无情种子。老太太哼了一声,张妈,你抱什么怨,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
是一个下人,不过喂了两口奶,别痴心妄想他们当真把你当有头有脸的老人看了。
我都不指望他们,我看哪,这家子的少爷少奶奶们都能干得很哪,又能挣钱又能花
钱,哪轮到你替他们要面子。家要了有什么用,早早散了完事,不然我们两个老太
婆也碍事,早晚我和你走到街上去让电车轧死了就心净了。面子,我提都不提这两
个字,提了面子我早买块豆腐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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