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洗澡·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五章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
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傅今召集的会未经精心布置,没有分组,只好仍在会议室举行。许多人济济一堂,
彼此相熟的中青年或政治水平较高的干部就不发言了,专听几位专家先生发表高论。负
责政治工作的范凡不肯主持这个会,只坐在一隅,洗耳旁听。
    傅今坐在长桌面南的正中做主席。他是个广颡高鼻,两耳外招的大高个儿,虽然眼
睛小,下巴颏儿也往里缩,他总觉得自己的耳鼻太张扬,个儿也太高,所以常带些伛背,
做主席也喜欢坐着。姚宓坐在他对面做记录。她到社较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
照例是她的事。
    经过一番冷场,傅今点了余楠的名。余楠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从自己听了首长的
讲话如何受到鼓舞谈起,直谈到今后要发挥一技之长,和同志们同心协力,尽量做出贡
献,他谈得空洞些,却还全面,而且慷慨激昂,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
比他确信自己决不抛充宛英一样。可惜他乡音大重,许多人听不大懂。那位居住法国多
年的朱千里接着谈。他说同意余楠先生的话,接下就谈他几十年寒窗,又谈到他的种种
牢骚,海阔天空,不知扯到了哪里去,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许彦成但愿他把时间谈完,
自己得以豁免。准知朱先生忽然咳两声说:“扯得远了,就到这里吧。”大家舒了一口
气。许彦成生怕傅今点他的名,只顾低着头。他觉得这种发言像小学生答课题。答得对,
像余楠那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得不在点儿上,当然更可笑了。首长的话他不是没
有仔细听;他还仔细想过,感慨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在这个会上谈也不是场合。杜
丽琳这次开会还是坐在许彦成对面,瞧他低着头不肯开日,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谈了几点
“粗浅的体会”,内容和余楠的相仿,只是口齿清楚,层次分明,而且简简短短。大家
对这位十足的“资产阶级女性”稍稍刮目相看。许彦成看见傅今眼睛盯着他,对他频频
点头,知道逃不过了。可是这一套正确的话又让杜丽琳说过一遍了,他怎么再重复呢?
    他平日常在图书室翻书,又常和年轻同事们下棋打球,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和他
比较熟;又因为他爱说笑,以为他一定会“发”一个很妙的“言”。谁知他只蚊子哼哼
一般,嗡嗡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串话。大家带着好意并好奇,齐声嚷:“听不见!”他
急得抬头向着人家,结结巴巴吐出几句怪话来。他说:“人、人、人类从从有历、历、
历史以来,只是互相残、残、残杀,怎么能同、同、同心协、协、协力呢!谁都觉得自
己的理是唯一的真、真、真理……”他说不下去,就把手心当擦脸的毛巾那样在脸上抹
了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
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
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他说:
    “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
    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
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壮丽娜却不知轻重笑说:
    “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
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
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他说:“忘了——哦,没有
了,完了。”接着尽:“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起,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
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
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
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壮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
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
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
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
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
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
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
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
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
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
只是空话,可是,活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
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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